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沉,从春山中学走出来,要经过一条小路,小路出去,左侧就是居民住宅,都是一些独门独户的平房小院,大部分都租给了一中的学生,因为对面就是一中的学校围墙,这里离得近,方便走读的学生。
再往前,就是一中的大门。这个点儿是晚饭时间,大门前支起各种小吃摊,从鸡蛋灌饼吆喝到章鱼小丸子,道路两侧的奶茶店和土豆粉店也是络绎不绝。
黄昏时分的烟火气最能抚慰人心,许清知却没有吃饭的胃口。
“你拦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打不过他们?”
方楚悦双手合十:“你柔道红段,我当然知道你有多厉害,可是大小姐,你明天还要去七班上课呢,今天就和他们打起来,这合适吗?”
许清知拉平唇线,好半天才说:“我知道了。”
她把篮球给方楚悦:“我先回去了,这个你明天帮我带学校去,我放宿舍。”
方楚悦叹了口气:“你的获奖证书和比赛奖杯也在我家,我都快藏不住了你知道吗?”
许清知蹙眉,她没细数过这些,“那也带学校来,我放宿舍。”
“得了吧,”方楚悦道,“你宿舍才多大点地,全放这些东西你睡觉都没地方睡,反正都在我家放那么久了,就接着放吧。”
许清知难得真情实感:“谢谢,辛苦你了。”
方楚悦还有些后怕,说道:“盛明野在学校里名气大,除了成绩不好,年级主任看他不顺眼,就没人不喜欢他,你现在招惹了他们那帮人,要是真的去了七班,日子肯定不好过,要不然你来我们班躲躲也行。”
方楚悦成绩好,在理科重点班一班,高二年级的年级主任房善德是个唯成绩主义者,只要成绩够好,进入重点班不是问题。
许清知对进重点班丝毫没兴趣,说:“分班考的卷子已经交了,你觉得六门课总分300的成绩,能进一班吗?”
方楚悦一点不怀疑许清知说的300分,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不能再控制一下,考个600说不定也能行,现在好了,你要是真去了七班,都不知道他们会怎么针对你。”
“随他们的便。”许清知说。
和方楚悦在学校门口告别,一中大门前的这条学府路四五百米长,路两边除了小吃店,还罗列着“雅思托福”“出国咨询”“新华书店”“钱爷爷毛笔字”等其他商铺。
道路尽头,是车水马龙,繁华城市的霓虹灯照不进春山脚下的学府。
许清知踢踏着步子,磨蹭到学府路尽头的公交车站,恰好公交车驶来,她随着人流一起上车。
车上人不多,许清知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戴上耳机,将脑袋倚在车窗上。
公交车摇摇晃晃汇入车流,车窗外就是宽阔的平芜江,江边明黄的路灯渐次亮起,晚风拂过江面,这一处江水平缓温和,像极了江城这座城市,一切都慢慢的。
其实她那会儿也没想着一定要打架来着,盛明野出现的时候她就不想打架了,只是盛明野说话实在是太气人,什么叫不欺凌弱小,拽什么啊他?
保留了几百年的古城墙在城市里依旧供市民们来往穿行,并没有围上冰冷的栅栏,旁边立着游客止步的牌子。当公交车从城门下方穿行而过,许清知看见土褐色的砖瓦向后退去,有种穿越了时空的错觉,历史的厚重感忽然就平静了年轻人躁动的心。
坐在前座的老太太一直都很安静地看手机,车厢内忽然响起她焦急的声音:“乐乐,你快帮奶奶看看,这手机字体怎么突然变小了啊,奶奶不会弄,这怎么办啊?”
老太太耳朵也不怎么好使,手机音量开到了最大,还要放在耳边才听得清,因此,那个乐乐的语音也越过耳机进了许清知的耳朵里。
“你把设置打开,那里面可以调节字体大小。”
老太太照着孙子说的做,但是手机字体小,她翻来覆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于是又给孙子发语音:“乐乐啊,你说的那个什么设置,在哪里啊,奶奶没找到啊。”
乐乐语音回的很快:“我怎么知道设置在哪,不就是在桌面上吗,算了算了,你别找了,找你也找不到,等回家了我给你弄。”
老太太又道:“你妈给我发了今天晚上吃什么菜,我看不清楚,没法去买呀。”
但是这次,那个乐乐再没回消息,老太太对着手机唉声叹气,依旧在桌面上来回寻找。
许清知脑袋靠在窗户上,意兴阑珊,视线从老太太花白的头发移到窗外,心里告诉自己别多管闲事,上次多管闲事吃的苦头还不够吗?
此时,公交广播报站,下一站就是白坡路口,马上就要下车了。
兴许是对那个叫乐乐的小屁孩不爽,又或者别的什么,许清知视线移回来,拍两下老太太的肩,说:“手机给我吧,我给你弄。”
她声音不高,老太太听不清楚,大声回道:“姑娘,你说什么?”
一车厢的人都往这看,许清知被看得发毛,也懒得再解释,直接拿过老太太的手机,当着她的面,三两下设置好了手机字体。
这下老太太虽然听不清,但是也明白了许清知的用意,满是皱纹的脸上盈满了笑意:“真是太好了,姑娘,谢谢你啊,太谢谢你了。”
刚好公交车停在白坡路口站,许清知站起身就走,老太太的感谢没完没了,她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一样,急匆匆下了车,只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不客气”。
回到家,许清知拿钥匙开门,轻轻一转门就开了,她心头忽然浮起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屋里亮着灯,宋玉时女士,即许清知的亲妈,回来了。
许清知单手撑着墙,靠在玄关处换鞋,厨房里的油烟机声音在她关上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下一秒,宋玉时平静的质问紧跟着过来。
“白天不在家,又去打球了?”
许清知的面相三分随了宋玉时,如出一辙的瑞凤眼,眼尾微微上勾,天生的距离感,即使在亲母女之间,也亲近不起来。
“您不是都看见了么。”许清知说,宋玉时不让她打球,更准确地说,是不让她做除了学习以外的任何事,现在被发现了,她也不解释,换好鞋子,打算直接回房间洗澡。
“许清知,你给我站住。”十几年了,宋玉时一直这么叫她,以至于许清知偶尔在街上听到别的母亲叫女儿乖宝的时候,都能掉一身鸡皮疙瘩。
许清知停下脚步,声音不耐:“什么事,您说。”
宋玉时就是有这种本事,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歇斯底里,平静的犹如一潭死水。
像现在,哪怕许清知的态度不好,她也能很理智地讲话。
“一中老师给我打电话了,你的分班考成绩总分300分,让你明天一早去高二七班报道。”宋玉时说。
和许清知的预计分毫不差,她也不意外,嗯了一声,“知道了。”
“我问了你们老师,校园卡可以手机缴费,密码我设置好了,以后我会定时往里面充钱,额外再一周给你一百块生活费,你周末回来我会再给你下周的。”
“密码是什么?”许清知问。
宋玉时道:“这个你不用知道,钱我会给你。”
许清知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万一您哪天忘记了,我在学校里饿死怎么办?”
宋玉时脸色沉下来:“许清知,你但凡成绩好一点,我都不会对你这么不放心,你不用在学校里想这么多有的没的,我会不定时给你班主任打电话,打篮球这些你都不要再想了,中考没考上一中就算了,还嫌你在之前的学校不够丢人吗?”
瞧瞧,这就是她的妈妈,最亲的人说着最狠毒的话。
许清知讥讽地扯了扯唇角:“您放心吧。”
翌日,九月一日的早上,许清知一个人拉着行李箱去一中报道,本来宋玉时是要送她的,但是大清早一通电话从医院打来,宋玉时便被叫走了。
宋玉时和许怀山离婚时,签的是净身出户的协议,但许怀山怎么说也是江城有名望的企业家,传出去只会落个苛待妻女的名声,因此每月的抚养费也是照给不误,数目可观。
可是宋玉时要做就做绝,从没用过那笔钱,也不让许清知用,自己在医院找了一份护工的工作,租一间两居室住。
真要论起来,许清知曾经也是位千金大小姐。
一朝落魄,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许清知握着一周一百块的生活费去一中报道。
去寝室把行李放下,许清知先找了七班的班主任。
班主任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抹一头锃光瓦亮的发胶,西装革履,啤酒肚那里的扣子绷得紧紧的,西装裤底下的凉鞋彰显了这位班主任最后无法被束缚的心。
“我叫李佳和,他们私底下都叫我佳佳,还以为我不知道,我在后门盯他们的时候都不知道听见过多少回了。”佳佳说着端起自己的紫砂茶杯,咂了一口毛尖,“我是教化学的,平时遇到不会的化学题可以来问我,我很乐意为大家解答的。”
他看着脾气倒还好,说话也和那茶水一样温吞:“平时在生活里遇到点什么事,也可以来找老师聊聊,学习上的生活上的,谈恋爱了也没关系,学生和老师之间就是要多多沟通互动才能一起成长的嘛。”
许清知对着老师一向是最好脾气的,佳佳说着,那她就垂耳听着,听进去多少还另说,但是态度十分端正。
“我大概了解了一下你之前的成绩,唔,进步空间还是很大的,上课只要认真听讲,下次考试应该进步就很明显了。”
办公室里一共好几位老师,都在认真准备ppt和教案,唯独佳佳喋喋不休,许清知心说您要不少说两句得了,怪扰民的。
只见佳佳夹起化学课本,紫砂茶杯不离手,带着许清知往外走,边走边说:“你以前是六中的,六中今年高考成绩不错嘛,不过比起咱们一中,还是欠点儿,你转学是个很明智的选择,来七班就更是来对了地方。”
在江城的中学队伍里,一中排第一,六中则是千年老二,一直被一中压着一头,今年高考成绩出来,市理科状元落到了六中手里,也算是出了口不大不小的气。
但总体来说,一中的底蕴摆在这,一次两次考试也说明不了什么。中考的优秀选手都会选择一中,要是中考没考好也没关系,高中嘛,还可以转学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想想也是讽刺,宋玉时和许怀山闹的那么难看,两个人竟然也会坐在一起,商量怎么给许清知转学。
思绪一下就飘远了,佳佳的问话她都没听清楚,直到佳佳又重复了一边问题,许清知才回过神来,胡乱点头:“嗯,好。”
佳佳说:“行,那就这么说定了,你等会儿就去和盛明野一起坐。”
许清知:“嗯?”
等会儿,和谁坐?
“盛明野和你成绩不相上下,你刚转学,有他帮你熟悉环境也是好事。”
和谁坐一起都是坐,许清知没反对,心道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最差也就是鱼不一定死,但网一定破。
一层楼有四个班,七班在走廊最那头,一路走来,其他班都很安静,越是靠近七班,声音就越大,跟直升机起飞似的,嗡嗡个不停。
佳佳带着许清知进去,叽叽喳喳的小崽子们瞬间消音,看来这班主任虽然温吞,但还是有一定的威信力。许清知安静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不说话的时候堪称娴静二字。
“跟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班的新同学,许清知,来,做个自我介绍。”
倒数第二排,魏洋跟撞了鬼一样,满目惊恐,转身使劲儿拍桌子:“我靠我靠!盛哥你快看,这不是昨天那个拽女吗?”
盛明野坐在最后一排,最没什么存在感的靠窗角落,但他的板寸和干净利落的身形,生生把一个角落都变成了一般人踏足不起的地方,有的人只是静静地坐在这里,都可以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他早就听班长说有新同学要来,没什么新鲜感,正趴在桌上斗地主,那傻逼队友非要炸他的连对,本来可以走的,但是现在手里就剩个瘪三。
败局已定,盛明野啧了一声,皱着眉头:“你叫她什么?”
魏洋被他盛哥即将欢乐豆破产的煞气惊了一惊,喃喃道:“拽女啊,她昨天还不够拽吗?都敢当着我们的面说咱们班的不是,不过她怎么也来七班了,就这还看不上咱们呢,有本事别来啊她。”
盛明野往讲台上扫了一眼,女孩儿穿着灰色的连帽衫,披着温柔的长发,安安静静垂着眼做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许清知。”
“你管这叫拽?”盛明野拿手机拍了一下魏洋的脑门,“我昨天不比她拽?”
魏洋吃痛捂脑袋,从指缝里露出眼睛:“行行行,你拽王,你牛逼,你他妈是全天下第一。”
盛明野想再给这玩意儿来一下,余光里,许清知已经从讲台上走了下来,朝他这个方向。
整个班里,也就他身边还空着一个座。
于是盛明野又懒洋洋趴回桌上,欢乐豆破产了,他把链接分享到寝室群里,还能再得两千,右边的凳子被拉开,许清知在他身边坐下,他不经意瞥过去,没穿短裤啊,这么热的天,怎么不穿短裤呢?
“盛明野!”佳佳的怒吼从讲台上浩浩荡荡席卷而来,许清知刚刚坐定,就见昨天那个不可一世的盛明野一脸迷茫,显然是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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