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五离开边疆时, 他们再有一场胜仗,周边的部落,便只能全然投降了。
几场大仗, 他们大胜, 对面惨败。周边那些曾经骁勇善战的部落, 如今余下的, 都是些残兵败将,莫五丝毫不担心这一场仗的输赢。
不出意外地,谢嗣初带人打胜了最后一场仗。
军士们皆欢呼庆祝,边疆此场战事结束, 他们便能回家了。
周边部落的精锐,多在战场上消亡,少数的, 被俘虏在军中。
随着最后一场战役的胜利的来临,周边的部落,再没有一线生机。
将士们紧绷了许多日后, 终于迎来了最后的松懈。他们鼓起火堆,合唱军歌,声音嘹亮, 回荡在戈壁之上。
闲聊时,说到京城。
那是军中有些人的故乡。
自然那故乡,也不在京中最繁华的一代,否则也不会来充军了。多在远郊,或者临近京城。这般,多多少少, 都曾窥见过京城的繁华和风貌。他们忘情地描述着,时而卡顿, 而后“噗嗤”一声,逗笑周边的兄弟。
京城,那是贫乏的语言,也能让人感受得到的遥不可及。
说着说着,消息稍微灵通一些的,又谈到别的事情。
听说京城那边,准备派过来一位小将军,听说是墨家人。
这位小将军他们不熟,但是墨老将军,他们有些人却是熟的。有些老兵,曾经还在墨老将军手下当过兵,不过也是隔了不知道多少层。
左一言右一语说着,不知为何眼眶中突然就有了泪。偷偷用脏污的袖子摸了摸眼睛,而后抬起早已空了的酒壶,再唱响在边疆这些年不知道唱了多少次的歌。
偶尔有人提上一两句,你们说,战事都结束了,为何还要将那小将军派过来
但是,左右这件事情,与他们没有太大的关系。
依旧是喝酒的喝酒,跳舞的跳舞。
火燃得很旺,显得天上的月的光格外地冷。
将士们大多聚集在帐篷中间,庆贺着。谢嗣初作为将军,最初自然也是同将士在一起的。酒过三巡,他有些踉跄地向帐篷后走去。
待到空无一人,人前那微红恍若酒醉的眼眸,逐渐变得清明。
他望着天边的月,望了很久很久。
那月光冷冷照在他身上,他轻轻地闭上双眼。
他抬起手,想抚摸记忆中那个人,却恍若在水中捞月亮,碰到的那一刻,便是连梦,都碎了个干净。
他缓缓抬眸,长长的睫划开漆黑的夜。
沉默了许多天,终于在这一刻,眼眸短暂地变得柔和。
昙花一现。
只是这次,终于没了时限。
他向着远方的戈壁走去,那儿黄沙漫天,曾经倒下无数的人。
脚下那片干裂的黄土,那剖细碎的沙,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也会,沾上他的。
远离了帐篷中的热闹,大漠中的悲凉即刻涌出,像是清泉,在人心热烈之际,猛地让人清凉。
刀光顺着月光,横到谢嗣初面上时,他并不惊讶。
刀光凉,月光凉,血却是热的。
他不动声色抽出腰间的剑,冷了眉目。
一时间,空气中只剩下刀剑相碰的声音。
银穗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有许多可以想的。
可是剑从他胸膛破出,脑袋空白的那一刻,他连枝枝,都想不起来。
他向来不怕疼,只是若是疼太剧烈了,还是会影响他挥剑的速度。
但幸好,这是最后一个杀手了。
他手骨青白,染上不知道是谁的血珠,缓缓滴落成痕。
“噗嗤——”
他未转身,这一剑,他知道被刺到的那个人,活不了了。
他也没有力气转身了,甚至没有力气,去抽出那一把剑。
他的胸膛之上,赫然插着一把长剑,那象征着楚国皇室的银穗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砰——”
这是他砸落在地的声音,他从未觉得世界如此地安静,又如此地吵闹。
耳边的风声被无限放大,剑再次刺入血肉的声音缓长而绵密。
他甚至出现了幻觉,血泪遮掩下的月亮,缓缓向他而来。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近。
月光依旧清清冷冷照着戈壁,照着成片的黄沙。
它照着千里之外的那座宫殿,却捎不来那一声原谅与思念。
远处的帐篷依旧在欢歌载舞,爱|欲从来都只是寻常事。
只是啊。
只是满是黄沙的戈壁上,蜿蜒的血痕恍若要爬向月亮,失去意识的人在等待死亡。
那些曾经用沉默和爱恋写下的一切,如今都还给沉默,还给爱恋。
就如同满匣子的信,都在大火之中葬。
他以月光为葬,死在初见时沐浴的阳光。
桃花纷飞于她发上,万千惦念,都是空谈一场。
*
有关谢嗣初的一切,知晓全貌的,只有那一轮清清冷冷的月亮。
它依旧洒下些光,偶尔向痴痴望着它的人给予一两丝目光。待到夜深人静,悄无声息时,任由乌云掩盖光华,不再理会这人间的嗔痴。
细弱的雨滴很快从屋檐落下,轻飘的雨丝顺着风,打在楚映枝面上。
清清凉凉的感觉传来之际,正在发愣的人这才知晓。
原来下雨了吗?
轻轻笑笑,恍惚间,她还以为,这是谁的泪呢。
她伸出手,想要去碰碰雨丝。
“公主!”
被清穗将手拿回来那一刻,她轻轻叹口气。
清穗一手将她的手止住,一手拿着一件披风。
“春寒,又下雨了,夜也深了,公主当早些歇息。”
清穗絮絮叨叨说着,楚映枝点点头,随后依旧依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雨。
“清穗,又下雨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热烈与浓烈在这一刻,都消失地干净。
她曾经娇俏的容颜,这些日子下来,虽还是那张脸,却总让人感觉不一样了。
就像是蒙了一层雾。
曾经她世界的团团迷雾,她用了许久将其散开。如今这雾,倒是对着别人了。
有一种,山水画般淡漠的柔和。
她总是浅浅笑着,笑意却难达眼底,眼眸满是平静。
清穗心底清楚,公主一直绷着一根弦。不断开还好,一旦断开,这些淡漠,这些柔和,这些清雅,顷刻间,都要化作碎片。
毕竟,都是假的。
她虽看不透公主,却看得清那根弦。
她只期盼,无论世子在何方,即便不出现公主面前,也一定要好好的。
最好,身体康健,一生无妻,无子无女,无爱无怨。
心中想了许多,却也不过一瞬。
清穗上前关上一扇窗门,静静地看着她的公主。
她轻声问道:“公主,会担心吗?”
楚映枝微微笑笑:“要听真话吗?”
她点头:“自然。”
楚映枝终于不再沉迷窗外的雨景,轻轻地撩起了清穗的碎发,冰冷的手指顺着清穗脸部的轮廓向下,眸子中带了一模笑意。
“自然,不。”
清穗松口气,趁机关上了另一扇窗:“公主,若是长公主那边出了事情,我们”
楚映枝看着紧闭的窗,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
随后垂下头,让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绪:“阿姐啊,阿姐阿姐不敢的”
清穗还想说什么,她抬手止住了清穗的话。
像是为了让清穗安心些,她难得解释起来:“清穗,吾玉服下了什么药,阿姐便服下了什么药。那药,可是你寻来的。若是阿姐能够出问题,那也是清穗的问题。”
说着,她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
笑了许久,最后停下了那一刻,面上没了表情。
那药,不是她拿给阿姐的,是阿姐自己喝的。
是阿姐自己找吾玉,是阿姐自己拿了药,是阿姐自己喝的。
虽然寻她谈话的是吾玉,与她谈话的是阿姐,实际谈话的是吾玉,最后喝药的却还是阿姐。
真是病入骨髓。
若是怕自己反悔,岂是喝下一瓶药,就能够不反悔的。
那药又是什么好东西,还特意让吾玉来寻她来。
真是有病。
若不是因为前世的事情,知晓阿姐和吾玉的结局,厘清了其中的缘由。
按照此时的情况,为了计划的妥善,她多半会囚|禁阿姐。
毕竟阿姐,是她十几年寻到的,父皇唯一的软肋。
她解下身上的披风,让清穗吹灭屋内的烛火。
明日便是她的生辰宴了,此时宫中应当都是准备好了。
想到明日,便能够让事情变得明晰了。今日,她什么都不愿意想了。
就连谢嗣初,她也不要想了。
比起想他,她更想见他。
烛火熄灭了,月光也因为乌云消散了,房间内是片片的黑。
她抬起眸,望向根本寻不到的床帐,抬手抚摸面上的泪痕。
那种曾经令她无所适从的恐慌和急迫,在刚刚某一刻静止了。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消失,是如此令人恐怖的事情。
恐怖到,她甚至不知因何缘由,在这个深夜里,就崩溃大哭起来。
她陷入深深的黑暗中,被恐惧缠绕着四肢,动弹不得。
恍惚间她又看到谢嗣初的身影,伸手欲去触碰,却死死地被黑暗压住。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有一瞬间,她觉得她的世界,只余下了茫茫的黑。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不是一瞬间。
在这一刻,她想起的,不再是儿时与谢嗣初的初见。
比起那个眼眸中尽是澄澈温柔的小公子,她更想念的,是推开一切拥抱她的谢嗣初。
她在他十二岁之际未推开那扇门,在他二十岁之际未与他成婚。
但是此后,数十年,数二十年,数百年。
她是愿意的。
她的心跳得很快,很快,就像她当初在红柱后,隔了一世,再见到谢嗣初那么快。
但是这种快,似乎与当初那种快,虽相似,却不相同。
这种快与急促,让她窒息。
她的心,恍若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在奔向死亡。
她已经不知道多久,这种窒息才停下来。
她也不知道,她是直接昏睡过去的,还是在那种窒息停下来之后,再熟睡的。
隔日清穗唤她起床时,她楞了许久。
清穗以为是生辰宴的事情,口中开始絮叨。
她却知道,不是,不是的。
她只是闭上眼,便觉得周围是茫茫的一片黑。
她不怕黑,可正是因为她不怕黑,这种对黑的惧怕,才让她惧怕。
她不是在怕黑
那她,是在怕什么呢?
“公主,宫内宫外的人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得快些梳妆了,再过些时辰,宫中的轿子要来了”
她感受着帕子擦去了她面上的汗,她稳住在被褥下发颤的手,轻声说道。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清穗:祝福世子,身体康健,一生无妻,无子无女,无爱无怨!
谢嗣初:我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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