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沅呼吸一滞, 不是因暴君忽如其来的动作,而是因深深插在了她头顶床栏的那枚匕首。
只要季渊动作慢上一分,想必此时那匕首已径直插进她的脑门里,要了她的命。
季渊低眸扫了眼此时吓得花容失色的燕沅, 剑眉蹙起, 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下意识救她。
可现下并不是思考此事的时候, 耳畔似有细微风声划过,他反手扯下一大片床幔向外一甩, 霎时缠住了身后那把欲刺向他的长剑。
沿着锋利的剑身看去, 燕沅不由得怔愣了一瞬, 惊得朱唇微张,“王嬷嬷!”
分明还是那张略显苍老的脸, 可此时的王嬷嬷脸上全然没了方才的慈祥和善,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杀意。
她面色沉冷, 看向季渊的眼中满含愤恚。
好不容易借着今日伺候侍寝妃嫔的机会实施刺杀, 却接二连三受阻,她眉目深锁似有些不耐烦,手掌一翻,数枚毒针脱手而出,往季渊的方向而去。
这种雕虫小技在季渊眼中不值一提,轻易便可躲过,可今日他却怔了一瞬, 竟没先躲,而是回身揪住燕沅的衣领一把丢出了榻外。
燕沅猝不及防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疼得她倒吸了一口气,但看向那几枚深入墙面的毒针,她摸了摸胸口, 只庆幸命还在。
再一抬头,就见季渊也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把长剑,正与王嬷嬷缠打在一块儿,季渊的武功燕沅是见过的,四五个人都奈何不了他,就别提一个王嬷嬷了。
要不了一炷香的功夫,王嬷嬷便被打得没了还手之力,季渊挑断了她两条腿的筋脉,让她只能狼狈地跪倒在地,站都站不起来。
“谁派你来的?”季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王嬷嬷勉强撑着上半身,只冷笑了一声,“你季渊大逆不道,残暴不仁,天下人皆欲诛之,我不过是替天下人除害罢了!”
“大逆不道,残暴不仁?”季渊唇间噙笑,静静凝视着王嬷嬷。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燕沅只觉脚底一凉,暴君这样的笑容她见过太多,每回看见都没什么好事儿。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随着王嬷嬷的惨叫,那柄长剑已然刺穿了她双肩的琵琶骨。
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殿中蔓延。
季渊缓缓蹲下身,“你说得倒是不错,只可惜现在坐在这个皇位上的依然是我季渊,朕才是正统,那些无法杀了朕取而代之的都不过是废物。”
“你!”王嬷嬷闻言忽而激动起来,“季承嗣沉溺美色,暴戾恣睢,你作为那暴君的儿子,同样滥杀无辜,生性肮脏,算得上什么正统,你根本没资格坐上这个皇位……”
看着季渊眸中的笑意愈浓,本破口大骂的王嬷嬷倏然止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季渊的激将法。
“那你觉得有资格坐上这皇位的该是谁呢?”季渊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赵王,秦王,还是……诚王”
王嬷嬷的眸光微微颤动了一瞬,但很快恢复正常,她嗤笑了一声道:“季渊,你父亲当年罪有应得,你决计也会落得个众叛亲离,不得好死的下场,南境将来定会有个明君!”
话音刚落,她忽得呕出一口黑血来,痛苦地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后,很快就没了动静。
季渊看着王嬷嬷的尸首,不为所动,死士便是如此,任务不成宁愿将藏在口中的毒药咬破,也绝不背叛主子半分。
“愚蠢。”
他轻嗤了一声,稍一侧目,便瞥见蹲坐在那里瑟瑟发抖的燕沅。
与暴君目光相触的一瞬间,燕沅吓得一个哆嗦,看着王嬷嬷睁大眼却已悄无声息的身体,她全身跟个蓑笠一样抖个不停,残余的几分酒意此时也已是烟消云散。
眼看着那双金丝龙纹绣靴停在自己的面前,她害怕地闭上眼,死死咬着唇,可呜咽声还是忍不住漏了出来。
看着眼前蜷缩着身子赤脚坐在地上,面色惨白,已吓得不成样子的燕沅,季渊微一垂眸便见她一双精致小巧的玉足此时已被冻得通红发紫。
他剑眉微蹙,倏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快,本该提起剑的他却先一步将空着的手伸了出去。
男人的气息越来越近,屏息间,燕沅就觉衣领一紧,下一刻整个人又像猫儿一样被提了起来,毫无怜惜地扔在了绵软的衾被上。
她睁开眼,不由得抬眸茫然地望向他。
榻边,昏黄的宫灯将燕沅的侧脸染成诱人的蜜色,她昂着头,盈满了不解的眸子如湖水一般潋滟清澈,使她显得分外玉润冰清。
季渊不觉心下微动,眼神躲闪间,稍低下眸,却看见燕沅凌乱的寝衣间若隐若现的春色。
南境沿用前朝旧制,侍寝一贯让妃嫔着这些薄如蝉翼的衣衫,为的是让帝王从中得到更多的乐趣。燕沅今日穿的就是一件银红的外衫,里头是绣着鸳鸯戏水花纹的小衣,原本穿的还算齐整,可经历了刚才那一遭,如今却是香肩外露,纤细的系带堪堪挂在那儿,一片春意阑珊。
燕沅清晰地看见季渊喉结上下滚了滚,他凑近了一步可下一瞬却是剑眉微蹙,退了回去。
一股浓郁的香气钻入季渊鼻间,令他骤然清醒了过来。
“身上抹了什么?”他沉声问。
燕沅懵了懵,“是,是香膏……”
想起自己方才一瞬间的失神,季渊稳了稳呼吸,心下升起几丝烦乱。
见季渊看着她面露嫌恶,燕沅心下一咯噔,朱唇微启,正欲说什么,便见季渊提起右手的长剑,直往她指来。
“啊!”
她扭过头低呼一声,心下还在嘀咕,早知道暴君这么不喜这香气,沐浴后她就不该多此一举。然等了半晌,她却未迎来想象中的疼痛,反觉身上一沉,转过脸一看,手边的那条衾被此时正牢牢盖住了她的身子。
而季渊不置一言,折身离开了侧殿。
看着大敞的殿门,直到确定暴君不会再回来后,燕沅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可提着的心却没有放下。
晚风自院外刮进来,拍得门扇转动啪啪作响,也吹熄了殿内的灯火,整个侧殿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窗外风吹芭蕉发出的声响像极了鬼魅之声,想到屋内还有具尸首,燕沅缩在床榻一角,害怕得用衾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在心中反复默念经文为王嬷嬷超度,还嘀咕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就去找暴君好了,千万别来害她。
胆战心惊地缩了几个时辰,许是真的累了,也或是方才的酒意上头,燕沅的眼皮沉得打架,也不知何时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翌日天未亮,趁着季渊还未起,孟德豫带着十几个小黄门,提着洒扫用具径直往司辰殿侧殿而去。
听昨日守在殿外的小黄门说,里厢动静还挺大,似有打斗之声传出,看来那燕贵人此时应该已经走完黄泉路,准备喝孟婆汤了吧。
孟德豫没想到,那燕贵人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实则身手了得,还真是哪家派来的细作。也是,先前也不是没有过,这些披着美人皮的往往最善伪装,手段最是毒辣。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往侧殿,远远就见殿门大敞着,孟德豫招招手,示意身侧一个小黄门先进去探一探。
那小黄门迟疑着进了里头,很快便跑了出来,大惊失色道:“孟孟孟总管,里头……”
孟德豫还以为是季渊出了事,眉头一皱,忙快步往里去,只见离殿门不远的地方,躺着一具尸首,他凑近一看,却是面色大变。
“王嬷嬷?!”
看到这情形的几个小黄门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一个意外的人。
孟德豫镇定地最快,立刻吩咐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抬出去处置了!”
“是,是。”
两个小黄门应声上前去抬尸首,然过了一夜,尸身已然变得又硬又沉,两人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搬了出去。
孟德豫环顾外间,却没有看见应该看到的人。他掀开珠帘入内,直到将视线落在了床榻拱起的衾被上,才算了然。
只他很疑惑,前几个来侍寝的嫔妃下场都极其惨烈,尸首周围尽是淋漓的鲜血,可今日的内屋除了部分器具翻倒之外,并未有哪里异常。
以他季渊的了解,并不像是会让人体面地死在榻上,还用衾被给她遮盖的性子。
孟德豫眼神示意身侧的小黄门,小黄门不能不从,只得大着胆子上前,颤着手去掀那衾被,他半闭着眼,畏畏缩缩,生怕瞧见血肉模糊的惨象。
可衾被还没掀开,却被一股力道扯住,一个劲儿将它往回拉,与此同时,衾被里还传来娇滴滴的嘤咛声。
“啊!鬼啊!”
小黄门吓得跳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燕沅还困倦得很,她不满被人打扰,嘟着嘴,扯着衾被坐起身,迷迷糊糊间看见站在床榻前孟德豫,下意识以为自己又变成狸奴了。
看到这么个大活人,孟德豫同样吓得面色刷白,但毕竟是在季渊身边伺候多年,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他只惊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凑近唤道:“燕贵人?”
听到这三个字,燕沅一下清醒了过来,她伸出手瞧了瞧,又望了望窗外的天色,这才反应过来,这厢还没到变成狸奴的时辰呢。
见燕沅怔愣在那里,孟德豫又唤了她一声,问:“昨夜您这是……”
燕沅抿了抿唇,声若蚊呐,“昨夜有人刺杀陛下……幸得陛下英武,才没让那人得逞。”
“哦,原是如此……”孟德豫半信半疑,有好多话想问可到底不能问,下一瞬,他忽而将视线定在了燕沅身上。
见孟德豫盯着自己眼神怪异,燕沅低眸一瞧,便见手臂和胸口多了好几片青紫,想是昨夜季渊和王嬷嬷打斗,她四处乱躲时无意间磕碰的,她忙赧赧地将衾被往上扯了扯,低声问:“孟总管,天快亮了,我能……回去了吗?”
想到昨夜的事儿,燕沅仍心有余悸,现下她只想赶紧逃离这里,回到凝玉阁去。
“这个……奴才也不能做主。”孟德豫想了想,恭敬道,“请燕贵人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请示陛下。”
燕沅点了点头,目送孟德豫缓缓退了出去。
孟德豫领着几个小黄门到主殿时,季渊已起身,正一人着手穿戴朝服,许是在军营待了数年,他向来不太喜让人伺候,凡事亲力亲为。
季渊很远便听到了孟德豫的动静,却是一言不发,直到孟德豫假模假样地过来伺候,才道:“侧殿都收拾好了吗?”
“奴才正命他们收拾呢,想必很快就能收拾好了。”孟德豫替季渊挂上腰饰,沉默少顷道,“陛下,那王嬷嬷的尸首倒是好处置,可燕贵人……”
伺候季渊那么多年,孟德豫还真未遇见过这种情况,多少有些吃不准季渊的意思。
方才在侧殿时,他隐隐瞧见那燕贵人身上有几处红肿发青,不免心生猜测。毕竟那燕贵人生得招人,且过了一夜未死本就已是反常,被幸了不是也没这般可能。
季渊整理衣袍的动作一滞,昨夜瞧见的旖旎一幕又在眼前闪过。
他呼吸沉了沉,心下透出几丝烦乱,他从来不是仁善之人,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可却一次次放过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连他自己都觉得反常。
沉默少顷,他淡淡道:“派人将她送回去。”
简简单单的一句,孟德豫也从中推断不出什么来,他老老实实不多问,只恭顺地应了声“是”。
因要陪季渊去朝明殿上朝,离开前,他还特意唤来了李福送燕沅离开。
虽不知这位燕贵人大难不死的缘由,但孟德豫这人向来谨慎,看他家陛下对这燕贵人并不像其他妃嫔那么厌嫌,无论如何,先巴结着总归不会有错。
侧殿那厢,燕沅坐在床榻上,等了一会儿,才见一小宫婢端着托盘进来,盘中赫然是一些女子衣物,她将托盘搁置在榻旁的小桌上,低身施礼道:“燕贵人,轿子已在外边等了,这是孟总管为您准备的衣裳,奴婢伺候您起身。”
这是可以回去了?
燕沅心下一喜,身子顿时也不难受了,忙利索地起来,换好了衣裳,匆匆洗漱了一番,迫不及待地出了侧殿,总觉得晚一步小命都会不保。
李福正站在殿外等她,“燕贵人,奴才送您回去。”
见是李福,燕沅心中的紧张不免舒缓了些,白日当狸奴时,都是李福在照顾她,因而燕沅对他难免多了几分亲切,她微微颔首,“多谢李福公公了。”
听燕沅清晰地叫出自己的名字,李福微有些诧异,没想到燕沅还记得自己,毕竟两人先前只见过一面。
“贵人客气了,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
他领着燕沅出了司辰殿,将她扶上了小轿,一路随着轿子去了凝玉阁。
轿子颠了一阵,直到离司辰殿远了,燕沅倚着轿壁,提着的一口气才算彻底放松下来。
晨光熹微,暖黄的日光爬上轿帘,天逐渐亮了,燕沅掀开轿帘一角往外望,看见冗长的宫道两侧朱墙被照得金灿灿的,倏然忍不住鼻尖一酸。
昨夜她是真的做好了打算,觉得自己应当看不到翌日的太阳的。
她背手揉了揉眼眸,放下轿帘,却觉头晕目眩起来,她将身子后倾,闭上眼丝毫没有慌乱。
看来,是时辰又到了。
天儿才亮,燕沅侍寝后活着被从司辰殿抬回凝玉阁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皇宫。
众人诧异议论之时,坐落于皇宫一角的珍秀宫中,不时传来碎物的声响和低吼,宫婢和太监在殿内跪了一地,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任淑妃发了会儿脾气,贴身宫女如兰才捧着茶盏,战战兢兢地靠近道:“娘娘,您喝口茶消消气,生气伤身,为了那燕贵人,不值当。”
一提到燕沅,淑妃好容易平缓了些的怒火又如浇了油般止不住地往上窜,她将手一甩,骤然挥落了如兰手中的茶盏,滚烫的热茶溅在如兰的手上烫得她一哆嗦,忙跪倒在地。
“贱人,贱人。”淑妃气得脸都扭曲了,“打她进宫的第一日,乍一看到那贱人,本宫就知道她手段不同一般,昨夜定是靠着那副皮相勾引了陛下,居然还活着出来了!她凭什么,凭什么被陛下宠幸……”
如兰强忍着手上的痛,慢慢地膝行靠近,“娘娘您别生气,就算这人好端端从司辰殿出来了,也不定是被陛下宠幸了,奴婢听说,昨夜那司辰殿里是死了个人的,指不定陛下不杀那燕贵人,是另有打算……”
这一番话似是稍稍抚慰了淑妃,她面上愠色稍缓,低眸看向如兰,半信半疑道:“真的?”
“是真的!”如兰笃定道,“司辰殿当值的其中一人与奴婢有些交情,是他亲口同奴婢说,他们进去时,陛下并不在侧殿,昨夜是睡在正殿的,想必陛下与那燕贵人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儿。”
听到季渊与燕沅并未睡在一起,淑妃的脸总算是好看了些,她瞥了眼如兰道:“起来吧。”
“谢娘娘。”如兰站起身,示意宫人再为淑妃上一盏茶,待茶水上来了,她恭恭敬敬端到淑妃手边,轻声细语地安抚道,“奴婢知道娘娘爱慕陛下,可这事儿到底是要琢磨着慢慢来的,您说是不是?”
淑妃啜了口热茶,一张脸登时又耷拉下来,似是并不同意这话,“慢慢来,慢慢来,本宫都已经进宫三年了,却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几回,你教本宫如何不急!”
“娘娘……”如兰警惕地往后瞥了一眼,对殿内的宫婢挥了挥手道,“都先下去吧。”
宫婢们应声鱼贯而出后,如兰凑到淑妃面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娘娘还记得,大人前段日子托人捎给您的东西吗?”
淑妃先是蹙眉愣了一瞬,旋即双眸微张。
“你是说……”淑妃顿了顿,不满地扁了扁嘴,“可本宫接近不了陛下,如何用得了此物。”
她又不是不想在季渊面前多露面,可季渊整日不是在朝华殿上朝,就是在御书房处理政务,从不踏进后宫一步,甚至极少去御花园,连个偶遇的机会都不给她。她根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烦躁时也只能拿宫里这些狗奴才和后宫嫔妃出出气。
如兰闻言笑了笑,低声道:“娘娘,奴婢教您慢慢来,是教您先别心急,这机会过两日不就来了嘛。”
淑妃抬眸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意思?”
“北域太子云漠骞来我南境,陛下定是要盛情款待的,听闻几日后陛下要在御花园设宴,按从前的规矩,嫔以上的宫妃都是要前去的,这不就是老天赐给娘娘绝佳的机会吗?”
淑妃心下暗暗一思量,惊喜地笑了笑,“对啊……”
她牵起如兰被烫红的手,一改方才的刻薄愠怒,和颜悦色道,“如兰,你这手疼得厉害吗?你跟了本宫这些年,也知晓本宫的性子,本宫无意伤你,就是一时冲动了些,你莫怪本宫。”
如兰摇了摇头,“娘娘说的哪里话,奴婢怎会怪娘娘呢,奴婢既跟了娘娘,就会一辈子誓死效忠于您。”
“幸好父亲派你陪在本宫身边,才不至于让本宫孤立无援。”淑妃欣慰地看着如兰,取下腕上的和田玉镯改套到她的手上,“这是赏你的,你专心为本宫办事,本宫将来入主中宫,立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定不会亏待了你。”
“多谢娘娘。”如兰屈膝施礼,然垂头的一瞬笑意顿散,柔光倏然锐利了起来。
这一幕淑妃自然没有看见,因她此时正满意地笑着,沉浸在当皇后的美梦里难以自拔。
*
睁开眼瞧见御书房熟悉的布置后,燕沅在小榻上翻了个身,只觉耳畔的鸟啼声清脆悦耳,格外动听。
心下直感慨,活着真好!
那日从司辰殿回到凝玉阁,夏儿可谓是又惊又喜,看到她平安回来,哭得涕泗横流,但转而发现她昏在轿中,又吓得赶忙请来太医。
想起那位柳太医每回看自己的眼神,燕沅便觉得心慌,这位柳太医也不知怎么了,这几日晚来给她请脉,总会用奇怪的眼神偷偷瞥她,看得燕沅额间直冒冷汗,莫名生出一股心虚来。
不仅仅是柳拓,甚至连季渊也是如此,处理政务的闲暇,看到她在他身侧滚着藤球玩,总直勾勾地看个没完。
不过季渊这一阵似乎有些忙碌,礼部的人进进出出,一直在同他禀报什么。
燕沅随意听了一耳朵,暴君似乎是要在宫中为那北域太子云漠骞设宴以迎他千里迢迢出访南境。
这事儿,夏儿也同她提过一嘴,说珍秀宫那位正为此大张旗鼓地为自己准备出席宫宴的装束,顺带还派人去一同出席的妃嫔面前敲打警告了一番,让她们都规矩些,莫想着盖过她的风头。
燕沅也就只是个小小的贵人,这般宴会与她无关,她不必出席,也丝毫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今日便是宫宴,季渊忙起来,御书房的人也跟着忙,李福抽不出闲暇管她,看她乖巧,喂过她后,就让她自顾自睡在御书房的小榻上。
宫宴是午宴,季渊下了朝径直去了司辰殿更衣,此时的御书房只有几个看守的小黄门而已。
燕沅实在无趣,趁着无人注意,从小榻边的窗子跳了出去,想着去外头溜达一会儿就回来。
今日不用顾及身后跟着的李福,燕沅在屋顶树梢和小道间窜得极快,这些日子,因着当狸奴的好处,她已将皇宫大部分地方甚至于一些犄角疙瘩都摸遍了。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她最喜欢的御花园。
宫宴就设在御花园的碧水湖边,因而往日宁静的御花园今儿显得格外有人气儿,宫婢太监步履不停,来往穿梭,忙得可谓脚不沾地。
狸奴的听觉异于人,小小的动静在此时的燕沅耳中变得格外喧嚣凌乱,吵得她头疼,她晃了晃脑袋,转身跑进了一片偏僻的蔷薇花丛里。
馥郁的芬芳令她神清气爽,她四脚朝天愉悦在花丛中的空地打了个滚,就听不远处传来有些熟悉的气味儿。
她好奇地站起来,朝着气味的方向而去,就见一凉亭中,有人端坐饮茶。
积石如玉,列松入翠,一举一动尽显高雅矜贵,这人燕沅认得。
云漠骞面容端肃,静静望着在微风下碧波荡漾的湖水,若有所思,却听耳畔一声轻软的“喵”,顺声看去,便见亭下的蔷薇花丛间,钻出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脑袋。
“是你啊……”
看到狸奴的一瞬,他眸中的寒意退去,转而被和煦所取代。
他含笑微微低下身,“过来!”
燕沅架不住这如玉质一般清润的声儿,提起步子忍不住向亭中的男人靠近,待她行至云漠骞脚下,就被动作轻柔地抱了起来。
云漠骞将她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大掌抚了抚她的脊背。
燕沅不习惯地挪了挪身子,相对于脑袋和下颌,她并不喜欢被摸这个地方,甚至下意识有些排斥。
她很疑惑,先前在御书房听沈澄说过,她现在附身的这只狸奴应当是云漠骞的爱宠,可既然这么疼爱这只狸奴,难道连它喜欢被摸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吗?
不仅如此,他连抱狸奴的手法都有些生疏。
着实奇怪得很。
正当燕沅疑惑之际,却听云漠骞忽而在她耳畔幽幽道:“你可知孤有一个妹妹?”
妹妹?
燕沅茫然地抬眸看向他,既是妹妹,那应当就是北域的公主了,可此事与她并无干系,云漠骞对一只狸奴说这个做什么。
她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却见他的眸光逐渐暗淡下去,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孤将她给弄丢了……”
云漠骞看着怀中狸奴不为所动的模样,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也是,一只狸奴如何听得懂他的话。
他母亲当年千辛万苦入药王谷求药,虽求得了命蛊,但谷主风遂安也说过,此蛊能不能生效尚未可知。
就像他妹妹云漠卿出生时,国师的预言一样,也许并不一定完全灵验。
云漠骞的父母即北域帝后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他父皇的后宫自始至终也只有他母后一人。
打生下他,他母后身子便一直不好难以再生育,皇家子嗣单薄,不少朝臣进谏劝他父皇再纳妃,他父皇都坚持不肯,直到云漠骞六岁那年,他母后又为她生下了一个妹妹,即北域唯一的公主,云华公主。
他父皇大喜过望,为这个孩子取名为“卿”,卿同庆,即祥瑞福泽之意。
然公主满月那日,他父皇请来国师为公主祈福卜算,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结果。
国师言公主虽生来尊贵,却与其名相反,注定命途多舛,灾祸难断,更言她十六岁那年会遭遇一场死劫,或难以活过二八之年。
预言并不一定完全准,可北域建国百年以来,几任国师占卜的预言成真者十之八九,北域帝后担忧公主,不敢存着侥幸之心,经历了几年的打探,终于听闻在北域与南境交界之地,有一谷名为药王谷,谷主风遂安研制出了一种可救人性命的蛊术——命蛊。
皇后大喜过望,想带着年仅三岁的公主前往药王谷,北域皇帝因政务众多不能随意离开,只得派出手下精兵暗卫护送皇后和公主,云漠骞放心不下母后和妹妹,一再坚持下最终让他父皇同意一块儿跟去。
药王谷与世隔绝,处在层峦叠嶂中,一行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进入此地,让风遂安同意交出命蛊,并将母蛊种在了公主体内。
虽不知此蛊会不会生效,可北域皇后的心却因此放下了几分,心忖着只要能逃过死劫,纵然命途再多舛,云漠卿作为公主,被呵护着过着金枝玉叶的生活,定也不会太难。
回程的路上,他们途径南域边城,正值南域一年一度的千秋节,百姓为庆祝丰收在街上举办灯会,一片繁华热闹之象。
九岁的云漠骞为之吸引,恳求母后让他带着妹妹出外赏灯,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会成为他此生做过最后悔的事。
那日的街上人群摩肩接踵,川流不息,云漠骞牵着云漠卿的手猜灯谜,买糖糕,流连于摊肆之间。
玩得不亦乐乎时,忽而有一群受灾北上的流民哄抢引发恐慌,百姓四处逃窜,登时一片乱象,那些暗卫竭力保护云漠骞和云漠卿的安危,可面对大片混乱的人潮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只稍稍松手的功夫,本一直挨在云漠骞身侧的云漠卿就这样消失在了人海中,怎也寻不到了。
那夜的千秋节数十人因踩踏而亡,云漠骞和皇后曾强忍悲痛去官府一一认过尸首,只庆幸其中没有一个是云漠卿。
因是北域人,再加上身份特殊,在南境边城寻了足足半个月后,他们不得不先行回了北域都城,留下几个暗卫在此继续找寻。
此后十三年里,北域皇帝一直派人苦苦追寻云墨卿的踪影,可如何也寻不到。看着母后的身体因悲伤过度每况愈下,云漠骞没有一日不责备自己。
而就在几个月前,出关的国师夜观星象,再以自身元寿卜算,言公主所处之地与南方紫薇星相近,紫薇星是帝星,那公主应当是在南域都城。
云漠骞正是为此才来到了南域,虽身边不少人劝他放弃,但他还是愿意相信他的卿儿还活着。
就算她如今已是二八年华,不再是那个喜欢坐在他腿上,将糕点塞进他口中,软软唤他“皇兄”的小姑娘了,可云漠骞笃定,只消见到她,他定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她来。
沉思低落之际,云漠骞只觉胸口被什么蹭了蹭,垂眸便见那狸奴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他,冲他长长地“喵呜”一声。
虽不知云漠骞到底经历了什么,可看他的模样,似乎很难过,燕沅便忍不住想安慰他。
他的妹妹丢了,燕沅也找不到她娘了,说起来,他们还有些同病相怜呢。
看着狸奴的举止,云漠骞微微愣了愣。
他见这只狸奴的次数屈指可数,只一年前暗卫将它抱来,说寻到了适合放子蛊的宿体时,他伸手摸了摸这只狸奴。
命蛊虽能起死回生,但起效的条件极为复杂严苛,母蛊需种在三岁及三岁以下的稚童身上,可长期存活,而子蛊一旦种下,最多只能活一年,也就是说,若这一年内,宿主平安无事,子蛊便会自然而然死去,命蛊也随之失效。
因而为了应国师当年为云漠卿卜算的那个劫,他们等到一年前才真正将子蛊种下。
云漠骞又在狸奴背上抚了抚,他从不知狸奴竟还懂得安慰人。
是所有狸奴都这么聪慧吗?还是命蛊已经起效了……
云漠骞倏然将脸缓缓凑近,将燕沅吓了一跳,他用那双如幽谷般漆黑深邃的眸子紧紧盯着燕沅,似要从中看出什么来。
燕沅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心下忍不住嘀咕。
最近这是怎么了,周围这些男人一个两个都爱这么盯着一个狸奴看。
她眼见云漠骞薄唇微张,嗫嚅了半晌,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少顷,低声问,“卿儿,是你在里……”
“太子殿下!”
他话音未落,便听一阴沉的声音骤然响起。
灼人的目光刺过来,背对着的燕沅下意识背毛竖立,如坐针毡。
看见来人,云漠骞起身,小心翼翼地将狸奴放在石桌之上,淡淡颔首,“陛下!”
季渊扫了狸奴一眼,似笑非笑,“看来,朕的圆圆甚是念旧情啊。”
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可入了燕沅的耳朵,总觉得有些怪异,就好像暴君在谴责她背着他,私会情郎一样。
虽说她作为暴君名义上的妃嫔,按理确实不该面见外男,可再怎么说,她如今也只是只狸奴啊。
正当燕沅在心中莫名其妙为自己辩解开脱时,就被季渊娴熟地抱了起来,还伸出右手在她两耳之间轻柔地抚了抚。
燕沅惬意地将头枕在季渊的臂弯里,只觉这力道不轻不重,舒服得她顿时没出息地从腹中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不得不承认,暴君这人虽有些喜怒无常,可在这方面确实更合她的心意。
一侧的云漠骞始终抿唇不言,只默默盯着季渊怀中的燕沅,若有所思。
季渊面色愈发黑沉,不豫的气息连站在他身后的李福都清晰地感受到了。
片刻后,季渊忽而低笑了一声,眸中的凉意仿佛能冰冻三尺。
“太子殿下可能不知,朕最不喜旁人觊觎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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