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日, 短暂而瞬变。
待到墨沉到边疆时,才发现,边疆的祸乱, 早已平息。
圣旨中所谓的小将, 也不得所踪。
他遣人回去送信给枝枝, 自己就按照原先圣旨所写, 留在了边疆。
每日看着纷飞的黄沙,总会想起京中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重逢的人。
知晓京城一切顺利后,他不再特意打听京城的事情。
他日日练兵,巡视边疆, 变得越来越沉默。
军士们偶尔拉他去喝酒,漠北的酒,烈啊, 混沌之际,方才觉得,身子是暖的。
他这一生, 自问没做错过什么事情。可是每每午夜梦醒那一刻,他都只能将自己陷于沉默。
他其实知道,那小将, 便是谢嗣初。
后来他在某个帐篷的深处,翻出了满满一箱的信。
据说是一位小兵的东西,后来那小兵战死沙场,有人于心不忍,便偷偷带了回来。
墨沉打开那箱子,看着规整叠起来的一沓一沓信, 沉默了很久。
那个“据说”自然是假的,毕竟, 这每一封信上,都端正写着——“枝枝亲启”。
突然,他的手像是感知到了什么。
木箱的内侧有凹凸不平的痕迹。
墨沉将信件都倒出来,翻过箱子,上面刻着:“望所见之人,焚之。”
他将信都规整放了回去,一把将盖子盖上。
墨沉手紧紧扣着箱壁,许久之后,他又缓慢打开。
他愣了半刻钟,最后慢慢坐在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怀着怎么样的心思,他的视线慢慢向一沓又一沓信看过去。
他的手顿住,最后恍若寒冰被春光解冻,他拿起了最上面的那一封。
“枝枝亲启。”
他缓缓撕开信,从里面拿出一张雪白的信纸。
一瞬间,墨沉睁大眼眸,瘫坐在地。
错了,一切都错了。
难怪,焚之。
帐中入了些漠北的风,吹起墨沉手中那张雪白的信纸张,在空中飘转几回,缓缓垂落于地。
雪白,还是雪白。
这是一封空白的信,无一字。
墨沉突然将箱子倒扣,一封又一封地拆着。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直到最后一封信,这是按照信封上日期所写的最后一封。
他颤抖着手,缓缓打开。
还是没有吗?
突然,墨沉的眼睛定住了。
不!
这张雪白的信纸上,不再全是空白,在信纸四分之三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墨点。
他仿佛从这一个墨点之中,看出了那个人最后的犹豫与不舍。
那个人坚持了很久,即使再想落笔,也忍住了。孤寂和思念狠狠缠绕着那个人,但那个人百般抉择之后,还是将空白的信纸装入了信封。
每一封都是“枝枝亲启”。
每一封都是不能言说的爱意与绝望。
每一封都在记载心甘情愿的死亡。
墨沉将信封拿过来,定定看了下日期。
他愣愣看着那行行书。
这上面的日期,是,枝枝的生辰。
他看着那个墨点,突然垂下了双眸,痛苦地笑起来。
他这一生,大抵都未如此笑过。
他墨沉,一生沉默,应当是被漠北的风沙吹狠了,不仅大笑,还哭了起来。
这泪,来得毫无规律,滑过面颊,再没于尘土。
突然,有一颗泪珠,直直地滴落在雪白的信纸上。信纸突然被打湿了一块,隔着中间的雪白,与对面的墨点相望着。
墨沉不由得又大笑起来,眼中的泪滴了生,生了滴,他笑得让人闻之悲切。
墨沉陡然发觉,他错了,便是比对枝枝的爱,他也不如谢嗣初。
在这一箱空白的信纸前,他突然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
漠北干燥,火燃得极快。
将一封封信丢入火盆时,墨沉觉得自己像一个卑劣的小人。
他嗤笑一声,他只当,谢嗣初便是连这都算到了。
一封封,他丢得极快,没有丝毫犹豫。他不愿意去细想其中的事情,谢嗣初是个疯子,他要如何理解疯子的思维。
他不要去理解。
丢到最后一封时,他顿住了手。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墨点,又是沉默了下来。
漠北的风,白日热,夜间凉。
直到火盆中的火都灭了,墨沉才缓缓走出帐子。
迎面吹来的风,凉透了。
他抬头,望向天空。
晴天,夜间星星多。
*
京城的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
楚映枝从那日推开门之后,眼眸中再也未有过情绪。
那日她仰面迎接了春日的阳光,从此以后,便陷入了永久的黑暗。
阳光很暖,但她感知不到了。
她用雷霆之势,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之际,拿到了这个国家的绝对权利。
皇帝告病,废太子无端横死在宗人府,长公主被囚,这一切恍若发生在一夜之间。
隔日早朝,朝堂上便见了血。
那小公主冷着眉,面无表情看着远方。安公公拿着那柄许久未换的白玉拂尘,恭敬垂头,站在小公主身侧。
血流到她身前时,她不避不让,任由鞋底踏出一个又一个带血的脚印。
她杀伐果断,比之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杀。”
“斩。”
但凡起了冲突,她多会冷冷说出这两个字。
那带刀的侍卫便上前,拖了人,刀便见了红。
当她冷冷和朝臣对峙时,最年迈的老臣都不由得退后。
皇帝即使□□,也会考虑长远和制衡。但是这小公主,丝毫不考虑。她的世界的唯一标准,就是顺从和不顺从。
顺从者,留。
不顺从者,杀。
那一日之后,再没有人敢反抗。
起码明面上,暂时不会有人跳出来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皇上的“病逝”,看这位小公主,如何成为楚国史上第一位女皇。
暗中的波涛汹涌,这小公主全当看不见。她用着绝对的□□,暂时平稳了朝廷上本应该有的风波。
金銮殿的红柱上至今留着血迹,再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触这位小公主,不,是未来的女皇的霉头。
所有人都觉得,她做的一切,是为了权势,为了皇位。
皇帝也是这么觉得的。
所以当枝枝面无表情推开房间的门时,他张口欲说她这些日子行事过于激进。
却还未等他开口,楚映枝冷着眼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
皇帝一愣,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感觉,他本能地想阻止。
映枝从那日之后,便不再唤他“父皇”,她偶尔会来看他,同他讲述这些日子她做了何事。
虽然声音很冷,从未笑过。但是皇帝内心,其实是满足的。
虽然映枝手段过于激进,必然引起群愤,但是原本女皇上位,就是一件
不,等等。
皇帝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向了楚映枝。
面无表情多日的楚映枝,僵硬地勾出一个笑。
“终于,发现了啊。”【工/仲/呺:xnttaaa】
皇帝一瞬间泄了气,瘫软在木椅上,狠狠地咳出一摊血。
他痛苦地唤道:“映枝,是父皇错了,你不能,你不能——”
楚映枝上前一步,那僵硬勾着的嘴角有些放不下,但不妨碍她用刀子割人心。
“父皇,这些日子期待吗?”
“不用说,我也知道,自然是期待的吧。期待我成为楚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皇吗,让我成为你实现毕生夙愿的备选吗?”
“怎么样,临近成功的感觉?”她特意加重了“临近”那两个字,顿了顿,她收割着皇帝的痛苦。
“女皇?”
这两个字恍若笑话,困住了她两生,她对此只有无尽的怨恨。
她僵着脸,欣赏着皇帝面上恍然大悟的痛苦。哪怕是那日,她也未看见父皇如此痛苦。
“映枝,父皇求求你——”皇帝像是从几十年养成的坚硬的壳中钻了出来,浑身终于有了软弱的影子。
皇帝在怕。
在失去十年谋划时,皇帝没怕。
在被枝枝用匕首抵住脖子时,皇帝没怕。
但是这一刻,他怕了,他真的怕了。
只差,只差一步了啊!
那可是皇位,他毕生的执念。染黛已经完不成了,那便映枝,只差,只差一步了啊!
皇帝吐了好几口血,起身时,瞬间倒在地上。
他口中还在哀求着,那种曾经的不可一世终于成为了泡影。
楚映枝冷冷看着,她以为她会开心的,可是此刻,她毫无知觉。
她冷声下了最后的宣判:“父皇,这药,熟悉吗?”
皇帝的手顿住,又是咳了一口血。他这才恍惚间发现,他如今的症状,和枝枝当初一模一样。
这是,太子给枝枝下的毒。
他下意识想否认——
楚映枝声音很冷,像寒冰,幻化出冰箭,刺破了他虚伪的话。
她冷声说着事实,没带丝毫情绪,却在任何人听来,都是讽刺。
“我也只是,没有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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