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十二月消散了风的最后一丝温柔, 伴着殿内燃着的上好的银丝炭,寒风呼呼地刮着窗。
楚映枝慵懒地从掀开被褥,任由清荷忧心着一副脸为她梳洗。
不知过了多久, 她轻轻向清荷望了一眼, 见清荷还是苦闷着一张脸, 眉头都快皱到一起了, 她好心地不再无视:“是谁惹恼了?们的清荷,这脸皱得”
清荷缓缓抬起头,公主这话说的,罪魁祸首不就是公主自己。她就是再苦恼, 还能拿公主如何?她微微有些别扭地说道:“公主,已经日午了。前些日子公主答应奴婢的事情,今日又未做到。算上去酒楼的那十日, 已经半月了。”
楚映枝眨眨眼,装作不知道清荷在说什么,见清荷的目光越来越实质化, 她轻声一笑,罕见地温柔撒娇:“枝枝自有安排的。”
她轻轻地抬头,眸子中尽是无辜。
清荷一如既往地愣住, 刚刚想说的话说也不是,咽也不是。
楚映枝轻轻扬唇,眨眼等待着。
看着清荷终于在犹豫中咽下了劝说的话,她满意地笑了笑。
待到清荷再反应过来,才“烦闷”地握紧拳头。
公主真是的!一天天就耍赖!
眼眸中那一缕担忧和嘴角那一抹无意识的笑,分割开来。
即使到了日午, 外头也无一丝阳光。
出了内殿,一股寒意直直袭来, 楚映枝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身子,伴随着喉间淡淡的甜腥,她轻轻地垂下头,平静地将其咽下去。
她面色如常,身后的清荷丝毫未察觉到异样。清穗离开之后,公主殿的事务便全压在了她的身上,这些日子她才知道,从前清穗究竟有多辛苦。
楚映枝看着殿内忙碌的清荷,轻轻地笑了笑。
清荷,倒是比清穗,还好糊弄些。
前些日子本就是不小心才被清荷发现那件事情,那时虽然答应了清荷,但是本就是骗人的。在那之前,她是不会去做的,只是这话,不能告诉清荷。
如今只是半月,清荷面上的愁容便一日比一日深了,嗯,她得给清荷多找些事情,让她分些心。
就在这时,天色突然昏暗了起来,伴随着劈裂天边的雷电,一场暴雨顺应而来。
楚映枝抬头,看向昏昏沉沉的天空。
她如今已经不再被久久困于一场大火,却还是忘不了,她曾经有多少次希望那时有这样一场大雨。如若前世有这样一场大雨,承恩府那通天的火,如何都不会让谢嗣初尸骨无存。
这一世,她倒是见了许多次这样的大雨。
那时在城墙之上。
那日在破庙之外。
她都在大雨中,静静地看着谢嗣初。
那日从破庙中回来后,她将自己关在房间,沉默了整整三日。她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她握着谢嗣初留下的那块碎玉,看着那残缺的一块。
那种感觉,和前世知晓谢嗣初葬身于大火后的感觉很像。她忘记了前世她是如何熬过来的了,但是这一世,如若没有清荷破门而入传来耳中的消息
她可能,是熬不过来的。
那是从破庙回宫后的第三日,清荷冲入房内,在她耳边焦急重复。
“公主,世子没死,没死。”
“公主,没事了。”
清荷紧紧地抱住了她,但那一刻,她的心没有半分在这宫殿内的事物上。
她眨眨眼,口中轻轻呢喃。
“谢嗣初”
那三个字像是缓缓打开了她全身的机关,她看见了铜镜中满脸泪痕的自己。
她泪流满面,她狼狈不堪,她重获新生。
这是她从破庙回来后,第一次流泪。
清荷还在耳边说着什么,但是她半分没听,堪堪吐出一口血后,意识模糊地想着。
放过他吗?
放过谢嗣初吗?
无论是赌约,还是欺骗,他都已经不再欠她了。
那一场赌约毁了她的世界,她亦已经全数奉还了。
她生生站到了他的对立面,欺骗了他所有的爱意与希望,折辱了他所有的矜傲与清贵。
那一柄长矛非她所愿,但是生生两次刺入他的身体,涌出即便是喜服也遮不住的鲜红的血。
那一日破庙,亦非她所愿,她没有过分到如此践踏他的骄傲与爱意。
但是这些事情,到底是发生了,但是这些事情,到底因她而起。
这,毋庸置疑。
放过他吗?
楚映枝沉默着一双眼,面上的泪直直砸到满是紫青色血管的手上,痛苦地闭上眼。
她颤抖着睫,前一世大火后的场景与这一丝破庙中的景象,不断在她脑海中盘旋。她紧紧抓住那块缺了一角的平安扣,回到那片桃花林,回到那方葡萄藤,回到很多很多很多个过去。
放过他吧。
放过他
楚映枝痛苦地挣扎起来,有那么一刻,脑海中那根弦崩断的那一刻,她是真的准备放过谢嗣初的。
“谢嗣初”
这三个字在脑中那根弦崩断之际,重重地涌现在她心中,口中,耳中。
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充斥在她的整个身体中。
她突然就松开了死死握住的手。
还是,不为难自己了。
她缓缓地睁开眼,目光沉沉看着那块碎玉,抬手从脖颈间勾出一条红线,红线上赫然挂着另一块玉。
望着两块玉,她的视线愈发模糊,毫无意识地昏倒在地,昏迷过去前最后想。
既然舍不掉,那一切就继续吧。
*
雨来得又急又大,大街小巷的摊子都忙着收摊回家,互相招呼着,就看见东街那角落那依旧排满了人。长长的一条,队伍中零落着两三把伞,看上去都一副着急的模样。
谢嗣初也未料到这雨,宣纸已经湿了大半,看着这雨的架势,一时半会也不会停,今日恐怕是没办法再继续了。
见他站起身,知晓是今天不写了的意思,排队的人明显着急了起来,大雨淋透了他们的粗布衣衫,他们焦急地上前将谢嗣初围住。
谢嗣初原本要出口的说辞,在看见这些人乞求的目光之后,轻轻地咽了下去。
他望向对面的酒楼,对着暗处的莫五轻点头。
温柔道:“大家别担心,且随在下来。”
在酒楼中,一直写到了夜半,才终于将最后一位大娘的信件写完。谢嗣初唤莫五出来,送大娘回家。
此时雨虽然没有午时大了,但还是在淅淅沥沥地下。
谢嗣初依靠在窗边,望着地面上的积水,温柔的眉眼带了些倦意。
待到莫五回来,一把将他按到了椅子上,语气不是太好:“雀老头都说了让你好好歇息,偏偏刚一下能下床,便要到这东街来做个写信书生。”
“世子府又不是没有人了,即便是没有了,大街上随意雇个读书人”
谢嗣初温柔笑笑,也没有反驳。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棱角,浑身上下再无一丝锋利,看上去浑身满是温柔。
莫五一时间也沉默了,世子自从醒来之后,便变成如此模样了。他试图探究过原因,但是丝毫踪迹都找不到。
若是放在从前,他敢如此“训”世子,他如今皮都要被扒掉一层了。
但是此刻
莫五心中轻叹口气,世子如今不像世子,他如今又何尝像莫五。
见着莫五如此模样,谢嗣初温柔笑笑,轻轻弯了眼。
“莫五,这些日子?为数百人写了信件。”他声音带着一种满是柔和的平静,让人的心静下来。
莫五抬头,眼眸微垂。
谢嗣楚继续轻声说道:“无论是想念,还是爱意,他们的语言都很直白。一句话,可能天南地北。但都带着最为质朴的思念,那是从前的?不知道的。”
“?从前以为,世间最直白最热烈的爱意是?爱你。但是这些日子,?开始觉得,粗鲁的言语也能表达爱意,与浪漫毫不相关的琐碎言语,最是浪漫不过。”
“莫五,这些日子,?很快乐。”
“所以,不用担心?。”
谢嗣初温柔笑着,安抚着莫五的情绪。
见到莫五神色正常了些,他稍稍放下面上的温柔。有些事情,即便他骨子里再温柔透彻,此刻都不该用那般语气说。
“边疆那边的消息,如何了?”
这半月,他写了数百封信件,其中大多数都是写给边疆的战士的。
来找他写信的,最多的便是佝偻的老妇人,她们儿子早些年去了边疆,这两年消息传回来得越来越少。他慢慢从数百人口中,拼凑出了这几年他们派去边疆的人未查探到的边疆的情况。
事情,比他想的还要严重。
谢嗣初轻轻蹙眉,即使身上的伤还未好,他也不能再拖下去了。这段时间,他如何也要去边疆一趟了。
莫五不说话,听着身后细微的咳嗽声,起身闭上了窗,阻断寒风与细微的雨丝。
世子的身体
想起雀老头那张气急败坏与心疼交替出现的脸,他叹口气。那日世子损伤如此之大,本该休养个几年,但是世子
如若只有那日的伤也还好了,莫五不敢细数,这不到一年的时间,世子身上究竟添了多少伤。虽然外面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是内里莫五沉默地望向紧紧闭住的窗门,内里,他早已经不敢想了。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那个人,将她从一切的事情中摘了出去。
无论是曾经的一切,还是酒楼上的十日,都恍若一缕轻烟,从窗的缝隙中缓缓飘出,融化在淅淅沥沥的雨中。
谢嗣初有些倦了,轻轻闭上了眼。
那烟,也未入他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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