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碎瓷片泛着烛光, 楚映枝轻轻垂眸,长睫抬起的那一刻,眸中的阴霾缓缓散去。
若要形容, 她的眸中大抵满是平静, 在这一刻, 不怎么让人适应的平静。
又因为满屋的烛光, 那眼眸抬起的那一刻,也恍若泛着那暖黄色的光。因这暖黄色的光,添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陌生?熟悉?
她抬眸望向父皇,弯起了眼眸, 唇边轻轻漾开一抹笑。
娇艳的芙蓉迎着春风,水波在身旁缓缓荡开。
它娇艳,美丽, 脆弱,惹人生出一颗欲护的心。
她摇动着花瓣,水波随着她的动作不住地晃动。一遭遭, 只教人看得见明处的艳丽和风情,却忘了青色的梗和身下的淤泥。
她轻笑起来那一刻,让人丝毫看不出威胁。
她半跪在地, 拾起一旁的碎片,用此生最为真挚的眼眸,望着她的父皇。
皇帝依旧是刚刚的模样,面上让枝枝看不出一分失态。在她未曾捕捉到变化之际,就固住了心神。
她轻轻笑着,欣赏着父皇眼眸中不知道用多少年沉淀出来的平静。
她自认为, 她从未有这般冷静。
无论是当时的大婚,还是如今的对峙。
她缓缓启唇, 声音很平缓,却无端让人听出一股意犹未尽的尖锐。
“父皇,不好奇吗,为何我自落水之后,变了许多?”
她依旧含着笑,那话语却尖锐得,像她手中握住的瓷片一般。
刚刚那一瞬,她想了许多。
有什么东西,能够让父皇熟悉又陌生,还能够像一支森寒的银箭,狠狠地刺入父皇那颗不知道有多少层盔甲的心。
瓷片映出来的烛光晃了眼,她的指尖滴落鲜红的血珠,那一瞬,她突然想到了。
如若真的要寻,上一世的她,难。
但这一世的她,的确是有的。
此时,她的眸最为真挚,她轻轻地等待着父皇的回答。
眉宇间那一抹笑意,带着一股淡如水的自信。
皇帝眼眸中生了些趣味,罕见地表露出来:“的确,变了许多。”他的声音,有一种和枝枝如出一辙的平淡。
这一刻,皇帝看着枝枝,心微微有些软。
这种软,不切实际。
是那种,只有在醉酒或者睡梦中,才能有的“软”。
酒醒了,梦醒了,枝枝便只能是他棋盘上一刻举重若轻的棋子。
他的计划,要下的那盘棋,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容不得出错。
从前他觉得,在他的三个子女中,枝枝与他,最不相像。
毕竟,枝枝的脆弱,是从外表到骨子里的。如若不是生在了皇家,这一张脸和脾性,只会给她带来无尽的祸端。
十多年来,他从枝枝的眸中,看不出一丝用皇权养出来的野心。
甚至,在皇权之下,他的枝枝,在暗地里,依旧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这样的枝枝,他的女儿,与他,实在是不太相像。
或许是像那个那夜误闯入宫殿的宫女,如若收敛一些善念,稍有野心一些,也不至于被皇后害到如此地步。
他未去护那个宫女,但是若是那宫女来寻求他的庇护,他或许会施舍一些。
毕竟,被算计,只能算是那宫女的蠢笨。他没有再多去计较,已是仁慈。
他努力在心中勾勒出那宫女的模样。
但他,实在也不记得那个宫女了,连着名讳,他都不曾问过。
枝枝不像他,他曾经想着,这般也好。
如若枝枝像他,为了染黛,他如何也不会留下枝枝。
一线生机,也不会给。
但是现在,看着眼前的枝枝,皇帝突然意识到。
或许枝枝,才是与他最相像的一个。
只是枝枝,太擅长伪装了。甚至那些年,她应该都骗过了自己,所以才能全然让他瞧不出端倪。
但如若,是因为枝枝本性,应该从暗门那一日后开始转变,为何会是落水前后呢?
如若不是本性,那是什么,让他的枝枝,突然改变了?
皇帝眼眸中的笑都慎重了一分,但他自己并未发现。
楚映枝依旧半跪着身子,瓷片用光滑的一面,一下又一下地划着指尖。
血珠慢慢染红瓷片,她含着笑,浑然不知的模样。
她轻轻挂着笑,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惊人之语。
“父皇,前一世,枝枝落水之后,并没有那么快被救上来”她的声音有些轻,像是在缓缓回忆其中细节。
房内的香依旧在细细燃着,木门外的人沉默地离开。
在这看似寂静的夜色中,枝枝的声音不算喧闹。
“那时的枝枝,哪里接触过凫水,落入水中,直接被水呛晕了待到再醒来,便是在床榻上了。半个月后便是及笄礼,可是因为落水,整整三月后,枝枝才去了病气。”
她看着父皇的神色,满意地从他片刻的蹙眉中分析出父皇情绪。
看着,父皇并不像不信的模样。
她继续说道:“三月后,枝枝虽然能够下床了,但是身子就坏了。御医们日日为枝枝诊脉,也诊脉不出病症”
说到这,也不看皇帝,她突然顿住,轻声嗤笑了一声。
“倒是枝枝未考虑周全,父皇想知道的哪里是枝枝的结局。”
她未看见,在她说这话时,皇帝的眼眸陡然抬了一下。
他眸光带了些狠,因为药发软的身子无力地移动了一些。
枝枝说结局?
他几乎是瞬间知道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但他还未表现出来,就听见枝枝平静着说道。
“父皇,你想知道,阿姐前世的结局吗?”
此话一出,两人皆沉默了会。
结局?
这不是一个好词。
代表结束,再不可挽救的事实。
如画本子的最后一页,故事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这种一种,永恒的死亡。
皇帝抬头,他这一生,从未有过一刻,如此痛恨“结局”这两个字。
像是褪去了全部伪装,讲起上一世的事情的时候,楚映枝无比地冷静与淡漠。
在这种静之中,带了一种,皇帝没有办法忽略的虔诚。
他知晓,枝枝应当未说谎。
那她口中的一切,未免太惊世骇俗,他眼眸中满是震惊,还有一种深深的忌惮。
这是今日第一次,楚映枝在他眸中,看见“忌惮”这种情绪。
她轻轻垂眸,放下手中的瓷片。
她从一旁拿起白帕,细心地擦拭手。看着白帕子一下一下染上鲜红的血,她耐心地数着自己的心跳身。
有些急,那种挤压的欢乐。
在父皇开口那一刹那,达到了巅峰。
她的父皇,即将在话语之中,迎接死亡。
她抬起含笑的眸,掐住带血的手。
皇帝沉默地望着她,看着她不加掩饰的欢乐和眸中清晰可见的恨意。
他摇了头。
他不想听。
这一下把楚映枝彻底逗笑,她笑着笑着,眸中全是阴狠。
“不想听?”
“呵,父皇越不想听,枝枝越想说。”
“阿姐,阿姐啊阿姐比枝枝还先死呢。父皇,你知道阿姐怎么死的吗?哈哈哈哈你肯定不会知道的,你两世都不会知道的。如若知道,你上一世,就不会那么做了。”
“父皇,你知道吗,是你,是你,是你亲手害死阿姐的啊哈哈哈哈,父皇爱云妃娘娘入骨,如何就想不到阿姐也是个痴情人。”
她明明笑着,声音却是悲伤的。
阿姐得到了父皇所有的爱,她原是该嫉妒的。但她知晓一切之后,实在嫉妒不起来。
父皇用棋盘囚住了她,何尝不是用皇位囚住了阿姐。
如若阿姐对皇位有心,父皇所做的一切,如蜜糖。
可阿姐半分不情愿,甚至心中是厌恶的,父皇强施的一切,便如砒霜。
也的的确确,阿姐为此身死。
她有些癫狂,眼眸中带些泪,肆意地发泄着。
“阿姐,阿姐哈哈哈哈,阿姐与吾玉,两心爱慕,却被父皇生生拆散。皇家的拆散,可真是不同。父皇啊,父皇你夺了吾玉的性命,毁了吾玉的生前生后名,生生,生生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行火刑。”
“阿姐,阿姐被你拘在府中,待到再去刑场时,只看见满地的灰”
她的声音含着笑,尖锐又疯狂,她的手舞动着,仿佛到了阿姐自杀的那个午后。
“父皇,阿姐啊,活生生死了两次。”
“你知道怎么死的吗?”
皇帝眼眸中终于有了一丝痛苦。
他知道。
他听见枝枝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看似轻柔,带着笑意,恍若藏起了所有尖锐。
实则,每一句,都是带着倒钩刺的银箭,但凡射|入,要想拔出,定要搅碎血肉。
恍惚间,一股血腥味冲入他的鼻,虽是淡淡一抹,却横冲直撞。
枝枝一字一顿。
“父皇,你知道阿姐怎么死的吗?”
“”
她的声音很轻,眸中浅浅一层,原就浮在表面的笑意,顿时散去。
这一刻,发自肺腑悲从心来的每一句,她不知在诉说着谁的冤屈。
她恍惚间见到了那日在刑场的阿姐,安静地描述着。
“阿姐那日,当如我出宫那一晚般,脚步踉跄,跌跌撞撞”
“待到了刑场”
“那白灰混着黑灰,柴木混着她所爱之人的骨灰,烈火残余的灼热,混着万千人的唾骂,父皇,枝枝告诉你,那一刻,阿姐便死了。”
她猛地睁开了双眸,狠狠地盯着父皇。
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罪孽!
父皇!
她眼眸发狠,恍若醉酒般面色酡红,那种愤怒便从每一丝红中透出来。
片刻后,她缓缓掩下了眼眸,嗤笑一声。
“可父皇,阿姐能够如何报复呢?孝在前,礼在后,阿姐能够想出来的唯一办法,便是用自己的身死,去惩罚父皇。哈哈哈哈多可笑啊,父皇,你让阿姐最后只能用死去反抗。”
她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在恍若临近高|潮那一刻,戛然而止——
她望着皇帝,语气中满是嘲讽。
“阿姐死的,比枝枝还早。枝枝这颗父皇花费了十多年养成的棋子,最终没了用途。父皇,可笑吗?”
她的手微微发颤。
父皇此时眸色复杂地望着她,那眼眸恍若一片月光下的湖。
其间波涛汹涌,万千意念交融毁灭。
万念俱灰却又存有一线生机的矛盾的悲伤,在阴冷的月光之中沉默地透出来。
她想让父皇更崩坏些,缓缓开口,加上筹码。
轻启唇:“两世,两世,父皇,上一世你没做到的事情,这一世,父皇也做不到了。你看看去,这是什么?”
她轻飘飘从怀中拿出那枚她从阿姐那“讨来”的主令牌,浅笑着,摊开手。
“父皇知道枝枝什么时候拿到的吗?”
皇帝痛苦地闭上眼,想要回避。事已至此,他心中哪里还有半分不懂。
“第二次去淮安之前,枝枝便拿到了过程也很简单,枝枝用吾玉威胁阿姐,然后”
“映枝”
皇帝终于开口了,这一瞬间,她直直停了下来。
为了控制住自己,她的手已经被自己掐的没有知觉了。
但当她看见父皇此时面上前所未有的狼狈神情,哑着嗓子,面上没一根发丝都在诉说着失败时
她又狠狠地掐了下去。
掌心的伤口猛地被加深,血肉与尖锐的指甲狠狠相拥,恍若一场针锋相对的欢喜。
皇帝声音哑的像枯木,透着苍老和颓败。
“映枝,别说了”
就在她嗤笑一声,以为父皇禁受不住她话语的威力之时——
“映枝,父皇知道,你是为了救人”
她有片刻愣住,指甲从血肉中拔出,出口欲否认——
“映枝,心慈手软,是大忌。”
她有些愣,父皇的反应,为何是如此?
这片刻的呆愣似乎给了皇帝机会。
房间内的香逐渐散去,皇帝的手指慢慢能够动弹。他尽力想要抬起双臂,去摸一摸枝枝的头,却在他费力举起之际——
楚映枝下意识后退,冷冷看着他。
刚刚的呆愣也没了踪迹,嗤笑一声:“我楚映枝,连父皇都敢囚,心慈手软?”
她拾起瓷片,冷着脸,手狠狠地攥紧。
皇帝的手无力垂下,那柄钝刀,又缓缓在他心上,一下又一下地割。
割得很慢,很久都不致死。
就是,太慢了。
还不如死。
他不畏疼,但在枝枝下意识躲开他的那一刻,他却有些受不住了。
十年,十年,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什么东西,伪装了十年,还不透着一点真呢?
这世间有这般东西吗?
在这一刻,皇帝终于意识到。
没有,没有的。
这世间的人,惯会骗人。
这十年,他骗过了自己。
伪装出来的父爱,伪装出来的关心,伪装出来的宠爱。
可是十年,十年啊!
十年,曾经的伪装,早已经,成真了。
如若心中真的无情,他堂堂一代帝王,如何会如何会细致到一个小公主的衣食住行,细致到每日的心情,细致到漫长的一生。
他的枝枝,这段日子,该受了多少苦。
而这些苦,都是他亲自带给枝枝的。
皇帝痛苦地垂上眸,想要将那些奇怪的情绪都压回去。
片刻后,在枝枝冷漠的眸光中,他沉声说道。
“映枝,你要记住,任何时候,心慈手软,都是大忌。”
皇帝冷着眸,颤抖收回最后一丝外放的情绪。既然事情已成定局,他便该用他最后的时间,给他的映枝上一课。
何为,任何时候,都不该,心慈手软。
他会,亲自为她示范。
窗外飘着细雨,却陡然从窗沿处泄出一抹淡淡的清冷光辉。
是月光。
皇帝轻声咳嗽了一声,楚映枝陡然转过身——
“映枝,昨天晚上的月亮,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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