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腰间别了一根碗口粗的长鞭,说话的时候高挑下巴,双眼微微眯起,一派趾高气扬的模样。
他就这样轻蔑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的人,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管事猜不出来眼前的的人是哪家的小郡公,可看这阵仗也知晓这是个自己招惹不起的主儿。
他怕在这里闹出什么动静被秋崇明降罪,连忙狗腿地凑了上去。
低头哈腰道:“郡爷怎么来了,影宫这地儿阴气重,脏的厉害,奴怕脏了您的衣服,不如……”
管事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觉得下巴一凉,他慌忙咽了一口口水,额头上瞬间就被冷汗覆盖。
薛京墨不屑地挑了挑眉,抬手就用手里的长鞭拍了拍管事的脸,语气危险道:“闲事别管,乖乖滚去一边站着,本郡爷教训人的时候没你插手的份。”
管事差点被吓得当场软了腿,连忙点头如啄米,缩到了一边的墙角。
他心里大叫不妙,偷摸摸地看了一眼此刻站在元寄北身旁的淮玉,赶忙给门口的人使眼色让他们去太极殿报信儿。
……其他人出不出事不要紧,可若是小殿下受了伤,怕是整个劳工坊的人都要跟着遭殃了。
而另一边,淮玉混在人群里,至此还没搞懂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
他微微蹙眉。一抬头就看到了管事朝他投来的目光,大抵是想提醒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淮玉的神色一瞬间凝重了起来,他将目光落在了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身上,就见对方展开了手里的长鞭,细长的鞭尾垂落到地面上,扬起了一阵轻尘。
“我当是什么人让皇爷处理得这么棘手,”薛京墨轻笑出声,眼角眉梢都透露出了浓浓的不屑与嘲讽,“原来是你们这帮低贱的鲛族。”
“其实哪里有这么麻烦,既然不听话,直接杀了便是,反正鲛人的命最不值钱,一刀下去,死得干干净净,连埋都不用埋……不正是你们鲛族唯一的优势吗?”
在薛京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淮玉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骨响,他微微侧头,元寄北的面容隐在一片浓稠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楚。
可这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却让淮玉心底一震,他感受到了从元寄北身上涌出来的蓬勃杀意。
面对来人的口头挑衅,众人自然不是吃素的。他们本来就脾性暴躁,更何况是被人这样羞辱。
当即就有一个彪头壮汉站了出来:“秋崇明关了我们几十年都不敢动你爷爷我分毫,你又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在你爷爷面前耀武扬威?”
那壮汉说完就大笑出声,声音雄浑有力,震得手上的镣铐噼啪作响。
薛京墨被他回怼,嘴角的笑瞬间僵住:“我算什么东西?你们这些下贱的货色也配知道本郡爷的身份?”
他复笑了笑,立刻换了一副嘴脸:“也对,反正你们要死了,死之前不妨发发慈悲告诉你们——我祖父是开国功勋,父亲是先帝的肱骨重臣,我更是皇爷钦定的摄政王妃,别说是杀你们几个,整个影宫将来都得听我的话,我想杀谁就杀谁。”
“更何况是为皇爷分忧,我义不容辞。”
淮玉突然一怔,倒不是被他的“尊贵身份”给唬住了,而是注意到了他话中的“摄政王妃”四个字。
……秋崇明要同他成亲?
不对,淮玉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人是秋崇明派来的?
淮玉倏地觉得心口闷闷的,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空空地泛起一种无力感,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因为被欺骗了吗?还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被秋崇明当猴耍了。
淮玉有些茫然,他攥了攥拳心,悄悄地呼了一口气才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而冷静下来后,一种奇异的感觉开始在他的心底深处蔓延,他抬手摸了摸心脏的地方,脑海里又想起了秋崇明那一日说的话。
——“你若是不信,不妨本王同你打一个赌,刑宫里有一处劳工坊,关押的就是不服管教的鲛人,本王什么手段都试过,都没办法让他们臣服。”
——“若是你能用你这有人性的方法让他们认你做主,本王便承认,是本王铁石心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立即撤了影宫的刑罚。”
秋崇明的神色中带着几分必胜的自信,还有一股强烈的、想让他知难而退的渴望。
淮玉突然想明白了。
……怪不得要同他打这个赌约,原来是早就决定派这个人来搅局。
是不是今天过后,秋崇明就要亲自来这里揭穿他的身份,让他在这些苦大仇深的鲛人面前输得彻彻底底?
明明这才是真正的秋崇明,永远都在算计别人,永远都唯我独尊,他怎么会蠢到去求这样一个善弄权术的人。
只为求他有点身为人的良知。
淮玉微微低垂眼帘,猛地闭上了眼。
他不该天真地相信秋崇明的,他早该知道的,秋崇明怎么会有耐心和他玩这种幼稚的游戏。
……
“哦对了,忘了提一句。”薛京墨恶劣地勾了勾唇,闭眼一副十足骄傲自豪的模样。
“本郡爷姓薛,两百年前的鲛洲一役,若非我祖父事先给羽族打开了鲛洲的大门,你们还要负隅顽抗多久,怕是早就死在了当时的战场上,本郡爷能让你们多活几百年,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他这句话不仅将淮玉的思绪拉了回来,更是将在场的所有人的记忆拉回到了那惨烈的一战。
两百年前的鲛洲一役对鲛族而言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
当年被叛徒背叛,鲛洲大门突然失守,羽族大军势如破竹直冲皇宫。
元寄北腹背受敌再也不能全身而退,不仅眼睁睁看着鲛族沦为阶下囚受尽折磨,自己更是被困羽宫长达百年。
薛京墨光明正大地说自己是叛徒的后代,更是因此而光耀门楣荣宠百年,简直就是——
找死!
“他奶奶的,原来就是你个小王八犊子!老子宰了你!!”那彪身壮汉双目赤红,大喝一声就扔了手里的活计,直接冲了上去。
薛京墨勾了勾唇,自己找死,那他可就不客气了。
他抬脚勾起鞭子,迎面就给了一抽,那人胸前瞬间就迸出了一串血珠,可惜这鲛人壮汉杀红了眼,丝毫不觉得疼,冲过去就打算将人勒进怀里。
只是他手上玄铁镣铐重达百斤,虽然劲头莽,可身体不灵活,被薛京墨撑着后背灵活翻身躲了过去。
“蠢货,就你还想杀我,做你的大梦去吧!”薛京墨一个翻身躲到了那人的身后,不禁挑衅道。
“有本事你解开老子手上的碍事玩意,老子今天不把你砸成肉泥,都对不起海皇和我受苦的鲛族同胞!”
他很恨说着,扭头就又冲上去和薛京墨扭打到了一处,两人打的难舍难分,一时之间竟然没人敢轻易上前插手。
管事急得满头大汗,心里却想着皇爷怎么还不来,再不来,这小郡爷就要把劳工坊给拆了!
他能在影宫活这么久自然不是蠢货,皇爷迟迟不动这些人哪里是因为不敢动,分明是因为这些人尚有活着的价值。
鲛族最为骁勇的铁血之师,能够和羽族鏖战到最后不倒,谁不想收归麾下?
皇爷温水煮青蛙地磨着他们的脾性,还没煮熟呢,今天要是折在这里,小郡爷会不会死他不知道,但他一定会死!
正在这时,场上却好像分出了胜负。
只听一声沉重的闷哼,那鲛人竟然被薛京墨一脚踹了出去,飞去的方向正巧在淮玉和元寄北那边。
元寄北抬臂将人稳稳地接住,而后才放到地面上:“哈日孜,如何,还可以吗?”
哈日孜喘着粗气,双眼血红:“将军,属下无能,竟然被这不要脸的狗贼偷袭。”
他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刚刚被这人一拳正中心口,突然就觉得四肢发麻发软,一不留神竟然就被踹了下来。
真给将军丢人。
淮玉就在元寄北的身边,也连忙蹲下身子,他看这人脸色突然白了起来,开口道:“你先别说话,我扶你去旁边歇一歇吧。”
淮玉话音刚落,方才还虎虎生威的男人突然捂住了心口,他猛地攥紧了拳,只感觉心口像是有针在扎。
“呃——”哈日孜兀的歪头吐了一口血,回过神的时候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了。
“哈日孜,哈日孜?!”饶是平日里再沉默寡言,元寄北此刻也再也不能冷静自持。
他目眦欲裂,连忙凑到哈日孜的心口去看,这一看才发现了他心口处竟然插了一根极细的银针。
针入心口,封穴走位,元寄北眼睁睁地看着哈日孜的瞳孔越来越涣散,最终彻底失去了光辉。
“……怎么会这样?”淮玉一怔,而后就在他的眼前,他看着原本还活生生的一个人顷刻之间变成了一滩雪白的泡沫。
一阵阴风吹过,哈日孜就这样在元寄北的怀里彻底消失了。
“不自量力的蠢货,活该,我就说你们这种低贱的种族不配活着,如果还有人不愿意臣服皇爷归降羽族的话,我就一个一个慢慢来!”
淮玉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空气,就在刚刚,这里还躺着一个人,一眨眼之间,连尸骨也没有留下……
这是他第一次目睹有人死在他面前。
也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鲛族的逝去。
……原来鲛人之死,真的意味着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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