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皇宫, 司辰殿。
孟德豫守在殿外,满脸愁容,焦急地踱着步,没一会儿, 见一小黄门匆匆跑进来, 忙上前问道:“如何了?”
“赵王殿下带着几位大人在外面候着呢, 说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陛下!”
孟德豫闻言愁眉紧蹙,他长叹了一口气, 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自那日他家陛下离开后, 已过了大半个月了, 却始终不见他家陛下回来。
其间,有不少人前来求见, 都被孟德豫寻借口拦了回去,最惊险的一次, 是赵王趁他不在, 兀自闯了进去。
小黄门跑来通知他此事时,他心肝一跳,本以为定会露馅,却不想赵王入内后,发现原本应该是空空荡荡的龙榻上躺了一人。
幸得李福机灵,不待赵王靠近,就大着胆子将人喝了回去, 这才逃过一劫。
可等孟德豫回来后再看,却发现床榻上已是空无一人, 想必应该就是他家陛下离开前说的会帮他的人,许是他家陛下身边的暗卫。
然谁能想到,以为只要再熬几日, 季渊就能回来,但说好的半个月都过去了,不仅没见到他家陛下的影子,赵王那厢又闹进了宫。
一筹莫展间,就听司辰殿外倏然嘈杂了起来,竟是赵王径直要闯,他们就算是在季渊身边做事的,但到底只是奴才,哪里拦得住。
眼看着赵王带着几位大臣面色沉沉地入殿来,孟德豫努力沉住气,拦在正殿门口,笑意盈盈道:“赵王殿下带着几位大人,这是来做什么?”
“本王是来见陛下的!”赵王神色傲慢地看着孟德豫。
“赵王殿下玩笑了。”孟德豫恭敬道,“奴才先前就已说过,陛下重病,特意嘱咐过奴才,闲杂人等一概不见!”
“本王算什么闲杂人等!”赵王厉声道,“本王可是陛下的亲堂兄,狗奴才,有眼色的话赶紧让开!不然,别怪本王不客气!”
“对不住了,王爷,奴才是陛下的奴才,只听陛下的命令,没有陛下的准许,奴才实在不敢轻易放王爷您进去。”孟德豫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定定地看着王,稍稍勾了勾唇,“想必王爷也知道,陛下向来不念及什么兄弟情谊,这不前段日子,也有个陛下的亲堂兄……”
孟德豫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可赵王不可能听不懂。
他指的不是旁人,正是因谋反被季渊亲手虐杀的诚王。
想起当初诚王的下场,赵王不由得一个瑟缩,难免生了些退缩的心思。见他面露惧意,身后的工部尚书悄声走到他身侧,在他耳畔暗暗道:“殿下,莫要信了这狗奴才的话!”
赵王闻言皱了皱眉。
没错,他绝可不能因此生了惧,像季渊这般身强体壮,从不会得病的人,此回重病不临朝的举止实在太过怪异,且居然这么久了都不好转。
上回入殿,虽说见到了人,可根本没有看清床榻上躺着的人的脸,谁能保证那就是季渊。
思至此,他挺了挺背脊,又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你以为这样本王就会怕了,本王不放心陛下,今日本王一定要亲眼见到陛下的脸,陛下这么久病情都不好转,难保不是你们这些狗奴才在作怪!”
说罢,他抬手毫不客气地将孟德豫推翻在地,推开殿门,径直闯了进去,他带来的两个侍卫还一把压住了孟德豫,使他不得动弹。
“赵王殿下,您不能进去,赵王殿下……”
殿中四面竹帘垂落,昏暗不堪,赵王充耳不闻身后孟德豫的喊叫,阔步至内殿,透过绡纱帐,隐约瞧见那张金丝楠木的龙榻上,衾被凸起,似有人躺在里头。
外头动静那么大,里头的人却还安安静静地躺着,赵王见状不由得心下一喜,难不成季渊真的患了重疾,甚至快要不行了。
他放缓步子,慢慢靠近床头,就见榻上人的脸被衾被牢牢盖住了,他低低唤了两声,却始终没得到回应。
赵王这才满意地将手伸了出去,衾被被缓缓掀开,赵王略有些激动难耐,却见一双锐利如剑的眸子骤然睁了开来。
殿外,被压得无法反抗的孟德豫正绝望间,就听殿内倏然传起一声惨叫。
压着他的两个侍卫一听是赵王的声儿,连忙放开他,冲进殿去,孟德豫也慌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往里跑。
一入殿,他便见龙榻前,赵王双脚离地,被人提到了半空中,一只大掌紧紧掐在他的脖颈上,掐得他双目凸起,面颊发紫。
而那双眸冷厉如冰,几欲将王掐断气不是旁人,正是季渊。
孟德豫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旋即便见季渊手腕一动,将赵王一把甩到了地上。
逃过一劫的赵王拼命地喘息着,他颤巍巍地看向季渊,面露惊恐,见季渊面色如常,精神矍铄,哪里有半点病态!
“陛陛陛……陛下……”他跪在地上,抖得跟个筛笠似的,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季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薄唇微启,声儿似来自寒冰炼狱般令人胆寒。
“滚!”
“是,是……”
赵王连滚再爬地往外跑,生怕慢一步,小命就没了,那些随他一同来的大臣惧是面色苍白,冷汗涟涟,跟在他后头一块儿急不可耐地出了司辰殿。
孟德豫看着站在眼前的季渊,想到这段日子的种种,眼泪都快出来了,忍不住哽咽道:“陛下,您终于回来了……”
季渊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疲惫,淡声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自去库中挑两件喜欢的,便当是朕赏你的。”
听得此言,孟德豫不由得怔愣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他家陛下居然还能会说这样的话。
“不辛苦,不辛苦。”孟德豫忙摇头,“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
季渊在案前坐下,倏然问道:“如今这后宫中有多少嫔妃?”
孟德豫颇不知所以,他家陛下不是素来不关心后宫之事嘛,怎突然问起这个,他想了想,答:“回陛下,后宫嫔妃应当是有三十余人。”
“明日每人赐些银两,统统遣送出宫去。”
季渊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却让孟德豫如遭雷击,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他家陛下这是要遣散后宫啊!
他张了张嘴,可基于上次的教训,再不敢随意询问,只恭敬地道了声“是”
看着季渊格外沉肃的神情,孟德豫心下不由得感慨,只怕这朝中很快便要掀起惊涛骇浪了。
季渊提笔,在空白的宣纸上写下什么,他盯着纸上的字,眸色沉黑如墨。
孟德豫猜得并不错,从前留着没解决的那些祸害,季渊都要一一清干净。
毕竟他要给她的,不仅仅是一个后位,还有让她活得最自在安稳的盛世。
*
解决了北面部族一事后,云漠骞便快马加鞭赶回来,终于在除夕那日赶回了京城。
宫里宫外皆是一片喜气洋洋,燕沅也换了身银红的新袄,一早便在宫门口等着云漠骞。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飞驰而来,燕沅面露喜色,高喊了一声“皇兄”,见他下马,小跑上去一把抱住了云漠骞。
云漠骞摸了摸燕沅的脑袋,柔声道:“外头冷,怎的不在里面等。”
“太久没有见到皇兄,想早点见到你。”燕沅牵起云漠骞的手,“快走吧皇兄,父皇和母后都在等着我们呢。”
往年除夕,宫中都会有盛大的筵席,一些大臣会携家眷前来参宴,可今年不同,北域皇帝特意取消了宫宴,说只在皇后宫中,与公主和太子一起吃一顿家宴。
接完云漠骞,燕沅又让夏儿回殿抱来了团团,与他们一起过年。
因顿顿吃得好,团团如今正应了它的名儿,被养得毛发丰润,圆圆滚滚,跟团球儿似的,都快抱不动了。
吃完年夜饭,季渊又与皇帝皇后及云漠骞一块儿守岁,这还是自她回到北域之后,和亲人过的第一个年。
皇后命人备了不少糕点,还煮了乳茶给燕沅暖身。
燕沅抱着团团,将桂花糕一块接一块地往口中塞,吃到最后还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吃饱喝足后,困意便紧随而来,可她不想就这般睡过去,就靠在皇后肩上,闭着眼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间,燕沅就听“噼里啪啦”的声儿骤然响起,旋即就听殿外云漠骞在喊她。
她瞬间提起了精神,一把掀开皇后盖在她身上的大氅,快步出屋去。
她的父皇与皇兄正在殿门口,燕沅跑到他们身侧,昂首望向天空,绚烂的烟火在空中绽放,照亮了她笑意盎然的脸,胸口仿佛有一股几欲喷薄而出的满足感。
燕沅从前并非没有过过年,往年过年时,燕辙远会派人将她从庄子接到府上去,但每回去燕府,燕沅都会被沈氏冷眼相待甚至于刁难磋磨。
因而从前的燕沅并不喜欢过年,甚至一到过年就假装生病,可如今她找到了真正的家人,也感受到了别人口中,团团圆圆的欢喜。
可笑着笑着,燕沅的笑意却慢慢消散了。
她身边如今虽有疼爱她的父皇,母后,还有皇兄,她的一颗心满满都是幸福感,那他呢……
他似乎什么都没有。
这般热闹的日子他会怎么过,与谁过。
燕沅望着南方,忽而有些想念季渊,不知她家陛下回到南境了吗,如今怎么样了。
他说过回到南境后会光明正大地来娶她,他说的话还算数吗……
燕沅眸光黯淡,不自觉缓缓垂下脑袋。
他不会是骗她的吧……
很快,燕沅便知道自己的担心不过是杞人忧天。
年节过后不久,十几个偌大的檀木箱被送进了北域皇宫。
北域皇帝与云漠骞看着箱中令人惊叹的奇珍异宝,对望了一眼,惧是面色难看。
同样被送来的还有一封书信,北域皇帝扫了一遍,不由得剑眉蹙起,他烦乱地低叹了一声,将信笺递给了身侧的云漠骞。
云漠骞看完信上的内容,双眸微张,他没想到季渊真的如他所说遣散了后宫所有嫔妃。
虽说季渊的后宫本就是形同虚设,但像遣散后宫这样的事自南境开国以来,甚至于历朝历代都史无前例,而且他没有子嗣,皇位后继无人,必然使得不少朝臣担忧,上书反对。
“父皇。”云漠骞看向北域皇帝,问道,“这信该如何回复?”
他看得出来,不止是他,北域皇帝也并不想将燕沅交给季渊,才至于如此烦恼。
北域皇帝沉默半晌,定定道:“驳了,他承诺过朕,会彻底解决南部骚动一事,既还未做到,朕就不能将女儿嫁给他。”
云漠骞点了点头,道了声“是”,亲自拟了信交给南境使臣。
北域与南境几十年来素来无瓜葛,突然开始频繁交往的事儿很快传了出去,且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先前,云漠骞用芸稻与泯城解决了北面部族之事后,便有不少人心存疑惑,如今听说南境派人送来了聘礼,求娶公主,登时有人怀疑,陛下和太子是为了泯城与南境做了交易,将公主给卖了。
南境好武却不好战,因有充足的能力抵御外敌,素来没有和亲一说,她们的公主也不需和亲,但现下为了一个泯城,竟要将公主交出去。
听闻那南境皇帝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十六岁就弑杀了自己的叔父登上了皇位,这样的人如何能对公主好,京中不少人都不免对这位云华公主同情起来。
才被寻回就又要过苦日子,当真是可怜。
流连一传十,十传百,传得越来越离谱不说,直传到积雪消融,春暖花开都未曾消停。
阳春三月,百花齐放,御花园中争奇斗艳,皇后一时兴起,便召众命妇和贵女们共赴赏花宴。
当日一早,辰时前后,便有马车依次停在宫门前,众位命妇与贵女下了车,由小黄门领着徒步往御花园的方向而去。
到了御花园,众人远远便见皇后站在那儿,含笑看着眼前的花丛。
茶花丛中,有一纤婀窈窕的身影,湖蓝的衫裙宛若蝴蝶般随风摇曳,她折下一枝茶花别在耳际,娇艳的花朵衬得她越发肤白如雪,美得不可方物。
众人一时看呆了去,心下都不免有些惋惜,这般嫡仙一般的公主不能留在北域,却要送去给那南境暴君糟蹋,当真是可怜又可叹。
燕沅自然不知她们在想什么,只偶一回头,瞧见参宴的人都来了,想起自己方才折花佩戴的幼稚之举,不免有些耳热。
因不是正经的宫宴,开膳前,皇后让那些命妇贵女们自行在御花园中玩乐便是,不必拘谨,便有不少世家姑娘围在了燕沅身侧。
她们先前以为燕沅身份尊贵,定是不好相处的,可后来就渐渐发现燕沅平易近人,丝毫不端公主的架子。
几名贵女虽很想安慰燕沅几句,可这和亲一事到底不好当着她的面儿直接提,毕竟要去嫁给那样暴戾恣睢的南境皇帝,她的心底定也不好受。
东聊西扯间,有个生性多愁善感的贵女想到燕沅往后的境遇,到底没有忍住,蓦然抽泣着看向燕沅道:“公主殿下,您也莫要难过,您身份尊贵,想来定也不会被过于苛待。”
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周家姑娘,燕沅纳罕地歪了歪脑袋,“什么苛待?周姑娘在说些什么?”
那周姑娘抽了抽鼻子,“臣女知道您是不愿意去南境和亲的,只是为了北域的子民才不得不如此……”
去南境和亲……
燕沅这才反应过来,她正欲解释,就听另一贵女也眼含热泪道:“听闻那南境皇帝残忍弑杀,长相凶恶丑陋,臣女们一想到这些,便实在心疼公主。”
她说罢,燕沅周遭便响起一阵低低的叹息声。
燕沅与夏儿云蕊对视了一眼,止不住想笑,原来她家陛下在旁人的眼中竟这般凶神恶煞。
不过,传闻倒也没错,她家陛下手段的确狠厉,她也是好几回亲眼见他杀了人的。但他只对别人不好,对她却并非如此,虽他总爱沉着脸,却默默将最好的都给了她。
燕沅想告诉他们真正的季渊是怎样的,她也不是被迫去和亲时,就见一小黄门疾步跑过来。
“公主殿下。”来人正是云漠骞身边的福来。
福来在燕沅面前停下步子,气喘吁吁道:“公,公主殿下,太子殿下派奴才给您送东西来,是南境的陛下送来的。”
听到“南境”二字,燕沅蹭地一下站起身,众贵女看向她,不由得更心疼了。
只是听到那南境陛下送来东西,反应就这般大,这公主殿下心下该有多害怕啊!
福来在袖中摸索了半晌,才摸出一物,恭敬地递给燕沅,燕沅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只小小的锦袋。
她摸了摸,发现袋中的东西一颗颗圆圆的,几个贵女也瞧见了,便以为是什么珍珠宝石,毕竟南海的珍珠可是出了名儿的佳品。
然眼看着燕沅打开袋口,将东西倒出来,众人皆是愣住了。
里头的哪里是什么珍珠宝石,一颗颗鲜红浑圆的分明是红豆。
众人一时不解,送这物来做什么,可下一瞬却见燕沅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红豆重新放回锦袋中,将锦袋贴紧胸口,垂眸面露惆怅。
片刻后,也不知是谁暗暗嘀咕了一句“是相思子啊……”
这声儿虽低,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几位贵女顿时恍然大悟。
红豆寄相思,因而红豆又有相思子的雅称,恋人间常以此传达相思。
此物是南境皇帝命人送来的,而她们这位公主不仅没有流露出抵触与厌恶,那惆怅的神色中分明也有情。
几位贵女面面相觑,皆有些诧异,也许事情根本不是她们想象的那般。
这场和亲,并非只是一厢情愿的惨剧。
坐在不远处的皇后瞧见这一幕,眸光倏然黯淡下来。
作为母亲,她不可能看不懂女儿的心,可是分离了十余年,才回到身边不久的女儿,很快又要将她送到山高路远的南境去,她到底是舍不得。
或许她家卿儿正是知晓他们的心思,就算是思念那人,也始终没有同他们说过半句想回到南境去的话。
皇后咬了咬下唇,心下默念。
就当是她自私,再留一阵,再留一阵就好。
然一阵又一阵,时光如白驹过隙,春去秋来,转眼又入了冬。
燕沅百无聊赖,就常常邀崔溦来做客。
两人一块儿绣花下棋,好不快活,愈发熟稔后,燕沅便忍不住问她关于她和云漠骞的故事。
崔溦始终不肯说,只这日去琳琅阁,见燕沅伏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色,双目无神,精神不济的模样,才主动道:“公主殿下就不想知道臣女与太子究竟是如何认识的?”
听得此言,燕沅的精神还真就被她吊了起来,问道:“你和皇兄是不是在隆恩认识的?”
“嗯。”崔溦点点头,“那时臣女还是个喜扮男装的孩子呢,就算被父亲送去了隆恩寺,臣女也并未消停,整日追猫逗狗,捉虫弄蛙,有一日臣女爬上了寺中的树,想要掏鸟窝,却不意从树上掉了下来,您猜怎么着……”
崔溦顿了顿,转头看向燕沅,见燕沅双眸发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抿唇笑了笑,继续道:“臣女不偏不倚,正巧砸在了太子殿下的身上,还将他的腿给压折了!”
想到那个场面,燕沅忍不住笑出了声,拉住崔溦的衣袖急切道,“崔姐姐,那后来呢?”
“后来呀,臣女害怕极了,怕自己闯祸的事儿被家中知道,不顾太子殿下的反对,将他背回了住处。”崔溦边笑边道,“那时,臣女见太子殿下身边没有伺候的人,再见他虽衣着不凡,但病怏怏的,就以为他是哪个大户人家丢在这儿的小公子,臣女觉得他可怜,还每日给他送伤药,送烧鸡,送馒头……如今想来当真是有些傻的。”
崔溦顿了顿,眸中透出几分怀念,还有一些燕沅看不懂的东西,她像是想起什么,蓦然笑道,“公主殿下不知道,那时,太子殿下还一直误以为臣女是个男孩呢。”
“那哥哥是何时知道你其实是个姑娘的?”燕沅迫不及待地问道。
崔溦沉默了一下,才道:“大抵三年前吧……”
三年前!
燕沅随便算了算,这两人分明已认识了十余年了,缘何到三年前,云漠骞才知晓崔溦是个女子。
见燕沅启唇还想再问,崔溦转而道:“公主殿下可愿意下棋,臣女好久没与公主殿下切磋过棋艺了。”
燕沅虽单纯,但不至于不明白崔溦是因为不想说才岔开了话题,她也不再多问,只唤云蕊端来棋盘,与崔溦下起了棋。
下棋费时,才不过下了三盘,崔溦便以天色不早为由请辞,见燕沅面露不舍,崔溦想了想,又道了句“有空便来”,才见燕沅稍稍展颜。
被夏儿送出了殿后,崔溦走在冗长的宫道上,就见云漠骞迎面而来。
“参见太子殿下。”崔溦福了福身,便见云漠骞撇开眸子,眼神略有些飘忽,她忍不住问道,“太子殿下这是来……”
云漠骞低咳一声,“孤来看看自己的妹妹,不可以吗?”
“公主殿下近日有些心绪不佳,太子殿下能来看公主,自然是好。”崔溦道。
云漠骞深深看了崔溦一眼,少顷,淡淡道了一句:“有空多来陪陪卿儿,她在宫中也没什么做伴的人,难免孤寂……”
崔溦咬了咬唇,“臣女年岁大了,家中正在为臣女安排婚事,若定下来了,只怕往后就没有太多时间来看公主殿下。”
方才对燕沅说的话,其实就是见她难过哄她的。
听到“安排婚事”几个字,云漠骞面色微变,垂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成拳。
他沉默了许久,才启唇道:“孤去看看卿儿。”
“太子殿下!”
云漠骞方才走了几步,就被喊住了,他转过身,便见崔溦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神色认真,“恕臣女直言,公主殿下为何不豫您难道不知吗?她的心早已不在这儿了……”
琳琅阁内。
云漠骞进来时,便见燕沅仍坐在小榻上,望着棋桌上的棋局发愣。
直到他坐在她对面,挪动了一颗棋子,将棋局反败为胜,燕沅才回过神,抬眸勾唇唤了声“皇兄”。
“怎无精打采的,可是哪里身子不适?”云漠骞问道。
燕沅忙摇头,将身子坐直了些,“没有,方才崔姐姐来看我,还同我讲你们以前在隆恩寺的故事,听说皇兄你那时还将崔姐姐认成男孩呢……”
云漠骞静静看着她,一张嘴开开阖阖,喋喋不休个没完,但他看得出来,燕沅只是在他面前强撑着,并不是真正的高兴。
“卿儿。”他打断她,凝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道,“你想回南境吗?”
这大半年来,他们从未真正问过燕沅这个问题,燕沅也从未主动提过,她始终乖乖巧巧,很听话孝顺。
见燕沅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神色茫然,似乎没有听清,云漠骞又问了一遍,“你想回到季渊身边吗?”
听到这个熟悉名字,燕沅忍不住朱唇一憋,大颗大颗的眼泪顿时像断了弦的珍珠般落下,砸在棋盘上破碎溅开。
默默垂泪很快变成了抽泣,哭声渐响,压抑在心底的情绪仿佛在一瞬间都倾泻了出来。
许久,她才泪眼朦胧地看向云漠骞,声儿哽咽。
“皇兄,我真的好想他……”
好想好想,可她看不到他,也摸不到他,只有在梦里才能看清他的样子。
但她不能说,她知道,不管是父皇母后还是她的皇兄,都不想她离开北域,前往南境。
他们不单是舍不得,也怕她身在异国他乡会过得不如意,可那里太远,到时谁都帮不了她。
见她哭成这般,云漠骞心疼地用指腹擦掉她面上的泪珠,暗暗低叹了一声。
这大半年来,纵然他们千般刁难,季渊那厢都从容应对,一一解决了。
他真的如对北域皇帝承诺的那般,散后宫,平南部,兴社稷。有了足够的能力与实力,将卿儿保护好。
他们似乎再也没有了阻止的理由。
*
半月后。
南境皇宫。
孟德豫拿着从北域寄来的信笺,踏进御书房时,心情颇有些惴惴不安。
打他家陛下自南境回来后,不但遣散了后宫,还亲自挑选国库中的奇珍异宝,一批批命使臣以求亲之命送往北域。
孟德豫这才知道,原来他家陛下是去找燕妃娘娘了,不,如今应该说是云华公主。
但这求亲之途似乎并不顺利,从北域退回来的求亲书已多达几十封,且每封拒绝的理由都可谓是千奇百怪。
进入内殿前,孟德豫深吸了一口气,才走到书案前,呈上信笺。
“陛下,北域送来的信笺到了。”
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个小包裹,这信封尤其大不说,里头也不知塞了什么玩意儿,奇香无比。
季渊接过时也着实愣了一瞬,他拆来封口,取出了信件时,里头的另一物也跟着滑落下来。
那时一只月白花萝制成的香囊,香气扑鼻,其上还绣着一只灵动的白色狸奴。
季渊将香囊放在掌心,细细摩挲了许久。
不知为何,想起许久以前听过的说法。
所谓香囊,只赠予心悦之人。
他心下一动,五指蜷起,将香囊紧紧攥在了手中,旋即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笺。
下一刻,孟德豫便见季渊倏然站起身,薄唇微抿,这一年来,头一回如此欣悦。
“命人将宫中上下好生修缮一番。”他定定道,“朕要亲迎南境公主!”
*
北境冬日严寒,大雪封路,几乎无法出行。燕沅要去南境的事儿虽已定,却也因此不得不推迟,在北域又多过了一个年。
不过,这倒也给了皇后充足的时间为她准备嫁妆。
直到第二年冬雪止息后的第五日,燕沅才终于出嫁了!
燕沅的嫁衣是请北域最好的绣娘连夜赶制的,上好的天蚕丝触手生滑,层层刺绣精美绝伦,令人惊叹。
是日一早天未亮,皇后便到了琳琅阁,燕沅还没起,她也没唤她,就只坐在她床榻边,静静看了她很久很久,似乎怎么都看不够。
直到看到她有苏醒的动静,才俯身低低唤了她一声。
燕沅起身后,皇后亲自为她穿上嫁衣,让她坐在铜镜前,替她梳头绾发,描眉梳妆。
看着皇后这细致又小心翼翼的模样,燕沅终是忍不住哑声唤了句“母后”。
皇后见燕沅红了眼眶,忙道:“出嫁是喜事,可不兴哭的。不然,这好看的妆可就花了。”
她用篦子一下一下梳着燕沅乌黑浓密的青丝,幽幽道:“母后平生没有什么太大的愿望,你没回来前,母后只盼你一世平安,少受着苦难。你如今离开,母后就望你余生幸福喜乐,万事顺遂。”
燕沅强忍着眼泪,知道皇后心中其实对她很不舍,她又如何不是,才寻到的家人,这么快又要分别。
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梳妆完,燕沅便由皇后牵着去见了北域皇帝。
说过一番话,燕沅倏然跪在地上,朝着她父皇和母后施了大礼,重重磕了两个响头。
“时辰不早了,赶紧出发吧。”皇帝将她扶起来,面上虽看不出什么,然一开口声儿里却带着几分明显的哑意。
燕沅重重点了点头,方才转身上了马车。
看着燕沅的背影消失在车帘后,原还嘱咐燕沅不许哭的皇后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被身侧的皇帝搂在了怀中。
云漠骞也翻身上马,一声令下,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出了皇宫,燕沅坐在颠簸的车厢里,想起她的父皇母后,到底还是憋不住哭出声儿。
后来,燕沅听闻,那日,北域京城的街道万人空巷,百姓们都跑到了街上,看公主出嫁浩浩荡荡的壮观场面。
但车内的燕沅并不知道,直到出城门前她一直在哭,盖头和嫁衣最后都染上了湿漉漉的一片,她的妆到底还是花了。
离开京城后不久,燕沅便换下了繁冗的嫁衣,穿上了轻便的常服,一路往南而去。
几日后,云漠骞在将她送到北域与南境的边界处,便停了下来。
“皇兄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他摸了摸燕沅的头,切切嘱咐道,“若他往后对你不好,你便捎信给皇兄,皇兄就算拼了命,也会将你带回来。”
燕沅含泪点了点头,她站在原地看着云漠骞远去,心里空落落的,想哭却再也哭不出来。
家人,与那人,她终究只能选一个。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燕沅才被夏儿劝着上了马车。
入了南境的国土后,天儿也变得渐渐暖和起来,沿途的雪越来越少,直至再也看不见了。
天儿不冷了,身子也变得舒畅起来,因队伍庞大,一行人行得也非常慢,漫长的路途中,燕沅很喜欢躺在马车中小憩。
这日醒来,她恍若嗅见淡雅的花香在鼻尖萦绕,她支起身子,掀帘便见眼前出现了一棵偌大的桃花树。
燕沅唤了两声,却是无人应答,她缓缓爬下马车,抬首望去,不由得怔住了。
和煦的日光下,头顶满树的桃花娇艳欲滴,微风吹下,花枝颤动,花瓣如雪般簌簌而落。
燕沅欲伸手去接,却似有所觉般转过头去,桃树下的另一头,男人长身玉立,薄唇轻抿,静静地看着她。
燕沅有些难以置信,她揉了揉眼睛,可那人依然站在那里。
他微微伸出手,柔声道:“卿儿,过来。”
燕沅鼻尖一酸,还未彻底反应过来,身子便如蝴蝶般扑了上去。
她一把搂住季渊的脖颈,埋在他的肩头,嗅着他身上熟悉而又令人心安的气息,才确定这并不是梦。
满目芳芬随风飘飞,冬日已尽,春意终会盎然而生。
许久,她哑声道:“陛下,带我回家吧。”
拦在她腰上的手臂一紧,她听见那低沉醇厚的声儿在她耳畔响起。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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