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柏空丝毫没有因为楚逸尘瞒骗自己的事生气,可他越是这样,楚逸尘心里就越是愧疚。
如果柏空大发雷霆,骂他打他,他反倒不会这么难受,因为这些都是正常的反应,楚逸尘知道自己对不起柏空,也想过若是有一日,他欺骗柏空的事被对方发现,又或者他在复仇成功后主动坦白,柏空应该会是怎样的表现。
他想过许多,想柏空可能会气到揍他,又或者想揍他却又下不了手,可他设想的这许多种可能里,没有一种是眼前这样的。
柏空非但不追究他欺瞒的罪过,还主动说了没关系,他可以有秘密。相互坦诚在伴侣之间是极为重要的,可能除了柏空,没有谁可以主动说出允许另一半有事瞒着自己。
柏空太好了,好到让楚逸尘自惭形秽,他甚至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对方。
之前以为柏空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他便也可以装出一副温良的样子,现在他知道了,柏空其实把所有事都看在眼里,他难道要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继续像之前那样欺瞒对方吗?
思索那些复杂的官场争斗时,楚逸尘都没有这么乱过,可他此刻因为柏空,而混乱得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沉默地坐着,一言不发,没有出去找凌宏会面,也没有给柏空任何回复。
夜色渐深,柏空默默把字抄写完了后,想递给楚逸尘检查,可楚逸尘魂不守舍的,压根没有任何反应,就跟个木头人似的呆坐着,柏空便只好先将字帖收起来。
时间也差不多该熄灯睡觉了,柏空将床铺好后,试探着喊了楚逸尘一声,楚逸尘这回终于不再是木头人了,他稍微动了一下,却仍然浑浑噩噩,如坠梦中。
柏空便走过去拉起对方的手,在指尖相触时,他感觉到楚逸尘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手指后缩似乎想要躲避,但下一刻,他又放松了五指,任由柏空拉着他,走到床边。
跟往常一样,楚逸尘还是睡在里面,他面朝墙躺下后,便一动不动了。
柏空帮他盖上被子,又吹熄烛火,便也脱掉外袍上了床。
他的睡眠质量是极好的,随便在哪个草堆里一趴就能睡着,平常也是躺到枕头上后不过数息,就已经进入了梦乡。
但这回,柏空上床后,盯着楚逸尘带着些微疏远和逃避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翻个了个身,面朝床外,以一个离对方最远最不容易碰到对方的姿势躺好后,伴着床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入睡了。
他做了个梦,梦里他又回到了雾隐山,快快乐乐地追完兔子之后,回到自己铺满了干草的小窝里,抱着自己比狐狸还要长还要蓬松的尾巴,惬意地准备入睡。
但突然,干燥舒适的巢穴变得潮湿粘稠,有水漫进洞口,打湿了他的毛发,淹掉了他的小窝,柏空在雨中奔跑,想要找到一个能够躲雨的地方,可这雨好像无孔不入,带着一股淹没全世界的磅礴气势,柏空试图躲在树下,躲在岩洞中,却总是摆不脱这冷寂雨水的浇打。
他亡命地奔逃着,雨水仿若囚笼,他是在雨中无处可逃的困兽。
再然后,梦就醒了。
柏空睁开眼后在黑暗中发了会儿呆,才反应过来他已经不在雾隐山了,他现在住在人类造的屋宅里,又高又结实,不会像以前的窝那样那么容易被水淹掉。
至于他为什么突然会做这样的噩梦,柏空的视线移到窗外比睡前加大了许多的雨势中,大概有了答案。
之前还都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半夜雨势突然加大,他大概是没把窗户关紧,哗啦啦的雨声便从被风吹得洞开的窗口钻入他的梦境中。
春末的雨还是有些冷的,尤其现在还是半夜,虽然柏空并不觉得,但想来没有厚实毛皮的脆弱人类是不能受这样的冷风的,柏空便起身去把被风吹开的窗户重新关好,他努力放轻了动作,悄悄地去,悄悄地回,重新回到床上躺好后,柏空确认了一下楚逸尘还睡着,并没有被自己惊动,便想转过身继续入睡。
但片刻后,他又突然想到什么,因为气温渐渐转热,所以楚逸尘盖的只是一床薄被,这薄被平常正好,对今夜的冷雨而言,会不会显得有些单薄了?
想到此,柏空又把身体翻回来,悄悄伸出爪子,想去探一探楚逸尘的体温。
他做贼一样的,去摸了下楚逸尘露在被子外的颈项,想着对方冷的话就把自己这床被子也盖上去。
为防把楚逸尘吵醒,柏空不敢多摸,他就是轻轻碰了一下,然后立刻缩爪,但缩回爪子后,柏空却对自己刚刚摸出的结果产生了怀疑,因此,他又去摸了一次。
这一回结果依然,柏空懵住了,为什么天冷了,楚逸尘的身体反倒变热了?还不是一般的热,都有点烫人了。
妖怪迷惑且不解,费力地思索一阵后,终于从记忆角落里扒拉出一种可能,他老婆不、不会是生病了吧?
这想法出现的一瞬,柏空的耳朵就被吓得绷了起来,他知道人类的脆弱,生病了若是处理不好,是很可能会死掉的。
于是柏空立刻翻身坐起,他也顾不得楚逸尘的意愿,直接把背对着自己的人翻过来,仰面躺着。
按理说这么大的动作,正常情况下楚逸尘怎么也该立刻惊醒了,可他并没有醒,一动不动,双目紧闭,柏空把他翻过来时方才发现楚逸尘脸色发白,额头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
柏空试着去叫他,可楚逸尘神智已然昏沉,只能在浑噩中发出几声不成调的呓语。
柏空心里一咯噔,这极为不正常的反应已然应证了他的猜测,楚逸尘就是生病了。
怎么办怎么办……柏空急得差点都要变回原形了,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照顾病人,因为他自己没生过病。
对了,他可以去问别人!人类好像有一种专门的职业,就是医治病患的!
柏空于是立刻跑出门,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那种会医治的人,便逮住出门撞见的第一个人,也就是不幸半夜起来方便的黄管事。
“他生病了!你快来看看该怎么办!”柏空急切地说。
“谁?”黄管事睡眼惺忪的,讲话也慢吞吞,“谁生病了——”
他的声音被掐断在嗓子里,因为柏空嫌他说话太慢等不及,直接拽住了他的领子,几乎是把黄管事一路提溜着提到了楚逸尘的房间里。
柏空把他放下后,黄管事捂着被勒到快窒息的脖子咳了好一阵,那脸色苍白的模样简直比正在病中的楚逸尘还要狼狈,然而柏空是个十分双标的妖怪,对黄管事的痛苦视而不见,逼问的语气近乎一种威胁:“他怎么样了?你快点看看!”
黄管事的脸肿才消下去没两天,对柏空是敢怒不敢言,因此刚缓上口气,便老老实实走上前,就近察看了一番,说:“应该是感染了风寒,没多大事,喝几贴药就好。”
他语气中颇有些不以为意,看柏空那副慌急的样子他还以为出了多大事,原来就是染了点风寒。教坊司这样的地方,风寒甚至都算不上病,这些妓子们又不是那种金贵的千金小姐世家少爷,小病自己扛扛得了,若是要命的大病,那还是得自己扛,除却有些特别有名气,赚钱特别多的,坊中一概不管妓子们的死活。
本来就是一条贱命,命钱兴许还没有药钱贵,扛得过去是他们命不该绝,扛不过去那就是命该如此,若非有柏空逼迫,黄管事连喝几贴药都不会说,直接让楚逸尘自己硬扛着。
“喝什么药?要去哪里买?”柏空追问道。
“你去西直门大街那家同仁堂,跟掌柜说有人得了风寒,他自然会给你配好药。”黄管事话刚刚说完,柏空已然跑了出去,也就没听到黄管事的后半句,“不过同仁堂现在还没开门,你等天亮再去吧。”
就算听到了柏空也不会管,他甚至连屋外没停的雨都顾不得,埋着头便冲进了雨里。
黄管事在窗口看着柏空在雨中奔跑的背影,又转头看看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楚逸尘,虽然心里对这两人都很不喜,却还是不由得感叹了一句:“你还真是命好,碰上这么个傻小子。”
他也算是阅人无数的,教坊司里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俱都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不过是一个买一个卖,没有谁会把谁当真,柏空这样的,堪称绝无仅有。
黄管事兀自感叹了一会儿,随即揉着自己还有着红印的脖颈,哼哼唧唧地回房继续睡了。
天色渐亮,雨下了一夜后,也渐渐停了,柏空已经离开了有快一个时辰,却一直没有回来,倒是早起干活的云墨瞅见楚逸尘的房间门开着,便进来看了一眼。
不看还好,一看便吓了一跳,楚逸尘之前还只是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现在则全身都被汗水浸湿,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云墨喊了一声“公子”后便连忙扑到床边,他摸了摸楚逸尘的额头,烫到吓人。
云墨一下慌了神,喃喃着:“怎么烧得这么厉害,不行,得先给公子降降温!”
他说着就想往外走,却在临出门前,正撞见终于回来的柏空。
先前云墨觉得楚逸尘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现在一见柏空,便觉得这想法还是不太恰当,柏空这才是真正从水里捞出来的,走路时身上还在往下滴水,一步一滩水洼。
云墨见到他又是一吓:“这是上哪去了?怎么也不打把伞?”
“我去买药了。”柏空说着,将手里装着药材的纸包递给云墨。
他全身都被雨水浇透,这被他特意护在怀里用衣服裹着的纸包倒是干燥如初。
云墨拿着药材一愣,说:“药铺不是还没开门吗?你去哪儿买的?”
这个点刚刚天亮,药铺医馆都还关着,所以云墨刚刚的想法不是立刻去找大夫,而是先给楚逸尘擦汗降温。
“我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就从他们后院翻了进去。”柏空简单说了一下。
他翻进院墙后找到掌柜的卧房,摸着黑踹门进去时,掌柜吓得惊慌大叫,还以为是匪徒入室抢劫了,哭着喊着求柏空放他一条性命。
后来柏空好一番解释,掌柜才缓过来,随即就是对柏空的行为破口大骂,柏空也不还口,安静被骂了会儿后默默递上一锭银子,掌柜才骂骂咧咧地披上衣服给他抓了药,并警告他下次再这样就报官。
如此,才耽搁到现在。
云墨:“……”
虽然柏空的行为全是为了自家公子,但云墨还是有些许的失语。
片刻后,云墨突然反应过来楚逸尘还在病着,便道:“我去给公子煎药!”
说完,便提着药包跑去了后厨。
柏空没跟着去,煎药有云墨一个人就够了,他留在房中,找了身干净衣裳换上,然后又去打了盆水,拿了块布巾帮楚逸尘擦汗。
这是药铺掌柜教他的,发热的病人除了要按时喝药,平常也要做好降温,否则脑子若是烧坏了,以后病好了也是救不回来的。
柏空先替楚逸尘擦了擦额头,然后又解开对方被汗水浸湿的里衣,将身体也擦了擦。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楚逸尘的身体,不过柏空对此没什么旖旎想法,只觉得明明结婚快一个月了,他老婆还是那么瘦,一点都没有长胖。
这也就罢了,现在他老婆还因为他昨夜没关好窗户,而被风吹得生病了,柏空想到此不由垂下耳朵,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失败的雄性,如果他的学习进度有考核的话,现在一定被打了一个很大的不合格。
等他大致擦完后,云墨也端着煎好的药回来了,他拿着药去床边给楚逸尘喂药,同时对柏空说:“我给你煮了碗姜汤,你也喝点吧,淋了那么多雨别也冻病了。”
柏空这些天怎么对自家公子云墨也是看在眼里的,是以特地煮了姜汤给柏空。
柏空自诞生起就没生过病,淋这点雨根本不算什么,但他也没有拒绝这个人类的好意,仰头将姜汤喝了。
楚逸尘神智昏沉,好在还能咽下去东西,云墨勉强喂下去大半碗药后,天也大亮了,柏空该去营中报道了,不过他不太放心,忧心忡忡地盯着仍在昏睡的楚逸尘看。
“你先去点卯吧,公子我会看着的。”云墨说。
他知道军营那边规矩挺严的,柏空迟到或不去的话很可能被罚。
柏空其实并不在乎这个,被罚,又或者直接丢了官职,都没有他老婆重要,不过一开始领这个职位,就是因为楚逸尘,是楚逸尘想让他做这个,他才做的,就这么丢了也不太好,说不定病好了之后还会因此生气,所以柏空想了想,还是去上班了。
正好之前排查内鬼的事在昨天结束了,营中暂时没什么事,近几天放班应该都比较早,他晚上可以早点回去照顾楚逸尘。
然而天不遂人愿,柏空刚到营中没多久,便被告知,从今天开始,北营会抽调一部分人去城外野训,而这批人中,恰好有他。
野训的地点在京郊的山里,离京城得有三十里地,别说是早点放班回去照顾楚逸尘,他要是去的话,在野训结束前都回不来。
因此柏空皱着眉头,问通知他的那名姓邓的千户:“可以不去吗?”
“当然不行!”邓千户诧异地看着柏空,“你当野训是玩呢?我告诉你,这训练的机会可不是谁都能有的,是伍大人指明让你去你才有机会去的,这是伍大人想栽培你,你不去想什么呢?”
“哦——”柏空满心不情愿,却也只能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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