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誉器宇不凡,站在门口不多时便被发现。
“你找谁?”后厨师傅皱眉问。
赵承誉的目光扫过狭小的屋子,入目所及全是高大的汉子,几乎没有那抹白裙的藏身之处。可饶是如此,他也还是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角落。
身后宁随舟跟下来,见他始终盯着后厨疑惑不已:“子叙,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赵承誉垂下眼睑,低声道:“是本王看错了。”
的确是他看花了眼,梦境中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眼前呢,更遑论是连他都记不得的人物。赵承誉没再多说,放下帘子转身重新回了包间。
今日这顿饭吃的食不知味,离开酒楼后,赵承誉孤身去了刑部大牢。
前些日子活下的刺客被关押在大牢内,还没有查出幕后真凶,皇帝尚未处以死刑。只是狱中的两个活口左等右等,却不想等来了赵承誉。
夜色寂寥,雾霭的月光从顶窗照下。
牢狱中漆黑一片,只剩几束微弱火光。赵承誉被人引至门口,他居高临下地盯着那两人,视线寸寸扫过他们,面色格外平静。
“殿下,人都在此处了。”侍卫道。
赵承誉微抬下巴:“这几日除了本王,可还有人来?”
侍卫皱眉回想了下道:“前两日倒是楚王跟前的人来过,但属下不知是不是为着这两人。”
闻言,赵承誉微拧了下眉,抬手让侍卫先行退下。
他站在狱门前,开口问:“何人指使你们?”
“怎么?你那胆小鬼父皇不敢来,派了你过来查案?”隐匿在黑暗中的刺客笑起,他声音愈发抬高,“你回去告诉他,当日没能杀死他是他命大,再有下次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他手足相残,背信弃义,早晚会遭报应。”
赵承誉拥有前世的记忆,当然明白他这话是何意,此时听闻也只是轻飘飘地笑了一声:“陛下背信弃义,而你们却打着报仇的由头做尽坏事。到底是你们遭报应,还是旁人为你们替罪。”
知道接下来问不出什么话了,赵承誉也懒得与他多言。掸掸衣袖打算离去,却见那人从黑暗中扑出来,沾满鲜血的双手紧紧抓着牢门,嘶哑道:“你知道当年之事是不是?”
赵承誉侧头:“何事?”
刺客的眼在火光下映的通红,他粗声道:“先誉王灭门与当今圣上有脱不了的干系,他残害手足丧尽天良,这都是他……”
“是吗?”赵承誉扫过他腕口的刺青,抬眸睇过去,眼神压迫感十足:“可你又有何证据。”
刺客哑然无声:“你——”
赵承誉轻笑:“既无证据,那就别牵连他人了,你说对吗?”
“否则你们藏了数十年的先誉王后人,一朝东窗事发保不住,岂不可惜。”
字字珠玑的几句话下来,适才还怒火滔天的刺客哑了声,赵承誉最后看了他一眼,男人的面色颓废不堪,灰白的厉害。赵承誉收回视线,提步离去。
先誉王乃是先帝最喜爱的儿子,聪慧机智,容貌惊人,是先帝最受宠后妃所生之子,自幼便被给予厚望。曾有人传言,誉王十七岁那年,先帝就秘密立遗诏封他为储君。
他是人中龙凤,刚及弱冠又为先帝诞下皇长孙,一时风头无两。
先帝膝下皇子众多,有狼子野心的不在少数,当今圣上算一个,远在宁古塔关押的谋逆之臣勤王算一个。誉王二十三岁那年,邻邦齐兵来犯,他奉先帝之命率兵出征,却在出关十天后传出通敌的罪名,人赃并获,誉王府上下一百六十多口人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誉王死在了马背上,誉王妃在大火中自戕后,刚满三岁的誉王世子也紧跟着销声匿迹。
有人说誉王世子被人送走藏了起来,也有人说那夜火大,世子同誉王妃一起,都死在了那场火海中。传言之多,总归说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誉王的死加速了先帝的病情,没多久就于养心殿驾崩。而勤王篡位不成,反被刚登基的皇帝一举拿下远远流放了宁古塔终生不得回京。
这些赵承誉都清楚。
前世组织这场刺杀的就是先誉王的贴身侍卫,那时赵承誉没能以身阻挡,让楚王救了驾。皇帝心系爱子,没多久就把先誉王党羽杀了个片甲不留,更牵连出了那个藏匿多年的孩子。
赵承誉一直等到今日,都不见皇帝下令追查刺客踪迹,他便知晓今生轨迹已被当日的举动所改变。
牢狱外夜色疏朗,月明星稀。
树叶跌落台阶,赵承誉提步踩上去,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离开往东策马走了会儿,距离长街还有小段路程时,察觉出身后有人跟随。
赵承誉余光微动,随即换了条路进了巷子。
左晃右摆绕开那人,他藏在角落里静静打量着尾随跟进的黑衣男子,瞧见那人四下张望,赵承誉凉凉扯起唇角。指尖在袖口中摸出刀片,略一抬手飞向他。
几息后,微弱的呻.吟响动传开。
赵承誉翻身下马行至他跟前,垂眸睨他:“跟踪本王?”
黑衣男子疼的浑身是汗,死死咬着牙齿不肯开口。赵承誉见他这幅样子,冷冷嗤笑出声:“说啊,本王倒想听听,谁给你的狗胆让你这么干。”
“是楚王?还是母后,或者说……”赵承誉往前走了两步,鞋底踩上他的手背狠碾,弯腰捏住他的下颌指尖用力,“你是父皇身边的人?”
男子疼得脸色煞白,满头大汗。
他颤巍伸手作势要挣扎,可赵承誉手起刀落,匕首锋刃迅速沾了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再侧目,黑衣男子捂着自己断了的手指,满地打滚。
一刻钟后,赵承誉走出巷子,里面痛苦哀嚎声逐渐减弱。
在夜色中跟随赵承誉的暗卫递去一方白帕,他接过将指尖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慢条斯理地绑好束带道:“把人送去楚王府,悄悄的,别惊动了宫里的人。”
“楚王那边若是受惊……”暗卫迟疑。
赵承誉缓慢抬眼,眸色中早已没了适才的狠辣,淡漠道:“难不成你觉得他这般光明正大的挑衅,本王还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
暗卫赶紧垂首:“属下不敢。”
赵承誉锋利的喉结上下滑动,淡淡嗯了声,暗卫消失在夜色中。
白帕上沾满了血迹,赵承誉刚要丢掉,目光就触及那角落里的一朵五瓣海棠。他指尖发紧,倏地攥住了这帕子,目光紧紧胶在上面。
眼前闪过少女衣襟前的海棠,与她身上颜色鲜明的血迹。
太阳穴跳的厉害,赵承誉下意识撑住旁边的城墙,口中低声喃喃:“海棠花……”
“海棠?”阿野手中端着碗嗦面,闻言扭头看向坐在旁边小口喝汤的阿音,“那是什么?我还从没见过这种花,听着是西洋来的吧。”
阿音摇头:“当然不是啦。”
阿野糙着长大,对这些东西虽不懂但也不妨碍好奇:“那你是说把花以彩色丝线绣在绸缎上,然后做成衣裳?这……我倒还没见过。”
不仅是阿野没见过,只恐怕这京城中的贵女们都没怎么见过。
按照阿音前世的记忆来看,当下风靡的裙装大都是以纯色丝线刺绣而成的花样,且如今设计出的花式较少。就算是宫中的绣娘能够绣出来,那也不是平民百姓能肖想的。
可阿音不仅会绣花,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她都能做出来。
因着前世的机缘,这都是她今生发迹的底气。
同阿野将热腾腾的汤面吃完,两人在后厨将屋子打扫干净。掌柜来结工钱时不住的夸,看着阿野欲言又止,直到酒楼快要打烊,掌柜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想让阿野留下做伙计。
“我们这刚上京没多久,留下做伙计是可以,但主要没地儿住。”阿野打量着掌柜的脸色。
不料掌柜一拍手,欢喜道:“这还不简单,酒楼后院有个柴房,里头放着的都是些杂物。你俩若是不嫌弃,就先将就着,至少遮风挡雨,正好我这还缺个看库房的人。”
阿音与阿野对视一眼,当即把这事定了下来。
柴房不大,好在里面暖和干净。
夜里休息的时候,阿音坐在床边,看着在地上铺褥子的阿野,拧眉道:“地上又凉又硬,不然你……”
“干什么?想跟我睡占我便宜啊。”阿野抬头笑,露出一口白牙:“我跟你说,以后我可是还要娶媳妇的,名声毁了你不得对我负责。”
被他这话说的好笑又好气,阿音卷了卷被子翻身睡了。
见对方睡下,阿野过去灭了油灯。他在黑暗中盯着阿音的背影看了会儿,毫无声息地轻扯嘴角,笑了起来。
兴许是白天太累,阿音这一觉直接睡到天亮。
阿野很早就起来去后厨帮忙了,她打水洗了把脸。把阿野端来的饼吃掉,又将柴房收拾干净这才从酒楼后门离开,打算去街头四处看一看。
五月初的清晨天还有些凉,许多铺子开了门,但客人稀少。
阿音心中有数,就直接寻了成品衣裳的店铺去瞧。只是走遍整条街,铺子掌柜的都不怎么信任她的手艺,对她说的话也是并未听进耳中。唯有一家刚开门不久的衣料铺子,那女掌柜听闻她的说辞,主动提出让她上手看看。
阿音笑起,心中也松了口气。
那人带着她坐到里间,阿音随意挑了块白色手帕装好绣棚,选了几种颜色的丝线。起先女掌柜也只是闲来无事,直到见她手法熟稔,才转变了眼神。
等到阿音绣好,那人满眼惊喜连连赞叹:“姑娘可真是绣工了得。”
“我从外地而来,一路见得多,会绣的也多。”阿音捋了捋帕子边角,笑道:“掌柜的若是不嫌弃,我便留在铺子里帮忙,您按绣娘给我工钱。”
那人笑着说:“姑娘认错了,我不是掌柜。我家姑娘闲来无事开了这么个铺子,倒是没想到遇上您这样的巧手,等稍后主子过来,您再细细商谈此事也不迟。”
阿音有些诧异,点点头道了声好。
她左右无事,等人的间隙又拿着绣棚绣了会儿旁的花样。等那婢女口中的主子过来时,阿音已经绣好了一半的比翼鸟,刚用金线勾了花边。
听见动静,她抬头去看,身着靛蓝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正静静地逆光站在门口,嘴角噙着笑意,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光。阿音对上她那张熟悉的脸,瞬间松了绣棚站起身来。
“姑娘绣的好认真,我都看半天了。”她明眸弯起。
阿音张了张嘴,眼中又是惊喜又有些迟疑:“甄……真是我绣的太过入神了。”
“可不是。”甄真提步走进来,弯腰捡起绣棚细细看着:“适才我还以为丫鬟夸大其词了,眼下看来,姑娘真是厉害。”
被她夸着,阿音耳根微微染上红:“姑娘过誉了。”
甄真握着她的手坐下,吩咐下人又是上茶又是上果子。许久未见她这生动明媚模样的阿音久久未有动作,就那么看着她。
说起她与甄真之间的渊源,倒也并没有太深。
只是因为前世年少时遇见的善意太少,阿音这才对仅有的那么几丝念念不忘。
此人是甄将军的独女,甄真,年方十六便嫁给了宁家的小公子宁随舟。在些许有关的记忆中,阿音只记得她最后胎儿过大,死于难产。
当年赵承誉出征,阿音三番两次被宴请,后来没了法子只好赴宴。那是她第一次走进京城世家贵族的宴席,也是唯一的一次。
宴上有倾慕赵承誉多年的贵女,频频想要看她出丑,幸好有甄真,才避免了一系列灾祸。事后甄真还特意吩咐人给他送来了不少好东西,虽说交情不多,但也着实温柔了她的岁月。
难得遇上熟人,可阿音也不敢暴露太多,生怕被对方怀疑不轨,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聊。两人说了许久,发现越聊越投机,甄真索性留她吃了晌午饭。
饭桌上,甄真给她盛了碗汤:“就说咱们有缘,我这铺子才开张没两日,便遇上了你。”
“甄姑娘怎会想着开衣料铺子?”阿音好奇。她记得前世甄真并未做这些。
提及这个缘由,甄真的笑意淡了些,但还是如实相告:“不瞒你说,甄府就我这么个女儿,与宁家的婚约是两家长辈所定。原以为这门姻亲纵使比不得父母,也能相敬如宾,但终是我想岔了……”
“与其整日囚于后院争风吃醋,还不如做些旁的事情。”
阿音点头宽慰道:“你这想法是对的。咱们女儿家虽比不得男人能上阵杀敌,但也绝不能给自己画地为牢,生生让自己成个活死人。”
“瞧你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比我还年长呢。”甄真嗔笑,随即换了话题:“如今你想要加入,我又与你结缘,不如你出手艺我来负责采买售卖,我按照绣娘三倍工钱与你。”
甄真兴高采烈地问:“这样如何?”
闻言阿音睁大了眼睛,这简直是让她占尽了大便宜。于是她连连摆手:“这不行的!大头都让你出了,我又怎么能占三倍的工钱呢,这不行的。”
甄真见她推拒,有些惆怅,但眼神更真切了些:“那你说该如何?”
阿音想了想,舔着唇角:“暂时就按规矩来吧。日后若生意做起来,再签订契书,我以入股的方氏加入你。甄姑娘,你看这样可以吗?”
两两商议下,都觉得这个法子好,阿音从明日起干活。
吃过饭,阿音正打算回酒楼告诉阿野这个好消息,宁府来了人,当着她的面同甄真道:“夫人,公子说傍晚不回府用饭,与靖王有事商议,请您不必等他。”
阿音愣住,那瞬间赵承誉这个名字的出现让巨大的欢喜瞬间消失,她嘴角的笑意渐隐,捻了捻手指,低垂下眼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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