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逸尘邀请时倒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他一开始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个灯会,还是柏空回来告诉他的。
这天柏空一回来,便兴冲冲地跟楚逸尘说起他在街上听到的。
“他们说今天是七夕节,长安街那边晚上有灯会看,很多很多的灯!”柏空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他回来前特地去长安街看了一眼,虽然还没到夜晚,灯还未亮起,却也看到了多如繁星的灯盏。
除却数量众多,它们的形制也各有不同,他兴致勃勃地跟楚逸尘介绍:“我去看了,那边有莲花灯,鲤鱼灯,还有很长很长的龙灯,要十几个人才能举起来!”
柏空说得眉飞色舞,作为一个自幼在山里长大的妖怪,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人类可以把灯盏造得这样千奇,栩栩如生。
楚逸尘见他似乎对这灯会很感兴趣,便顺口说了一句:“那晚上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说完他又觉不妥,今天是七夕节,去这灯会的想来大部分都是情投意合的情侣,又或者带着孩子的夫妻,他和柏空两个男人一起去逛灯会,未免显得有些太怪异了……
不过未等他改口,柏空就已经一句“好啊”应承下来,听到楚逸尘愿意陪他去看花灯的时候他开心得就像一只得到骨头的小狗,楚逸尘见他如此期待,便也不忍心叫对方失望了。
他这些日子总是很忙,一直也没有跟柏空一起出去逛过,柏空来京城那么久了,每天基本都是两点一线,早上去北营报道,晚上再回来陪他,除却一些职务上的调派,他从来都没有夜不归宿在外面胡玩过。
这回灯会倒是一个机会,带着柏空在城中逛逛也好,而且最近各方局势虽然风雨欲来,却引而不发,没什么大的动静,他也没什么要紧事要做,于是,便在当晚,跟着柏空一起去看花灯了。
柏空白天来这里看时还只是单纯地觉得灯多,夜间再一看,便如九天上的银河坠入凡间,漫天星光皆在眼前,他几乎被这满街的花灯迷了眼,嘴里不自觉发出惊叹声。
他一会儿看看左边的老虎灯,一会儿又看看右边的孔雀灯,像只第一次出门的小狗一样东张西望,不过这些花灯做得再精巧对他的吸引力也有限,看到一只肥硕的兔子灯时,柏空一下子就走不动道了。
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摊位上的兔子灯,眼神中不是对花灯的喜爱,而是一种狼盯上猎物的饥渴。
真的好想咬一口又肥又大的兔子……柏空想到仅仅是看到兔子模样的灯都有些发馋。
但是楚逸尘不理解他的真实想法,他见柏空这副模样,只以为是非常喜欢这个兔子灯,于是便走上前,想跟摊主买下来。
然而摊主却说:“两位公子,我们的花灯是不卖的,你们想要的话,得答对这些灯上的灯谜才行。”
还得答灯谜?柏空一听到这种需要思考的事情就倒起了耳朵。
大概是他脸上为难的神色太明显,摊主乐呵呵地安抚了一句:“这个兔子灯上的谜面不难的,只要打一个字,答对了就可以拿走。”
柏空往那写着谜面的白纸上望去,如摊主所言,谜面确实很简单,只有“赤兔”两字,但柏空皱着眉头,运用起肚子里不多的墨水冥思苦想了一番,毫无思路。
楚逸尘含笑旁观了会儿柏空纠结的模样,见柏空实在答不出,便给了点提示:“赤兔非兔,是马也。”
“马也?”因为按楚逸尘的要求时常抄写练字,柏空听到这两个字脑子里下意识地就冒出了字形,进而联想到这两个字组装在一起的模样。
“是不是‘驰’?”柏空回答时语气还有些不太自信。
“答对了!这位公子兔子灯拿好!”摊主笑着将兔子灯从挂绳上取下,递给柏空。
柏空激动地接过兔子灯,一是他终于拿到了兔子,二是他竟然猜出了灯谜,虽然是在楚逸尘的提醒下,但这事回去说给柏树妖听,大抵也会为他的智慧侧目。
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文盲妖怪了!
柏空一时间好似受到了什么巨大的鼓舞,直感觉自己这么些时日的苦学终于有了成果,于是兴致大起,拿了兔子灯也不走,又留在摊位旁,想要继续猜其他的灯谜。
为了验证自己的智慧,他还特地跟楚逸尘说:“我自己想,你不要提醒我!”
“好。”楚逸尘笑意盈盈地应下。
柏空于是又开始冥思苦想,这回的谜面是“桥头佳人相道别”,依然是打一个字,柏空想把赤兔的规律代入进去,却愣是想不出个究竟,赤兔非兔,这桥头佳人是个什么东西?
一炷香后,他对自己智慧的短暂自信宣告破灭,求助一般的转头看向楚逸尘。
楚逸尘本来还想拿会儿乔,毕竟是柏空自己说的不要提醒,但被这小狗一样的眼神一望,便绷不住了,解谜道:“桥头是为木,佳人相道别,那就是佳离了人,是为圭,木加圭,是个桂字。”
“答对了!这位公子老虎灯拿好!”摊主又乐呵呵地去将老虎灯取下。
柏空恍然大悟,这谜面乍看摸不着头脑,但被楚逸尘解开后又会发现,答案其实很简单,他玩上了瘾,即便已经和楚逸尘人手一盏灯了,却还是赖在摊位上不走,继续去猜别的灯谜。
当然,灯谜的答案再简单,在没有揭开时,依然是让人一头雾水想不出头绪的,不过柏空不担心,他想一会儿,想不出来,便转头去问楚逸尘。
问自家老婆嘛,不丢人!
“柴门闻犬吠,柴门是门,犬吠是为汪,门加汪,是润字。”
“宿鸟恋枝头,枝头为木,鸟在木上,是为术。”
“日迈长安远,将安字拆开,日字迈到安字里头,是宴字。”
楚逸尘侃侃而谈,无论多难的谜面,他基本看一眼便知答案。
摊位上除了他和柏空,也有不少其他正在猜灯谜的人,他们绞尽脑汁想不出的答案,楚逸尘轻轻松松就答了出来,恍然的同时他们也不再猜了,都聚过来围观。
楚逸尘的灯谜越解越多,周围围观人群也越聚越多,他偶尔碰上一个非常难的谜面,却还是信手拈来地解开时,人群便会发出一片叫好喝彩,到后来,楚逸尘几乎解出了摊位上所有的灯谜,摊主哈哈大笑地拱手:“公子好厉害,这摊位上的灯都是公子的了!”
“这……”楚逸尘看着这摊位上多达近形制不一的彩灯,面露为难,他根本拿不了那么多,而且他解谜本也不是为了要这些灯,只是因为柏空想玩,他陪他玩罢了。
“你要吗?”他问了一下柏空。
柏空摇摇头,他只喜欢兔子灯,赖在这儿不走一开始是觉得解灯谜好玩,后来则是因为楚逸尘解谜非常厉害,旁人为楚逸尘的文采发出惊叹时,柏空就会有一种自豪感,毕竟这个那么聪明那么厉害的人是他老婆。
既然他和柏空都不想要,楚逸尘便将灯分给了在周围围观,自己答不出灯谜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的孩子,说出分灯的决定后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还有孩子在家长的搀扶下热情地挤到楚逸尘面前来,要把手上刚买来的糖人送给他。
人太多太挤,楚逸尘招架不住,连忙冲柏空使了个眼色,柏空立刻会意,他身形高大,肩背有力,分海一样的分开人群,然后拉着楚逸尘就跑。
灯火辉煌的长安街上,他们手拉着手一起逆着人群逃跑,不觉得惊险,反倒有几分浪漫。
跑了足足有一炷香,柏空确认方才那群人已经跟不上来了,方才停下。
跑了那么久柏空大气都不喘一下,楚逸尘则累到气喘吁吁,靠在旁边的石桥栏杆上,平复呼吸加休息。
柏空陪着他休息,休息的时候,他又闲不住的站在石桥上朝河面上眺望,问楚逸尘:“他们为什么往河里放灯?”
桥下河道边,聚集了不少男男女女,他们手里都点着一盏莲灯,灯上似乎还放了纸条,这些人将放了纸条的灯推到水中,站在岸边合着掌看灯越飘越远,像是在进行某种奇怪的仪式。
“那是在祈福。”楚逸尘看了一眼说,“将愿望写到纸条上放到莲灯里,水流会将其送往神明身边,来年愿望就会实现。”
“真的会实现吗?”柏空好奇地问道。
他知道世上是有妖怪的,他自己就是,但是真的有神吗?而且这个神明会那么好心地帮人实现愿望?柏空粗略一数,他面前这段河道就飘了上莲灯,前面他没看见的河道处还不知道有多少,那么多愿望,神明若是一一将其实现的话,累都累死了吧。
这么简单的道理妖怪都明白,众人也不是不知道,但他们还是年年都会来祈福,毕竟人活着总是要有个盼头的。
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谎言,没有人会不解风情地说破,可楚逸尘却直接说:“不能。”
直到方才,他的心情还是挺不错的,但眼下,柏空问及这些莲灯,像是触及了他的某段往事,他的眉宇不自觉染上了几缕阴翳。
楚逸尘不是第一次来参加这种灯会,就像方才那些围在他身边看他猜灯谜的带孩子的父母一样,他的父母也会带着幼时的他来玩,他曾经也跟桥下那些人一样,在莲灯中写下过愿望,希望他们一家人团圆美满,和乐平安。
可结果呢?
所以楚逸尘从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甚至连这种带有美好祝愿的祈福活动都鄙夷不屑。
但除此之外,他却也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的父母,曾经他们一家人是这样幸福,那一年他一手牵着父亲,一手牵着母亲,像此刻任何一个被父母牵着的孩童那样无忧无虑。
他猜灯谜厉害,他父亲猜灯谜也不差,楚逸尘记得,他父亲为他拿回了一盏漂亮的鲤鱼灯,他正提着鲤鱼灯沾沾自喜的时候,就发现父亲转头又猜出一个更难的灯谜,将那盏更大更好看的千瓣莲花灯给了他母亲。
彼时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童,因为不满意父亲的偏心又哭又闹,他母亲就在旁边提着莲花灯,半是无奈半是羞赧地看着他和父亲。
楚逸尘因为忆起往昔而站在桥边失神的时候,柏空便在旁边安静地陪着他。
他不知道楚逸尘此刻在想什么,但也没有贸然去打断。
他无聊地左瞧瞧,右望望,突然鼻尖耸动,在满城的灯火烟气中嗅到一股别样的清香,柏空顺着看过去,便注意到桥下河道边不知道谁种了一颗石榴树。
石榴树刚刚好长过石桥的桥面,七月正是花开的季节,火红的石榴花映着桥畔楚逸尘清俊的侧脸,在朦胧的光影中,显出一抹比这长安街十里的灯火都要浓烈的艳色。
柏空看得一时怔住,虽说在他的审美中,一向是以毛发旺盛为美,但他此刻,竟然难得地觉得,楚逸尘白净的面孔,似乎也挺好看?
柏空愣神时,楚逸尘倒是回过神来了,他刚刚收拢好思绪,就注意到柏空似乎正对着自己走神,便问:“在想什么?”
“想咬你一口。”柏空直愣愣地说。
无论好不好看,他对楚逸尘的最终观感都是像一只兔子,进而有一种想咬对方一口的,本来柏空还能遮掩一下,但楚逸尘问他时他在走神,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楚逸尘愣住了。
他其实并不明白柏空这句话的真实意思,但他自有自己的理解,并且因为自己的理解,陷入了上回未完的纠结。
柏空过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在他试着找补前,楚逸尘突然敛着眸子,轻轻说了一句:“可以。”
“真的吗?”柏空不敢置信到眼睛都瞪大了,他老婆竟然同意自己咬他?
“真的。”像是下定了决心,楚逸尘这回答的声音比之前稍大一些,接近正常的音量,他同时微微抬起头,轻轻闭上眼。
这动作将他脆弱的颈项毫不遮掩地暴露在柏空眼前,柏空本来就一直在努力压抑自己的天性,此刻诱惑摆在眼前,他顿时有些把持不住,试探地俯身凑近楚逸尘。
因为距离过近,他炙热的呼吸喷洒到对方脸上,弯如月牙的睫毛微微颤动,楚逸尘似乎有些紧张,但他还是没有退开,也没有睁眼,献祭一般的,任由柏空动作。
柏空张开了嘴,犬牙不自觉变得尖利细长,隐隐已经有原形的模样,往常无论猎物怎样挣扎躲避,他都可以一口咬住对方致命的颈项,更何况眼下楚逸尘根本没有躲避,根本是主动由着他咬。
但柏空这回却迟迟没有咬下去,他在犹豫。
算了,咬老婆一口虽然可以满足他的口腹之欲,但是万一把人咬死了怎么办?他的学习可还没有完成呢。
因此柏空挣扎再三,终于还是强压下自己的天性,退了开去。
灯火阑珊,灯会最热闹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人群正在慢慢地散去。
“我们也回去吧。”柏空看着桥边陆陆续续往回走的人群说。
楚逸尘在柏空退开的同时也睁开眼,他在石桥上静静望了柏空片刻,也不知想了什么,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的复杂。
他挽起一缕鬓边被吹乱的长发,在阑珊的晚风中答了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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