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5旧灯塔(五)
谢竹最终没有回复戚澜那条微信。
戚澜也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两人的对话,便定格在了那一条语音。
谢竹其实知道人都有猎奇心理,在选择坦然面对自己的性向与癖好之后,他曾经经受过许多异样的目光。
当然,理论上,他知道戚澜并不是那样的人。
可就算只是一点点——其他人再怎么看他,他都无所谓——可就是戚澜,哪怕他只流露出一点点微妙的眼神,谢竹应该都会非常、非常地难过。
那天,他躲在小基佬们的中间,沉默地离开了桌游馆。
踏上楼梯时,他好像能感受到来自身后的一道目光。
然而很快,醉醺醺的乌羊就蹦了过来,小芳芳连忙扶住了他,两人彻底遮挡住了他的身后,那股若有若无的感觉也很快就消失了。
到了楼下,谢竹在秋季夜晚微凉的空气中深呼吸一口气,双眼中浮现出一丝茫然。
辞职后的生活非常安逸,也非常盲目。
谢竹始终不想再去找工作。
在家里发了好几天的呆,他最终还是决定在画画上搏一搏,于是开始每天奋斗于数位板。
至于班级微信群——
那天结束之后,那帮人当中意外地没有人在群里提起他们在桌游馆遇到了女装大佬之类的事情。
谢竹本还想着,如果真有人多嘴地在群里八卦这件事,他看不爽了,大不了直接退群。
这一次退群,他大概再也不会跟班里的人有半点牵扯。
但没想到,一切都很平静。
那帮人只在群里分享了那一天大家一起拍的照片。
有在篮球场拍的,有在餐厅拍的,也有最后在桌游馆拍的。
谢竹放大了那些照片,看着每一张照片里都被簇拥在中间的戚澜,出神地用手指描画着这个男生的眉眼。
表情淡淡的,和过去一样拽。
不,也不是完全一样,当年那个嚣张跋扈的男生身上终究还是多了分沉稳,看起来可靠了许多。
那张招人的俊脸也长得更开了些,以前的戚澜是小妖孽,现在的戚澜则是大妖孽,恐怕直至如今,追在他屁股后头的女生也不少吧……
不知道,他谈过恋爱了没有?
谢竹漫无边际地想着。
中秋节那天,戚澜在群里说过他没有女朋友。
那应该是指“现在”没有女朋友吧?
这家伙这么招人,大学期间应该有谈过恋爱才对,除非他身上哪个零件坏了,或者脑子坏了,不然谢竹才不信他会这么清心寡欲……
这家伙的初恋肯定早就没了。
初吻肯定也没了。
初夜大概也——
谢竹默默腹诽,扯了扯唇角,想着想着又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蜷起了身体。
他退出群聊,点开那一天戚澜发给他的语音,放到自己的耳边。
“小竹子,我刚才看到的,真的不是你么?”
男生低沉的嗓音非常温柔,就和当年高中时和他说话的语调一模一样,明明两人已经六年没见了。
而他呢,则是跟磕了药,中了瘾似的,一遍一遍地反复听着这同一句语音。
这种傻子似的行径,也跟当年没有丝毫区别。
原来真的有些东西是时间改变不了,也根本抹去不了的。
谢竹捂着胃,把自己蜷成了一团。
这种精神自虐式的行为,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谢竹的胃病变得更严重了。
明明有在吃药,可这胃的状况就是一路奔着恶化的方向跑了过去。
在难受了两天都没好转之后,谢竹蔫蔫地再一次来到了市中心医院,挂了他经常去看的那位专家号。
陈医生是消化科主任医师,见到谢竹时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开了张单子,让谢竹去验血。
化验结果显示谢竹确实有炎症,当然,就算问谢竹最近吃了什么,谢竹也只能说最近都是在家里吃的,不是泡面就是外卖,要说具体是哪样东西吃坏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陈医生连连摇头,在那说:“你啊,生活作息,饮食习惯真的要改,不改,你的身体会一路坏下去。”
两人已经非常熟悉,陈医生话说得也比较直接。
谢竹垂着脑袋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被老师训话的学生,蔫嗒嗒的。
陈医生一边开药,一边又旧事重提:“还有,你这胃一直不好,我还是建议你找时间来做个胃镜。”
谢竹张了张嘴,犹豫道:“但是胃镜……”
陈医生猜到他要说什么,道:“现在可以做无痛胃镜,不痛也不难受,一点感觉都没的呀。”
谢竹当然知道无痛胃镜这种诊疗手段,可是——
他抿唇,小心翼翼问:“……无痛胃镜是要打麻药的吧?”
“那当然了,就是得打麻药,打完睡一觉,也就十几分钟时间,醒来就做好了,”陈医生理所当然地说着,开完单子,见谢竹垂着眼沉默,他愣了愣,“打麻药你也怕?”
谢竹将头垂得更低了。
“……”陈医生无奈,“真那么怕,找你爸爸妈妈来陪陪你嘛,有人陪总不怕了吧?”
谢竹的指尖颤了颤。
“小竹小朋友,身体可得管好啊,胃这么一直坏下去真的不行,你啊,仔细考虑考虑吧。”
谢竹听着陈医生的劝,最终只轻轻点了点头:“……我回去再想想,谢谢陈医生。”
医院里每一天都非常拥挤。
许多人在家属的陪同下来看病,他们病得实在走不动,家人便将他们按在了座位上,叮嘱他们,喏,在这坐好,等我回来,我很快就回来。
然后,转身奔赴各个窗口。
挂号,付费,拿药,取单子。
形形色色,来来往往。
谢竹长得瘦弱,孤零零地穿梭在其中,就像是一条闯入了大海中的小鱼,一不小心便要被浪冲没了身影。
他去药房窗口领了药,满满当当的药盒装满了他的双肩包。
谢竹是坐公交来的,公交站在医院后门,他出了门诊大楼,便默默向通往医院后头的走廊走去。
走到中途时,被一道声音给原地叫住。
“小竹?”
谢竹本来一直在神游,这道声音将他唤回了神。
他抬起头来,茫然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住院部门口站着一个一身病号服的女人。
女人看起来大概五十多岁,头上戴了顶毛线帽,面容憔悴,但是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在这里遇到谢竹,她显得非常惊讶。
谢竹也面露愕然:“……张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被他称作张老师的女人,正是他们高中班级整整三年的语文老师。
谢竹连忙走了过去。
和普通的师生关系不同,谢竹在高中毕业之后,至今都保留着每年都会去看望对方的习惯,两人联络频繁,非常熟络。
只因,张老师对谢竹而言是非常不同的存在。
这位老师,是他整段学生生涯中,对他影响最大,也最重要的一个人。
谢竹每年会去张老师家两到三次,也不敢多打扰,今年第一次是三月份去的,那会儿张老师尚且精神矍铄,怎么现在就来市中心医院住院了?完全没听到什么消息啊!
谢竹走过去后伸手想扶,张老师挥挥手道:“没事没事,我在楼上躺累了就想下来走走,你不用扶着我。话说,你是来医院看病的?身体哪里不舒服呀?”
“我……我最近胃不太好,刚才已经看过医生了,”谢竹没说太多自己的事情,只关心道,“倒是张老师你生了什么病?怎么还住院了?”
说起这事,张老师的脸上一派轻松。
她是乐天派,碰到什么问题都会用最放松的状态去面对,当年她也是这么教导他们的。
“其实也就是四月份的事儿,摸到这里有肿块,就来医院查了查,结果嘛,就是那种东西。”张老师点了点自己的左胸口。
她说得随意,谢竹却脸色微变。
他看向张老师头上那顶毛线帽,直到现在才注意到,那帽子底下不见丝毫的头发,心直直坠了下去。
自从自己家里发生变故之后,张老师对谢竹而言已经成了唯一一个如今还会惦念着他,而他亦会惦念着对方的长辈。
不是亲人,却与亲人一般重要。
谢竹知道癌症这种病现如今不见得一定是绝症,张老师还能这么有精神地下楼散步,就代表她的情况还算乐观,可乍一听到这种消息,他还是止不住地失措。
张老师看他这幅表情,却是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不是什么大事,化疗已经做完了,前几天刚动完手术,都挺顺利的,你别担心。”
谢竹低声道:“老师你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
张老师笑了,逗他:“和你说了,你是能替我动手术啊?”
谢竹憋了憋,没憋住:“我好早点来看你呀!”
“有什么好看的啊,三月份不刚来老师家里看过?”张老师温柔道,“真要再来看老师,等老师出院了再来看。”
谢竹红了眼眶。
“哟,这就眼睛红了?哈哈哈,”张老师笑了起来,摸摸谢竹的眼睛底下,调侃道,“我确诊的时候眼睛都没红,咱们小竹倒眼红了?”
“张老师……”谢竹咬牙,憋闷道,“你别逗我了,下次再有这种情况你真的要跟我讲,不然我会很担心的!”
谢竹说完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懊恼道:“——诶,不是,不会再有这种情况了!”
张老师笑得前仰后合。
也在这时,她的手机震动起来。
她笑着点点谢竹,接了电话,道:“哎,什么,你这小孩怎么也来了?……行行行,我吗?我人就在一楼啊,你们在哪?”
谢竹听这电话的意思是有人要来看望张老师。
他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但是也不想这么快就走。
张老师住了院,他先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总得留下来陪陪。
眼见张老师打着电话,调头要往住院部大楼内走回去,谢竹连忙上前两步,再次扶住她。
没想到张老师看了他一眼,竟还把他的手反握住了,笑眯起眼来,兴冲冲的模样。
谢竹一愣,满头问号地跟着张老师往前走。
“到了到了,我们到住院大厅了,你们是在……”张老师拽着谢竹,张望了两下,目光定在了右前方,“哎呦,看到你们了!”
她挥了挥手。
谢竹往那方向看去,人顿时傻了。
那头,何佳伟、老文、戚澜三个人杵在那。
何佳伟看见他们,也伸出手来挥了挥。
戚澜站在一旁。
他个子极高,长相英俊,打扮也很潮,不论站在哪儿都是目光的聚焦点,来来往往总有眼神往他身上瞟。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正在打量周遭,察觉到了何佳伟的动作,便转过身来,撩起了眼皮——
然后与谢竹直直对上了目光。
戚澜愣了愣,显然也有些猝不及防。
谢竹后退一步,咽了下口水,心脏开始狂跳。
怎么来的是他们?
这时机也太凑巧了点吧?!
怎么就在这里遇上了??
谢竹低下头,尴尬地想找洞钻进去,张老师却什么都不知道,等到三人走近了,还高兴地说:“看,你们来得多巧,小竹刚好也在,你们几个老同学好久没见了吧?”
何佳伟吃惊道:“谢竹?”
何佳伟的爸爸和张老师是老同学,当初张老师生病,他是第一时间知道消息的,早前就已经来看望过几次。
前两天戚澜问起几位老师的现况,说打算有空去拜访拜访,何佳伟感慨着当年看起来这么吊儿郎当的男生如今竟然都成熟到会提起这一茬了,便提了一嘴张老师生病的事情,几人约好了找时间来医院一趟。
他没想到今天谢竹竟然也在,而且看他与张老师之间的相处模式,两人之间并不生疏。
何佳伟纳闷道:“张老师,原来你跟谢竹还这么熟啊?他换了手机号之后就跟我们失联了,还是前段时间我碰上他,才加上他的微信,把他拉进了班级群,早知道我就问你了嘛!”
何佳伟比较粗线条,说出这番话时也没察觉到其中的微妙之处。
张老师听了,却是微微一怔。
她并不知道这么多年来谢竹跟班里人断了联。
她以为整个班级大家互相之间应该彼此都有联系方式,最多只是现实中没什么机会碰面,没想到……
谢竹顿觉尴尬,头垂得更低。
他觉得今天自己一直在表演自己颈椎的柔韧度,回去大概要在一身毛病上再添上一项颈椎病。
老文跟在何佳伟的身后慢吞吞走过来,见到谢竹,他的脸色变得非常古怪。
桌游馆那天发生的事情重新浮现在脑海。
那天结束后,回去路上有几个人哪壶不开提哪壶,重新八卦起了那几个女装大佬,结果戚澜冷着脸怼了几句,那几个人见气氛不对,便闭了嘴,没敢再提。
老文也是那会儿才醒过脑来。
其实那天跟来的那些老同学,老文也是很多年没见。
说有多好的交情,谈不上。
但他是那种见着谁都能侃几句的人,所以再怎么没交情,他都能把气氛活跃起来,玩得嗨了,他觉得再多点人过来一起玩,热闹热闹也挺好的。
可直到那天晚上最后头,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丝尴尬。
当然,关于谢竹,他自己也没敢在戚澜面前开这个口。
一来他不知道戚澜那天到底是真看错还是假看错,二来他总觉得戚澜那天的反应怪怪的,没搞清楚前他也不敢随意问。
可疑问确实是憋了一肚子。
此时此刻,他忍不住看向身旁的戚澜——
结果这家伙也不知道听到了何佳伟的话没,就定定地盯着谢竹瞧,目光直白地毫不掩饰,跟要吃人似的。
老文嘶了声,觉得自己要是谢竹,这会儿大概会觉得头顶都要被盯穿了。
老戚这是几个意思啊?
多年不见甚是想念?
还是也在琢磨几天前女装大佬那事呢?但是表现得这么直白也不太好吧!
……
正如老文所想,谢竹这会儿是真的觉得自己的脑袋要被戚澜盯出洞来了。
他知道戚澜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低着头,能看到对方那双标志性的大长腿。
时隔六年,两人第一次面对面站得那么近。
那道从头顶上落下来的目光,更是犹如实质,就跟射线似的照射着他的脑袋。
谢竹的脸上迅速充血,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温度在噌噌噌增高。
早知道来看望老师的是他们三个人,他就找个理由先走人……大不了在医院旁边的咖啡厅坐会儿,等到他们走了他再……
谢竹满脸局促,社恐脑在高速旋转,一边转,他还一边在心里懊恼地暗骂,到底在看什么啊,他头顶上难道长花了吗?!
两人一个低头一个盯,盘旋着的那股诡异气氛,现场大概只有何佳伟一个人感觉不到。
一旁,张老师不动声色地打量谢竹与戚澜一番,想了想,笑着道:“行了,别杵在这儿,一起先上去吧,回病房咱们再聊。”
“行,电梯在那,走走走。”何佳伟没头没脑,乐呵呵地往电梯间走去。
谢竹犹豫了下,挪了挪脚,转身想跟上张老师。
却在转身的瞬间,听到身后那人轻飘飘说了句:
“总算把你给捉住了。”
谢竹差点跳起来,人都歪了歪。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扶正了些。
他听到戚澜在笑。
这下好,谢竹上至耳朵,下至脖颈,全都红了个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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