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农妇口中满是伤痕、昏迷不醒的太子正坐在榻上听宋河回话。
宋河低着脑袋,因失职的原由,不大敢看太子眉眼,“殿下,这次动手的除了我们还有一波人,像是朝着郡主来的。”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自导自演一出戏,将刺杀太子、殃及清河郡主嫁祸到贵妃身上,令爱女如狂的长公主与贵妃出现隔阂。可现在再来一波人,保不准就会让人觉得这事与贵妃无关。
“急什么,栽赃嫁祸不会留痕迹吗?”
太子语气平和。玄色衣袍下,他修长手指将一根紫玉海棠步摇握在掌心。
这似乎是谢辰行赠的。
今日的阿绪什么都好,唯有这根步摇不大好,但这并非阿绪的错,是谢辰行的错。
昂贵精致的步摇在他掌心成为粉末。
宋河还想说是否太过明显,在他开口之前,背光中的太子洒下粉末,凤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贵妃愚蠢,蠢人能万无一失?”
是了。
没有错。
贵妃脾性火爆,粗枝大叶,极容易被煽动,算不上聪明人。她办事情留下痕迹可太正常。宋河柳暗花明,心下又一次佩服殿下。世上足智多谋的人并不少,可像他家殿下这般善于利用人心人性,将事情谋划得残忍又漂亮的实在不多。
还好这是他追随的主上。
“殿下!您瞧瞧我这样行不?”
门外出现个痛苦异常的嗓音。
宋河转头看见了他那倒霉哥哥宋海走进来。
虽然是两兄弟,但宋河不经常和哥哥见面。他隐藏在朝堂为殿下做事,宋海则在民间。
目光扫过这个麻布衣裳三个破洞满脸乌青的男人。
宋河庆幸自己是在朝堂内。虽知道些机密,可能会因为没有用而被杀掉,至少吃得好穿得好,不用跟他哥一样活得像个乞丐。
不过穿成这样干什么?
“不够。”太子平静地说。
他指向外头的人,吩咐道,“再惨些。”
宋海两眼睁得溜圆,一张大脸皱皱巴巴,“别吧殿下我觉得郡主已经会觉得我很可怜再打一顿我可能就死——”
没说完,人已经被他的属下,也就是村里的村民拖出去了。
这人嘴巴多,与长舌妇没有区别,许多人已经想打他很久了。
包括宋河。
宋河没错过殿下话中的郡主二字。
看来他哥被打得这么惨与清河郡主有关,啧,诡计多端的殿下啊,又要去坑蒙拐骗了。
清河郡也不知是可怜还是如何不可怜,骗是被骗了,但嫁给他家殿下,后位还手到擒来,崔家与长公主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唯一奇怪的是,殿下如何会选中清河郡主。
两人未曾见过面,那个娇娇女同殿下似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喜欢?应当不会是喜欢吧。殿下这样冷酷的人,也会喜欢人?
想不明白为什么会选中清河。但很乐意见兄长与自己一样知道了机密,拥有了被杀的可能性。
宋河一路上心情都很好,挑拨离间的手段也用得更熟练。
堂内。
谢寄看着自己右手的伤痕,黑眸深沉,转手为刃,眼也不眨地在伤口上又划了几道。
还得更可怜一些,不然阿绪那样守礼的女孩子如何与他亲近。
……
不久之后。
门外传来仓促的脚步声。
谢寄就着木榻躺平。
他盖好薄被的瞬间,崔昭如掀开青色门帘。
崔昭如一进门便闻见浓郁的血腥味。
在她的目光中,太子脸色苍白、虚弱不堪地躺在粗糙坚硬的木塌上,呼吸轻浅,瞧不清是死是活。
崔昭如走近前去,看清太子耳侧手背的伤痕,浓郁的血腥是从太子身上传出来的。刚才那个农妇都与她说了。她只是没有想到会这样严重。
农妇是在山林中见到他们,说见到他们的时候,太子已是满身伤痕。等到安置好崔昭如不久便昏厥过去,昏厥之前还要她照顾好崔昭如,酬礼是一块玉佩。
崔昭如见过玉佩,她有一块类似的。
那玉佩是皇室子嗣出生便有的。
她虽不姓谢,但身上恩宠无双,皇家弟子的玉佩也不会少得了她的。
崔昭如不常带出门,她记得那玉佩是上好寒冰灵玉,雕刻她的小字阿绪。
而身为正经皇家子弟的太子,玉佩却是普通到极致的紫玉,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值钱,但对于皇家与太子的身份而言,不过如此。
这是漠视和卑微。
他不受宫里所有人的待见,却存有这样的心肠。
她以为他是个无用却漂亮的人,可他又在危险时刻救下她。
崔昭如目光落在太子那张漂亮而虚弱的脸上时,心思有些说不清楚,像是可怜,又像是其他。
不过此刻最紧要的并非什么样的心思,而是照顾太子。
她进屋的目的就是要照顾太子。
农妇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见她醒来便不乐意照顾人,于是才将崔昭如赶过来。
崔昭如也并不抗拒。
说实在话,她只是不会。
平日里只有别人照顾她,没有她照顾别人的份啊。
话本子上头如何照顾昏迷中的人来着?
哦。
好像是嘴对嘴喂水?
不对不对,那是不正经的话本子。
目光经过太子略显苍白的薄唇,即便苍白,模样却依旧很漂亮,可能,也许……
不行!
崔昭如睁着眼睛,清醒地对自己说不。
“郡主在说什么?”
虚弱的声音打断崔昭如的思绪。
太子醒了,那双干净得没有一点儿尘埃的眼睛正望着她。
这感觉就像是学堂偷吃被抓,看话本子被抓,乌七八糟的心思跟浓墨似的染晕白雪,身为浓墨,崔昭如心头蓦地一抖,轻咳一声,说,“我说殿下不能死。”
“原来是在担心我。”
他笑了笑,温和明朗。
崔昭如心弦微动,更为刚才出现在自己脑海中奇怪场景心烦意乱,她掐了掐指尖,将所有阻碍她做清白人的思绪赶跑。
“郡主,能否麻烦递盏白水给我。”
太子平静的声音将崔昭如奔腾的思绪拉回来。
她想起来自己是来照顾人的,连忙从旁边矮桌上拿了倒了一杯水给他。
太子左手接过,有些短的袖子露出他手腕上新鲜的伤口,太过用力使得伤口在往外流血,染红了他灰色袖口。
他轻咳两声,看上去可怜却又那样清雅。
崔昭如又看向他右肩,那里是为她挡的刀。
看着他右手,那是为了保护她出现的伤口。
她抬步走上前,拿过茶盏。
这并不是上一回那样的生死攸关时刻,也并非在梦中唤她母亲脱不开手的时候。
她原本不该走上前的,更不该拿过茶盏。
人都这样了,便没什么该不该了。
这可是为她受的伤。
“我来吧。”崔昭如道。
她右手扶着太子的肩膀,左手将茶盏放在他唇边。
他的唇可真漂亮。
被水色染湿的模样更漂亮。
……
等等。
崔昭如发觉自己下意识又开始想一些不该想的了,立马侧头不看,在心里默念三次佛经。
侧开头的她便没瞧见她身边太子的模样。
他清晰地闻见她身上清雅浅淡的佛莲香味,将她白皙柔软的手指放入眼眸,眼里翻滚的是乌黑云团。
谁知道他需要多少意志,才能克制自己不将手指含在唇齿。
就像之前换衣服时一样。
这是多久不曾与阿绪亲密无间了。
……
“太……”
“恩人!”
门帘处传来些微的声音。
崔昭如抬眸望去,身形有些眼熟,但面容不大熟,主要是这人一张脸左右都是伤痕,眼下鼻中乌青一片。不仅如此,他耷拉着背,肩部与太子一样有被刀划开的伤痕,左手手指满是血污,这模样,崔昭如着实认不出来。
但当此人一瘸一拐扑到太子床前,用他特有的乡音哭诉,
“恩人,您怎么伤成这样。”
“老马家的裁剪衣裳,我一看布料就觉得是您,来看一眼,当着如此啊,您,您不是在白马寺吗?怎么落得这幅模样?是不是有人害您啊!”
白马寺。
崔昭如想起来了,这人似乎是白马寺那个大脸农夫。可早间见面的时候,农夫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变成这个模样。
“阿忠,我不是给了你——”太子将崔昭如的疑惑问出,却在此处稍停了停,转而道,“我不是给了你银两,你怎么还带了孝,你母亲的病呢?”
农夫。
也就是阿忠一脸晦气模样,哀声道,“早间下山正要去将那玉钗子还钱,不想来了个人,将我打一顿,又夺走了玉钗,没了钱,母亲中午便咽了气,这才挂上孝,便看见衣裳,知道您来了,立马来见您……”
太子叹息,“怨我,我应当折边成银两再给你。”
阿忠:“不怨您,您给了福气,是我没接住,也怪那些贼人太不是人!”
……
两人叹息不止。
崔昭如如遭雷击。
她目光扫过农夫头上的麻布,扫过他唇边裂开且未曾用过药的伤口,他满是血痕伤口的手,乌青的脸。脑海中是谢辰行高抬的玉钗。
难怪。
难怪她问太子是否将玉钗给了谢辰行时,太子那样为难。
原来是这样。
谢辰行果真变了。
/////
禁庭内。
在清河郡主与太子失踪的五个时辰里,长公主放出五百玄甲兵寻人,于长乐宫急得直打转。在听见玄甲兵说此事与贵妃相关时,几乎想也不想就要去贵妃的钟粹宫寻人,却被她母亲卢太后拦下。
太后皱眉道,“此事蹊跷,也许是陷害也不为过,倘若真的有意为之,怎么会留下痕迹。”
长公主气得直要摔茶杯,年幼时她也经常这样做,即便是面对母亲,总归她的哥哥会保护她的,此时被母亲冷冷望一眼,她才停下手,攥着拳头说,
“卢明月那个人心无城府,她要做的事怎么可能尽善尽美?她一直看不惯太子,以前弄死郁嫔就算了,现在又一直要对太子下手,您说她但凡聪明一点,她能不知道太子是什么玩意?”
“她要折腾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趁这个时候起事?”
长公主握不住茶盏,急得凤眼微红,几乎要哭的模样。
“她不知道阿绪是我的命吗?!”
“她怎么敢伤阿绪,怎么敢!”
……
“好了!”太后摔了茶盏。
长公主忌惮母亲,终于平息半分。
太后为这暴怒的女儿和不省心的侄女操碎心,心里头更记挂的的不见踪影的外孙女,按着额角,叹息道,“行了,别担心,我令宋河去寻,阿绪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长公主一愣,“宋河是……隐卫?您要出动吗?”
隐卫是当年先帝留给太后的护卫,传闻天下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
宋河是御前右卫,标准的天子近臣。
这样的人却是太后的人,令皇帝如何想……
太后垂眸道,“没有什么比阿绪重要。”
长公主想着这些年皇帝待太后如生母,且想到隐卫的能力,一颗星回到肚中,没有反驳母亲的决定,“阿娘,一切就拜托您了。”
……
她没有去钟粹宫。
皇帝却去了钟粹宫。
贵妃正在描眉,见了皇帝懒懒散散行个礼,不等开口,皇帝便道。
“月娘,你派人暗杀太子了?”
卢贵妃眉心一皱,“什么玩意?”
皇帝痛心疾首,“你怎么总是如此啊?我同你说了许多回,太子只是棋子,你不要为了棋子生气,太子之位必然是咱们孩子的……”
说起这个贵妃就来气。
她当场扔了黛墨道,“棋子棋子,二皇子不能做棋子?怎么偏偏就是太子?上一回我同你说了他要杀咱们孩子,你信了吗?你没有!你只是轻轻巧巧用个罚跪打发了我!你为何不杀他?你明知我讨厌他,明知他会害我们孩子,为何不杀他?”
两人少年夫妻,也有过举案齐眉的时候,此类场景并不算罕见。
“太子愚笨,不可能下手的,”皇帝在此时只是丈夫而非帝王,他叹息道,“月娘,你当知道,有些事情……是难言之隐。”
“隐什么隐,不过就是——”
话说到一般,贵妃停了口,将玉盘一砸,
“行了,就是我派的人,你要如何,处死我吗,尽快来!”
她正不想受这些窝囊罪,陪皇帝演夫妻情深的戏。
皇帝见她如此,沉默了许久才说,
“你也害了阿绪。”
“阿绪与太子一同失踪了。”
贵妃神色一滞,要回首问个细致时,皇帝已经离开。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宫殿,转首就将一盏茶扔到地上,冷笑道。
“还说什么爱我,笑死人,哄一句也不乐意,连戏都做不好,以为我不晓得吗?我就是他用来保护真爱的挡剑石罢了!不过就是卢家还在,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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