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像是宣判, 彻头彻尾的宣判。
狠狠戳破皇帝还挂在表面的虚伪,露出曾有的恶意与面目狰狞。
皇帝是何时知道太子给枝枝下毒的呢?
太久之前了。
太子的人,动作并不干净。虽然最初并未发现, 但是时日一长, 自然也就发现了。
故而他一早, 便暗中派太医去诊断。
那是一种慢性毒药, 初期不显,中期会轻微咳血,然后身体虚弱,常年只能与病榻做伴, 最后,最后,会咳血而死。
若是无深厚经验的大夫, 是察觉不出其中异样的。
就连他派去的太医,都是诊断了数月才能基本确定。
他一直以为,这是一个秘密, 一个永远的秘密,枝枝决不可能知晓。
他没有阻止太子。
枝枝只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那这颗被精心照料的棋子, 就应该发挥最大的作用。
慢性毒药,残害枝枝的身体,折损枝枝的寿命,但也能麻痹太子,拖延时间,放松太子一党的警惕。
借此, 他能够为染黛准备一个更好的未来。
那个,不出意外, 本该来到的未来。
染黛成皇,名留青史。
可当枝枝露出了爪牙,彻底碎掉他曾经的期望时,他那一刻,便做好了准备。
做好了,带着这个秘密入土的准备。
皇帝不曾想过,枝枝原来是知晓的。
皇帝一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焦,他急着张口,却只有不断咳出的血。
他欲爬起身,他心中藏着深深的不安。但是枝枝并没有给他继续思考这“不安”为何的机会。
楚映枝顿了片刻,也未转身,背对着,皇帝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但是映枝的背影,是冷的。
他惶惶欲张口,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如今,这个不能让枝枝知晓的“秘密”,就这般直白地被摆在明面上,皇帝一时,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辩解。
或者,映枝,还需要他的辩解吗?
她不需要。
皇帝彻底失去力气,颓废瘫在地上,看着枝枝逐渐远去的背影,在他的眼眸中逐渐成为一道云白的线。
他痛苦地垂上眼,终于留下那一颗悔恨的泪。
算计一生,大业成空。自傲谋算过人,
却也只是局中小人。
成大事者,绝不悔恨。
可他,悔恨了。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楚映枝没再回头,她冷得像冬日的一面湖,无论疾风如何刮过,都荡不起一丝涟漪。
她听见身后痛苦的嘶吼,其中有悔,有恨,有祈求,有许多她从未在那个人身上看见过的东西。
那个人自小如天神,如巍峨的山,如磅礴的海,高大屹立在她的世界中。
可这一刻,她的心,竟然没有丝毫波动。
她不因那个人的悔恨而痛快,不因那个人的痛苦而兴奋,不因那个人的狼狈而喜悦。
她不在乎了。
恍惚在这一刻,她才发现,谢嗣初,永远是不同的。
即便是知晓赌约的那一刹那,她也未做好让他彻底离开她世界的准备。
或许说,她这一生,都做不好这个准备。
她曾以为她满心的报复和愁怨,是因为那个人伤害了她。
却原来不是,只是因为,那个人是谢嗣初。
楚映枝顿住,眼前是宫中罕有的荒败之处。
她冷冷的眸终于微微颤动,下一刻,她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虽然她的脸还是冷的,但是周身开始透出片刻的柔和。
她像是极熟悉这个荒废的宫殿,不用多看便拐到了一个偏僻的院子中。
那里,有一口枯井。
楚映枝愣愣看着,随后像是许多日一般,靠着墙坐在地上。
云白的长裙不免被沾污,但她毫不在意,她轻轻地闭上眼,从这个世界片刻地逃离。
风轻轻拂过她的脸庞,风温柔地接纳了少女的喃喃低语。
“谢嗣初,你再等等我”
“等等枝枝,待到一切都处理完了,枝枝便去寻你。”
*
楚澄是第一个发现的。
阿姐的心思,太好猜了。
或许是他聪慧,从与阿姐遇见的第一面起,他对阿姐,便有一种天生的了解。
阿姐向来如云,如雾,如烟,所以即使他了解阿姐,但是平日里他其实不太好猜阿姐的心思。可近日阿姐所说之话,所做之事,那种从冰寒和淡漠之下透出的急迫,无不在明晃晃地告诉他。
阿姐欲寻死。
楚澄知道,自己定是要做一些什么。
但是,他能做什么呢?
他来到破败的宫殿前,看着那扇留着一条缝的宫门,手有些颤抖。
他无数次欲开口劝诫,可是开口的那一刹那,他都能看见阿姐冷冷的眼眸。
那眼眸中,无一丝生气。阿姐痛苦得,连痛苦都感知不到了。
他救不了阿姐。
阿姐也不需要。
楚澄陷入了这些日子不知道多少次的茫然,他幼年失去双亲,人牙子手中几经流转。后来他被江南一代的富商收养,一年前又无端被再次贩卖。他几次出逃,被拳打脚踢,性命岌岌可危之际,他遇见了阿姐。
阿姐温柔地将他拉出了泥潭,不需要他付出任何东西,给了他这天下的一切。
甚至,这天下。
他会成皇,在大臣的簇拥下登上皇位。朝堂上都说他是傀儡,是阿姐用来操控朝堂的工具。但是他自然知道不是的,阿姐对这皇位只有厌恶,待到尘埃落定,一切成为定局,他才是幕后的掌权人。
阿姐,祭祀着她的痛苦,为他和这个国家铺路。
而他,能够为阿姐做什么呢?
他甚至不敢推开眼前这扇破烂的门,他怕自己的自私打扰到阿姐。
可他真的能够,眼睁睁看着阿姐死去吗?
他不能。
楚澄苍白的脸上痛苦地留下两行泪,这一切好像是一个无解的局,他甚至没有办法入局,他救不下他的阿姐,救不活一个心已经死了的人。
可他——
楚澄抱住头,大声地呜咽起来,可他怎么能够失去他的阿姐呢,阿姐是他在这人间唯一的在意了。
可他要怎么不失去呢,他连自私的方法都寻不到。
隔这一扇门,楚映枝松开了欲推门的手。她轻轻垂眸。
“阿澄”
直到门外的呜咽声停住,两人谁都未推开那扇门。
待到楚澄走后,楚映枝“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她面色淡淡,浑身透着一种漠然。
说出来有些伤人,但是她的确不再在意这世间的一切。
也自然是,所有都包含在内,才叫一切。
她连片刻,都不愿再停留。
这些天她又打探到许多事情。
有些是从已经死去的废太子口中逼问出来的,有些是她查阅卷宗和相关的事情推断出来的,有些是
楚映枝怔了片刻,才想起来那个人叫莫五。
她最近记性越来越不好了,什么都快忘个干净了。
她不知道莫五为何要来“寻”她。
又是怔住。
她抬眸,或许,或许她是知道的。
莫五恨她。
莫五手持匕首,红着眼向她刺过来的模样,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那时候她有反抗,尖叫,或者惊讶吗?
好像没有。
楚映枝有些艰难地回忆着,终于,她想起来了。
她没有,她闭上了眼,她甚至嘴角含了一抹笑。
她以为,是谢嗣初派莫五,来带她回家。
那个,她与谢嗣初从未拥有过,谢嗣初渴慕了一生的家。
她想说她愿意,她什么都愿意了。
可是那匕首在她胸口处停下了。
她疑惑地睁开眼,却看见了莫五眼中的泪。
她见莫五一把扔开匕首,匕首在地上砸出清脆的一声响,残忍地将她从梦境中拉离出来。
她有些责备,又有些疑惑。
莫五则是癫狂地讲述起一切。
她的眼眸从茫然到痛苦,她不知道用了多久。
她只知道,她摸向自己的脸时,冰凉的一片。
这太让她惊讶了,她以为,她再也不会哭了。
毕竟眼泪,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她以为她是知道的。
可是,可是,为什么止不住呢——
她蹲在地上,埋头痛哭。
那是她,最后一次哭。
她忘记莫五是怎么走的了,她实在记不得了。
她最近好像忘记了许多事情,有从前发生的,有近些日子的,甚至有时她走到一处宫殿外,都忘记了这是何处,有时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陷入长久的茫然。
但是很奇迹的,她记得那日莫五对她说的每一句话。
大抵是因为,莫五那日,所言句句都是谢嗣初。
那些,她不曾了解过的谢嗣初。
例如那场赌约,例如那场交易。
再例如,边疆那一箱满满的信。
她知道他很爱她,若是谢嗣初不爱她,她的每一步计划都只是空中楼阁。
但是好像,她又从未想过,他能这么爱她。
用不顾一切的信仰,用心甘情愿的死亡。
但是一切又好像理所当然。
她本来就是知道的,但是为何,为何,她从来不曾在心底真正地承认呢?
就因为一个赌约?
不,不是。
她努力地辩解着,却只觉得浑身上下,尽是苍白。
若是不知道一切,她方才能如此坦然。
借着“赌约”,粉饰掉一切。
可是不是了,不是了。
莫五所言,一句句倒映在她脑海。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赌约也是为了她呢?
谢嗣初,真的,真的,好傻啊。
为什么不和她说呢?
为什么为什么要拼命护下她的所有,为什么连一丝伤害都不愿意让她受到?
为什么,她会对谢嗣初如此残忍。
漠北的风很凉,他是不是很冷。
他是不是不会等她了。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这么残忍呢。
她要怎么,一个人在这世间。
她再没有机会,拥抱那个小心翼翼将一切捧到面前的少年。
他觉得他的世界脏污,血腥,是地狱。
可是谢嗣初,谢嗣初——
没有你的世间,于枝枝而言,才是真的地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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