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肆初, 我答应你。”
漫天的欢喜曾经在那一刻笼罩山林,惊动了树梢上歇息的鸟与近处伏着头的青草。
鸟儿扑哧湿淋淋的翅膀,却还是不愿放弃难得的歇息地。青草从尖处凝落颗颗晶莹的泪珠, 悄悄压弯了身子。
那时山野寂静, 一切欢喜都在雨后的空气中发酵蔓延。
即便不细致感受, 楚映枝也看见了谢肆初眼眸中燃起的光亮。
银铃未摇响时, 他的眼中,也是这样一片光亮。
恍若星河,璀璨夺目。
银铃摇响之后,脚步声, 交谈声,兵戈声,全都入了他的耳。
这些, 她都是知道的。
就如她了解的他一般,谢肆初伪装得很好,几乎把苦痛吞咽成平淡。
但她太了解他了, 也太知道,如何予之苦痛。
她自然,也那么做了。
只需要, 一声简单的“谢肆初”。
或者,是什么不重要,说什么不重要,怎么说不重要。
只要,是她说。
只要轻轻地一句,只要她打破他堪堪维持的梦境。
她几乎不用刻意去看, 毕竟她前世早已习惯了在暗处分析他的一切。
欢喜或是痛苦。
故而待到他眸光支离破碎的一瞬间,她一眼便瞧见了。
毫不意外地, 瞧见的那一瞬间,她的心也随之狠狠揪紧。
她甘愿让自己沉溺在苦痛之中,因他而生的苦,她已经尝了两世。
如今,亦不过是一种习惯。
习惯罢了。
楚映枝端正行完礼,抬眸那一刹那,面上所有的失态都烟消云散。
真心或是假意,欢喜或是厌恶,她从未试图欺瞒自己。
她爱谢肆初,这从来毋庸置疑。
但从她听见赌约的那一刻起,从他以她的欢喜打赌那一刻起,从他亵|渎她对他的欢喜那一刻起。
她恨他,亦毋庸置疑。
人犯了错,便该受到惩罚,即便她爱他。
如今,不过是惩罚罢了。
她缓缓起身,接过清荷递过来的丝帕,轻轻地擦拭着手上淡淡的血痕。
迷雾散去,欢喜散去,今日一切,她并不可惜。
至多是懊悔那些差错。
归根到底,是她未算计得如此精细。才让人有机可乘,乱了她的计划。
才叫她,曾有一刻的脆弱不堪。
山野间,那源于谎言的承诺,即便她夹杂了几分真心,那也是谎言。
便该随着大雨后漫天的繁花一起,消失在山野之外。
“人呢?”
楚映枝垂下头,手轻轻一松,那沾着淡淡血迹的帕子轻飘地向下飘去,落在一片脏乱之上。
她未再看那帕子,而是望向了一旁的清荷,眉眼间有微微不耐,她的确未曾料想到,今日最大的差错竟然出在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首领上。
那么锋利的长矛,那么决绝的两次,这个小首领,他怎么配,他怎么敢。
谢肆初浑身是血的画面又是涌现在楚映枝脑海中,她冷漠地垂眸,掩下眸中满满当当的肆|虐情绪。
清荷心中松口气,面上的担忧早就被藏得干干净净。嘴中利落答着,仿佛未看见刚刚的一切。
“在院外,奴婢让人将他打晕了。”也不必楚映枝再言,清荷接着说到:“公主随奴婢来,奴婢将他‘唤’醒。”
楚映枝平静着一张脸,未说话,向院外望去。
待她到院外时,清荷已经将小首领弄醒了。周围看着狼狈不堪,想来也不是什么泼一壶水般的温柔手段。
她轻轻抬眸,从上向下俯视着小首领。
小首领混沌之中,仰望着楚映枝。虽然身子几处不知为何断裂地疼,但睁眼那一刻看见楚映枝时,还以为公主是要嘉奖他。
小公主瓷白的肌肤鲜红的唇,他眼中闪过一丝色意。他欲张口讨赏,却被一双鞋直直踏上了脸。
喜鞋今日第一次沾上了血。
楚映枝轻飘地从清荷手中接过院中半截断裂的长矛。
长矛用丝帕包着,掀开丝帕时周身都是污血和黄土。
她看着小首领惊恐的脸,嘴角平直成一条线,轻声呢喃道:“这长矛,熟悉吗?”
小首领哪里不熟悉,这不正是他插|入
“之前的吩咐都忘了吗,是谁让你擅作主张的坏了我的计划,你怎么赔,嗯?”
小首领来不及解释,尖锐插|入身体的恐惧感和痛意就让他口齿不清。
“啊!”
“公,公主”
楚映枝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待到人昏死过去后,她轻飘地望向了一旁的清荷。
“活的。”
她没下死手,他对谢肆初做了什么,她只是双倍奉还了。
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她都会为这个不知死活的人备着。
她低头,轻轻弯了眼眸。
即便是谢肆初身边那条狗,也不会放过这人的。
清荷将人交给下面处理,就在远处看着秋千上的公主。
公主轻轻晃悠着,庭院中的一切都恍若消失了。她细细想了一下适才发生的一切,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抬起了头。
她眼眸中多了丝复杂,手微微握紧。
公主情绪的陡然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
莫五!是莫五!
她懂了,是公主确定了世子无性命之忧后,态度才陡然转变的。
公主到底算计了多少事情?
她刚刚为何没有直接听十三的话将公主带走?
是因为是因为,清荷不敢再细想,无论是巧合还是意外,她只是公主身边的清荷。
其他的,那是,世子要担忧的事情。
楚映枝望着微微暗下的天空,轻声呢喃道:“要下雨了啊,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京城了吧”
她嘴角轻轻含笑,是那种很浅的笑意。
谢肆初身败名裂离开京城,这第一步,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迈出了。
雨还未下,清荷听着下面的人报上来的话,愣了片刻。随后赶忙奔上去,焦急说到:“公主,下面的人来报,城郊的破庙,世子重伤军队还有一个时辰搜查到破庙。”
“?”
楚映枝从秋千下下来,随手碰落了藤蔓上的小紫花,小紫花摔落一地。
她微微蹙眉,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无奈地说道:“谢肆初是不是疯了?”
清荷默默埋头,不知如何作答。难得看见公主无奈的神情,她偷偷多看了两眼。
要知道公主无奈的时候,可比伤心的时候还要少。她如今已经看不懂公主心思,但是面上情绪,还是看得清楚七八分的。
*
谢肆初的确疯了。
莫五一把摔了手中的剑,“哐当”一声砸在破败的佛像上。
暴躁得,仿佛他才是这破庙中几人的主人。
五个黑衣人面面相觑,他们生来只学会服从,世子的命令便是一切。
所以即便世子想让自己死,他们也会安心地当世子死的路上的垫脚石。
更不会像暴躁的莫五一般,嘴中不是“愚蠢”就是“疯了”。
他们埋着头,沉默地等着世子最后的吩咐。
谢肆初平静捂着腰腹间的伤口,倒不是怕疼,只是怕伤口这般一直放任,他应该撑不到再见到枝枝了。
莫五一直在一旁骂骂咧咧,他听不得,无奈唤了声。
“莫五。”
莫五凶狠地抬起头,不过一瞬便转过头去。重重“哼”了一声,刚刚剑扔得多利落,此时弯腰就多狼狈。
“世子,我不会同意的。”莫五趁捡剑的瞬间,冷漠地说着。
心中却一点都冷漠不起来。
他只觉得,世子是真的疯了。他原以为劝服世子从院落中逃出来,今天之灾祸便避开了大半。
直到
“莫五,传出消息给枝枝,她要抓捕之人在城郊的破庙苟延残喘。”
莫五握紧手中的剑,眼中满是愤恨。
“世子!”
谢肆初轻轻应了一声,这伤虽重,但没到要害处,如今算是性命无忧。
谢肆初越平静,莫五越觉得他疯了。
如若成王成帝,世子要什么要不到,偏偏要在这里为了一个小公主挣扎到死。
他欲开口,被谢肆初轻描淡写打断。
“莫五,劝不动的,不要耽误时间。”
莫五哑口无言,许久之后,声音低沉:“起码,世子服下止血的药。”
谢肆初摇摇头,轻轻说道:“不行。”
莫五自动帮他补全下面的话,不行,那样不够惨,小公主不会心疼。
手中的剑仿佛在叫嚣,莫五暴躁之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见莫五终于冷静下来了,谢肆初开始淡声吩咐后面的事情。
不是一件两件,而是所有。
莫五捏紧拳头,这听着就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他不想听。
但他又只能听。
这破庙,如若出了差错,就是世子为自己选的
要交代的不多,很快便交代完了。
“出去吧。按照我的吩咐,你们即刻出城。”
谢肆初闭上眼,一副不再交流的模样。
破庙只有一扇坏了半边的木门,稍微用些力便“吱呀”响个不停。
莫五沉默地望着半靠在脏乱的墙边的世子,看了许久,也未见他睁眼。
转身那一刻,他想,世子疯了,他也疯了。
世子赴死,他眼睁睁看世子赴死。
疯了。
谢肆初眼眸缓缓抬起,却没有望向门的方向。
他唇边带了些笑意,温柔到极致。
他只是想要再赌一次。
万一呢。
万一枝枝会因为这满身的伤对他心软呢?
即便可能是不切实际,但他还是想试一试。
如若不试,他会遗憾一生的。
如若枝枝出现,他随枝枝离开破庙,远走高飞也好,入宫请罪也好,一切结果他甘之如饴。
如若枝枝未出现,一个时辰后抓捕他的军队会寻到破庙,直接处死也好,隔日斩首也好,一切结果他亦甘之如饴。
谢肆初弯着眼,轻轻垂下眼眸。
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浑身的力气也随着腰腹间的伤口的加重缓缓流失。
传播消息,遣散下属,任由伤口加重。
他一步步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濒临死亡的困境。
谢肆初浑身无力瘫在地上,蜷曲成一团。口中的伤口凝固了又撕裂,不由得嘶哑出声。
破庙供奉着破损的佛,吱呀的门被风吹来了些许,雨丝飘进来打湿了地面。
谢肆初眼神涣散地望着门。
他只是太痛苦了。
他原以为他可以忍受住,起码,他可以选择离开。
但他做不到。
或许,枝枝会在这一次的选择中,起码微微地偏向他呢?
或许,他可以最后地自私一次呢?
他可以的吧。
后面的事情他都安排好了,即便他死在了破庙之中,也会有人护住枝枝的。
他可以的。
他只是太痛苦了,所以让他试一试吧。
他的小月亮,他只需要她向他走一步。
他便,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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