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两个大汉追赶着,少年扣着阿音的手腕四处逃窜,她体力渐渐不支,终于在越过下个山坡时躲开了那两人。


    “没事吗?”少年皱眉问。


    阿音喘着粗气:“你……你慢些。”


    少年面上浮现出不耐,轻啧一声缓了步伐:“带着你们姑娘家真是麻烦。”


    面对他的嫌弃,阿音唇角动了动,低低道了谢。


    “不用。”少年打量她的脸色,随即收回视线道:“我能逃出来,也多亏你走的时候开口提了一句。这样算的话,就当我俩扯平了吧。”


    阿音点头,没再与他客气。


    两人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走,绕过山坡,从另一条小路入了巡城。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夜晚的城中格外热闹,人山人海。


    他们今夜无处可去,又都是孤身一人,商量过后索性决定找个寺庙住上一晚,待明日天亮后再分开各走各的路。


    奔波了一下午,阿音实在饿的走不动道,站在卖窝头的蒸笼前,她盯着看了会儿。少年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


    “饿了?”他问。


    阿音舔舔唇角:“你饿吗?”


    少年看了她两眼,又在身上摸索几下,挠挠头:“但是我身上没有钱。”


    阿音垂眼,从衣襟中翻出玉佩,这是她父母留给她唯一的信物。当年被抱走后,这东西始终留在她身上,因为玉佩上刻有“音”字,所以抚养她的赵伯才唤她阿音。


    包袱与钱袋被夺,她如今身上只有这个。


    “你要拿这个换吗?”少年皱眉。这东西一看便是不是俗物。


    阿音想了想,最后还是缩回手:“不换。”


    少年看着她的侧脸,最终摊开自己的手掌递过去:“喏。”


    那上面是一枚碎银子,在夜色中泛着冷光。瞧见阿音诧异地侧头看了过来,少年略微有些不自在,别扭道:“这原是我留在路上用的,去买几个窝头吃吧。”


    阿音愣神:“那你给了我,日后分开怎么办?”


    “银子没了总会有,但你不是饿吗。”少年没再与她多费口舌,径直走到摊位前,用碎银子换了四个窝头两个烧饼。


    阿音看着他转身,将油纸包好的热腾腾的窝头塞进自己怀里,他啃着又硬又干的烧饼。那瞬间,她脑海中想起了好多事情,一时情绪难辨。


    她想起了赵承誉。


    回到这辈子的两天,阿音每一刻都有事情去思考,忙碌到甚至没有机会去回忆当初。


    然而现下少年的作为,无端让阿音想到当年的赵承誉。


    陌生人尚可用身上所有钱财去换吃食给她。可赵承誉,那个她曾经最亲密的人,从头到尾给她的都是别人不要的,亦或是指缝中流出的。


    阿音垂下眼,指腹触碰着窝头滚烫的温度。


    她以为自己回想过去,应当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可时至今日,真的走到这一步,阿音才意识到原来死过一次后,所有的爱恨纠葛竟是真的会被消磨掉。


    阿音轻轻叹了口气,心中竟有些感慨。


    少年见她仍旧站在原地,看上去好似盯着窝头在出神,面色奇怪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没,我就是……”阿音轻而易举地收敛了思绪,抬眼看着他问:“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显然不信她的话,略一扬眉:“唤我阿野吧。”


    “阿野?”阿音转眼被移开了思绪,笑得眉眼弯弯:“这么巧,我小名叫阿音。”


    阿野的目光在她唇畔的梨涡停顿几瞬,笑了笑移开了眼,并未说话。


    距离城门不远的位置有座荒废的寺庙,他们打算在此处夜宿一晚,等到明日再上路。两人用了些窝头,又在寺庙后院里发现了水缸,阿野堆起火烧了热水,阿音喝了些后身子才暖和起来。


    夜晚寂静,偶尔有蛐蛐的声音响起,昏昏欲睡的阿音睁开眼,朝门外看去。


    她如今改变了前世轨迹,没有等赵承誉来救她,接下来要紧的事情便是上京寻亲。上辈子她至死都没能见到自己的父母,不知他们是否安好,也不知他们有没有挂念过自己。


    兴许他的父母是主动将她扔掉,可不管如何也应当去见一面,算是圆自己的遗愿。


    至于日后寻不到亲怎么办。


    阿音也想好了。


    她要开个裁缝铺子,前世学来的绣工手艺全都给了赵承誉,如今阿音不想了。她想活得快活些,至于从前的事情,既然过去那便过去了。


    反正,她不会重蹈覆辙。


    零零碎碎的将未来生活想了一夜,直到天快大亮时才昏昏睡去。


    然而阖眼还没有半个时辰,阿音就被人晃醒。


    阿野的脸放大在眼前,他神色焦灼:“快醒醒,那婆子找到咱们了,起来跟我从后门遛出去。”


    话音刚落,阿音就听见庙外婆子的叫嚣声。


    她的瞳孔霎时缩紧,用力握住阿野的手跟在他身后。昨日逃亡的压迫再度席卷而来,阿音的思绪高度紧绷,可到底挨不过身后一群男人们的追赶。


    两人跑到门口,阿野忽然将她往身前推了一把:“赶紧跑,我拦住他们。记住我昨天说的话,用力朝前跑就是了,别回头。”


    阿音的声音里头带了哭腔,她颤抖着:“可是你怎么办?”


    “我……”阿野咬牙,“若有缘,日后再相见。”


    说完话,他捞起门后的竹竿彻底转过身。


    阿音怕耽搁甚至不敢踌躇,只停顿一瞬,回头瞧见阿野用力拦着那些人的场景,便发了狠抬步朝前跑。


    她还不知道他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家在何处。温热的眼泪随着剧烈奔跑的动作从眼角飞快地跌出,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消失不见。


    阿音不清楚自己跑了多久。她双腿发麻,浑身都在发抖。


    大清早的巡城人烟稀少,除却旁边的客栈,只有几家卖早点的铺子开张着。阿音卷起自己的袖口擦额角的汗,喉咙干哑,眼睛酸胀的疼。


    她想起那个眉眼烈烈的少年。


    他会被抓住,也会挨打,可那些本来是自己该受的。


    阿音闭上眼,强烈的后悔与不安让她无法继续往前走。若今日她真的就这么逃出去了,日后哪怕苟活也会寝食难安。


    思及此,阿音彻底停下步子转身重新跑了回去。只是走到一半,就被旁边巷子里伸出的一只手拽了进去,她的嘴巴被捂住,霎时瞪大眼开始挣扎。


    阿野被踢了几脚,轻啧着捏捏她的耳朵:“别闹,是我。”


    听见身后熟悉的声音,阿音高兴不已,也顾不上男女有别,反手握住他的胳膊连声追问:“他们没有追上你吗?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闭嘴。”阿野单手拥着她的肩膀,仔细听着旁边的动静,小声道:“我无妨,但你要是继续用这样的嗓门说话,接下来我们就要有事了。”


    巷子外传来脚步声,阿音立刻捂住嘴巴哑了声音。


    瞧见她的动作,阿野忍俊不禁,唇畔勾起一抹笑意随后又压了下去。稍稍侧过脸,下颌抵住阿音的发顶,目光如同小狼崽一般盯着巷口。


    外面街巷中随着日头渐升,人烟也慢慢多了起来。两人被困在这巷子里停留片刻,确定那些人已经离开,这才悄无声息地离开,而后一股气摸索着去到了偏僻的河边。


    突然放松下来,阿音岔了口气喘得厉害。她揉着被阿野适才掐住的手腕坐在石头上,侧头瞧见他从旁处寻来不少干柴木棒,蹲在她面前慢慢堆了一小簇火。


    晨间的空气略有些冷湿,靠近河边的风刮在身上泛着寒意。


    阿音静静瞧着他,面色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阿野抬起头道:“你接下来……有想过要做什么吗?”


    阿音弯了弯唇:“我要去京城。”


    “京城啊。”阿野喃喃絮语。


    阿音见他不再说话,主动问:“你呢?你要去哪里。”


    “我……”阿野面色露出几分难色,眉心微蹙,许久后才捏着木棍轻划拉着低声道:“我不知道去哪里。原本是要往南走的,但南边战乱,我也不知……”


    他神色不似作假。阿音舔了舔嘴角,上身前倾戳戳他的肩膀道:“若不然,你同我一道去京城吧。其实我没什么好友,孤身行路也着实有些怕,既然你也不知去哪里,便先与我一起如何?”


    阿野没说话,阿音并不急着催促他,了解了别的后才知道他是个孤儿,从小便没了父母。等到面前柴火燃尽,阿音又问了他:“想得如何?”


    阿野犹豫几息,最终还是想了想答应下她的提议。


    京城距离巡城并不远,从京城城门出关后,向东行十几公里便是巡城了,两城紧挨着。确定了行程,两人收拾收拾就直接上了路,途中有从南方来的乞丐,他们混迹其中倒也不算明显,终于在第五日傍晚入了京城。


    而赵承誉安排的人刚抵达巡城,生生与阿音错了肩。


    城中宵禁前,长街上格外热闹。


    街头四处都是人,阿野怕与她走丢,人潮拥挤之间伸手抓住她的胳膊,阿音诧异地回过头来。没见过她这模样,阿野扬唇:“走慢些,别同我走散了。”


    前世被困在靖王府中,阿音甚少出门走动。


    这还是时隔数年,她头回见这样喧嚣热闹的长街。阿音小孩子心性,激动又好奇,见着什么都想要踮脚凑近看一看。


    两人这几日与乞丐同吃同住,阿音蔫了不少,眼下在城中转了转才恢复了精气神。他们在路上把身上的银钱都花了个干净,此时放松下来,才察觉出肚子早就空下。


    阿野带着她跟随人群走动,正想着去哪里寻些吃食,途径一家酒楼时,他听见了几道叱骂声。


    “刷个碗都弄不好,明天别来干了。”


    “真是晦气,你看你今晚摔了几个碗,怎么这么没用。”


    阿野看着被骂的人摔了东西忿忿离开,掌柜还站在门口喷着口水沫子,他心思微动,走过去将阿音挡在身后主动道:“掌柜,您这儿现在还招人吗?”


    掌柜骂的满面通红,看见阿野时还愣了一瞬。大抵是看他年龄小,犹疑地盯着看了许久才道:“你会干嘛?在后厨帮忙,你能行吗?”


    阿野笑了:“我能行的,这些我都做过。”


    后厨那边有人来催,掌柜四处看了看才朝他招手:“那你赶紧的,我给你说现在要做的活计,工钱没多少啊,你最好不要想的太妙。”


    “您放心。”阿野跟在掌柜身后往里走。


    阿音张了张嘴巴,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


    阿野回头看他:“跟着我,别怕。”


    少年反手握住她的手,不算宽厚的掌心干燥温热,给阿音带去了不少安定。她并不是害怕,只是没想到阿野竟会想出来这样的法子,随即提步跟了上去。


    “你可以吗?”阿音跟在他身边小声道,“不然还是我去吧,我经常做这些事情的。”


    阿野一边同掌柜附和,一边回应她:“哪有让姑娘家去做这些的,你跟在我身边就行。今晚一定让你吃上两碗热乎的面,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


    这些日子在路上,阿音照顾了阿野不少事情,所以今夜他这样坚持,阿音并没有拒绝。被他拉着往后厨走去,途间阿音侧过头,不经意地打量了几眼外面。


    门口传来喧哗,与此同时,阿音穿着白裙子走进后厨。


    “子叙?你瞧什么呢这么认真。”


    赵承誉突然被喊了一声,视线从后厨门口收回来。轻描淡写地扫过一旁醉酒的富家子弟,并未应这话步,被人引着上了二楼。


    这家酒楼是他往日里常来的,前些天受了重伤没怎么出门,以至于二楼包厢都空置着没人气。他刚坐下,就有小厮抬进暖炉放在一旁,暖烘烘的没一会儿屋子就有了温度。


    好友宁随舟坐在赵承誉对面,手中握着折扇轻轻磕桌,斟了杯茶给他:“今日怎么想着出门来了?你那身上的伤如何,好些了吗?”


    赵承誉捏着杯口淡淡道:“不碍事。”


    宁随舟喝了口茶,随意聊着:“你受伤这些天,皇城的风向都变了又变。好些人瞧着陛下近日格外优待你,居然还扯上了国本立嗣。”


    “我都纳了闷儿了,你好端端的非跟楚王抢什么风头。他与陛下向来父慈子孝,况且他当日宫宴上离得又近,若不是你,这救驾重伤的必定是他。”


    赵承誉懒懒扯了扯嘴角,嗤笑道:“怎么?用他那副残破的身躯救驾吗?”


    宁随舟忍俊不禁:“你这张嘴也是利得很。”


    “让你找的人如何了?”赵承誉把玩着茶杯,慢声敲打:“听说你最近跟怡红院不清不楚?别玩得太过,家宅不宁可不是什么好事。”


    宁随舟丝毫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只不过一时兴起罢了。你是不知道,怡红院头牌身段极好,都说女要俏一身孝,那身白裙的模样真真是勾人的紧。”


    “无趣。”赵承誉最不耐他说这些事,只是听见白裙,眼前却闪过适才那道身影。


    赵承誉不近女色,孤身多年,万花丛中过的宁随舟是不明白他的,惯来热衷给他推崇所见所识的美人。


    宁随舟自顾说着,他耳边全是对方嗡嗡的声音。


    赵承誉懒散地垂眼看着指尖,脑海中那片白裙与记忆里的身影愈发靠拢。


    这些天他接受了前世的记忆,也捋清了所有的轨迹,可却始终没再梦到过那姑娘,只不过每每想起来,都浑身痛的厉害。就好像是身上哪里缺了一块,漏着风撕裂的疼,他更是发现前世有许多事,都与此女有很大的关系。


    赵承誉记不起她的模样,但不妨碍那人记忆深刻的背影。


    刚才的那眼实在熟悉,赵承誉忍着心口剧痛,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抑制不住的念头迫使赵承誉坐立不安,倏地推开茶杯起身,破门而出。


    他循着后厨而去,脚步停在门口,稍顿后一把掀开了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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