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点头, 声音格外地温柔。
“小僧也算有佛缘之人,虽不能如公主般有两世佛缘,但是推演一个人的生死, 还是能做到的。”
楚映枝松开攥紧床褥的手, 轻声道。
“可我不信你。”
吾玉像是早就预料到了, 没有说话, 只是淡淡地笑。
楚映枝埋下头,很久之后突然说了一句。
“这是楚澄想出的新法子吗?”
“又或者,是阿姐相求的,我可是夺了她的皇位, 她不该怨恨我吗?其实她稍稍怨恨一些,我也是不太在意的。”
“还是,还是有其他人去找了你?”
楚映枝抬起头, 等着那一句答案。她说了许多话,可是想问的,只有最后一句。
是谢嗣初去找了你吗?
吾玉摇摇头:“谢施主未来寻小僧, 是小僧推演出来的。”
吾玉一丝都不松,无奈楚映枝询问多少遍,他依旧是那个答案。
“未见到, 未嘱咐,还活着。”
楚映枝渐渐生了“怒火”,虽然这在吾玉看来,更像一种虚张声势,但他还是继续耐心地回答道。
“谢施主未来寻小僧,是小僧自己推演到的。”
楚映枝将头埋进被子, 很久之后笑着说了句:“真是,太自私了。”
她的笑太轻了, 听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
吾玉依然在温柔笑着,手顿在佛珠串上一颗颜色深的玉珠上。
他未再多停留,转身那一刻,他听见那小公主说道。
“那,为什么,他不来找我呢?”
这句话比刚刚那句更轻了。
她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的释然和信任,但是吾玉知道,她暂时不会再如今日一般了。
至少寻死时,会犹豫番。
若是谢嗣初,还在这人间呢?
她会犹豫很久。
关上门那一刻,吾玉几乎是一刻都忍不住,“砰”地一声,浑身颤抖半跪在地上,唇边溢出鲜红的血。
他抬头望向天,松开了手中的佛珠,落下那一刻,串好的佛珠四处散开,像是有意识一般,纷纷滚落,不知到了何处。
楚染黛蹙眉看着,许久未走近。
吾玉握住那颗唯一还在他身边的佛珠,是那颗颜色微微发深的玉珠。
在血泊之中,起身,对着西方行了个僧礼。随后,温柔地放开了手中的佛珠,像是放生了一尾鱼般,静默地看着那玉珠滚到丛林中。
楚染黛上前,冷声:“吾玉,你无需如此。”
她虽然面上平静,颤抖的手却暴露了她的内心。
吾玉温柔地望着楚染黛。
“阿染,我好疼。”
配合着唇边时不时溢出的血,他笑得温柔又脆弱。
楚染黛握紧手,随后冷着一张脸上前两步,沉默地牵住吾玉的手。
“嗯。”
前世的吾玉在万千谩骂与诋毁之中,死于众目睽睽下的烈火灼烧。
这是他的道。
可这一世,一切好像都不一样了。
他误了佛缘,入了红尘,温柔地和身前的女子轻声说着琐事。
他知他的阿染,只是面上冷,其他地方,都是软的。
他亦不会再提起,借助转生之事,他原可勘破成佛。
但这些日子他几经波折,窥探天机,故意泄露,生生斩断了自己的佛缘。
“阿染,我好疼。”
“嗯。”
少女面上依旧满是冷漠,步子却又小了一些,她垂下漂亮的眸,掩住不该出现在冰原之上的璀璨星光。
人间岁月漫长。
*
皇宫的春日,格外地短暂。
夏日来时,楚映枝受不得热,总是会逃离皇宫,去淮安那个小院子。
她推开门的手不再颤抖,也就看见了小院重的繁花盛景。
她呆呆看了很久。
这是谢嗣初为她种的,满满一个院子的花。
自然,还有那曾经被风雨打落的葡萄蔓。
有些美,楚映枝靠着这一小院的风景,度过了一个不算难熬的夏。
每日院子都很安静,没有人敢来打扰她。
故而,每当听见些动静,她总觉得是谢嗣初回来见她了。
她想她定要好好地揍他一顿,却不自觉面上含着笑,打开门,却只看见一脸惊恐的侍卫。
她渐渐地,开门的时候,便不再笑了。
秋日,冬日,她倒是都回到了皇宫。
楚澄格外地黏她,但她自从那件事后,便不再理会他了。
楚映枝知道,她终会离开的。
皇宫的生活很无趣,她总是回去看看她的井和她的湖。
其实都是很不好的地方,但是对这个时候的她而言,再没有比这两个地方更好的地方了。
转眼,又是一个春。
她无聊地看着宫中发生的一切,觉得真的太没有意思了。
唯一慰藉的是,她的湖和她的井都还好好的。
湖水很脏,井是枯的,一切都很好。
她也是。
这个夏,她未去淮安,因为墨沉从边疆回来了。她预感她可能之后再见不到墨沉了,故而墨沉写信让她先留在京城时,她并未拒绝。
对于不太相干的事,她向来是慷慨的。
墨沉变了很多,变得更沉默了。他向她走来的时候,她轻轻抬了眼,突然想到从前那些时光。
墨沉声音低沉。
“这是今年的生辰礼。”
“枝枝,生辰快乐。”
楚映枝接过那封看起来薄薄的信,分神想,已经许久未有人唤她枝枝了。
墨沉走后,她随意将信放置在一旁,却突然看见了那四个字。
“枝枝亲启。”
是谢嗣初的字。
这个想法在她心头浮现那一刹那,她恍惚间意识到,她已经许久未想起他的名字了。
她隔了许久,才拆开那封信。
看见那个只有米粒大小的小墨点时,怔了片刻。
在那米粒大小的小墨点旁,信纸有一处微微发皱。
看了一整个夏天,楚映枝都只看到这些东西。
但她还是珍藏起来了,随后又认真看了一整个秋和冬。
最后得出结论,的确只有米粒般大小的小墨点。
是谢嗣初的风格。
待到换了两个春,楚映枝终于确定,吾玉就是个骗子。
这是第三年了。
谢嗣初杳无音信。
吾玉就是个骗子。
楚映枝考虑着和自己的湖相聚前,给吾玉找找麻烦的可能。
可能性很大,她决定试试。但她时间,不太多了。
她这两年,忘性很大,偶尔想着想着,连谢嗣初都记不清了。
她想着,要是能忘了他也好,好教他痛不欲生痛彻心扉痛哭流涕。
这时候,那个念头就飘过来。
没用,他死了。
她的小公子,死在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春天。
她被人哄骗着,在这世间孤独地行了两年,实在是可怜。
谢嗣初,你不在,别人都开始欺负我了。
她的委屈半分真半分假,连她自己都开始分不清了。
她总是这般漫无目的地想着,她逐渐开始穿云白色的衣裙,开始每日好好地收拾自己。
没有人察觉出异样,这两年,楚映枝表现地太正常了。
莫五隔三差五摸入宫,骂她狼心狗肺没心没肺。
她记得她好像只疑惑地问了一句:“那我到底有没有心,有没有肺?”
莫五被她噎住一次,许久都再未来了。
没人再来扰她,她也乐得清闲。
最近她开始噬睡,忘的事情越来越多。
她恍惚间记得,三日后,便是她的生辰。
真好。
她要去见他了。
*
还未等楚映枝去寻吾玉麻烦,吾玉先来了。
他对面前神色平静的小公主道了一声:“公主,小僧抱歉。”
楚映枝微微摇头:“何出此言,无需如此。”
“公主相信小僧,当年小僧真的推演出了”
不等吾玉说完:“嗯,我相信你。”
她轻轻笑着,面色温柔纯净。
吾玉又说了很多,直到她的眼眸中出现微微的困倦。
吾吾自知失礼,最后嘱咐了两句,方才离去。
吾玉离开时,她就那样看着吾玉的背影。
她对吾玉,已经没有什么相信不相信了。
她甚至都不想再多问了。
没意义了。
她只是,不相信自己了。
楚映枝闭上眼,轻声笑笑,在秋千上轻轻摇晃着双腿。
她厌恶自己的生辰。
这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
*
生辰,楚映枝早早地装扮起来。
她换上一身云白色的百褶流仙裙,上面有数百位绣娘用金银线绣了整整一年的三千只蝴蝶。
她轻轻抚摸脖颈间的红线,随后又小心翼翼将玉放回去。
待到装扮完毕,起身那一刹那,清穗只觉得她的公主像一只欲飞的纯白蝴蝶,好像下一刻就要飞走了。
看着公主面上的笑,她也开心地笑了起来,她许久都未见公主如此开心地笑了。
楚映枝轻声笑着,吩咐着。
宴会开始前,十三带来了一众暗卫。
自一年前,十三便彻底接手了皇族暗卫的事项,如今是带新的一批暗卫来给公主挑选。
接手皇族暗卫首领事务,便不再能够呆在楚映枝身边,这自然不是十三自愿的。
十三低头,想起那日。
公主看似没有生气,笑着对楚澄说:“十三在阿姐身边待了许久,武功高,品行好,去统领暗卫再合适不过了。”
楚澄,楚澄自然只有说好的份。
十三知道,这是他几次逾矩的惩罚。
他的公主温柔又残忍。
就像此时,公主依旧没有看他一眼。
十三轻声道:“公主,这是新的一批的暗卫,请公主挑选。”
楚映枝头都没有回,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妆容。
十三默默候着。
许久之后,楚映枝才缓缓转身,依旧是看都没看十三一眼,随意地向着他身后的几位暗卫看去——
就在这随意的一眼即将收回之际,楚映枝弯起的染好的指甲缓缓顿住,随后近乎僵硬地伸直,她突然垂下了眼眸。
“可以挑几个?”
十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他感觉公主浑身都冷了起来。见公主终于愿意理会他,他忙回答道:“自然是,公主想挑几个都可以。多一些,更能保护公主安全。”
楚映枝用手扣着桌子,染好的指甲一下又一下敲在梳妆台上。
她垂着头,声音有些冷。
“除了倒数第二个,都留下吧。”
十三一共带来了六个暗卫,如今不要第二个,就是留下五个。十三松了口气,公主身边多些人保护,自然是好的。
只是那倒数第二个是这一批成绩最好的,有些可惜。不过十三绝对不会因为这个去触公主霉头就是了。
十三刚刚想离开,就听见楚映枝略带刻薄地说:“倒数第二个侍卫,喉咙上那么长一条疤,丑死了。”
虽然话说的刻薄,但是楚映枝无论声音,还是表情,都是淡淡的。
她甚至在对镜涂着口脂。
十三有些愣住,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公主。他望向那个单单被公主拿出来刻薄的侍卫,不得不说,这也算是一种别样的特殊。
这般想着,他带着六人出了房间。
清穗在一旁紧紧低着头,她颤抖着手,手足无措地看着面前的公主。
楚映枝扬唇笑着,眼眸却红透了,一颗一颗开始落泪。
滴在她精心染好的指甲上,一颗一颗顺着甲面往下滑。
她安静地留着泪。
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一把拆掉了头上的珠钗,提起裙摆便奔出房门。
三千只蝴蝶恍若展翅纷飞,金丝银线在阳光下折射出美丽的光线,裙摆微微扬起时露出云白色的流云。
楚映枝一路追到了院中,十三正在训话,那个喉咙间一长条疤痕的暗卫轻轻低下了头,看见她来时,十三有些惊讶地顿住了。
然后就看见——
公主如蝶一般奔入了那个她独独说不要留下的暗卫怀中,泪流不止,轻声哭诉。
“谢嗣初,我恨你。”
谢嗣初轻轻笑笑,抬起手,抱住怀中的人,温柔地相哄。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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