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昏沉沉, 黯淡地伸手难见五指。
风大雨杂,已经教人分不清,这天色的昏暗是因为漫天的雨与云, 还是仅仅只是因为天色渐晚。
破庙木门一直吱呀地响, 门外风雨交加, 庙前未修缮的院中的黄土早已被泡得发软。
谢嗣初垂眸, 透过破损的木门被风吹起的一条细细的缝向外望去,渴盼看见些亮,却还是同庙中如出一辙的昏暗。
凄风苦雨,处处寒凉。破损的庙四面有风, 四处漏雨,呼啸声,滴答声时不时在四周响起。
寒风恍若一柄利落的剑, 破庙中剑光四处刺来,谢嗣初不由自主瑟缩着身子,苍白的面上只有一双眼尚且有些生气。
腰腹间的伤口, 血是流还是止,痛意是轻还是淡,他已经没有知觉了, 天色昏昏沉沉,他整个人也都在一片黑暗昏沉之中,仅仅靠意志在强撑着。
他等了多久了?
谢肆初眼眸轻眨,思绪有些迟钝地望向同样漆黑一片的地面。他伸手去感知,指缝间的黄土混着血,细细地掉落下来。
一道痕, 两道痕四道痕。
原来,还只有半个时辰啊。
他的心像是陡然放下, 眼眸抬起,继续望向木门的方向。他其实已经意识昏沉地看不见门了,但是那儿寒凉最甚,时不时寒风裹着雨,熙熙攘攘而来。
是门吧。
若是算上风声雨声,耳边是喧闹的。但谢肆初只觉得周围静地可怕,他也静地可怕。
指缝间杂着黄土是因为他每隔半刻钟会在地上划一道,他没有趁手的工具,只有一双手尚且有些力气。
刻痕的时候,手指几处磕到了碎石子上,密密麻麻划出了好多血口子。他没有痛意,又或是这样轻微的疼痛对来来说已经无关轻重,他甚至没有去寻个平坦的位置。
他试着张口,原以为只会是如枯枝般的喑哑,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音。
是因为流血?多了,还是因为他没有力气了。
他不知道。
他轻轻地垂眸,有些觉得自己?狼狈了。即便是被谢尚如狗一般锁在院中的那两年,他也未如此狼狈过。
原来有时候,爱比恨更磨人。
但这些有关狼狈想法只是在他脑中划过一瞬,很快便消失了。
以狼狈去祈求,其实他知道,这是可笑的。
到底,他还是在赌。
枝枝的爱。
莫五说他疯了,但他知道他没有。
这才不是孤注一掷。
而是一场以赌之名包裹起来的彻头彻尾的自私。
他在用自己拥有的最后的一切,祈求枝枝的爱,与原谅。
他在赌万分之一的可能。
谢肆初轻轻闭眼。
即将到来的是猛烈的欢喜,亦或是决绝的死亡,他不知道。
但那么一刻,在听见脚步声的那么一刻,他曾经觉得自己,是赢了的。
*
十三带着军队冲进破庙时,长靴上沾满了厚厚的黄土,带着几分平日没有的粘稠,一脚踹开面前破庙的烂门。
蘸满油的火把在雨中顽固地亮着,火光冲破驱散黑暗,照亮小而狭窄的破庙中的一切。
也包括,那个奄奄一息的人。
他倚在破烂的佛像旁,一身喜袍破烂得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红衣上几处暗红鲜红交错着,身下的雨水混着泥水,依稀还能看见淡淡的红。
他痛苦地端坐在那,手指深深插|入已经被雨水泡的发软的泥土中,一眼望过去,浑身皆是污浊。
全身上下,唯有那张脸算是干净的。在这火光堪堪驱散的黑暗之中,苍白得可怕。
即便是十三,在看见眼前的一幕时,也不忍动了下眼眸。原本要出口的那一句抓捕,被他下意识咽回喉间。
谢肆初一动不动深埋着脸,看上去像是没了气息般。
在火光带来光亮的瞬间,谢肆初紧紧地闭上眼,埋着头,固执地将自己困回一片黑暗之中。
却不够。
还是有光从缝隙中透出来,从四面八方的缝隙中透进来,强硬地以不可挣脱之势冲进他的眼眸中,告诉他。
这不是梦,枝枝没来。
醒醒吧,虚无缥缈的曾经的爱意如何能够支撑你走完破碎的一生。
放弃吧,她不爱你,分毫不爱。
他脑海中有无数个声音在盘旋,争吵着,矛盾着,搏斗着。
你死我活,最后却又谁都战胜不了谁。在无法抵御的数次侵袭中,他大脑有一瞬间地断线。
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为何在此,忘了这带着刺鼻气味的火光和这破烂喜袍之下的满身伤痕。
他以为自己忘记了一切,却在那人向他奔来时,张开了双臂。
他没忘记枝枝,可如若不能忘记枝枝,他忘记了世间的一切都救不了自己。
可如若忘了枝枝,这世间的一切又都没有意义。
他一如既往地矛盾着。
但他没有来得及选择,就已经下意识张开了双臂,狠狠砸在佛像上那一刻,他才发觉向他奔赴而来的枝枝,是假的,是幻念。
眼前只有火光,只有黑压压的一片盔甲,只有在他生命最后时刻存在的他毫不在意的一切。
那火光?亮了,他连沉溺幻觉都成了奢望,他无意识垂下不知青紫了几处的手,头再次无力地垂下,轻轻地笑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嘶哑得恍若用刀刻着喉壁,干枯如猛然折断的树枝,隐着不可再言的过往与永不再燃的期望。
他甚至笑出了泪,混着血一起滴滴答答向下淌。
即便到了此刻,他亦对她生不起半分怒火。他为他余下不多的生命而笑,为她丝毫的不在意而笑。
最后笑得埋下头,只余下面上干枯的泪。
十三看不见谢肆初的眼,只能听见这一下又一下的笑声,却丝毫不妨碍他想象出谢肆初眼中的悲凉。
接到上面命令的那一刻,十三正在搜查城郊东,而这破庙,在城郊西。
十三不是想不出谢肆初想要干嘛,从上面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谢肆初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他只是未想到,谢肆初会做到如此地步。
即便是他,亦沉默的地步。
飘了半日的雨终于停了下来,换了个无人在意。沉默片刻,十三冷声:“谢肆初,我奉公主之命,以谋逆之罪,将你逮捕入大牢。”
谢肆初没有应答,十三知道这时候他上去,甚至连三分力气都用不上,就能直接将谢肆初抓捕。
可十三没动,他耐心地等待着。后面的士兵偶尔“哐当”一声将长矛弄出了声响,他们小声的嘀咕声也时不时响起。
十三甚至转过身,不再看向谢肆初,而是望向外面黑沉的一片。
谢肆初在等待吗?
可是公主不会来的。
心中突生的烦闷让十三有些错愕,他没有半分为谢肆初着想的立场,但是刚刚的一瞬间,看见谢肆初毫无求生意志的一瞬间,那些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了。
十三正在思索着原因,只听见身后的谢肆初突然轻轻地问了一句。
“天色有些黑,现在什么时候了?”
十三有些愣住,不知晓为何是这么一句,但他还是如实回答了。
“戌时二刻。”
极轻的笑声又是响起,十三只听见谢肆初喃喃说了一句:“这样啊。”
原来还未到一个时辰。
他看向十三背后乌泱泱的军队,未到一个时辰,他们便找到了破庙,那便是枝枝直接让他们过来的。
这样啊,原来枝枝,对他便是一个时辰都吝啬。
这般活着,又有何意义。
或许,他死了,枝枝反而会更加欢喜吧。
这可能是他最后能做的让枝枝欢喜的事情了。
不过是一条命,原就是枝枝的。
他不要了。
不要这条命
也,不要枝枝了。
谢肆初闭上眸,身体中的血液都恍若停止了流动,或许早些时候腰腹间那个血洞,就已经将血流完了。
他意识昏迷,不再端正身子,眼见着就要直直摔下去,被十三一把扶住。
他看不懂十三眸中的着急,也没有想要去了解的意思,无意识地缓缓垂上眸。
如若看枝枝最后一眼都是奢望,那他便不看了。
谢尚已死,他也该回到那场染满鲜红的大雪之中,他这满身的脏污,定是要收拾好了再去见娘亲。
用雪埋了他,他就干净了吧。
莫五会帮他处理好之后的一切的。
至于那些曾经因为枝枝得到的救赎,他不要了,这样便好了吧。
他错了,从遇见枝枝那一刻开始,他便错了。
他入了水,救了人,爱了人。
那双手曾死死攥着他的衣袖,他转过身回望,见到了一生最美的风景。
可他这样的人,原就不配动心,更何谈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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