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真的决定了吗?”
随着这一声轻声的问话, 安山面上的愁绪缓缓地从层叠的皱纹之中消失。那股折磨他多年的心疼也被死死地压了下去,恍惚间他又看见了枝枝儿时的模样。
开始的青涩,再到如今的成熟。
在他的眸光中, 儿时的枝枝和如今的枝枝, 两道身影缓缓重叠在一起。
他这一生无儿无女, 宫内稍稍位置高些的太监, 都喜欢寻个对食,收个干儿子,只当是做个伴。但对这些,他从来无甚兴趣。
唯有面前的公主。
虽是大不敬, 但他的确自小便是将公主当女儿待的。
他伸手慈爱地拍着她的手,像是终于做出决定般,缓缓张口。
从儿时从墙角奔出为皇上挡下锋利的箭, 博得在宫内的一丝生机,到如今知晓一切真相后,决心继续向着深渊之处行走。
枝枝, 其实一直都是那个枝枝。
娇俏的面容之下,隐藏着岁月间无声缓慢磨炼出的坚强。
她很爱撒娇,总是软着音调, 轻着声音。从前,面对安柔一行人暗中的欺负,枝枝总是默默地咽下,甚至学不会孩童最有效的告状行径。
但是他知道,枝枝啊,从来不是一个软弱可欺的人。
只是有着自己的坚守, 一直坚守着自己心中那个信念。
他不大明白从前支撑枝枝的信念是何,但是如今, 那信念明显变了。故而,枝枝想要走那条路,他便该竭尽全力地去帮助她。
他缓缓开口:“枝枝是对的,第三枚令牌,的确在长公主那。”
楚映枝双眸一瞬间收紧,眼中的担忧还未化开,新生的几分期待又突兀地冒出来。她看着面前整个人都放松了些的安山,攥着衣袖的手微微松开,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倒不是觉得公公此时应当会把事情都告诉她,能够印证她的猜测了。而是不忍心看着公公为她的事情为难,白白消耗了身体。
故而还不等公公说话,她忙是开口。
“枝枝知晓公公为难,便是枝枝问,公公点头或者摇头便好,不用公公再详细地说,可好?”她又和平时一般软着声音,眨着眼睛。
惯用的撒娇伎俩这一次也一如既往地管用。
随着安山手中的白玉拂尘一动,楚映枝看见公公轻轻点了头。
她试探性地问道:“云虎军唤‘云虎’这个名字,和当年的云家有关吗?”她攥紧帕子,心中虽有了猜测,但是此时还是十分紧张。
安山沉默的点点头,他眸光轻轻黯了一分,他知道,一切都该开始了。
点头,便是她说的是对的。楚映枝考虑着,找着不痛不痒的地方又问了一个:“云虎军,既不是父皇的势力,也不是哥哥的势力,对吗?”
安山又是点点头,却不再像第一个问题时那般沉默。他嘴角微微含了些笑,公主从小便有这个习惯,如若试探人,哪怕是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试探,总喜欢在第三次暴露真实目的。
果不其然,他听见枝枝轻声问道。
“染黛阿姐,其实不是故去的晴妃娘娘的孩子,而是当年云妃难产夭折的那个孩子,对吗?”
她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丝颤音。最初查到这个可能时,她万般不愿相信。
这一切都太过荒谬了。
但是如若是这个可能,从暗房开始的一切,就都合上了。
这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可能,这个上一世她未察觉到丝毫端倪的可能。
她颤着眸子,望向前面的安公公。在这一刻,她甚至都不再掩饰自己心中的慌乱,此刻,在此刻,她只想要一个答案。
这个从这一世开始就笼罩在她身边的迷雾,就藏在这一个简单的答案中。
只要,只要公公点头
安山无奈地垂眸,有些不忍心看见枝枝面上的表情,他慎重地,用着此生最慎重的表情。轻轻地,轻轻地,却又极为坚定地
承认了枝枝口中的猜测。
独立于所有纷争之外的长公主-楚染黛,不是故去的晴妃娘娘的女儿,而是当年云妃娘娘遭人暗算,难产之时生下的公主。
当年云家被皇后一派势力陷害,皇上当时势力尚微,不仅没能够保下云家,还让消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怀孕七月的云妃娘娘耳中。
再加上那药,几乎是当日,云妃娘娘难产的消息便传遍了后宫。
云妃娘娘怀胎七月的孩子,成了死胎。
云妃娘娘虽然勉强活了下来,但此后数年,都整日恹恹神色,最后药石无医,死在了一个百花盛开的春日。
后来,大家都只知道云妃娘娘生下了一位夭折的皇子,出生那一刻,皇子便没了。云妃娘娘因为这个事情,难以和缓伤悲,终是死在了那个初春。
再后来,有关云妃娘娘的一切,都成为皇宫的禁谈。早些年宫内还是有不知死活的人,总爱谈论两句,但很快便再没有人敢谈论了。
因为一旦被发现,便是死。
却很少有人知道,晴妃娘娘与云妃娘娘同年诞下的公主楚染黛,才是云妃娘娘真正的孩子。
晴妃娘娘当年也被皇后娘娘下了同样的药,生产之际,同样难产,但是晴妃娘娘身子骨本来就弱些,云妃娘娘当年勉强活了下来,晴妃娘娘却没有熬过那个夜晚。
最后,稳婆只抱出一位面上满是血污的小公主,一片沉默声中,在那“哇哇”地哭。
见到只是公主,宫内嫔妃的兴趣就都淡了些。
这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在外人眼中,虽然落了个长公主的名号,却没有得到皇上更多的宠爱。
幸好晴妃母族朝中地位高,虽然不被父皇疼爱,但是也从未被人苛责过。
从长公主出生的那一刻,皇上便用着这种方式保护着云妃娘娘诞下的孩子。长公主也的确如皇上所愿,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安山慈爱的目光望向面前的枝枝,以为她会红了眼眶,落下几颗珍珠泪,他都已经准备好了为她拭泪的帕子,手有微微向上而去的趋势。
很久之后,却只是听见枝枝轻声说了一句。
“原来,父皇只是为了保护阿姐啊。”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终于明白了这一切。话语间藏着一丝不敢表露出来的困惑,连着微红的眼角一起,失了些神色。
为了保护阿姐,所以父皇有了那一面棋盘,寻了她这颗棋子。
如何让阿姐在皇权斗争之中隐去踪迹?
自然最有效的方法,是推出一个能够吸引所有目光和火力的人。
父皇曾经给予的每一分宠爱,都是不断地加重这颗棋子的筹码。唯有她这颗棋子身上的筹码够重,哥哥才能相信,阿姐才能安全
她便是被父皇选中的那颗棋子。
在父皇心中,从选中的那一天起,她的意义便是代替染黛阿姐,成为哥哥和皇后娘娘那方势力的靶子。
故而有了“卿云”的称号,淮安的封地和姻缘天定的圣旨
故而有了落水之事,咳血之事和清水寺之事
楚映枝缓慢地消化,许久之后,她面上逐渐归于平静,抬眸望向面前眼中满是心疼之色的安公公。
她有些疑惑地小声问道:“公公,我应该,未说全?”
如若父皇只是为了保护染黛阿姐,晴妃娘娘之女的身份便足够了。细细想来,甚至不需要她这样一颗掩耳盗铃的棋子。
染黛阿姐,若只是晴妃娘娘的女儿,大楚的长公主,一介女子,并不会
她脑中飞速的转着,一直被忽略的事情涌上心头。
若只是护染黛阿姐一世平安,父皇做的太多了
若是称号还说得过去,但是淮安,封地
一位公主为何要有封地?
突然,一个想法突然涌上她的心头。她微微睁大双眼,攥紧帕子。
谢嗣初曾经对她说过,皇上中意的继位人选,不是哥哥。
不是哥哥,那是谁?
她掩不住眼中的惊诧,轻声问道。
“公公,父皇是想让染黛阿姐登上皇位吗?”她声音带着不确定,但颤抖的身子稳了下来,她抬起清亮的眸,最后一丝困惑也消散得干净。
安山沉默地与她对视了半刻,最后缓缓地点头。
在这数次的点头之后,安山终于开口了:“公主,比老奴想的还要聪慧。”
虽然是夸奖,语气中却没有一丝欣慰。他深刻地知道,即便公主再聪慧,与谋划多年的皇上相比,都不过是蜉蝣撼大树。
安山眸光含着泪光,看着又苍老了些。
他心中不由叹气,面上慎重地重复:“公主,最后听老奴一句,公主随谢世子离开京城吧。有人能护住公主,老奴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楚映枝很快便反应过来,微微仰头。葱白的手指上布满了新鲜的伤痕,红紫相间,一道道交错着。她丝毫不觉从手腕处传来的疼意,面上还是那副浅浅的笑。
只是相较于知晓赌约后那三日虚伪的笑意,此时多了一丝真切。在垂头的刹那,眼底流过的光,清亮而自醒。
对于自己的存在。
她从未如此清醒。
她终于补全了前世边缘都未探到的故事,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全新的世界。
或许现在拥有的这个世界带着累累的伤痕,撞上去会疼,摔下去会疼。
但是这种疼,让她真正意识到,她终于打破了那层屏障,真正地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人。
她真正地拥有了自己的世界。
不再是那个被宠爱堆积得高高的小公主。
不再永恒地被困于那场始终走不出的大火。
直到将安公公送出公主殿,推开那扇门,清穗和清荷都关心地围上来时,她也未应下公公那句话。
她不要。
从前清荷问她:“公主,你想要什么?”
她当时的回答是:“我要所有利用之人,欺瞒之人,哄骗之人,都付出代价。我要通天权势,不似虚无宠爱,可庇安宁。”
如今,依旧一样。
她周身的迷雾都散了个干净,她从未觉得如此地自在。
在这或许短暂,或许永恒的自在之间,她不愿为难自己。
或许她错了,从一开始便错了。
她从前总是觉得,这一世,是为小公子而来。
故而在知晓谢嗣初欺骗的那一刻,她的世界碎了个干净。
但是,或许
她是为自己而来呢?
重生这一世,她是为了拯救自己的遗憾,她是为了真正知晓身边的一切。
从前她在屏障之中,在迷雾之中,在层层包裹的虚假之中。
但是此刻,她虽伤痕累累,却彻底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终于写到这了!
这就是我写这篇文最想写的部分!
从一开始,我就想写枝枝的成长,这一世,枝枝是为自己而来!
打破那些虚幻的美梦,真正地认清一切,勇敢地去接受!
我的枝枝呜呜呜冲哇!
今天还有一章,这一章等我闲下来可能会精修一下,好激动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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