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婆子生怕会连累了自己的老姐妹,一直到吃饭的时候还有些忧心忡忡。一会儿嘀咕王大娘不知道有没有被陈娘子邀请过,一会儿又说她都亲口答应了,冷不丁再说不去了,会不会得罪人。
司空也觉得拒绝是必须的,但也确实不必在明面上得罪人。
“这样,”司空给她出主意,“明天我去衙门里问问,也该到发工钱的时候了,你就跟陈娘子说,我托你帮我去孤云寺送银钱,这个事儿比较着急。下回再跟她一起去青水庵。”
顾婆子迟疑,“能行?”
“能行。”司空肯定的点头,“就说我托给你的事比较着急。就说……被养在村里的两个小娘子家里有人病了,要抓药,急等着用钱。”
顾婆子知道孤云寺收养了不少孤儿,男孩子留在寺庙里养着,小娘子就送到了附近的村子里,托村民们养着。庙里也会给他们一些物质上的照顾,比如会雇佣他们来耕种寺庙的田地之类的。
“那行,”顾婆子忙说:“我明天去说。我不去了,你王大娘跟她关系平平,肯定也不会去了。我再悄悄嘱咐嘱咐她。”
司空笑着点点头。
顾婆子解决了这个麻烦,心情也变好了,开始数落司空,“你的工钱也不算多,每个月这里分一点儿,那里分一点儿……啥时候才能攒下娶媳妇儿的钱呢?”
司空就笑了,“留下这些,我也够用了。”
顾婆子想了想说:“上次到王大娘家来做客的小娘子我看就挺好,手脚也勤快,还做得一手好针线……”
司空心里有些唏嘘。他以前也是前途无量的名校高材生,不管是父母还是他的师长,谈论起他的终身大事,都说要找一个才貌双全的。他师娘还曾经半真半假的跟他开玩笑,说学历低于硕士的不考虑。
如今,盘算起另一半儿的条件,竟然就只要求是个女的。
括弧:附加条件是四肢俱全,能干活。
唉。
他倒也不至于因为人家姑娘没念过大学就看不起人,只是单纯的有些感慨,感慨自己穿越一回,在婚恋市场上的价值也大幅缩水——他现在只是个干体力工作的底层小吏。没钱没地,无父无母。
没有任何有利的附加条件加持。
司空叹气,他发现当一个人掌握了一个时代完全用不上的知识,他存在的价值其实等同于文盲。
“我不娶媳妇儿。”司空一口拒绝了,“我也不打算要孩子。”
顾婆子愣了一下,“这怎么能行,传宗接代……”
司空冷笑,“你看,我也是个男丁,还不是被人随随便便就扔掉了。所以说,也不是所有的人家都看重传宗接代这件事的。”
顾婆子张了张嘴,想起了司空的身世,叹了口气,劝他说:“就因为你孤苦伶仃一个人,才要尽快娶妻生子,这样你才会有自己的家人。以后老了,也有人照顾你,陪着你,给你养老送终。”
司空不为所动,笑嘻嘻的跟她打岔,“您老不就是我的家人?”
“油嘴滑舌。”顾婆子又好气又好笑,“不娶媳妇儿,这哪行啊……”
司空思索了一下,小声对她说:“北边过几年,可能还得打起来。大娘,真要打仗了,我肯定是要去的。”
顾婆子目瞪口呆,“可是司空,你,你已经去过了啊。就算是青壮年轮流去,也该轮到别人了吧?”
司空笑而不言。
瓦桥关收复,重回大宋的治下,辽人怎会善罢甘休。停战和谈,不过就是给双方争取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
重燃战火,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司空或许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百姓,但生在这个时代,哪怕力量弱小,也总要为这个时代做些什么。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司空笑着安慰她,“您这样想,我至少还有一身的功夫,我去了,总比别人更有用一些。”
顾婆子还没说话,就听院墙外面一个男人的声音笑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这话说的好!”
大树下的顾婆子和司空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司空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徐严的声音,连忙起身去开门,就见门外站着徐严和陈原礼,两个人手里都抱着东西,徐严还一手拎着一个至少十斤重的酒坛子。
“怎么是你们,”司空也是又惊又喜,连忙说:“快进来。”
陈原礼走进来,笑着跟顾婆子打招呼,“大娘,我们都是司空兄弟衙门里的同事,今日无事,来找他喝酒。”
顾婆子这把年纪了,也愿意家里热闹些,连忙请他们进来,“司空平素也没什么人来往,就要多些朋友才行……”
她指使司空端出屋里的长凳,又给他们加了一盏油灯,便回自己房里去了。
司空将陈原礼和徐严带来的酒菜分出一些送去了顾婆子的房里,回来时,见这两人已经不见外的喝上了。
司空端起面前的酒碗,笑着说:“没想到你们能过来,什么都没准备,让你们见笑了。”
徐严跟他碰个杯,大大咧咧的说:“这有啥可见笑的。我俩不请自来,就怕你家没有准备,这才带了些吃的喝的。刚才那大娘是……”
司空便道:“是房主。”
徐严呆了一下,有些无措的看看陈原礼,他这是不是戳到人家的痛脚了?
陈原礼白了他一眼,主动将话题岔开了,“刚才我俩走到院外,听到你说以后若有战事,你还要去北方。你之前去过?”
司空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来,“瓦桥关大战的时候,我也在莫州。”
徐严一拍膝盖,“这说起来可不就近了么,我们跟着我家大人攻东路。”
“我知道。”司空说:“我在关将军麾下……凤家军威名赫赫,尤其是凤家的几位小将,哪个没听说过。”
几个人又干了一杯。
陈原礼有些诧异,“你那时才多大?”
“十四了。”司空笑得有些腼腆,“我从小在孤云寺长大。那年辽人犯边的消息传来,大和尚们就开始收拾行囊,要去北方边境。棍棒家伙都带上了,还带了不少草药。我就跟着一起去了。”
徐严张大嘴巴,“好家伙……”
陈原礼却露出敬佩的神色,“孤云寺的武僧,前朝曾经受过朝廷的嘉奖,听说天禧年间,西京一带有流寇作乱,就是孤云寺的武僧组织民夫平息了这一股流寇。”
徐严连连点头,“听说太宗北伐的时候,孤云寺的武僧也追随太宗一起北上。可惜……”
可惜两次北伐,均以失败告终。
司空端起酒碗,三人碰杯,各自干了。
司空给三人斟满,举起酒碗笑道:“这一碗酒,敬凤老将军。”
三年前,凤老将军与关将军趁着辽兴宗驾崩,几位皇子争夺大位的契机,率东西两路大军,沿河间府北上,一鼓作气打下了瓦桥关,气势若虹,继续向北推进到了燕州。
燕州也称幽州,曾被辽国当做东都,屯有重兵。不巧的是,辽道宗初登基,皇太叔耶律重元作乱,他以兵马大元帅的身份从燕州抽调兵力赶回皇廷驰援。
辽国皇室打得一塌糊涂,凤云鹤则趁机打下了燕州。
“燕州那一仗最难打。”陈原礼沉默了一下,“死伤惨重。”
但惨胜也是胜,燕州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拿下燕州,就相当于切断了辽国皇室对燕云东部地区的掌控。
燕州周围虽然还有顺州、檀州、蓟州虎视眈眈,但这几个州本身兵力有限,如今再难以接到辽国主力军的支援,处境也是岌岌可危。
待辽道宗平息内乱,坐稳了宝座,才发现燕云十六州的战局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凤家军已将河间一带牢牢握入掌中。
辽内乱初息,燕云地区兵马疲惫,于是,双方只能坐下来和谈。
“大家心知肚明,和谈就是个幌子。”陈原礼笑着说:“一旦凤家军在燕州站稳脚跟,下一步就是吞掉顺、檀、蓟三洲。到那时……”
到那时,整个燕云东部就尽在大宋的掌中。
“两边都需要恢复的时间。”徐严叹了口气说:“咱们这边要防着辽人反攻燕州,边境是不能撤兵的。凤家军手握兵符,所以我家大人不得不回西京。”
司空之前也猜到凤随回到西京来,是有一些政治上的原因的。他担心的是,一旦辽宋再度开战,凤随又该何去何从?
陈原礼猜到他在担心什么,与徐严对视一眼,笑道:“别想太多,我家大人自有安排。”
徐严大大咧咧的拍拍司空的肩膀,“嗳,到时候,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司空也笑,“好。”
反正他也要去北边,能跟凤家的亲卫一起走,当然好处多多。最重要的一条,他能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资讯,或许,也能够站到更高一点儿、更客观一点儿的位置上去观察这个时代的战争,而不是仅仅当一只出卖力气,上司指哪儿就往哪儿打的工蜂。
司空想到这里,就觉得精神都振奋起来了,“你们住在凤家,像这样随便乱跑,你家大人不管吗?”
陈原礼笑而不答。
徐严则压低了声音,贼溜溜的跟司空说小话,“我家大人今晚不在家。他进宫去了。”
“晚上进宫?”司空惊讶了,“是汇报什么秘密情况吗?”
徐严和陈原礼一起笑了起来。
陈原礼笑着说:“哪有那么多秘密情况……大人是去赴宴。今夜宫里有小宴。”
司空了然,心想这就是贫穷和地位限制了想象力。他只知道自己下了班,回家吃点儿喝点儿,然后就是缝缝衣服,喂喂小鸡,却忘记了这个时代的贵族还是有各种娱乐活动的,而站在权利顶峰的这些人,甚至不会受到宵禁的影响。
司空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猥琐的畅想起了有钱人都有什么夜间娱乐的问题……
他黑着脸拉回了脱缰的思绪,举起酒碗,“来,来,贵人们赴宴跟咱们没关系。咱们有咱们的乐子……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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