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大男人喝光了两坛酒,虽不至于醉死过去,但也都有了几分酒意。司空怕他们这样醉醺醺地出门,再遇到巡夜的士兵惹来什么麻烦,就干脆让他们留了下来。
顾婆子住在后院,前院除了司空自己住的东厢,西厢也是有床铺的。顾婆子素来细心,见司空的朋友大晚上来做客,便提前取了被褥放到西厢。如此一来,陈原礼和徐严两个大男人,也不至于半夜睡在光板床上着凉了。
一觉起来,就见司空在院中打拳,两人也来了兴致,拿起院角的棍棒,乒乒乓乓对战起来。
待三人都打得一身热汗,顾婆子那边也已经做好了早饭,喊他们洗漱了来吃饭。
家里有客人,顾婆子的早饭也准备的丰盛,还特意早起去前街的豆腐摊上打了豆腐脑回来,配着热腾腾的炊饼和自家做的小酱菜来吃。
有两个壮劳力在家里,司空可不会客气。吃过早饭就拉着他们将几处有破损的屋顶修了修。这个活儿他一个人可干不来,还好有人主动送上门。
陈原礼和徐严也都是贫家子弟,一般的活儿也都是会做的。
顾婆子也乐得不行,如此一来,倒是省下了一笔请人来修屋顶的银子。她心里一高兴,还招呼司空帮她杀了两只鸡来烧饭。
待两个干活儿的壮劳力吃饱喝足,揉着酸痛的老腰离开之后,院门又被人拍的啪啪响,还有人在门外扯着嗓子喊:“司空!司空!”
是金小五。
司空连忙跑去开门,就见金小五一身公服还没换过,显然是刚从衙门里下值。
“快进来,你怎么来了?”司空连忙把他让进来,“吃饭了没有?灶上还有两碗剩饭,你要吃,我喊顾大娘给你热热。”
金小五气得直翻白眼,“我可谢谢你了。剩饭留着你自己吃吧。我好心好意来给你送工钱,你不说给我泡碗茶来,就想拿剩饭打发我呀?”
司空嘿嘿笑,“好兄弟么,那么见外做什么?”
金小五把个钱袋扔给他,“自己数数!”
司空也不扭捏,拉着他进了自己房间,打开袋子一五一十的数过。
金小五坐在旁边,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司空啊,不是哥哥说你。你这样过日子是不成的,你也不小了吧,我娘那天还嘀咕呢,说你也该找个媳妇儿了。可是你瞧瞧你,挣那么几个小钱儿,倒有一大半儿都送了出去……以后有了家小,可怎么养活?”
司空不在意的点点头,“你回去替我谢谢大娘,改天闲了我去看她和大伯……我现在不娶媳妇儿。”
金小五又叹气,“我看你对我家那个小丫头不是挺喜欢的?见了就抱着她不撒手,自己生一个岂不更好?”
司空也跟着叹气了,“大哥,没法子啊,我养不起。”
金小五在他脑袋上拍了一把,“你总养着别人,可不就养不起?!”
司空嘻嘻哈哈的跟他开玩笑,把话题岔开,又聊了几句黎家的案子。金小五情知说不过他,唉声叹气的拒绝了他家的剩饭,回自己家去了。
顾婆子见他走了,便进来跟着劝,“刚才小金的话我也听见了,你……”
司空连忙打岔,“大娘,你看这可不是刚刚好?咱们正商量着要拿去庙里送钱当借口,这钱就送过来了。”
顾婆子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司空将自己的工钱分成了四份,其中两份推到了顾婆子面前,“大娘,这一半儿是饭钱。这一半儿是要送上山的。明日一早,我再买些糕饼,劳烦你一并送上山去。”
寺庙里养着一群小孩子,司空每次送钱过去都会稍些小零食。他觉得不管日子过的多苦,小孩子的童年还是要有一些小欢乐的。
剩下的一半儿工钱,司空又分成了两份,一份收进自己的钱袋里,另一份包好,上面写上了“刘家村王刘氏”几个字,交给了顾婆子。
顾婆子就又要叹气了,“司空啊,你这可真是……这要养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司空笑了笑说:“王刘氏的小儿子过了年就十五了。等他家的榨油坊开起来,我就不用再给他们送钱了。”
顾婆子摇摇头,不再唠叨。她知道王刘氏的大儿子曾在北边跟司空一起打过仗,两个人大约是有些过命的交情,所以那人战死之后,司空才一直帮他养着老娘。
可是不养着王刘氏一家了,司空或许会把剩下的钱都送去孤云寺,他自己还是留不下什么银钱。
顾婆子叹了口气,收起银钱,“行,我明日就让人给王刘氏送过去。刚好我柜子里还有两块布,一起捎上。”
司空又笑,“谢谢大娘。”
他一笑起来,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漫天的星光都落进了那清亮的眼瞳里,让人看了,只想随着他一起微笑起来。
顾婆子就在心里酸酸的叹气,这么好的一个孩子,长得好,心地也好,他的爹娘到底是怎么舍得把他扔掉的呢?!
司空不知道顾大娘是怎么跟陈娘子解释的,到了初六那天,她跟王大娘就坐着提前雇好的驴车去了岁寒山,随身还挎着两个篮子,一个篮子里装着香烛纸箔,另一个篮子里装着司空一大早出去买回来的糕饼果子。
司空将她送到了车马行,见她跟王大娘顺利汇合,又嘱咐赶车的汉子路上走的平稳些,这才骑马出了西城门,在城外晚枫亭与陈原礼等人汇合。
这也是陈原礼事先交代过的。
司空赶到晚枫亭的时候,陈原礼和徐严已经先一步到了。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三四名凤家的侍卫,都是便服打扮。
几个人打过招呼,便出发了。
从这里到顾桥镇,大约要走两个时辰,约莫巳时能到。这个时间,青水庵的法会也差不多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顾桥镇是城西一带最大的市镇,也是从陇右到西京的必经之路。故而市镇规模虽然不大,但也是店铺林立,颇为繁华。
这两年因为青水庵名声鹊起,来往顾桥镇的人又多了许多信徒。尤其像初六这样的法会,更是热闹,许多信徒甚至提前数日就赶了过来。
陈原礼带着兄弟们在顾桥镇东郊的驿馆汇合,将马匹等物都留在驿馆之中,随身携带了短小趁手的兵器,又三三两两地从驿馆的后门离开。
因为法会的缘故,顾桥镇满大街都是陌生面孔,他们混于其中,倒也不会引人注意。
司空与陈原礼分在一组,两人假称是兄弟,沿着顾桥镇的大街朝着镇外走去。据说镇子西边有个大湖,每到春夏时节,湖中开满荷花,景色极美。
青水庵就修建在湖边的矮山上,榜山临湖。从山脚下望过去,浓荫之中隐隐可见一沿粉墙,天气晴好时,还能看到大殿的一角飞檐,当真是自带一股缥缈的仙气。
两人随着人流上了山,待走到近处,便越发觉得青水庵财大气粗,山门修建得气派不说,院落也极为宽敞,大殿更是气势恢宏,宝座上立着一尊浓眉立目的神像,身上法衣覆着金箔,两旁的使者也雕刻得栩栩如生。却不是司空在寺庙里见过的神佛,想来这就是光明神尊和他的使者了。
大殿中供奉香火的法师也与其他寺庙中的僧尼装束不同。司空觉得,这些女法师大概是穿着太讲究了,看上去多少有些目中无人。
司空与陈原礼随大流地上了香磕了头,随着人流走出大殿,慢悠悠地朝着大殿后方的配殿走去。
既然来都来了,自然要先把地形摸一摸。
与前殿相比,配殿就略显得陈旧一些,不过仍很宽敞,殿中立着一组一组的塑像,都做成了穿着铠甲的佛陀惩罚恶人的姿势。比如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被佛陀踏在脚下。他长得肥头大耳,身着锦衣,旁边却跪着一对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人家。
锦衣男人面容惊恐,双手做哀求状,佛陀面容狰狞,手中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刀刃上还染有血迹,看上去十分逼真。
这大约是展示佛陀在惩罚不孝父母的恶人。
旁边的一组雕像,正中央是架在柴堆上的油锅,一个瘦弱男人双手浸入油锅之中,满脸俱是苦痛挣扎之色。脚边的地面上还洒落了不少铜钱。一名面相凶恶的佛陀在他身后,蒲扇般的大掌紧紧按着他的脖子,让他无法挣脱。
这大约是惩罚偷盗的罪行。
配殿里气氛太过阴森,倒是没有多少香客。
司空忍不住跟陈原礼小声嘀咕,“雕像做成这个样子,是要存心吓唬人吗?表示不能干坏事?干坏事就有神仙来打杀?”
陈原礼也摇头,他不信什么神佛,自然也不懂宗教里的这些典故。何况他一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大男人看了这些雕像尚且满心不适,更别说普通百姓看了会如何惊惧不安了。
司空越看就越是不舒服,他觉得宗教场合,就应该像孤云寺那样,给人一种平和慈悲的感觉,而不是像这样搞的跟阎罗殿似的。
“若是虐待亲人、欺辱乡邻也要神佛来管,那还要衙门做什么呢?”
司空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一把清润的嗓音淡淡说道:“施主说错了。官府管束的,是人的行为。神佛教化的,是人心。”
司空回头,就见身后站着一名三十多岁的女法师。她身上穿着青缎法衣,头发向上束起,像道姑似的束着发冠,眉眼清秀,神情之间带着一种方外之人特有的出尘之气。
在她身后,还跟随两位女法师,年龄更小一些,衣着也简朴许多。这两人站在她身后,微微垂着头,面无表情的样子如同木人一般。
司空的目光又回到了女法师的脸上,觉得她相貌虽不出色,但一双眼睛却生得很是特别,目光清凌凌看过来的时候,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洞察力,能一直看到人心底里去。
女法师神色淡淡的打量他们,“二位并非信徒。”
陈原礼微微挑眉,“我们兄弟是陪家中长者前来上香的。”
这也算是一个解释。
女法师却又冲着司空微微一笑,“这位施主应该信的。”
司空心头剧跳。
陈原礼看看她,再看看司空,诧异的问道:“法师这话是何意?”
女法师凝视着司空,眼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像这般死去活来的机缘,焉知不是神主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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