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装扮好, 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
楚映枝不大喜欢繁复的装束,但是她是公主,又自小在宫中长大, 虽不喜欢, 大大小小的宴会祭拜下来, 却已经习惯了。
两世, 她其实很少自己主动去追求什么东西。
她心中,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她的娘亲是没有自己姓氏的宫女。
自她记事以来,她没有娘亲,没有姊妹。
唯一知道的关于娘亲的事情, 还是在安柔欺负她时,为了看她痛苦而透露的。
她其实不痛苦,但是知晓安柔喜欢看她痛苦, 且在她痛苦之际,安柔会更大方地告诉她关于娘亲的事情时,她会装出很痛苦的模样。
只是无论她装的有?痛苦, 安柔口中关于娘亲的话,说来说去就只有那么几句。
久而久之,她就不会再装出痛苦的样子了。
即便安柔在她不痛苦之后, 会从其他地方用各种方式让她痛苦。明面上装作为娘亲痛苦,其实是很轻松的方式。
但她不愿。
她不愿的事情,即便她受了再?苦楚,她都还是不愿的。
安公公曾经摸着她的头,有些无奈却又带着笑意,说她是个倔强的孩子。
她忘记她那时候是怎么撒娇讨好的了, 总归安公公心中定是开怀的。
她自小,便擅长, 如何讨好人。
因为要活下去。
甚至面对安柔的那一种痛苦,都是一种扭曲的讨好。
她不愿用对娘亲的诋毁去消减痛苦,却愿意去讨好身边的所有人。
不为什么,只因为,她想活下去。
后来遇见了谢嗣初,那时候他还不是如今的模样。
他真的就像一道光,他将她拉出了枯井,他用他澄澈的眸和周身的温柔,告诉她,这世间,除了活下去,还有许?美好。
他曾经是她世界中,和美好有关的一切。
在她稚嫩的岁月,她偷偷用相遇这一刻的美好,构建起自己的世界。
她开始成为完整的一个人。
开始有了欲望。
那时,她悬浮在污泥之上,随时都会与污泥混作一团。
所以扑向父皇,为父皇挡下那只银箭时,她毫不犹豫。
那时安柔下手越来越狠,皇后那边也开始蠢蠢欲动。
她没有自己的宫婢,不能从他人口中探知到宫中的消息。但她有一双眼,她能看见每日为她送来吃食的宫婢,看她的眼神越来越阴毒。
那宫婢,是皇后的人。
她别无选择。
她早已经忘了那个时候有?疼,但是现在她的胸口,都还有一道疤。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运,那银箭刺进了她的胸口,太医说,再偏一寸,便救不回来了。
但她到底是活下来了,她成了楚映枝,楚国最小的公主。
在她之后,宫中再未有公主。
她理所当然地被宠爱。
无论这宠爱,是真的,还是假的,总归她安全了。
她知道这一切只仰仗一个人——她的父皇。
她明白,在宫中,如若不仰仗父皇的宠爱,她一刻也难以生存。是父皇将她从深宫的泥潭中拉出来,让她有了名字,有了宠爱,有了称号,有了明面上人们的恭敬。
她曾经是很心满意足的。
但是人,都是会贪心的。
如若是六岁的她,知晓父皇想用她下一盘十年的棋,需要她为阿姐挡下可能的危险,开出一条成皇的路。
她定是愿意的。
只是可惜,知晓一切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后。
她要如何坦然面对这历经十年的虚假呢?
这未免,太过残忍。
相较于谢嗣初,对父皇,她其实一直在逃避。虽然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她那时选择逃避,都是对的。
但是当她意识到了“逃避”本身时,她便知道,有些东西,她需要想清楚。
最好,想得很清楚。清楚到,每个步骤,每个细节,每句话。
因为父皇不是谢嗣初,如若要报复,她便要做好一次成功的准备。
不能失败。
绝对不能。
“公主,轿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她抬眸,望向铜镜,只见面如芙蓉。
不知是否是父皇忘记了,如今送来她府中的东西,都还是同往常一般,一顶一的好。
无论什么,都是她先挑了,再送到宫中或者阿姐府上。
她从前,大概就是被这种明目张胆不合规矩的偏爱,给养出来了一颗期待的心。
“公主,公主”
楚映枝眨了眨眼,一瞬间觉得自己像一朵芙蓉花。
被娇养着,供人观赏。
但毕竟只是像,她更不是脆弱得连风雨都禁受不住的花。
那便有些人,注定要为偏见和轻视,付出代价。
首当其冲,便是她亲爱的父皇。
*
说是生辰宴,其实和平常宴会,也相差不大。
因为太子被废的事情,朝廷上人心惶惶。如今皇帝的态度暧昧,长公主以前所未有之势出现在朝堂之上。朝中势力,前所未有地涌动着,所有人都知道,不久便要迎来一场大融合和清洗。
对于这一场小公主的生日宴,着实也没?少心思。
谈起小公主,除了无上的宠爱,和那一张脸,他们实在也想不起什么。
更何况,这些日子,皇帝态度虽暧昧,但是暧昧便能够彰显很?东西了。
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如何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又如何联想不到小公主与其中的联系。如此一想,面上甚至?了些轻蔑。
自然,轻蔑归轻蔑,却是不会教人看出的。
待到看见小公主入宴时,一身红裙,着实不太符合礼制。
但也着实是惊艳了一把。
无论什么时候,小公主这张脸,倒都是极致的美。
楚映枝轻轻扫视了一下,父皇此时正在高座之上,群臣也都来得差不?了。
她对着父皇微微行礼,然后入座。
歌舞升平,她听着不知是哪位歌姬弹的琵琶。
一切同去年,差别其实不大。
甚至因为去年是及笄礼,办的还更隆重一些。
她撑着头,看着大臣们送上一件件礼。?是些珍贵却又没那么珍贵,让人挑不出错的东西。
恍惚间她有些意识到,原来,一年了啊。
恍惚间她又意识到,原来,只有一年呢。
物是人非,满目残垣。
这般说来未免悲壮,她抬眸望向高座之上的父皇,他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但是这一世,她已经许久未认真看过父皇了。
听说安公公身体抱恙,父皇重新挑选了个太监,如今安公公已经鲜少随父皇上朝了。
今日父皇身旁,却还是安公公。
她回过头,轻轻笑笑,一把饮了杯中的酒。
她面上浮上些红,这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更娇艳了些。
那些不怕死的浪荡子的目光,她不是没有感受到。
她只是在想,如若谢嗣初此时在,看见这一幕,看见那些人看她的目光,会是如何反应?
他在她面前,总是温和着一张脸,她鲜少见他醋味的模样。
想了想,她又觉得,谢嗣初应当不会醋味,即便心中真有醋味,应当也不会教她看出来。
他只会生气。
生气这些人看她的目光,实在是,轻浮而浮动
就像,看着那些不入流的玩意一般。
她轻轻笑笑,又是饮下一杯酒,衣袖掩住了她毫无情绪波动的眸,只露出微微沾粉的脸庞。
她像是任由自己像一朵娇艳的花般,任人观赏。
在平静柔和的外表之下,她心中堆积了无数怨气。
这些怨气,在单独见到父皇之后,只会成倍地增加。她总要找个法子,发泄发泄怒气。
她任由这些轻浮和放浪发酵,甚至不只是任由而是引诱。
若是谢嗣初在,他定是不会放任她这般的。
但是谁叫,他不在呢。
连楚映枝自己都未意识到,她竟然在这种地方,和一个消失了足足三月的人赌气。
还是那种,“别人”根本不会知晓的赌气。
倒也不是别人,想到这,楚映枝接过了清穗递过来的帕子,轻轻地擦拭。
口脂有些被蹭掉,变得浅了些,但她不太在意。
只是默默补全了前面的话。
到也不是别人。
是爱人。
见楚映枝一副醉酒模样,也不似往常上前来,皇帝不由得微微蹙眉。
眼见着宴会接近尾声,他向安山看了一眼。
映枝去年便及笄了,今年怎么还如此模样。
待到他百年之后
这种不由自主生出的担忧,在他心中萦绕着。
他自己从未意识到,这种特殊。
他如何需要为一颗棋子去考虑不知道?久之后的事情?
即便这颗棋子是他的女儿,但是毕竟,只是被设计后,一夜留下的宫婢之女。
他是帝王,楚国为重,大业为重
他是阿云的夫君,阿云为重,染黛为重。
可当他是父亲时,或许,是映枝为重,枝枝为重的。
但谁知道呢。
或许是真的,或许不是真的,或许有一刻,这曾是真的。
但重要吗?
楚映枝放下杯中的酒,微微摇动脑袋,看着便像是酒醉狠了的模样。
她被人扶着踉踉跄跄退下,嘴中好像还在嘀咕着什么。
皇帝望着枝枝,皱着的眉头,一直未解开。
待到大臣逐渐散去,皇帝吩咐了两句。
安山自是领命,带了两个小太监,一同前去探望醉酒的公主。
待到再回来之际,空荡的宫殿之上,除了镇守的侍卫,便只有高座上的皇帝。
皇帝掩着目,用手微微撑着头,罕见地有些疲累。
安山低下了头,掩去眸中的情绪。
待到走进些,他轻声低语:“皇上,卿云公主那边喝醉了,吵着要见皇上。”
皇上那双眸赫然睁开,划过一丝情绪,马上又被压下:“成何体统,一国公主,如此姿态”
安山静静待皇上说道,补充道:“卿云公主在公主殿那边闹腾着,老奴回来禀告一声,这边要去了。”
“安山,你成何体统!”这一声震怒,让后面的小太监直接跪下。
皇帝甩了甩袖子,蹙眉看着安山,见到一副混不在意模样,又是气得甩了甩袖子。安山但凡碰到枝枝的事情,总是这样一副脸,这些年,真是惯找他们两了,像什么模样
心中?半变幻,安山默默垂着头,皇帝有些气闷,便问一同前去的小太监:“那边到底什么情况?”
有映枝在,安山黑的都能看成白的,相信安山口中的情况,还不如他自己去看。
两个小太监连忙答道:“卿云公主有些醉了,此时确是在闹着。”两人一对视,有些忐忑,但还是颤声说道:“卿云公主,卿云公主还说,她对今年的生辰礼不满意,要,要皇上重新准备。”
两个小太监说完,害怕地跪倒在地。鬼知道他们听见公主说这话时,心都凉了半截。他们到皇上的身边短,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如此对皇上说话的。
最重要的是,安公公还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可好,那些话,安公公自己不说,倒是交给他们两个小太监。一想到皇上的惩罚,他们已经觉得身上疼了。
没想到,冲天的怒气没等到,反而等到了哈哈大笑的声音。
皇帝开怀笑起来,对着安山说道:“倒是朕把那小丫头养刁了,还敢来嫌弃朕送的生辰礼了。都不知道规矩学到哪里去了,朕送的生辰礼,那是赐下的圣物,哪里有她嫌弃的份,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
两个小太监瑟缩着身子,刚刚皇上的大笑让他们稍稍放松,但是如今这话中的意思,又让他们觉得大事不妙。
他们今天怎么如此倒霉,领了这些个差事。下次一定要好好地拜拜,与卿云公主有关的差事,可万万不要再找上他们两了。
安山不动声色摩挲了手中的白玉拂尘,有些无奈道:“卿云公主还是个孩子,皇上你和卿云公主计较何。”
皇帝听完,笑更是止不住了:“安山,映枝那性子,起码有一半是你养出来的。从小到大,那小丫头犯了什么错,你都觉得没错,总有一天啊,要出事。”
安山没反驳,毕竟这是事实,只是回道:“那也还有一半呢。”
下面的小太监瑟瑟发抖,稍微了解些的老人已经放松了身子。和卿云公主有关的事情,安公公和皇上,如何也闹不起情绪的。
年少无知时,他们也曾是跪在那下面,瑟瑟发抖的小太监。但是经历了几次,还不明白卿云公主在这两位心中有?特殊,他们也就是白活到这岁数了。
皇帝难得如此开怀,挥了挥袖子,让两个小太监起身。随后对着安山说道:“走吧,去看看我们映枝,到底想要什么生辰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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