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身后, 冷眼看着她的挣扎。
他一句谎话都不曾说。
他手中没有任何能够威胁映枝的筹码,更没有谢嗣初。
凰谷倾巢出动的暗杀是真的,谢嗣初昨夜死了也是真的。
不出半月, 那漠北的风沙, 就会将谢嗣初的尸体, 吹成一具枯骨。
毕竟。
这是——
他与谢嗣初一早谈好的未来。
*
楚映枝浑身都在颤抖, 她无数次伸出手,在快要触到那一刻,又只能放下。
皇帝冷着眸,听着枝枝的嘶吼。他罕见枝枝如此失态, 或者说,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枝枝如此失态。
挣扎, 战胜,颓废,嘶吼, 呜咽——
在这一番失态之中,皇帝突然意识到,可能, 可能枝枝比他们所有人想的,还要爱谢嗣初。
可这一切,谢嗣初是不知道的。
否则,谢嗣初不会亲自来寻他,谈下那一场,以他生命为筹码的交易。
但凡谢嗣初知道枝枝对他的爱意, 哪怕只是知道分毫,谢嗣初便不会选择用如此决绝的方式。
谢嗣初, 当是舍不得的。
皇帝分析着谢嗣初当初的心思,恍惚间突然笑了笑。
到底是他疏忽了,当时谢嗣初来寻他时,他虽未想清楚其中意图,但是利益在前,他心动了。
如若只是利益在前,也还好。但是谢嗣初太聪明了,他直接将他最大的软肋暴露在他面前。
那软肋,是楚国的小公主,他的女儿——楚映枝。
那一刻,甚至直到枝枝出手的前一刻。皇帝都觉得,有枝枝在手,谢嗣初翻不出风浪。他几乎未加犹豫,便应下了。
却原来,翻出风浪的,是谢嗣初双手捧上来的软肋。
*
那是两月前。
“听说你要见朕?”
御书房内,皇帝放下了手中的笔,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谢嗣初。
他一身青色长衫,头上一顶玉冠束发。看着便是一副,大病未愈,不久人世的模样。
“是,庶民拜见皇上。”
谢嗣初嗓音温和,却让皇帝蹙眉。大婚的事情闹得如此之大,若不是沈淮手中突如其来的免死金牌,他定是那些好处,连同谢嗣初的性命一并收下。
谢嗣初怎么还敢,一人入宫,出现在他面前。
这可是皇宫,即便谢嗣初手上还残余了些势力,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虽欣赏谢嗣初,但是能够斩草除根之际,他绝不手软。
“所来何事?”皇帝不耐烦问道。
“庶民,想同皇上,再交易一次。”谢嗣初声音轻柔,恍若天边那洁白的云,无暇又飘渺。
“呵——”皇帝轻声嗤笑。
“谢嗣初,你可知,仅凭借这一句,朕便可让你入狱。”
“庶民,自然信。但皇上,为何不听听呢,在下既然敢只身面圣,便是有如此把握。”他的声音依旧柔和,但是柔和之下,还藏着让人忽略不了的锋芒。
谢嗣初在那站着,唇微微有些许弧度,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自信,即使话语柔和了,依旧教皇帝不太舒服。
“呵——”皇帝闭上了手上的奏折,他倒是想听听,谢嗣初到底还有何筹码。
看见皇帝望过来那一刻,谢嗣初便知道,今日之事,成功了一半。
他将太子和边疆的事情轮替着讲,在皇帝面色越发差劲之时,适可而止。
“皇上,庶民有一计,可以除掉太子及其党羽,可以平息边疆战乱,可以让皇上如愿以偿。”
“大胆!”皇帝怒声。
虽然面上如此,但是心中,皇帝还是心动了。谢嗣初口中所言之事,他的确也收到些许消息,但是他手上的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无需如此冒险。
但是边疆祸患,如若再不解决,必将危害边疆战士和百姓。
这是他绝对不愿意看见的。
但是,同时,他又忌惮谢嗣初。
良久,皇帝垂眸:“不必,滚出去吧。”
谢嗣初像是早就预料到,在转身那一刻,突然说道:“朝中,没有可以派去边疆的将领了吧。”
“放肆!”皇帝将白玉砚台直直砸过去,“砰——”,青色的袍子上燃了乌黑的墨,白玉砚台直直坠地,“哗啦——”碎开。
朝中多文臣,武臣多年迈,有经验者,寥寥。如今边疆之事,涉及太子,他手下的确暂时没有可用之人。
谢嗣初转过身,行了一个标准的礼。
“臣,在此请愿,希望皇上能够派臣去往边疆,平息祸乱。”
他用的“臣”,可他此时,只是一届庶民。
皇帝眯起眼,狭长的眸死死盯着谢嗣初。
谢嗣初伏地,恭敬待着。
“你所求为何?”
这便是松口了。
谢嗣初缓缓抬头,声音沉了下来:“臣已患有重症,医者皆言,三五年为限。臣死后,世间恐无人再护枝枝。”
“臣日夜惧怕,思此,唯有来求皇上成全。”
他的声音有些轻,带着些不能言出的眷恋:“臣只祈求皇上,护枝枝安安稳稳,一世平安喜乐。”
皇帝沉下眸,良久之后。
“谢嗣初,朕不信你。”
皇帝是信的,但是此刻,既然谢嗣初是有求于他,他自然要尽一切可能,争夺利益。
皇帝微微抬起眸,直直看着谢嗣初。
谢嗣初苍白的脸,颤着的身躯,让一切看起来无比的真实。
但是,还不够。
皇帝扣着桌面,这是一场两人皆心知肚明的博弈。
输赢,往往就只在一刹那。
终于,谢嗣初叹了口气。
他“像”是落败了。
低下头那一刻,毫不犹豫地抛出他最后的筹码。
“愿,以臣之性命。”
伏首,扣响。
交易,成。
*
皇帝回过神,当时他不理解,为何谢嗣初要选择最不划算的方法,用忠诚和性命来换他对枝枝的庇护。
且不说,枝枝是公主,原就会被皇权庇护。
单说,谢嗣初死后,如若他毁约了呢?
谢嗣初难道还能死而复生不成。
皇帝突然有些想笑,到了今日,他才明白这其中的道行。
谢嗣初啊谢嗣初,从始至终都在算计他这个皇帝,不惜用那一条命。
虽然从前便知道,谢嗣初爱惨了映枝,但是这一刻,皇帝依旧被谢嗣初藏在计谋下的心思所震惊。
若谢嗣初不耽于情爱,这天下,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皇帝不禁想要大笑,他这一生,都在算计。在这晚年,却接连栽在两人身上。
谢嗣初,楚映枝。
谢嗣初之所以和他谈成那场,对他自己而言,如何都不划算的交易。
是因为,谢嗣初所求,从来不是他口中所言。
枝枝哪里需要任何人的庇护?
在他不知情的岁月间,枝枝早已成长为,所有人都不曾想的模样。
谢嗣初是在用他那一条命,麻痹他这个贪图利益的皇帝,为枝枝争取到最大的成功的可能。
真是可笑啊。
皇帝手微张,他中了谢嗣初的圈套。他真如谢嗣初所言,将枝枝当做一株只能被人保护的芙蓉花。
倒也,不能怪他。
哪个疯子,会用性命当添头,去赌成功的可能。
除了,谢嗣初。
除了谢嗣初。
垂上眸那一刻,皇帝冷蹙眉。
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
便是,永远为谢嗣初“保守”这个秘密,让谢嗣初那份极致的爱,埋葬在泥垢中。
永远——不见天日。
永远。
*
后来,楚映枝没有再试图爬起身。
她卧在白毯之上,像一具只能呼吸的尸体。
她不再哭,不再流泪,连小声的呜咽也不曾有。
只是一动不动,望着窗沿那条小小的缝。
待到天微微白时,那抹本就不太瞧得见的月光,彻底消失了。
楚映枝狠狠愣了一下,随后像是木偶被打开了机关,缓慢地运作起自己的身体。
一次,两次,三次十九次,二十次
她摔了整整三十六次,但整个过程中,她面上毫无表情,眸中毫无情绪。
行尸走肉,偏偏连站稳都变得困难。
第四十次时,她终于还是站稳了。
她迈开步子,一步,“砰——”,她摔在地上。
又是重复的摔倒。
皇帝抬手,却还是没有力气,他冷着眸,看着面前恍若行尸走肉的人。
直到天大亮,她才“走”到皇帝面前。
她张口,声音异常地冷静。
“他,什么时候死的?”
皇帝微微愣住,此时的枝枝像是变了一个人,是他全然陌生的模样。
但他还是哑着嗓子道:“你生辰的前一夜。”
“边疆千里之外,皇宫内你是如何确定的?”
皇帝沉默后,说了个谎:“有一味药,服下后,以死为生。若是所服之人死去,母株便会于一夜间落败,新株在死亡之人上重生。”
世间的确有这味药,是清水寺从前交给皇宫的秘宝,这些,枝枝是知道的。
皇帝隐去那场交易,他谎说的很彻底。
他未告诉枝枝,如若行水道,日夜不歇,只需三日,便可到边疆。
他派去探查和监视的人,将两个月中谢嗣初的所有动向报了回来。
谢嗣初,在赴死。
这其中应当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隐情,皇帝总觉得,谢嗣初这一场死,定还隐瞒了什么。
但他已经无需知道了。
映枝更不需要知道。
楚映枝抬眸,眼眸中连一丝波动也无,她好像,彻底平静了下来。
那种,心不会跳,如死水一般的平静。
窗外缓缓照进来光。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
楚映枝打开门,染血的衣衫和破烂的皮肉,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越发渗人。
她缓缓走出房门,看不见围上来的人,听不见耳边的尖叫,她像是机械一般抬头。
这一世,兜兜转转,她的小公子,还是死在了春日。
你看,阳光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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