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从门前离开后, 楚澄没再犹豫,转身便去寻了安山。
他鄙夷着自己的自私,知晓阿姐的痛苦, 却又实在接受不了阿姐可能的离去。
他想寻出一条, 对阿姐来说, 哪怕是痛苦的生路。
他知道他这样可能不太对, 但是总有些时候,人应该做一些不对的事情。
如若不那么爱阿姐可以让阿姐活下来,他愿意。
少年推开赤红的宫门时,面上带着沉默。宫里面, 门无一例外都是赤红的,只是有些红得艳,有些红得格外地沉, 像一抹充满死气的暮色。
面前这门上的红,便暗得可怕,像是山雨欲来, 预兆着什么。不大不?的院,宫婢太监们皆轻声沉默。
一种诡异的寂静,从他踏入这个院子的那一刻, 开始蔓延。
楚澄推开最后一扇门,安山此时正躺在病榻上,气息微弱。听见推门声,面上先是不动声色闪过一丝惊喜和期待,转过头看见来人是楚澄时,那抹淡淡的喜, 就消失了。
平心而论,楚澄与安山, 谁与谁,都不熟。他们之间唯一的羁绊,只有楚映枝。
安山几乎是一瞬间就猜到了,为何楚澄此时会来寻他。
他时日无多,整日在病榻上用药吊着,如今连下床都困难。
已经很少有人,来找他这样一个如今的废人,不久后的死人了。
楚澄向来不在阿姐以外的人的面前示弱,但是这一刻,他的目光中有祈求。
“安公公,我要如何才能留住阿姐?”
如飞舞的冰花般清凉而痛苦的声音,有一种极致地肆|虐的美。
年老的公公睁开了混浊的眼,看着枝枝一手培养出来的未来的帝王。
在这一刻,这个少年眼中,满是悲痛与稚嫩。
他甚至跪了下来,对这他这样一个阉人,行了楚国最高的跪拜礼。
他的痛苦和困恼,清晰可见。
若是这事不牵涉到枝枝,他大抵是愿意尽心帮一下的。
但是楚澄所求,牵涉到枝枝。
安山不可避免地犹豫了。
爱屋及乌,楚澄是那个“乌”。
楚澄依旧在用那样一双眸望着他,安山叹了口气,像枝枝平日唤楚澄那般唤他:“阿澄,前些日子,枝枝来寻我时,同我提起过你。”
楚澄僵住身子,眼眸中却不由得露出一抹渴望。
安山没有卖关子,他的声音苍老地可怕:“枝枝说,阿澄聪慧,她相信阿澄日后定会是一个极好的帝王。还让老奴,日后多管顾番。老奴自知时日无多,也实在无能力,便未答应。枝枝当时,面上是有些失望的。”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安山也只管点到为止。
他心中也矛盾地可怕,枝枝一心寻死,即便他们尽力阻止了,又如何呢?
那日他见到的枝枝,生不如死。
故而他未继续说,他已经给了楚澄一条路,也算他隐隐的私心。
到底,他还是希望枝枝,活着。
楚澄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他恭敬礼貌地又是行了一个大礼,随后安静地退出了院子。最后关上那扇暗红色的宫门时,他的手在发颤。
他明白了安公公的意思。
他沉着步子,到了角落处,一戴着银面的人冷漠看着他。
他听过阿姐唤这个人的名字。
“十三。”
*
那处荒芜破败的宫殿,早已成为了宫内心照不宣的秘密。
想要活命,便离远些。
日常宫婢们经过时,都快着步子,就怕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项上人头便保不住了。
这就导致,原本荒芜破败的宫殿,更加地寂静了。
不过这对楚映枝来说,不算坏事。
只是今天,有些奇怪。
楚映枝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原就淡漠的面庞,更添了一层冷。
若是要说,她现在连怒,都是冷的。
她没做停顿,推开门,依旧是十分熟练地,到了枯井处。
推开最后一扇门时,她垂下的手,暗示着她的心情。
不好,非常不好。
她抬起眼,面前陡然是她一月前说再也不会相见的人。
她曾经的——父皇。
虽然她知道,最近楚澄有些?动作,但是她未想到,楚澄竟敢如此大胆。
这件事,楚澄一人还做不成,毕竟现在还只是个徒有虚名的未来帝王。
至少,还有一个帮手,是谁。清穗,还是十三?
几乎在瞬间,楚映枝就想清楚了来龙去脉。她的眼眸,甚至没有在皇帝浑身的狼狈上停顿一秒,转身便要离去。
“那个孩子,便是你选择的继位人选吗?”
楚映枝不为所动,继续向前走。
直到后面传来一句。
“和他很像。”
她停下了脚步,转身,缓慢地走到皇帝身前。
皇帝艰难地抬头,他的身上满是伤痕,衣服还是一月前宴会上那套勾绣着龙爪的龙袍。上面沾着深浅不一的血渍,领口那处血像是今日新沾上的,红得有些厉害。
面对今日的一切,楚映枝都不太理解。
“楚澄逼迫你的?”
这是楚映枝能够想到的唯一可能。她若是皇帝,她此生都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
皇帝摇摇头,眸光中带着现在的楚映枝看不懂的情绪。
“不是,那孩子只是告诉了朕你的情况。”
楚映枝不能理解了,她越发觉得皇帝有病。她转身欲走,却又被皇帝一句话留住。
顿住那一刻,她分了些神,不愧是父皇,总知道她要什么。
“谢嗣初,是自己去边疆的。”
楚映枝转过身,不再有任何不耐烦的情绪,安静地听着皇帝视角中的谢嗣初。
许久之后,她突然说了句。
“所以呢?”
皇帝一时被噎住。
“就因为我这条命,如今的地位和权势,都是谢嗣初用命换来的,我就该好好珍惜吗?”
楚映枝抬眸,眸中闪过一丝惶然。
但是下一秒,她的眼眸就变成了较从前更冷的寒冰。
“所以,我就该,替谢嗣初好好活着?”
“你们,怎么都,这么自私啊。”
楚映枝轻声说着。
都和谢嗣初,如出一辙的自私。
皇帝眼眸中满是悲伤,昨日楚澄来寻他时,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那日枝枝离开时,他内心的慌乱是为何。
是那日,黑夜散去,黎明升起,他在枝枝的眼中,再没有看到一丝生气。
皇帝颤抖着手,他以为,他真的以为,他不曾说出口的,这些有关谢嗣初的事情,可以让枝枝活下去的。
而这一切,楚映枝只觉得可笑。
狗屁地活下去。
因为谢嗣初为她死了,所以她要为谢嗣初活下去?
可笑。
她都觉得,这是她一生,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一想到,这竟然可能是谢嗣初从始至终的想法,她一颗心像是被怒气填满。若是谢嗣初还在,她定是要,定是要
这怒火来的莫名其妙,去的也莫名其妙。
楚映枝恍惚间觉得自己的病更重了。
她居然在这和一个死人计较。
计较,计较这个人生前对她太好。
她空洞着一双眸,云白的衣摆恍若天边的云,无意识地走到了曾经落水的湖前面。
她从很久以前,便想好了如何去见谢嗣初。
他最爱云白色了。
想到这,她轻轻地笑了笑,闭上眼——
湖水没过她的眼眸。
*
还能睁开眼那一刻,楚映枝是遗憾的。
她原没准备今日去那湖边,但是楚澄惹烦了她。
恰好又是一身云白色衣裙。
又恰好,阳光明媚。
她觉得她不跳一跳,都对不起这个时机。
醒来这一刻,她第一时间打趣了一番自己。随后很“满意”地望向床边,却没见到楚澄。
取而代之的,是她压根没有想到的人。
“吾玉?”
吾玉放下了手中的佛珠,温柔一笑。
楚映枝如今对谁都淡淡的,自然,也不会因为吾玉改变什么。
“楚澄呢,是知道自己闯祸了,所以躲起来了吗?”
吾玉摇头:“不知。”
左右楚映枝也不太在意,没问到答案,也就不开口了。
吾玉也就沉默着。
待到半刻钟后,还是吾玉开了口:“不该。”
吾玉温柔是温柔,话语间却无端带了股说教意味,但楚映枝也不恼。
她不太在乎这些东西,考虑着等吾玉走后,她要换了身上的衣裙。
鹅黄色的,她不喜欢。
她已经近一月,日日都着云白色衣裙了,如今这一身鹅黄,不知道是哪个新来的?宫婢,真不懂事。
新?宫婢清穗摸摸鼻子,认真地守在床边。
见吾玉望过来,清穗撇撇嘴,出去了。
罕见清穗如此听旁人的话,楚映枝不禁问道:“如何说服的?”
吾玉温柔笑笑:“?僧只是对清施主言,?僧能救公主。”
吾玉的温柔不似谢嗣初,带着一股佛性的光辉。
楚映枝听着吾玉那一句,不在意地“噢”了一声。
吾玉没有在意她的冷淡,也装作没有看见她被褥下微微颤抖的手。
“公主,性命可贵,万不该如此草率。”
楚映枝没有说话,面上依旧是那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公主,可还记得,?僧初次见到公主时,便言公主是有佛缘之人。”
楚映枝抬起头,有些不知道吾玉要说什么。
吾玉慎重一番,还是道:“万物相生相克,此消彼长,公主可曾想过,为何公主有两世之缘?”
楚映枝想过,但她未想出答案。
她生了一丝兴趣,向吾玉看去。
吾玉神情慎之又慎,最后面上温柔被无奈代替,轻声道:“?僧亦不知。”
“ ”
楚映枝觉得自己没有直接开口赶客,已经极为礼貌了,吾玉稍稍识趣些,此时就该自己“走”出去。
但很明显,吾玉不太识趣。
几乎是瞬间,他便接连说道。
“但有一事,?僧知晓。”
楚映枝床褥下的手一次一次收紧,面上却淡漠地仿佛恨不得吾玉现在滚出去,她对他口中所言丝毫没有兴趣。
吾玉没有再犹豫。
“没死。”
紧抓着床褥的手陡然顿住,楚映枝觉得自己的声音应该硬得可怕。
“什么,没死?”
她没敢抬头,刚刚的锐利和淡漠在一瞬间消失个干净。
她心中乱得像千百万件事情在同时发生,同时放映,她茫然地不知道将眼神投向何处。
鹅黄色的衣衫真讨厌 ,这床褥上的桃花是用银线绣的,远处那扇窗开了大半,清穗在门外不停地走来走去
“谢施主,没死。”
清穗在门外走来走去,她,她,楚映枝控制不住那些事情在她脑海中继续发生,她低头的幅度很久都没变化。
吾玉也耐心等着。
一刻钟后,吾玉才听见那一句,极为沉默的回答。
“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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