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恍惚的如晦生终于回过神来,道:“我去天不明。”
“师父?”任英杰不明所以。
“不行!”
谢照乘起身,铿然道:“不是我看不起你,你这样的修为,去了就是送死,我会把人带回来,你乖乖在积雪山等着!”
如晦生闻言,生生给气笑:“那你不也身负重伤?就不是送死了?做什么事情前先想想自己什么身份!”
“停!”任英杰暴喝一声,几个人都被震得耳膜发疼,不得不闭嘴。
“都多大的人了,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
任英杰紧皱着眉头,活脱脱小大人模样:“大家一起去不就好了?”
如晦生刚要反对,但迎面就是任英杰的暴击:“师父能打几个?门都不用进人家就给你抬走了!”
“还有你!”任英杰也没放过谢照乘,转头毫不留情道:“自恃修为高深,就真当自己是战神?你去!明日地府就多个短命鬼!”
林疏桐瞧了瞧谢照乘,少年扁扁嘴,别开了脸。
“英杰说得对,有前辈的医术在,照乘的安危便能有一定保障,而只要照乘可以撑住,他就是最强的。”
林疏桐迎上谢照乘的视线,轻轻笑开。
灰头土脸的如晦生还想说什么,任英杰一眼瞪将过去,就不得不闭上嘴。
那少年长松口气,软软靠住墙。
任英杰语气不善着问了如晦生要吃的菜肴,望向少年:“小公子有什么想吃的吗?”
那少年吞吞口水,结结巴巴道:“都…都可以……”
四个人默默瞧着任英杰走开。
谢照乘反复确定任英杰已经走了后,拿过杯凉茶压压惊:“你徒弟好可怕。”
如晦生心有余悸,重重点头,两个人难得统一意见。
月色入户,林疏桐看着谢照乘睡下,起身拎起桌案上空荡荡的紫砂壶,下楼再取壶凉茶。
刚转过竹梯,就望见了在庭中仔细辨别灵药宝材的任英杰。
任英杰看到他,先招呼道:“林哥哥。”
“还不睡吗?”林疏桐轻声问道。
任英杰笑了笑:“想将药材认得更熟些。”
林疏桐瞧他拣药,分明是刚满十岁的孩子,却丝毫不见稚嫩。
“去天不明这样的地方,会害怕么?”林疏桐拿起段枯枝,放在鼻尖嗅了嗅。
任英杰以手支颐:“怎么会不怕?”
“可他是我师父,是他在雪天里,将群狼环饲被遗弃的我救回来的,予我衣食无忧与前途光明。”
“他收养我时,自己都不过十九岁,养着我这许多年,也吃了不少苦。”
任英杰浅浅一笑:“只是去天不明,又算什么呢?”
林疏桐也忍不住笑:“其实林哥哥也害怕,不过谢家哥哥想去,我也就只能跟着去了。”
“那和英杰一样呢。”
“是啊。”
早早睡下的谢照乘又翻身爬了起来,发散神识确定过林疏桐的位置后,推开了另一边的窗户。
月下松柏成海,间或有劲风吹拂,卷起墨青色浪涛。
峰巅白发覆首,谢照乘极目远眺,恰遇青年回眸,两人隔着百千松柏相望。
谢照乘翻身跃下竹楼,一道银光飞渡松海。
“照理说,你不是该讨厌极了谢家那群人么?”
白雪满头,如晦生却无心去拂开。
谢照乘摊开手,不多时,掌心就落满雪花:“大致是如此,但谢离不太一样。”
如晦生侧目。
“你知道的吧?七岁前我都是在九重剑阙的,中元那日与暮领着一众灵族要带我出来,碰巧那时妖皇知道我的存在,也来抢人。”
谢照乘脸上没什么情绪,仿佛说的并不是他自己。
飞雪连天,只这一会,两个人就快成了雪人,只彼此皆不在意。
如晦生抿了抿唇:“当然知道,演变成了场妖乱,血流成河。”
“三日后,长公主就抱着你来寻我师父,那也是你我的初次碰面。”
“我确实差点死了。”
谢照乘牵唇,那笑没什么温度:“那时战场太过混乱,到最后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我在何处他们都不知道。”
“是谢离发现的我,带我杀出重围,那是我第一次见人流泪,他说,他不知道我的存在,他对不起我。”
“但说到底,那些事,其实同他没什么关系,但谢离很自责,那时我也不明白,只能看着他哭。”
“我想见他,让他瞧瞧现今的我。”谢照乘缓缓合眸,将飞雪尽数拢入眼中。
如晦生拍了拍他肩膀:“虽然你这人着实讨厌,但能活过来,终究是好事。”
谢照乘一巴掌拍开如晦生的爪子,鼻腔里哼出一声:“你可没资格说我讨厌。”
他与如晦生两下相望,不约而同齐齐别过脸去,果然还是相看生厌。
“你呢?虎穴龙潭也想去救他,没什么私情我是不信的。”谢照乘侧目问。
如晦生一扯唇角,垂眸掩住万千思绪,轻声道:“是我年少稚嫩,有所愧疚。”
他拧过头去瞧谢照乘:“你知不知道一个人?一个叫做孔循的人。”
谢照乘将这名字放在心里反复读上几遍,确定未曾听过后,摇了摇头。
“孔循,是丈云仙尊座下弟子,其人天纵英才,且形容俊秀如芝兰玉树,一至十六岁便名入揽翠公子志,但生性孤僻,只与你小叔叔谢离交好。”
大雪中,如晦生娓娓道来。
《揽翠公子志》,九州人茶余饭后多聚在一处谈天说地,不免常谈起诸家各派公子哥儿们。
便有好事者依照形貌天资综合比较,列出《揽翠公子志》。
此志一出,当即风靡九州,充作仙子千金觅婿的重要参考,演变至现今,每年的揽翠公子志评选都是九州一盛事。
如晦生睫上覆着浅浅雪屑,不多时便化作细小的水珠:“谢离满十五岁入世,好友孔循担忧同随,斩妖除祟无数,创下赫赫战名,就成了平辈妖族们的眼中钉。”
“一击不成,便多次设计,终究是叫他们如了意,孔循为能护下谢离,经脉寸断心肺破裂,药石难医,只能吊着口气息。”
“谢离不信医者所言,深夜跪上积雪山,彼时我师父前往北极天域取药,留我一人守山…”
他的声音沾着几许颤抖:“谢照乘你有没有见过雪崩?”
仿若平静的表面,藏有汹涌澎湃,只需一声,便会倾颓崩塌。
谢照乘沉默。
“他就那样呆呆跪在玉阶前,反反复复问我:‘还有没有救?’”
如晦生抿起嘴唇,悄悄仰起头:“那时我怕说出实情,本就重伤在身的谢离就会当场崩溃,气血攻心而亡,于是便说了谎。”
“我要他取南明火精、北冥夜鱼,前者无人能取,后者早不存世,想着待他伤愈发觉即可断去念想。”
“却没想到,一月后,谢离带着满身烧痕来积雪山,他竟以灵魂强行与南明火相融,日日受烧灼之苦,带出了南明火精。”
“‘已经…没有北冥夜鱼了,只有南明火精,能不能救他一命?’谢离如是与我说。”
隔上许久,如晦生才再度开口:“我别无他法,只得告诉他实情。”
“我这一世,都忘不掉他那时的眼神。”
雪崩了。
燃在冰窟中的火,终是被劈头盖下的雪夺去最后一丝氧气,熄灭,冷却,最终覆没在冰雪下,再掬不起半毫温度。
“不出一息,他便性命垂危,我全力救治也难挽颓势,若不是师父回返,谢离就会随孔循一并离去。”
如晦生挽起个极苦涩的笑容:“而后师父罚我长跪祖碑五年,道我不该予他希望,使他陷入更痛苦的境地……”
不曾见过希望,或许会更好受些。
“是我欠他的。”
“直至他失踪,我都没再见过他一面,未来得及同他说一句抱歉。”
“此番去救他,就能同他好好道歉了。”谢照乘拂袖卷走他发上雪花,轻声安慰。
“师父!”
“照乘!”
两道身影逆着风雪朝他们奔来。
林疏桐匆匆忙忙除下外衫盖在谢照乘头上,一把将人护在臂弯里,挡住风雪:“积雪山深夜这样冷,你不好好睡觉,出来做什么?”
“叙叙旧。”谢照乘扯了扯头顶的外衫。
林疏桐来不及同如晦生道别,押着谢照乘,转身就往竹楼跑。
任英杰也拖了如晦生走。
“叙旧寻个温暖去处不好?”林疏桐念念叨叨。
两人停在檐下,林疏桐用自己的外衫去替谢照乘擦发上雪化成的水珠。
“站雪里很风雅?你瞧瞧,衣裳上都有这么重的寒气!”
谢照乘还有心思抬头去吹他头发上的雪花,林疏桐忍不住举目瞪他。
“行吧,”谢照乘嬉皮笑脸:“下回让苏如晦自个风雅去。”
林疏桐无奈叹气:“多注意些身体,一个病人还四处折腾,还当自己是能横着走的月天子?”
“诶,什么时候你师兄我都能横着走。”谢照乘一抬下巴。
林疏桐嘴角抽了抽,反手把谢照乘塞进卧室里。
翌日。
“照乘?照乘!”林疏桐连唤他好几声,只换来谢照乘往内一滚,缩进被褥里变作个粽子。
林疏桐无奈,努力把谢照乘剥出来,见这人又要朝被褥里躲,林疏桐咬着牙,按住了谢照乘,给他套上外衣,再束好发。
擦,这日子过得活像个保姆。
最后还是林疏桐扛着谢照乘把人拖进了神行舟。
这神行舟是谢照乘的资产,同万里行舟差别不大,还要更快些,只是比万里行舟能承载的人要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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