整个劳室的空气都凝固了一瞬。
淮玉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一声一声地猛烈跳动,盛满了一种名为悲恸的情绪。
他望着眼前的空气,伸手去触摸,却什么也没有触碰到——风带走了哈日孜的遗身,也将他存留过的痕迹一并抹杀。
原来这就是鲛人难逃的归宿……生而无疆,死不留魂。
淮玉有些茫然,以至于等元寄北已经从人群里走了出去,他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要去做什么。
“将军!”
淮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元寄北不由得脚步一顿。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吭声,只是缓缓地攥紧了拳,连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也浑然不觉。
元寄北微抬视线,阴寒的目光牢牢地锁在了面前不远处的薛京墨身上,半晌过后却只能无可奈何地闭上眼,攥紧的拳也松开了。
……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秋崇明的新花招,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冲动。
隔了半晌,元寄北才缓缓睁眼,眸中哪里还能窥见半分方才的凶狠和鲁莽。
自兵败被俘,他在这座富丽堂皇的羽宫辗转幽禁百年,早就改掉了武将的一身骄躁和武断。
话说得越来越少,行事却日渐稳重。
元家军是鲛族复朝的最后希望,他更是余下旧部的主心骨,如果连他也被羽人拿捏了软肋备受掣肘,其他人又该如何自处?
看元寄北转过了身,淮玉就知道这人终于冷静下来了,可紧接着他就瞳孔骤缩,连忙开口提醒元寄北小心。
就在元寄北的身后,一条长鞭如吐着信子的蛇一般朝他飞了过去。
薛京墨扣着雕有蛇醉牡丹的鞭柄,长鞭凌空而起,掠起一阵风声,直直朝着元寄北的后背袭去。
好在元寄北虽然是鲛人,可行军打仗多年,在战场上吃久了沙子,对危险的直觉感应十分迅速。
他当即侧过了身,用两手腕间拴着的镣铐挡了这毫不留情的一鞭。
玄铁打造的镣铐不仅重达百斤、极其限制人的行动,更是坚如磐石极难摧毁。
这一鞭虽然没有夸张到可以砸坏这碍事玩意,可光看着元寄北挡过这一鞭后仍在轻颤的手腕,也能猜出薛京墨用了多大的力气。
“你叫他将军?”薛京墨上下扫了一眼元寄北,收回手里的鞭子,改用鞭柄指了指对方,眸中的笑意毫不掩饰,“元寄北,元将军?”
瞧瞧,可是让他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鲛族大大小小的将军不少,可活到至今而且还关押在影宫里的,不就是素有“战神”之称的元寄北吗?
祖父尚且在世时,他倒是听老人家提到过元寄北此人,脾气又臭又硬,仗着自己的所谓“元家军”,从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当年羽族大军压境,鲛族疲于应战本就打算归降,倒是这人领着自己的兵生生将羽族大军喝退二十里。
将一杆象征海皇的旗帜重新插到了鲛洲的城墙上。
若是旁人听了这般事迹必然是要为元将军的一片肝胆之心而感到惋惜,可他薛京墨不这样认为。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一个蠢货简直又蠢又毒。
那时薛京墨还在可惜他生晚了几百年,不然定要好好将这位天之骄子羞辱一顿。
看这样一个心高气傲又眼高于顶的人忍气吞声跪伏在脚下,可比世间任何珠宝奇珍带来的满足感多多了。
——好在现在也不算迟。
薛京墨心里暗笑一声,默默地将鞭子别回了腰间。
他突然改变主意了。
杀了元寄北那多没意思,他要让“战神”跪下来舔他的鞋、捧他的脚,这样才算是舒坦。
试想整个九州,怕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做到。
薛京墨:“你不承认也没用,本郡爷今天不仅认定你就是元寄北,更要让你跪下来舔爷的鞋。”
他撩起衣摆抬脚看看,鞋尖上正巧有几个泥点:“舔干净了,本郡爷今天就放过你们所有人,不然……”
薛京墨的眼神幽幽地飘到了淮玉身边,可他的目标并不是淮玉。
“方才那滩泡沫就是你们所有人的下场。”
薛京墨自不量力的话刚说完,众人忍不住哄堂大笑出声,这可真是百年以来他们听过的最好笑的一件事。
“小兔崽子,回家再多吃几碗饭吧,当心被我们将军一拳砸扁了!”
“看你头发短见识少,我们将军不跟你一般计较,你麻利滚蛋,兴许还能捡回一条狗命。”
“哈哈哈笑死我了,元将军可是我们整个鲛族最为骁勇善战的战神,打你只用一根手指,两根都算欺负你。”
……
听着众人叽叽喳喳地嘲笑和讽刺,淮玉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也不觉得现在的局面是什么好事。
他看着元寄北落寞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个男人背负了太多的东西。
不能轻举妄动,不能任性妄为,走一步就要提前看十步,除了忍,再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淮玉觉得,元寄北并不想掺和进这件事,更不屑于和眼前的人对峙。
他这样想着,突然感到手心一热,等他低头就看见封十九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牵住了他的手。
“封……十九哥哥。”淮玉连忙改口,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封十九方才就一直担心淮玉和元寄北在一起不安全,只是苦于不敢随便走动,趁着现在人群混乱,他才赶紧来到淮玉的身边。
封十九面色不变,显然是已经有些习惯小殿下这样叫他了。
他微微颔首,一双鹰眼迅速扫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好在周围的人都涌上前去,两人身边没有多少人。
“这件事殿下不要插手,属下现在就带殿下先到一边躲避风头。”
他说完就打算拉着淮玉先退到安全的一边,可没想到淮玉却没动。
淮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表情有些不解,他轻声开口,声音无波无澜:“……你要带我作壁上观,眼睁睁看着他们出事吗?”
“殿下,这里的管事一定已经将情况传给了皇爷,属下的职责是保护殿下的安全,在皇爷没有前来主持大局前,属下只能在保证您安然无恙的前提下走一步看一步。”
淮玉想也不想就开口反驳:“他从来不把影宫里的鲛人当人看,巴不得他们全死光,怎么会前来主持大局?”
分明……分明就是秋崇明派人来搅局,来故意让他难做的。
还将来的摄政王妃,呵,真是秋崇明的好王妃,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来帮秋崇明清理门户了。
封十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殿下口中的他是指秋崇明。
印象里,小殿下从来没有真真正正地讨厌过一个人,淮玉心肠软又天真,羽宫里的宫人又有事多瞒着,羽宫里的腌臜事向来进不了淮玉的耳朵。
这是封十九第一次在淮玉的身上察觉到讨厌与厌恶的情绪。
……是因为不满和秋崇明的这个赌约,还是仅仅因为上次秋崇明罚自己的事情。
封十九的心乱了一瞬,他多想自欺欺人地就当做淮玉是因为他受罚的事而怨恨秋崇明,这样……至少证明他在殿下心里占有一定的分量。
而且这个分量要重于将他抚养长大的秋崇明。
他攥了攥拳心,逼迫自己收敛心神:“殿下,您是不是担心元寄北出事会影响您和皇爷的赌约,其实……”
封十九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淮玉已经开口打断了他。
“我不想袖手旁观不是因为担心这个赌约败给秋崇明,只是因为……你们都是人。”
淮玉的眼神迷茫了一瞬,喃喃道:“我只是觉得,怎么能这样对待你们?你们做错了什么,生来就要待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担惊受怕,死了也没有一个人在意。”
“……封封,我没办法保护以前的你,你知道吗?”
淮玉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有人在自己面前被伤害、被侮辱,就算种族有别尊卑有序,他也只是想简单地、纯粹地尊重一个人活着的权利。
他微微扭头,看向了人群。
薛京墨依旧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他步步紧逼,一定要逼元寄北向他折腰。
“怎么了,元大将军,这么硬气?”他舔了舔嘴唇,笑得万分开心。
“你不跪下,我就拿你身边的人开刀,这些可都是随你出生入死的将领,已经死了一个了,你不会再想看到第二个、第三个了吧?”
元寄北暗自咬牙,只一双阴鸷的目光死死盯着薛京墨,阴狠得像是要生啖他的血肉。
本来还哄笑的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
他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不知不觉间,他们再次被放到了和元寄北对立的一面。
就像以前很多场景一样,秋崇明总是想在元寄北身上找到可以牵制他的破绽,借此收拢一员猛将。
可惜元寄北沉默寡言无欲无求,行如死海浮生,静如老僧入定,将一碗断情灭欲的水端得四平八稳,不露一点破绽。
这一次同样故技重施,元寄北一旦选择保他们,就相当于露出了自己的软肋和弱点。
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被秋崇明抓住机会,以后还会用他们的性命来要挟。
他们再次成为了元将军的牵挂。
都是多年死里逃生的兄弟,大家都明白元寄北的难处,纷纷笑道:
“将军,您别为难自己,您是强者,不能有弱点,别把我们看得太重要。”
“对啊将军,我们跟着您多活了几百年,其实知足了,现在反正都是寄人篱下的阶下囚,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将军,经历这么多次了,您知道怎么选,兄弟们不怪你,就是如果可以卸下手上的镣铐,我一定要把这厮的脑浆给他打得迸出来!”
元寄北微微蹙眉,他闭上眼不再去想这件事,任凭薛京墨如何挑衅,愣是不搭理。
可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
“你不过就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靠别人的荫蔽来吹嘘横行,就你也配元将军折腰,你分明连给将军提鞋都不够资格。”
话音刚落,薛京墨的面容就一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脸色难看道:“谁他娘的敢骂本郡爷,给爷滚出来!”
淮玉默默地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他神情冷静,眸光明亮,直勾勾地与薛京墨对视时也丝毫不落下风。
薛京墨摸了摸下巴,被淮玉的容貌惊艳了一瞬,竟然觉得眼前的小鲛人恍若天人。
没想到这小小劳工坊竟然藏着这么一个美人胚。
鲛族的容貌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怪不得是九州各部再艳羡也求不来的卓越仙姿。
封十九就在淮玉身后,他担心淮玉的安危,两人身边仅仅隔了一个人。
他担忧地看了看淮玉,再抬头时正巧看到了薛京墨投射到淮玉身上的那股意味不明的视线。
封十九看了一眼,面上的神色丝毫未变,只是在低眉垂眸的时候默默地扭动了两下套在自己右手五指上的锋利指勾。
真是……找死。
薛京墨浑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出现在了别人的猎杀名单上,他此刻还沉醉在淮玉的容貌里,难得大发善心,决定宽恕这个小美人的口无遮拦。
可惜淮玉显然不打算领他的情。
淮玉冷声开口道:“你知道为什么秋崇明会让你来这里吗,因为走狗都是用来收拾主人剩下的残局,而你就是秋崇明的一条走狗,除了狗仗人势地在这里耀武扬威,你什么都拿不出来,也什么都不是。”
淮玉看他瞬间恼羞成怒,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
这个人从进来就一口一个本郡爷,一句一个祖父如何风光,就连提到自己都要扯上秋崇明的名姓,显然是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来炫耀的。
这样的人,无非就是自己一事无成,却还想装的风风光光,于是心安理得地借着祖上荫庇来狐假虎威了。
淮玉看自己戳到他的痛处,觉得他可笑的同时觉得他也很可悲。
不是自己的东西终归是水月镜花,只不是一场空等的盛世繁华,到了最后,还是空空如也。
薛京墨恶狠狠地咽下一口气,而后转而将目光落在了眼前这个不要命的人身上。
他平生最恨别人说他是一个除了家室和祖上一无是处的废物,他还有皇爷……他明明还有皇爷。
他还记得祖父逝世前,皇爷和他一起陪在床榻前,皇爷当着祖父的面应允了他老人家,会一辈子照顾他护佑他,保他一生平安顺遂。
皇爷会一辈子给他依靠,他怎么就一无是处了?
薛京墨呼吸有些急促,他看着淮玉的这张脸,可惜再好看,也让人动了毁灭的心思。
淮玉微垂眼帘,有一瞬间在犹豫自己要不要将自己的身份说出来——他是皇子,没人敢动他,可是这也意味着自己这段时间的努力白费了。
虽然……就算他隐瞒着,好像也没什么进展,但是一旦让这里的人知道他是羽族,恐怕直接凉凉了。
正在淮玉犹豫间,他突然听到了封十九的声音。
“小心!”
也就是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淮玉只感觉有两股风从自己面前飞过,他忙回过神来,视线内突兀地闯进了一只手和一截长鞭。
元寄北不知道何时冲到了他身边,甚至比封十九还快一步地攥住了薛京墨甩来的长鞭。
赤手接住鞭子,元寄北的手瞬间就被鲜血浸润,淮玉愣了一愣,就看元寄北沉气收拢五指,反而攥紧了鞭子,猛地提力,这一截长鞭瞬间就在他面前四分五裂。
封十九也忍不住恍了个神,这个人的身手竟然比他还快,而且,戴着玄铁打造的镣铐还能使出这样的威力……
可以想象,这个人在没有进影宫前究竟有多么可怕。
元寄北无视了身后的两道目光,站定后才开口道:“元某此生只跪吾皇一人,想让我给你下跪,也要有本事承受得住。”
他根本就不想惹事上身,秋崇明屡次挑衅也没让他动手,这次主动出手也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
想到这里,元寄北有些后悔自己出手出早了。
可方才的一瞬间,他根本没有时间去看这周围还有没有人会保护这个小东西,如果没有,这一鞭子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你们竟然敢反抗?反了天了!”薛京墨恼羞成怒。
他被气的脸颊发红,口无遮拦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等皇爷解决掉那几个废物皇子,自己登基做了羽皇,我就是未来的羽后,你们一个一个全部要死!!”
薛京墨并不知道他面前站着的正是他口中的“废物皇子”之一,依旧再自顾自的为秋崇明谋划:
“就那几个榆木脑袋再加上个没有双翼的残废,还想要和皇爷抢王位,皇爷想要杀他们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薛京墨的话还没说完,劳室的大门突然被人踹开,他气急败坏地扭头,瞬间被吓得跪在了地上。
秋崇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他穿了一身乌紫色的锦袍,脖子上围了一圈雪白的狐狸毛,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秋崇明的视线落在了淮玉面前的地面上,那里还掉落了几段四分五裂的鞭子,再看看这小鬼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瞬间明白了。
没有双翼的,残废?
他是在说小鬼头?
谁给他的胆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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