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办法面对威廉。即便是在这个时代。
拍摄完成后,阿尔伯特拦下一辆的士,回到位于荷兰公园斜后方的一座宅邸。那是格里芬莫兰的家。
格里芬个性沉稳,做事有条有理,是个可靠的男人,难以想象会是性格急躁、鲁莽的某人的后代。他自己也对先祖的很多举动嗤之以鼻,经常大眼瞪小眼。
寡言的老管家为他开了门,礼貌地接过他的外套。他的举动仿佛是一百年前的复刻,让他偶尔会产生自己并没有穿越时空的错觉。
不过只要往窗外瞥一眼,遥远的引擎轰鸣声和停在街角的大卡车,都明确地提醒他,这里是百年后的新世界,是一个相对自由而平等的时代。
“哟,大明星回来喽。”塞巴斯蒂安莫兰站在楼梯口,一侧肩膀靠着墙壁,肌肉鼓胀的双臂抱在胸前,一脸农奴翻身把歌唱似的得意模样。
是的,在这个时点,莫里亚蒂家族已经彻底没落了,但是莫兰家却混得风生水起。虽然和格里芬有些八字不合,但他还是很认可他的能力的。
不仅如此,他先于阿尔伯特来到这个时代,算是他的“前辈”,甚至还手把手交过他如何看红绿灯、坐公交,以及使用钞票等基本行为。
当然,这么做只有百分之二十不到是出于热心,剩下的百分之八十多,绝对是幸灾乐祸。
看吧,那个养尊处优、爱算计的阿尔伯特少爷,落魄到只能去超市跑腿的地步,这如何不让他心情舒畅呢?
以前他可没少被阿尔伯特挤兑欺负,这回,借着自己后代的光,他翻身了。
哼哼哼,简直太愉悦了。这是食物链的逆转,他可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借住在他们家的阿尔伯特,无法避免地稍稍放低了一丢丢的姿态。不仅红酒喝不到,还要去超市买菠菜、调料、洗洁用品等。
不过他不是很介意,反而充满好奇,一周的时间内,他跑过伦敦的主要街巷,对比着记忆,感受着时代洪流的魔力。
就是在贝克街的街角,他被取景的剧组一见钟情,答应扮演一个出场只有十几分钟的角色。
也许是上天的安排,他竟然在剧组里见到了威廉!
他的手现在还轻微发颤。四目相对那一刻,他从威廉眼中了看到和自己一样的地震般的惊诧。但威廉眼中的讶异很快的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坦然。
反倒是他,除了惊喜与无措之外,什么也感受不到。
他们没有互相倾诉什么,因为女导演很快就抖动着赘肉旋风而入,开始了拍摄。
拍摄的间隙,他感受到威廉几次翕动嘴唇,想额外说点什么。但只有肌肉的牵动,声音抵达喉咙口便原路退回,沉入肚腹。
这样更好,如果威廉真的说出什么,他反倒不知要如何回应了。他心绪纷乱,无尽的自我怀疑与否定曾差点让他陷入癫狂,他枯坐在高塔的窗边,为威廉的“自杀”而深深自责。
明明都已经预定好了结局,三个兄弟分别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明明威廉已经那样坚决地赴死,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一切发生后,他反倒陷入了悔恨的泥沼,几乎无法自拔。
那天麦考夫来看他,带来了一些信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东西,久到有几封他根本就没有记忆。
印象最深的,是一封署名为夏洛特莫里亚蒂的女孩的信。说是信,不如说是一张沾满鼻涕和眼泪的纸,潦草地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迹。
脑中有什么东西在绷紧,然后松弛,接着又绷紧,十分痛苦。他把信置于一旁,捂着脑袋,一阵眩晕。
麦考夫这时好心地递给他一杯奶茶,他甚至都没注意到他泡茶的动作。
或许是大脑的钝痛让他放松了警惕,他喝了一口,之后便感到周身有如蚂蚁啃噬,又痒又刺痛。
他从椅子上翻倒,捂住胸口使劲摁压,可是心跳越来越微弱,他几乎上不来气。
他像一条濒死的鱼,在地上抽动着,而麦考夫却只是冷眼旁观。
失去意识前,倒映在他美丽的绿色眸子里的最后影像,便是淡定地朝他俯下身来的麦考夫。
麦考夫的嘴角,勾着一抹略显诡谲的笑意。他朝他被汗水浸润的脸伸出手,将他额前的散发轻轻捋到耳后。
能感觉到他手指划过眉毛和耳廓,最后落在他的颈动脉上。
他失去了知觉。再睁开眼睛,便来到了这里,而且很不幸地倒在了正在练车的塞巴斯蒂安莫兰的雪佛兰前。
“你——脸色很古怪。”莫兰打断了他的回忆,“该不会在剧组里遭遇潜规则了吧,哈哈。”
阿尔伯特叹了口气。这家伙来这个世界不到半个月,新增的知识多半都带颜色,或者参杂暴力。
他忽然泛起一脸腹黑的笑容,只一瞬间,就让莫兰心虚了起来。
看来食物链底层的男人想翻身,并不是那样容易。
“我看见威廉了,莫兰上校。”他笑道,再度绽放出那股罂粟般的气质。
莫兰凝滞在原地,仿佛被定格,过了足足两分钟,他才猛冲过来,十指紧紧揪住阿尔伯特的衣襟,几乎是吼道:“你、你再说一遍!?威廉也在这里吗?他在哪,不不不,他、他真的还活着?”
阿尔伯特任凭自己被他扯着,因为那样才让他感到某种真切。
他也很想再感受一遍一开始的那种震惊。莫兰的反应和他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不会如此外放,他习惯于将一切都搁心里慢慢闷燃、发酵,直到无法承受。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在威廉坠桥后如此自责与痛苦。
明明已经察觉到了他的痛苦,无数次瞥见他心力交瘁地趴在桌子上,背影落寞而脆弱,却没有一次敞开心扉,主动与他好好沟通一番。
作为一名兄长,他其实是失败的,是懦弱的,也是自私的。
他没办法面对威廉。即便是在这个时代。
可为什么,威廉望着他的目光却如此坦然。里面不仅没有痛苦、纠结、失落,甚至充满了希望,仿佛无数只白鸽在舞动翅膀。
果然是因为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缘故吗?
面对着那份坦然,他却心虚地避开了视线,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嘴唇像是被万能胶黏住,一张开,就会带来皮肉撕裂般的痛楚。
两人谁都没再说什么,直到摄影结束。
导演揉着太阳穴,吐槽他们俩演得不像是情敌,倒像是一对迫于生活舆论压力不得不娶妻成家却意外在十年后重逢的基佬,类似电影《莫里斯》那种。
然后今天的拍摄就到此为止。
然后两人就这么地,没再说一句话地分道扬镳了。
就好像,完全没有准备好相认似的。
日本,安室透的公寓里。
由衣捂住嘴,眼泪汪汪地望着门口的男人。
她抽了抽鼻子,然后猛地扑了上去,勾住他的脖子,将整个身体都挂在他魁梧的身上。
“秀一哥哥,真的是你啊,呜呜呜……”
哈罗的叫声戛然而止,并试探地从窗帘后探出小脚脚,一步步往门口挪动。
冲矢昴镜片反着光,嘴角却勾着微笑。他拍了拍由衣的肩膀,任凭她把鼻涕眼泪都抹在衬衫的前襟上。
由衣“发泄”了足足五分钟,从他胸前仰起头,眼神好奇:“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个嘛,说来话长。”冲矢昴推了推镜架,向屋里扫了一眼,“我可以进去说话吗,站在门口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吧。”
“嗯嗯,虽然这里不是我家,但在他没回来之前,我还是可以稍稍擅作主张的。请进!”
由衣像一贴虎皮膏药从他身上剥离开,闪身让他进来。
哈罗发出小豹子似的声音,在冲矢昴进屋关门后,又一次退回到窗帘后,不再发出叫声,尾巴依旧垂着。
由衣很快就不再关注他如何找到自己这件事,她有一肚子苦水要倾诉。
肚子痛,吃不到美食,手机被没收,还被这房子的主人挤兑——
她叽里呱啦吐槽了一刻钟,是口渴解救了冲矢昴的耳朵。
“真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呢。”他隐晦地一笑,“已经快过去两天了,还有十二天就可以解放,忍一忍吧。”
“可是我好无聊啊。肚子还痛。”由衣蜷在沙发一角,对坐在另一角的男人幽怨道。
“那明天给你带两本吧。”他笑着说,“我可以每天都过来陪你聊聊天,毕竟我也有些无所事事。”
由衣眼睛蓦地一亮:“真、真的吗?要拉勾哦,不许悔改!”
说罢,膝行到冲矢昴跟前,伸出小手指,和他拉了勾。
就像以前那样。
两人简单聊了聊各自的经历,中途冲矢昴出去一趟,带了一兜子东西回来。
有女性常用的止痛药,暖贴,还有她一直很爱吃的墨西哥鸡肉卷和瓶装牛奶。
不愧是交过女朋友的人,就是不一样。她感动地接过这些救急的物资,就像一只饿了好久,终于能够吃上一顿鱼肉的流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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