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七夕灯会回来后,楚逸尘似乎是有什么心事,在柏空面前表现得比平常沉闷很多,晚上睡觉时楚逸尘本已经不会再特地背对着柏空睡了,那一夜却又背了过去。
然而未等柏空弄明白楚逸尘反常的原因,隔日白天,从云贵前线疾跑回来的马蹄,便像是轰隆的惊雷,带来了震动朝堂的军情。
十日前,端王赵廷以清君侧的名义出兵反叛,杀云南巡抚,大军直入贵阳,而同一时间,分布广东福建的睿王康王也纷纷响应,湖南,江西等地相继爆发战火。
这场酝酿多日的雷雨甫一落下来,便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向北方席卷,朝臣们惶惶不安,因为军情变化太快,这三王联军势如破竹,几乎每传来一封信报,便是联军又往前推进了多少。
朝廷在前线节节败退,贵州湖南江西三省全部沦陷,眼看着叛军就要打过长江了,伍胜却分毫不急。
贵州湖南江西三省离三王的封地太近,离京城又太远,补给线拉得太长,消息传得也慢,强守不过是徒增伤亡,伍胜本就是打算放弃的,他只在那三省象征性地留了点人手,沦陷在他的计划之中。
他将真正的精锐布置在荆州武昌等地,这些地方占据长江天险,又是北上的关隘要道,只要能守住这些地方,三王联军便会被拦在长江以南,一日一变的战局也会进入漫长的僵持期,三王这些年再如何准备,他们到底都只有一省的封地,这期间能够囤积的粮草兵员是有限的,而伍胜背靠天子,可以调动整个大魏的兵马粮草,这场战事只要转为持久战,那局势便会逐渐向他这一边倾斜。
数日后,局势果然如伍胜预想的那样,三王在拿下贵州湖南江西三省后再想往北推进,便遭遇了巨大的阻力,朝臣们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惊惶不安,但整个朝堂却也因为前线的战情而陷入一种异常忙碌的状态。
楚逸尘虽不需要像大臣们那样忙着商议军情,统辖粮运,但他也有别的事要忙,三王一动,他和赵邺的计划便也可以跟着继续推动了,因此倒也无暇再想之前的那点私人的烦恼了。
他看得出来伍胜的计划,局势转为持久战后,三王联军除了粮草的问题,还有另外一重隐患,这三王本就是在他和赵邺的算计下才暂时联手的,一切顺利时倒也可以相安无事,但若是久攻不下,他们之间必然互生嫌隙,到时候,伍胜将不费吹灰之力地取胜。
不过楚逸尘倒并不太担忧这一点,也不准备给三王出谋划策破解这一危局,无论是三王太过强势还是伍胜太过强势,都不是他和赵邺所乐见的,这两方最好的状态便是眼下这般僵持不下的局面,也只有在这样的僵局中,他和赵邺才有行动的机会。
目前各方局势大体都在楚逸尘的意料中,因为要抵御三王的联军,伍胜派出了大批亲信精锐,京中的防卫一下子空置了起来,但也有楚逸尘意料之外的情况,那就是伍锋还留在京中。
伍锋作为伍胜手下的头号猛将,本该在战事初起时便被派往前线,但伍胜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安排,他将伍锋留在了身边。
这就不是楚逸尘想要的了,他和赵邺的计划是在双方陷入僵局,京城防卫空置时找机会刺杀伍胜,伍胜一死,京中便会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赵邺便可以顺势掌控京城局势。
但是伍锋留在这里,就意味着即便伍胜死了,在军中威望极高的伍锋也会立即接管京中的部队,赵邺依然只能做个无权的傀儡。
而若是同时刺杀伍胜和伍锋,难度又太高了,这两个人都是世所罕见的高手,伍胜身边还常年有一队亲卫,楚逸尘和赵邺商讨数次,都认为同时杀伍胜和伍锋的计划成功率太低,不可行。
那么便仅剩一条路,分而破之,在他们实行刺杀伍胜的计划前,先除掉伍锋。
至于怎么除掉……刺杀是下下策,一来难度高风险大,二来伍锋若是遇刺身亡,必然会引起伍胜的警觉,他们再想找机会对伍胜下手,便很难了。
而其他的,诸如挑拨离间,利诱策反等计,在伍锋身上也俱都行不通,据楚逸尘所知,伍锋的祖籍是塞北那一片,伍胜早年曾在塞北做过驻防将军,抵御北方女真人每年的叩边劫掠,在那时起,他便已经展现出过人的军事天赋和谋略,大魏北方的女真之患曾是朝廷的一大心病,朝廷在北方布置再多的防卫,这些女真人都如入无人之境,肆无忌惮地烧杀抢掠,但伍胜出手后,非但挡住了女真人年年的叩边,还主动追击到关外,打得他们一连数年都不敢造次。
当地对伍胜感恩戴德,而关外那些女真人则对他恨之入骨,有一回,伍胜正在街上巡视时,遭遇了女真细作的刺杀,危急关头,路边一名不过八岁大的乞儿不惧危险地扑挡上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拦住了刺客的刀锋。
虽然伍胜本不需要他救,在刺客拔刀之际,他就已经有所察觉,但是这乞儿不顾自身性命的行为还是令他大受震动,他出手擒下刺客后,叫人将这乞儿带至身前,询问对方是哪里人士,为何替自己挡刀?
乞儿答说是凉州人士,家乡发了一场疫病,双亲都病死了,仅剩他和小他两岁的弟弟相依为命,一路流浪到这里,可某一天弟弟突然不见了,他四处去找,只找到了弟弟被乱刀砍死的尸体。
他认得那刀痕,是女真人军中常使的环首刀,因此他对女真人恨之入骨,而伍胜将这些女真人击退,是塞北人民心中的英雄,也是为他弟弟报仇的恩人,所以他见有人想要行刺伍胜,才义无反顾地冲上前阻挡。
伍胜感念这乞儿对弟弟的爱护和有恩必报的忠义,将其收为义子,亲自教其武艺,还为其取了个新名字,这便是伍锋的来历。
伍锋的亲弟弟十几年前就不在了,可他一直到现在,每个月月中都还会抽空到城外山上的衣冠冢中祭拜悼念,他如此重情,伍胜对他自然是信任有加,从不怀疑。
而伍锋自己也一直安分守己,不好女色,不贪杯饮,也从来不贪财恋权,伍胜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是伍胜的好义子,也是伍家最为忠心的狗。
这样一个几乎没有弱点的人,楚逸尘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突破口,那就是伍俊。
伍俊和伍锋不合的事由来已久,积怨颇深,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伍俊单方面地厌恶伍锋,伍锋在明面上从来没表露过对伍俊的不满,一直把对方当成自己那早夭的亲弟弟一样爱护,但此事如果利用好了,未必不可以来一招借刀杀人。
楚逸尘计上心头。
自前线传来战事后,京中便下起了一连数日的雷雨,阴雨连绵的天气出去玩也玩不痛快,一不小心就溅得一身泥点,伍俊在无聊之余见自家老爹天天忙着处理军务,难得想起了孝顺两字,主动凑过去想要给他爹帮帮忙。
结果是伍胜一顿毫不留情地喝骂,中心思想就是让他哪凉快哪儿待着,不要过来给自己添乱。
而与之相对的,伍锋倒是跟着他爹忙前忙后的,伍胜这样不待见伍俊,却几乎日日都跟伍锋在一起,待在书房中与一众幕僚商讨军情。
伍俊又气又郁闷,一个人跑到醉仙楼喝起了闷酒。
他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柏空恰巧带着一队卫兵从楼下经过,伍俊在窗边看到了他,也不顾忌周围人的眼光,把脑袋探出窗口,像花楼的姑娘揽客一下冲下面呼喊,让柏空上来陪他喝酒。
柏空抬头看了伍俊片刻,竟还真的放下了手头巡视的任务,让手下接着去巡街后,便应着伍俊的邀上楼来了。
伍俊独自一人喝了那么久的闷酒,一瞧见柏空,便像是找到了诉苦的渠道,当即跟柏空大吐苦水。
“柏兄,你说我爹为什么那么信任伍锋那小子?”伍俊一边喝一边说,他满脸愤恨,“就因为他以前救过我爹?”
“那算救吗?我爹那么高的武功哪里需要这个破乞丐出手?我看他根本就是故意接近我爹!指不定他打着什么歪心思呢!”伍俊骂骂咧咧,“柏兄,你是不知道我这些日子受了多少委屈,前线那边打仗,我本来想帮我爹的忙,结果那些军情密报他们连看都不给我看,说我爹不放心我。”
“我才是我爹的亲儿子啊,我才是跟他一条心的,结果他放着我不信,一天到晚跟那个捡来的小野种混在一起,什么事情都要跟对方商量,柏兄你说这合理吗?我爹他真是有毛病!”大约是喝酒壮了胆,伍俊连他爹都敢骂了,他恨恨道,“我看伍锋那小子就不像个好人,我爹将来指不定得栽他手里!”
“其实……”柏空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当伍俊说到这里时,他突然开口,似乎是有话想说,却又因为什么原因而吞吐犹豫。
“其实什么?”伍俊醉眼朦胧地说,“柏兄,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有话直说就行!”
闻言,柏空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直言道:“你还记得在京郊行刺你的那批刺客吗?”
“当然记得!”这事伍俊可不会忘,他道,“当时幸好遇上柏兄,不然那回我就悬了,可惜那伙刺客被人劫走了,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哪个狗杂种想杀我!”
“那伙刺客中的一个人,我后来在京中又见过一次。”柏空说,“是在大街上,我不经意间注意到他,觉得有几分眼熟,便跟在后面,走进一个暗巷,暗巷中他正在跟人碰头,那个碰头之人……”
“谁?”伍俊一下子酒都醒了几分,他道,“难不成是伍锋?”
柏空用一种不太确定的口吻说:“有点像,但当时视线太暗了,我没看太清。”
“而且我也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当日的刺客,也许只是单纯的长得像,所以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对旁人说过。”柏空又补充了一句。
他每一句都不确定,不确定对方是当日的刺客,也不确定另一个人是伍锋,但这话听在伍俊耳中却是另一番意味。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大部分时候,伍锋确实比他有本事,往常他爹交给伍锋什么差事,伍锋从来没有办砸过的,可为什么偏偏那回,先是刺客审讯,审了那么多天没有结果,后来还让人给跑了?
如果伍锋就是细雨楼背后的雇主,那一切就说得通了,那是他派来的人,他自然不会认真审讯,后来刺客逃跑也才能如此顺利,因为他压根不想阻拦。
那伙刺客对军中的路线如此熟悉,当时定胜军中就怀疑有内鬼,却在排查后一无所获,如今想来,排查一事便是由伍锋主导的,军中上上下下都查过了,唯独他自己,没人会查。
伍俊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甚至伍锋杀他的动机也是现成的,他看伍锋不爽,处处作对,伍锋自然也不会多喜欢他,尤其他还是他爹唯一的亲儿子,将来他爹不在了,伍锋这个义子什么都得不到,但若是除掉了自己,那膝下无子的伍胜,之后的家业,恐怕大半就要落入伍锋这个贼子手里了。
“好啊!原来他打的这么个心思!我这就去告诉我爹!”伍俊想到后来已经觉得他脑补的这一切就是真相,于是拍桌而起,气势汹汹地就要冲出门告状。
柏空赶紧拦了一下,说:“不行,伍大人恐怕不会信。”
这一句话让伍俊冷静了下来,确实,他爹跟被妖精迷住了一样,放着亲儿子不信都要信伍锋,他跑去他爹面前告状说出伍锋的所作所为,说不定他爹会觉得他得了臆想症在说胡话。
“柏兄,你说我该怎么办?”伍俊试着询问柏空的意见。
“想证明这一切,就得找到确切的证据,也免得冤枉错人。”柏空说,“他若真是细雨楼幕后的雇主,他房中或许会留下往来的书信。”
“对对对!柏兄说得对!”伍俊得了指点,当下再坐不住,他告辞道,“正好他现在不在府中,我这就回去,叫人偷偷去他房里看看。”
伍俊走后,柏空一个人坐在桌边,如释重负般的长舒了口气。
可算是演完了。
其实他的演技并不怎么好,乃至有些拙劣,但伍俊醉醺醺的,别说是维持脑子清醒了,他双眼都有些迷离,是以也没识破。
柏空舒完气后,也没在酒楼多待,他要回去告诉楚逸尘,鱼儿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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