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蹙眉, 此时他扶住了谢嗣初,手中的剑插入软透的黄土之中。
他腾出手,不想让谢嗣初再倒在地上, 故而他几乎承受了谢嗣初全身的重量。、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 谢嗣初身体轻得可怕。明明全身血污, 却给人一种轻如纯净的羽毛般的感觉。
为了扶住谢嗣初的身子, 十三不得已距离谢嗣初更近些。此时谢嗣初眼眸半睁,他看不清谢嗣初眼眸中的情绪。他以为是因为周围太黯了,但是当士兵无意识将火把转动位置,光照入谢嗣初眸中的那一刻, 即使已经只有一截手臂的距离,他依旧没办法看清楚谢嗣初眸中的情绪。
倒不是谢嗣初眸中情绪太过复杂,十三分辨不出。而是谢嗣初的眼眸如一片毫无波痕的水面, 即便是巨大的落石下去,应该连一丝涟漪也掀不起。
这已经不是绝望了,而是沉沉的死意。
此时谢嗣初沉默平静毫无波澜的眼眸, 反而比绝望,更让十三震撼。
十三不知道,是否他在公主身边太久了, 他太了解公主了。
以至于旁人不说,但是他这个从未明白过情爱是何物的人,反而看得很清楚。公主步下了重重陷阱,诱导谢嗣初一步步走到这方死局中,并不是因为公主不爱谢嗣初。
甚至相反。
早些年在凰谷,后来到了宫中, 说他十三还剩什么仁慈心,他自己都不信。但是这一刻, 除了那消失的仁慈心,他竟然也没办法解释心中那令人讽刺的对谢嗣初的恻隐。
他将声音放得很轻。
“谢嗣初,公主在出宫寻你的那日,便知晓了皇上的事情。”
所以谢嗣初,有些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谢嗣初没有应答,但是十三知道他听见了。他看着谢嗣初微微回神的眸子,十三缓缓直起了身子。
谢嗣初是他今日要抓捕的犯人,当着这么多兵士的面,他如今不该如此态度。
刚刚所言,已经是他能够告诉谢嗣初的全部。若不是谢嗣初今日为公主做到了如此地步,让公主拿到了原先预想的一切,否则即便谢嗣初死在这破庙中,他也不会多言一句的。
十三原以为这一句,已经足够。
谢嗣初如此聪慧的人,怎么能不明白这话背后的含义。即便是为了这最后一分的期望,谢嗣初也该顽强地活下去。
谢嗣初,他不是爱公主胜过一切吗?
谢嗣初的确爱楚映枝胜过世间的一切,也的确明白了十三话中的含义。
所以
他轻轻地抬眸,从干枯、嘶哑到失声,刚刚的大笑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如今说不出话,只能缓缓地望向十三。
这是十三第一次,从谢嗣初的眸中看见祈求。
谢嗣初全身上下都是血污,最干净的便是那一双眸子。此刻更是干净到透彻澄净,不沾染分毫杂质,恍若新生。
他的身下是发软的黄土,是浑浊的血水,眼中却是干净的一片,茫茫如雾,皑皑如雪。
他像是终于对这世间毫无眷恋,连着那一丝浓厚到遗忘都悲痛的爱意,在这一刻都缓缓破碎。
破碎出,一个新的世界。
他澄净着眸,用着最后的力气望向十三,无声祈求。
“杀了我。”
他的唇落下那一刻,他终于熬不住了,重重地瘫软到地上。
有人向他递来一丝希望的光,他知道是好意,但这却成为了刺死他的最后一根矛。
那丝希望的光直直穿透他早已破碎的胸膛,融化在火光一片的寂静中。
从这一刻起。
谢嗣初不爱楚映枝了。
*
十三握住手中的长剑,凌厉的剑光映在谢嗣初的脸上。
杀了谢嗣初?
直到破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心中一惊,警戒地望向门外。
外面的士兵并未阻止门外的人,来的人会是谁?
公主,太子,还是皇帝?
如若是公主,还好说些。
如若是后两位,他今日必然阻止不了任何事情,他如何能够背负着谢嗣初的性命去向公主复命。
十三思绪翻转之间,蹙眉向破庙外望去,却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来人不是公主,不是太子,亦不是皇帝。
而是
十三拔起插入黄土中的剑,眉宇间带了些肃杀气息。
他怎么会来到这?
一身深蓝色锦服的人缓缓走来,只见其身姿挺拔,面上含着轻微的笑意。
他缓缓地走近,十三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剑。
此时来破庙处之人,为何而来,不用想也知道。
只能是为他身旁昏死过去的世子而来。
只是这人背后代表的是哪方势力,又要做到何种地步。
十三蹙眉,在深蓝色锦袍男子走近时,还是不得不恭敬行礼。
“沈大人。”
此人正是淮安提督沈桓,前些日子因为治水有功,升官调回了京城。
沈桓轻轻点头,即便看见了一旁已经昏死过去的谢嗣初,嘴边的笑意依旧未变分毫。他向后轻轻招手,十三便看见一佝偻老者提着老旧的药箱子,慌慌张张,面色担忧上前来,欲穿过他直奔向后面的谢嗣初。
沈桓还是面带笑意看着十三,也不说话。
十三握紧手中的剑,想也不想,直接拦下了因为谢嗣初伤势担忧的老者。
他沉声道:“沈大人,这是皇上的命令。沈大人此举,是在妨碍公务?”
随着这话一出,身后原本沉默的士兵全都举起了长矛,对准了沈桓和老者。
面对凌厉的剑光与肃杀的气氛,沈桓毫不在意,嘴角的笑意亦分毫未变。
十三握紧拳头,单论刚刚的表现,沈桓便绝对不止淮安提督如此简单。之前查到的消息,沈桓是依靠科举入仕,此后一路升官,最后成为了淮安提督。
但是此时这番举动,如何是单纯的读书人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如此的上位者气势,到底依誮
又是有何对策,竟然如此胆大,带着个连走路都踉跄的老者直接来破庙劫人。
雀医看见如此重伤的世子,提着药箱的手都在颤抖。本就踉跄着身子,这一下又被十三拦住,不由得剧烈反抗起来。
他这身老骨头禁不起这么折腾,几下就气喘吁吁。他自己也知道,但是即使面色惨白,雀医还是不顾一切地想冲过去。
他从小看小世子长大,什么时候见过小世子如此狼狈。见小世子毫无生气躺在那,他已经难以形容心中的痛意了。若不是这世间实在没什么忘情水,他就是以死相逼,也要让小世子喝下去。
眼见老者面色惨白还在反抗,十三蹙眉,声音更重了些:“沈大人!”
沈桓轻轻瞥了地上昏死的谢嗣初一眼,他其实与谢嗣初未见过几面,淮安一次,京城一次,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说起来,若是论面相,他与谢嗣初只是陌生人。
虽然他面上未显露,但是谢嗣初此刻的狼狈,亦惊讶到了他。打了数年交道,他知道谢嗣初是何样的人,即使只是那些信件,他也一眼看出了掩饰在温润下的字里行间的桀骜。
从很多层面上来说,谢嗣初是一个和他很像的人。
像是,狼狈为奸的知音。
沈桓垂头,背影不再如竹一般挺拔。
他从怀中拿出一枚沉甸甸的黄金令牌,上面雕刻着繁复冗杂的花纹,他缓缓摊开手掌,让这枚黄金的令牌的正面显现出来。
就在十三想接过黄金令牌查看之际,沈桓的手轻轻一松,甚至让十三来不及反应,黄金令牌就重重砸在地上。
溅起地上的泥水,尽数脏了十三的衣摆。
十三不在意这些,也知道沈桓是故意的。只是有些惊讶,沈桓这样的人还会在这种地方做把戏,他弯个腰,捡个东西,脏身衣裳,实在是不痛不痒。
沈桓心中也讶异,虽然面上向来一派温和,但是他从来没有压抑自己性子的习惯。他不像谢嗣初,他比谢嗣初卑鄙,也比谢嗣初自私,在相爱这方面尤是。
他淡淡笑着,着看着弯腰去捡令牌的十三。
十三心中都清楚,但面上未表现出来分毫,他甚至未加快动作,只是沉默地拾起地上的黄金令牌。沉甸甸的一块,即便不去仔细查看,他也已经知道是什么了。
此时此刻,沈桓能够拿出的黄金令牌,只能是那个东西。
他翻开手掌,看到令牌之际,沉默地跪下,原本还算干燥的衣衫全都被泥水浸湿,膝下全成了泥泞的一片。
在身后士兵皆不解之际,十三垂下眸。
“免死金牌等同皇上亲临,之前是属下冒犯了,望沈大人谅解。”
身后的一片人慌乱之后也急忙随着十三跪下来,一柄柄长矛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声接着一声。
泥水四溅,除了沈桓和雀医,破庙中的人都一身泥泞,满身狼狈。
沈桓没有心思“欣赏”这美妙的乱象,他嘴角的笑终于放下,整个人都沉默起来。
这一枚免死金牌,是当年京城盛家出事前,被秘密送到淮安沈家的。连带着一同送来的,还有让他们保全沈家的消息。
他年少时曾疯狂地想,为何他们沈家明明有一块免死金牌,却不能救下但是只是被流放的盛伯伯。最后害的盛伯伯一家,除了阿稚,全都感染瘟疫死在流放途中。
即使是阿稚,也
这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后来当他真正执掌沈家,并获取了盛家暗中的一切势力时,他才明白,免死金牌能救人,却救不下皇权至高者所不容的人。
当年如若救下盛伯伯,也不过是一时。皇帝若要挑盛伯伯的错,千万条也挑的出。送来这枚免死金牌,一是为了让皇帝安心,平息皇上的怒火;二是想保全淮安沈家,给阿稚留一条生路。
大楚律法,罪臣之女,只可为妾。
他原准备用这枚免死金牌,光明正大地迎娶阿稚为妻,但是莫五寻到了他。
同样的借口,同样的手段,那些人还是一样的污浊。
当年这枚免死金牌救不下盛伯伯,如今却能救下谢嗣初。
左右阿稚同意地比他还快,为何不呢?
即便谢嗣初今日是自己寻死,为了谢嗣初为盛家所做的一切,即便只是为了这份恩情,他也该试一试。
想起他骑马离开府邸时,莫五在身后对他下跪,直到他消失在街角,莫五依旧在不停地磕着头。
他望向面色苍白毫无生气的谢嗣初,轻轻地闭上眼。
谢嗣初,醒过来吧。
还有许多人,都在等着你。
我们不是想让你痛苦的活着,只是希望你,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吧。
*
雨下了半日,此时依旧没有停歇的架势。随着时辰越来越晚,天色愈发黑了起来。如若不是火把亮着,这破庙一丝光亮也无。
黑暗中,一辆马车缓慢地离开。地上的黄土早已全都湿|软,马车留下重重的刻印,若不是马夫鞭子抽得狠,马儿在这极度粘稠的黄土之中,也定是要生了懒惰。
十三在破庙檐下,沉默地看着那辆马车愈来愈远。他想起最后雀医慌张的神色和沈桓亦慌乱了几分的面庞,手中的剑有些握不住了。
直到马车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他才垂头,轻声说道。
“公主,他们走了。”
他沉默地向着公主所在的方向望去,却只看见了空空的墙角。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望向了天上依旧未停的雨。
公主,到底还是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他不知道。
直到许久过后,一声微不可闻的银铃声响起。
十三顿住脚步,沉默地凝望着破庙中的油灯。
他仿佛又看见了,谢嗣初用唇语说出的那句话。
“杀了我”。
*
清荷在雨中撑着一把白伞,就像许久之前的清穗一般。
在雨中,撑起那一把,公主不需要的伞。
清荷沉默地望向前方,看着白伞越过肩头。
公主一早便换下了喜服,此时身上全是素白,出来得仓促,公主头上原本只有一支发簪。她们原是骑马而来,快到破庙时,马儿却不愿意再前进。她们只得徒步越过满是泥泞的路。
后来公主提起裙摆,奔了起来。寒风刮着面,也刮掉了发簪。发簪掉落,公主无心管顾,一路散着头发。
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清荷的泪缓缓从眼角而下,一路划过下颚,直直地滴落。
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可能只是这一天的雨,真的太大了。
明明公主在一个时辰内到了,为何破庙内已经只有昏死的世子和对峙的两方。
她没有看见公主的泪。
只看见了前方满是泥泞的衣裙。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一章,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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