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昭如原本以为她只需在白马寺待上半日,结果在长公主与鉴空说完话后半日平白成了七日。鉴空同长公主说,她自北州归来身上有些煞气,最好在寺庙中听听佛音,身子会更好。按照鉴空的意思,她回到上都生得那一场病就是身上关外煞气太重与上都相冲。
崔昭如才不相信。
她那一次重病完全就是车图劳累啊。
但长公主信了。关于她的所有事,长公主从来都是小心又小心、认真再认真,不会有一丝一毫懈怠。于是崔昭如与谢辰行一起被留下。
临行前,长公主握着她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比方说不要吹凉风,也别戒斋,该吃什么吃什么,又不是来这里当尼姑的。叮咛后却不会留下来陪她。长公主神色不好,正急着会内廷。
寺外台阶空空,旁边低开着的白色无名小花正漂亮。山里景色很是不错,且长公主下了令,这七日不会有人来寺中,寺内清净,留下来住几日也挺好。
崔昭如想通了,余光瞧见和她一块儿送别长公主的谢辰行。
谢辰行似乎还在生气,见她往过来便扭开头。
崔昭如有些子无奈。
那钗子她确实拿不回来,她干不出那种事。可念到素芽说过的话,她觉得也不能这样晾着谢辰行,深呼吸一口,走了上去。
却不想她还未说话,谢辰行蓦然从袖里拿出一根钗子。
“偏不给我?千千万万根都不给我?本殿下自己拿到了,不需要你给!”
在崔昭如懵懵然的时候,少年将玉钗收入袖中,抬着下颌,模样如同高傲的孔雀,语气十分阴阳怪气地说,
“你不愿意给我,偏要送给旁人,可人家缺你一根玉钗?人家转手就给了人,你呀你,啧,崔阿绪,你可真是不识好歹。”
说完这话,少年十分冷酷地转身,迈出六亲不认的步伐,离开崔昭如的视线。
崔昭如还是不大能理解他的意思。
——难道太子将玉钗给了他?
她心底莫名有些烦。
她不愿意给谢辰行的东西,为什么太子要给他。给了旁人都好,为什么要还回去呢。
这烦闷来得突兀。
在佛音响起时消失。
崔昭如晃晃脑袋。
算了,即便太子给了谢辰行这也没什么,总归玉钗已经是太子所有。
“小和尚,太子殿下现下在哪里。”
她拉住旁边正要去念经的小和尚问。
太子没有同她们一块儿送长公主,长公主本也没知会他。
小和尚恭敬回崔昭如。
崔昭如便朝着那里走去。
谢辰行如愿以偿的模样太讨人厌,她要去看一些漂亮的东西,比方说太子那一张清冷漂亮似谪仙的脸,再比如说他纤长冷白骨节分明的手。
她绝对,绝对,不是为了问对方为什么要将玉钗给谢辰行才去的。
……
白马寺有许多扇门,崔昭如刚从大门离开。小和尚同她说太子在后门,说后门有片桃花林,太子便在那儿,崔昭如还有些疑惑,太子为母亲置办长灵灯,怎么还有闲情逸致赏花。
到地方的时候,崔昭如觉得这应当不是闲情逸致。
山外桃花开得那样艳丽,太子却站在一旁,清冷的石阶前,火光经由他的面孔,纷纷扬扬落下的桃花停在他玄色衣袍间,红得美艳,墨色深沉,骤然入眼叫人心神恍然。
崔昭如一向知道太子很好看。
倘若他没有那样好看,后头即便有小猫,她也不会这样关注他。
可今日的太子与昨日的太子不一样。
他今日格外好看。
崔昭如信了话本子上说的,认真的男人最好看。
她提起裙摆,缓步走到太子身侧。
“殿下在做什么?”
照亮太子脸庞的火光映入崔昭如眼底,在看见铜盆与纸灰的时候,崔昭如大抵知道太子在做什么了。
果不其然太子道,“……在为母妃烧些铜钱。”见崔昭如疑惑,太子又温声解释,“宫里不允许烧纸钱,我也不大有空。”
崔昭如自然知道宫里不允许。
可那是对下人们来说。
对于太子生母,出生再如何卑贱,她也是太子的母亲,一炷香,一座佛堂,那都是受得起的,可她没有。太子也没有。在宫里,太子是被人蔑视、冷落的存在。
至于没有空,崔昭如也能理解。
太子能出宫,也出宫办过许多差事,他若愿意,尽可在办公时悄悄为母亲上一炷香、烧一叠纸,可他没有。他出去的每一回都与民有关,与灾有关,是朝臣贵族们不愿意而他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他做了,且求尽善尽美,于是没有时间机会去为母亲烧一炷香。
真可怜。
“我也来。”
崔昭如想也不想便道。
她不大想走,说不出原由,可干站在这儿也不太好,不如一同为太子逝去的母亲烧钱,虽然没什么交集,但……就当,感谢她生出一个漂亮儿子?
“不可……”太子正在将一枚纸制通宝扔进铜盆中,听了崔昭如的话便提声说不,见崔昭如已经蹲了下来,他清冷的眉眼露出几分无奈,叹了一口气道,“山中有过沉雪,黄土会污了郡主的衣裙。”
崔昭如愣了愣,她还以为太子是因贵妃拒绝她。
她的青枝是一个爱听闲言的人。
有她在,无数秘闻便会不由自主进入崔昭如的耳朵。到了宫里更是如此。内廷少不了秘闻,但本朝后宫这些年清净,只有些小太监爱穿红袜子这类的,而太子生母是被贵妃害死的这个秘闻,同太监的袜子处于一个地位。
没有人关心。
倘若不是崔昭如关注太子,也许都不会有人提起。
崔昭如适才以为太子拒绝自己就是因为这个。毕竟谁会要与杀人凶手有关系的人烧纸钱呢?
听了不是她才松一口气,尚未开口,却又听太子说话。
“郡主今日的裙子很漂亮。”
他看向她的黑眸干净,似荒山多年未有人踪的纯洁雪色,唇边的笑意更是礼貌而自然。
崔昭如愣了愣。
她想不到这样的话会从太子口中说出。
太子一向对她礼貌而疏远。
应该是疏远?又或者是天性温和淡薄。就像苍山的雪,不该与世俗出现牵扯。
她的裙子是很漂亮,今日出门时青枝为她精心挑选的,雪色彩墨海棠织金裙,交叉绣法将一幅墨色海棠呈现在她裙摆之上,清雅却又精妙。她还挺喜欢的。
可这值得太子说嘴?
而且,今日的衣裳,同太子的有些像。
崔昭如看着太子衣袖间的银线海棠,陷入一种奇怪的思绪里。
眼前的青年却只是温吞地露着笑,仿佛对她一瞬间的猜忌截然不知,过了会儿慢慢悠悠道。
“我母妃也十分喜爱海棠。”
崔昭如松了一口气。
不要怨她想得多,可太子目光真的太过温柔。
刚才她是真怀疑太子有点喜欢她。
她是要嫁给谢辰行的人,不论她喜欢不喜欢谢辰行,家里所有人都想要她嫁,她便不能毁了这桩婚事。
可怜太子、欣赏太子都是没有错的。
倘若恋慕太子,为了太子毁去家族所望,那就是错。
若是太子喜欢她,那她就得离这人远远的。
还好没有。
这都能将她看做母亲了,能有什么奇怪心思!
她就说,太子怎么会是这样轻易喜欢上一个人呢?偏偏贵公子,心怀天下的家伙就该难以动心。至少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倘若不成,那会被人骂人设崩坏。
崔昭如不喜欢人设崩坏。
更不想因此失去与太子见面的机会。
……毕竟不能同太子见面,也就见不到大毛二毛三毛了?
她卸下警惕,笑的眉眼弯弯,“裙子脏了就脏了,不碍事的,海棠确实好看,来日咱们可以令人剪一些描金海棠给贵人送去,又好看又值钱。”
太子垂了眼眸,跟着她笑了笑,温声道,“郡主心思灵巧,聪慧善敏,实在是妙人。”
他遮在眼帘后的眸色深沉晦暗,说的是妙人,讲的只是夸奖,眸光却不像是夸奖,墨色幽深地似乎将人盖入股掌。
崔昭如对此一无所知。
得到贵公子这样的夸奖,她整个人都快乐起来,没去想什么有的别的。她便在笑声中与太子将那一叠纸钱全部烧尽。等到后面站起来时,太子亲手将她裙尾海棠上沾着的落雪与泥一并擦去。崔昭如一点儿怪异感觉也没有。
这叫什么,这叫做睹物思人,太子母亲喜欢海棠,他不乐意见海棠上沾泥罢了。
也许,肯定有爱美之心在里头,毕竟她的裙子这样好看。
崔昭如不由得想。
总归,翩翩公子就是好,夸赞也是真心实意而彬彬有礼。
不像谢辰行那头蠢熊,黄土弄不弄得脏裙子不说,但凡她穿了漂亮衣裳,谢辰行一定弄得脏!什么人啊?!
崔昭如抿了抿唇,想起谢辰行那孔雀模样就不大开心。
俯身为她擦去裙间尘埃的太子直起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慢条斯理地将手帕放入袖中。
桃花的香味不及她衣上香。
实在令人流连忘返,忍不住靠近。
……
春日里的风有些寒,卷着桃花飘落,像是落下的红雪,漂亮又奇异。等到火光完全熄灭,崔昭如本该和太子一同离开了。可她不大想走,也许是花色美丽,又也许是她心里还有个问题……
崔昭如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其实她是知道的,可许多时候,该不该并不能左右想不想。
漫步桃花林中,崔昭如双手交握,掌心有些凉,她似乎有些清醒了。
“郡主喜爱赏花,但此处风大,小心受寒。”
冷冽的春风里,陪同她一块儿赏花的青年骤然转身,眉眼清冷,解下身上黑色斗篷,在她的眸光中,十分自然且十分礼貌地替她披在身后。
这里没有旁人,素芽同长公主一块儿回宫,去领来将要在寺庙中伺候她的宫人。青枝为她寻觅最美的桃花。其余人并不曾跟来,四下只有他们。
披风落到她肩头,遮盖住凉意,也将能令她清醒的宝藏拒之门外,想不想敌过该不该。
崔昭如悄悄吸了一口桃花的香味,问出那个奇怪的问题。
“殿下将我赠予您的那一根玉钗给了谢——淮王吗?”
她认真地看着面前如谪仙般的太子。
青年似乎没有想到她会问,眼眸间蓦然出现一分诧异,接着才道,“对——”
才不对。
肯定不是。
崔昭如没有错过那一分诧异与太子话语间的迟疑。
她就知道!
谢辰行一定是从太子手里强夺的!
太子那样柔弱的人,怎么敌得过憨熊!
崔昭如正欲往下问的时候,几个蒙面人骤然出现,刀光闪过她的眼眸,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以为回到那一日,在北州时满是风沙的那一日。
然而疼痛没有到。
有人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危险以外。
同那时候,北州的那位将军一样。
但这里不是北州,眼前人也并非将军。
他掌心柔软,并没有一点儿练武的痕迹。
崔昭如当下回过神,侧眸看去,太子右手玄衣破裂,血色瞬时染湿他的衣袍。
“快走……”
眼见一刀又来,崔昭如赶忙拉上太子,连着往旁边跑去。
白山多树,刺客们担心惊动护卫,不敢有大的声响,却将去往白马寺的路严实挡住,留下追兵在后,崔昭如与太子只能往密林中跑去,这会儿崔昭如便庆幸当年被逼着跑过许多路,不然真是半点儿力气也没有。
可跑过是真的,没有体力也是真。
狼狈逃窜许久,她眼前一黑,只来得及说殿下快走四个字,便失去所有感觉,不知世事。
……
再醒来已是十分陌生的场景。
黄泥土,硬床板,青蓝的门帘与身上盖着的一层棉被。
崔昭如皱着眉头掀开棉被,踏上放在窗前的绣鞋,正要去外头一探究竟,却见门帘被掀开,走进个圆脸妇人。
妇人手里拿着个瓷碗,见到她下榻,神色有些稀罕,笑道。
“娘子醒了好,快些去照顾你那夫君吧。他为了护你,被野兽挠了好几下呢。你们俩的衣裳都破了,不好穿,我便将新做的给你穿上了,待会儿你男人醒了记得让他给我钱,这是额外的加钱,不算在暖火、救命、寻药里头。”
她顿了顿,
“还未来得及问你们,你们是夫妻吧?”
“应当是吧?衣服都穿的一样,人又那样护着你,总不能不是你男人,要不是,那我可得报官了,这几日官府可在抓一对兄妹呢,瞧着你二人长得也不大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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