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旧灯塔(十一)
戚澜快步走出了教学楼。
下了一整天的小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停在雨棚里的自行车没有沾上丝毫雨水。
直到跨上自行车前,戚澜总共试着给谢竹打了三次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
他抿了抿唇,又发了一条微信过去:“我下课了,你还在家吗?”
微信刚发完,那头班级群里忽然有人艾特他。
是一个他从过去到现在都不怎么有交情的同学。
“澜有个以前隔壁班的女同学问我要你的手机号,我已经给她了,兄弟不用谢[咧嘴]”
这句话一出,群里开始起哄。
“卧槽,桃花啊!”
“是不是五班那个xxx啊,她到现在都还惦记着澜哥呢[笑哭]”
“咱们老戚要有情况了?[doge]”
“yoyoyoyoyoyo——”
戚澜看得简直莫名其妙,也根本没心情理会。
其实从加进这个班级微信群到现在,除了中秋那一晚,他几乎没怎么参与过群聊。
那一晚何佳伟突然把谢竹拉进了群,最初戚澜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然而那个名叫“竹子”的人,用的头像甚至都和几年前的q——q头像一模一样,没有变过。
那一瞬间,戚澜的心脏几乎停跳。
他甚至没多想,第一时间就飞快地去加了好友。
可是在通过好友验证之后,他却大脑卡壳卡在了那里,整个人僵住了。
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高中时,他和谢竹绝对说不上陌生。
但他们两人之间的亲密,也维持得非常微妙。
戚澜有自己的一帮兄弟,谢竹从未踏入到他们的这个圈子中来,甚至于他的好几个朋友,可能都并不知道私底下他和谢竹之间的关系那么特殊。
但谢竹于他而言,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那种感觉,大概就像是他偷偷在心坎上藏了一个珍宝。
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不动声色地占有着,因为不想让别人发现珍宝的光芒,所以他将其紧紧掩在了怀里。
然而那个时候的他终究太年少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段关系,所以后来他也曾几度后悔高考结束后那段时间里,他没有多联系谢竹几次。
以至于后来谢竹突然断了联,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那六年的空白,也让他这么一个从来不知道忐忑为何物的人,第一次有了踌躇。
他开始假装平静地对谢竹打招呼。
当看到对面那边发来同样疏远而礼貌的回复时,他的心里就像是被针扎了一小下。
可是没办法——
很多问题没办法就这么问出口。
他从来都知道,谢竹是多敏感的一个人。
他只能耐心等待,等待他们的关系再次拉近的那一天。
而当下,他也只能一边在群里,心不在焉地和一群人瞎侃,一边寻找着现如今的他与谢竹能够有所交集的地方,绞尽脑汁地捕捉着他们之间能够再一次拥有可能的机会。
彼时,戚澜根本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有过这样的执着。
可是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他就是惦记了谢竹整整六年。
……
此时此刻,戚澜又翻到了谢竹的聊天框。
他发出去的那条消息还是没有任何回应,聊天框上端甚至没有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戚澜眉头紧锁,有些烦躁不安。
今晚他就是下定决心摊牌去的。
他并不知道谢竹在这之前有没有交过男朋友,仔细想想他也根本不知道谢竹现在有没有男朋友,但这件事其实很简单。
如果谢竹已经有男朋友了,那他就死心;如果谢竹没有男朋友,那他就表白。
总而言之,他不想再浪费更多的时间,也不想再活生生拖出一个六年。
可是谢竹那边竟突然又失了联。
戚澜烦躁地抬起手,插进额发里。
他盯着那聊天框,眸色暗沉下来。
就在这时,班级群那个人又跳出来艾特了他两次:“澜怎么还不通过美女好友认证啊[咧嘴]”
“澜快点,美女等着呢[咧嘴]”
戚澜本就已经够烦躁,接二连三的艾特直接让他心头冒起了火。
他放下手,切去班级群,反问了一句:“我同意你把我的手机号给出去了?”
本来正在起哄的班级群忽然一静。
要是高中那会儿,戚澜这时候可能已经直接骂脏话了,高中毕业之后他可是修身养性了不少。
然而就算没带脏字,是个人也感觉得出来戚澜这字里行间的火气。
那人很快反应过来,说道:“靠,你发什么火啊,我还不是把你当兄弟才这样?”
戚澜冷笑道:“我跟你很熟?谁跟你是兄弟?”
这两句反问问得对方瞬间哑了火。
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总有那么些人或冲着戚澜的家世,或冲着他的人际关系,想要和他搭上点关系。
要是平时也就算了,戚澜根本懒得搭理,可在现在这种关键时候还要来烦着他就别怪他翻脸。
戚澜根本不管群里面尴尬起来的气氛,冷冷回道:“拉黑了,以后谁再随便把我的手机号给出去也一样统统拉黑。”
“还有,我有喜欢的人。”
“再t乱牵线别怪我翻脸。”
他最终还是没忍住骂了脏话。
而他的三句话一出,群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戚澜没再理会群里,切回谢竹那边看了一眼,始终没有回复。
他垂下眸,蓦地扯了扯唇角。
他才不会放任他们之间又拖出一个六年。
他毫不犹豫地跨上了自行车,直接出发。
从x大骑行到谢竹家大概要三十分钟。
这一路上,戚澜的脑子里没有其他多余的想法。
很多问题,他这几天在兀自思索的过程中,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
比如,当初谢竹远离班集体的原因。
当年戚澜也曾听说过某个班男生被爆是同性恋的消息,只是当时他忙于现实中的其他事情,并没有多加关注。
但如果那个时候谢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向,那么他会因为班里,甚至整个年级里那些嘴碎的人对那个同性恋男生的非议而感同身受,产生抵触情绪,也很正常。
只是戚澜很懊恼,谢竹竟一同远离了他。
这是不相信他的意思吧?
可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他不会因为他喜欢男人而加以有色眼光?
就因为这样,他们竟然时隔整整六年才重逢。
甚至于重逢后,谢竹对他的逃避,多少也还有这一份原因在吧?
戚澜几次想起这件事都有点生闷气。
但是很快,他又自己想通了。
就如他一直以来所无比清楚的,谢竹是一个内心很敏感的人。
戚澜依稀记得当年有一次班会主题是友情,班主任让大家玩了几场游戏,嘻嘻哈哈结束后,班主任让大家静下来,写几张纸条。
有什么话想对哪个同学说的,写下来,放进讲台的小箱子中,班会结束后,班长会将每一封“信”传递到收信人的手上。
这封“信”可以匿名也可以记名,戚澜当初收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匿名信,只有其中一封,让他收敛了一身的不正经,认真地阅读了。
那封信上只写着一行字。
“谢谢你那天出现在我的面前,为我停下了。”
课后,戚澜拽住了谢竹的后衣领,直直把人劫去了楼梯转角的角落中,堵着人坏笑着问:“这是你写的?”
彼时,谢竹红透了脸,还嘴硬地说不是,他才没有。
可戚澜认得出他的字迹。
戚澜有些开心,也觉得有些好笑,他问:“就这点事还值得你这么郑重呢?都过去多久了?小竹子,你的内心也太纤细了吧?”
当时的谢竹见糊弄不过去了,便破罐子破摔地怒瞪他:“我就是‘内、心、纤、细’,不行吗?!”
张牙舞爪的反问让戚澜一噎,有些讪讪。
可反问完,谢竹自己又低下头去。
他鼓着脸,鼓了半天,小声道:“……对我好的人,我都会记得。”
他别开脸,红着耳朵道:“戚澜,你也一样。”
戚澜当时听着谢竹这句小小声的话,怔了怔,心里像是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
傲娇,脆弱,倔强,可爱。
这是戚澜对谢竹最初的印象。
柔软地像是一团海绵,纯洁地像是一团棉花。
这是戚澜后来渐渐无法将目光从谢竹身上移开后,有的没的想到的比喻。
忍不住地靠近那个人的同时,戚澜也曾不止一次好奇过,到底是怎样的父母能生出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孩,又是怎样的父母能养育出这样一个内心柔软的小天使。
后来他见到了谢竹的父母,那确实是一对很温柔的父母,他们对谢竹也抱有着显而易见的浓浓的爱。
当时,戚澜就在心里想,小家伙就是在这种爱里纯真长大的啊。
谢竹的这种纯净,让他不会忘记任何人对他的好。
所以当戚澜被人找茬,还手将人暴揍,却被通报批评,被找家长,又被同学害怕时,除了他的几个铁哥们,只有谢竹会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皱着眉头认真告诉他以后碰到这种事情不能莽,得从长计议。
他一边说着这种让戚澜觉得可可爱爱的话,一边捧着他满是血痕的手,露出了类似于心疼的表情。
而当年,谢竹与张老师之间必定也发生过什么,谢竹直至如今都会去定期看望张老师,必定也是基于他那份良善的本真。
可是,谢竹太纯净了。
纯净到,但凡有一丁点污渍侵入他,都会在他的内心产生剧烈的波荡。
而在戚澜没有注意到的时刻,当年那种波荡已然让他小心翼翼守护了三年的这个人,产生了裂痕。
普通人对特殊群体的非议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吗?
对普通人来说,当然是。
对于口出非议的人来说,如果他们觉得不寻常,那么他们也根本不会非议别人。
可对于被非议的人而言,仅仅是一声笑音,都有可能是一把利刃。
——不论是他戚澜,还是其他任何人,又凭什么要求谢竹在遇到那种情况时,必须内心坚韧?
没道理去责怪谢竹。
戚澜当年为了自己的那一份偷藏珍宝的私心,从未向任何人表达过,谢竹对他而言是特殊的,因此就连谢竹也不知道这一点。
如果说他当年对谢竹伸以援手是“恩情”,那么后来那些岁月里,谢竹对他的关心照顾与偏袒,也早就已经把那份“恩情”百倍还了回来。
除此之外,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其他的东西在维系着。
所以,他又凭什么责怪谢竹当年的不告而别?
甚至于,他几乎可以想象到——
也许正是因为他对谢竹而言,同样是特殊的,所以谢竹才会比起任何人,更害怕从他这里得到令人难堪的反馈。
戚澜在那一幢老旧的单元楼门外停下。
他飞快停好车,喘着气跑到门前,按下302的门铃。
——但是他现在都已经知道了。
他已经明白了。
时隔六年,这一次他们应该可以好好把心里的话告诉对方了,是不是?
欢快的音乐门铃响起,戚澜的心跳飞快,他努力平复着呼吸,等待着,等待着。
然而等到足足半分钟过去,都没有人回应。
门铃自动消声。
戚澜的喉结滚动了下,他直勾勾盯着那电子门铃,双手握紧,复又松开。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知道这一次是什么绊住了谢竹的脚步。
但即使告白失败,他也完全可以像谢竹的父母家人一样陪伴着他,亲情也好友情也好,只要谢竹愿意接受,他都可以给。
只要时间足够长久,他相信不论谢竹的内心有多少裂痕,最终都能被愈合。
戚澜深呼吸一口气,再次抬起手。
下一秒,一楼住户出来,“咔”一下打开了单元楼门。
看到戚澜,这位阿姨愣了下,下意识道:“噢,又是你啊。”
戚澜怔了怔,连忙道:“谢谢阿姨。”
这位阿姨摆摆手,提着垃圾袋走了出来,好笑地道:“你到底找的是哪户人家啊,怎么这几年里来了四次,三次我都看你被关在门外头啊?”
戚澜拉开门走进去,颔了颔首,说了句:“……我找的是302。”
“302?”阿姨一愣。
随后她掩了掩唇,低声说:“哦,怪不得,你三年前来过一次吧,你当时要是说是来找302的,我就知道了。”
“那段时间那户人家的小孩在忙他爸妈的丧事,不在家,所以你肯定找不到人呀。”
戚澜都要准备爬楼梯了,他满脑子都想着等会儿见到谢竹要怎么说,如果谢竹的爸妈也在,总得忍一忍,把谢竹带出来之后再——
结果听到这一句话,他的脚步硬生生停下。
浑身的血液骤然冷了下去。
他猛地回过头,哑声问:“……什么?”
“你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阿姨惊讶道,“那小孩的父母都去世三年了,去世之后他就一直一个人住在家里,哎,好像也没个亲戚可以走动,朋友也没几个……”
阿姨摇摇头:“就这么一个人,也蛮可怜的。”
戚澜僵在了原地。
他的脑子里嗡嗡嗡一片,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谢竹不知道自己烧到了几度。
迷迷糊糊之际,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单元楼下那边传上来的门铃声,可等到他仔细去听,又什么声音都没了。
谢竹便想起床。
可只是坐起来一点点,他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他又想着,算了吧,就这么躺着吧,躺着总行了吧?
然而剧烈疼痛的脑袋,飞快跳着的心脏,不断从身体里噌噌冒出来的热气,和胃里的翻江倒海告诉他,如果一直这么躺着,他会出事。
谢竹缓了好一会儿,昏昏沉沉去摸手机,好一会儿才摸到,拿到眼前一看。
竟然是下午四点半了。
有三通戚澜的未接电话,和两条他的留言。
一条是昨晚的,戚澜问他今天想吃什么。
一条是半个小时前的,戚澜问他还在家吗。
谢竹想起两人今天的约定,抿了抿唇,解锁,打开微信。
他想和戚澜说他生病了,可是进入微信后,他却注意到班级群好像在争吵什么,似乎还和戚澜有关。
谢竹不解地点进去一看。
群聊记录不长,他轻而易举就看到了戚澜那一句不客气的宣告。
“还有,我有喜欢的人。”
谢竹僵在了那里,久久不能动弹。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缓缓放下手,望着窗的方向发呆。
这片刻时间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可能其实什么都没想。
毕竟,很多东西他早就在脑袋里设想过了。
谢竹只是单纯地发着呆,等待着自己那好像被紧紧攥住的心脏重新被松开,等待血液重新流入,心脏慢慢恢复正常的跳动……
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等待到自己的肺部好似动了动,重新能够发出一次呼与吸。
呼……
然后,他闭了闭眼,慢慢坐了起来,垂着头。
……很累,很难受,浑身上下都在痛。
……不能这么躺下去,得去医院。
……但是真的好难受。
谢竹喘——息着,垂着头安静片刻,慢吞吞打开“让我们从零开始”微信群。
今天群里很安静,他犹豫了下,迟钝地动着手指打字,可才打出两个字,他就停顿了下来。
……不行,现在是饭点,麻烦他们不好。
……更何况只是发个烧而已。
……不能这么没用。
他垂着头,将那些字一一删除。
又沉默了会儿。
捂着胃,缓慢地下了床。
然而真正踩上地面之后,他的胃就翻涌了起来。
谢竹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冲出房间,冲到了厕所,跪在了马桶前吐了起来。
一次次地吐着,直到眼泪都冒了出来,胃还在一阵一阵地紧缩,却什么都再也吐不出。
谢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又咳了几次。
好一会儿,才扯了张纸巾,擦了擦嘴。
他扶着瓷砖墙,缓了缓,吃力地站起身。
……换一身衣服,打辆车去医院,到医院就好了。
他缓慢地思考。
……对了,还得跟戚澜说一声,今天他没法赴约了。
谢竹转过身。
他看着没有灯光,昏暗寂静的整个房子,某一瞬间总有种错觉,好像自己也在无声无息之中浸入到了这种寂静里,渐渐变得透明了一般。
秋季的气温下降很快。
他的指尖微微发着凉,喉咙里却冒着热气,这种极致反差让他觉得有些奇妙,这种奇妙感又让他好像不似活在人间,而是还在睡梦中一样。
轻飘飘的,大概往前栽去的话,也不会有痛觉?
毕竟,他在做梦啊。
谢竹困倦地如此想着。
——直到那细微的“叮咚”一声,从客厅玄关传来。
谢竹的瞳孔紧缩了下。
他恍恍惚惚地偏了偏头,侧耳倾听,以为自己幻听了。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叮咚”接连响起。
……不是幻听。
按门铃的人似乎很急切。
……是谁?
物业?
邻居?
他不记得今天有什么事需要物业或者邻居上门。
还是说,他们在这里装了摄像头,知道有个人快死在家里了?
谢竹觉得有些荒谬,当然,他的脑子已经糊成了一团,本就已经没法再进行正常的思考。
他只能撑着乏力的身体,拖着脚步,每一脚,都好似踩在了云朵上。
短短几步路,变得无比的漫长。
直到他终于挪到了门前,按上门把,用力地转动,推开——
他呆呆地仰着头,看着门外那人。
戚澜喘着气。
他的黑眸里转动着谢竹看不懂的神色。
他看着谢竹这一副模样,哑声道:“……生病了?”
谢竹呆了很久。
他以为自己真的还在延续那个梦,不然戚澜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直到他注意到戚澜不像梦里那样笑着,而是双眼微微泛着红。
他遇到什么难过的事情了吗?
谢竹下意识地伸出手,却被戚澜用力握住。
“谢竹,”戚澜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嗓音嘶哑地又问了一遍,“你生病了,所以这一次才没办法回复我的,是吗?”
“……”
谢竹的神魂终于降回到了身躯里。
“……嗯。”
他轻轻应着,出神地注视着戚澜,半晌,扯了扯唇角,笑了笑。
他疲惫地喃喃了一句:
“……你来啦,戚澜。”
这句话落下,戚澜眸色骤变。
他再也忍不住,将谢竹用力拉了过去,紧紧地拥抱在了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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