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岸上搁浅的鱼,终于又被送回了平芜江里,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


    许清知现在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她把自己憋了太久,盛明野几句话,把她拉回了水里,终于得到了喘息。


    恰好青梅奶奶进来,照着盛明野的肩膀就是一下:“你在这这么风骚给谁看呢!”


    盛明野疼得缩回了手:“奶奶,我什么也没干!”


    “你奶奶年纪大了,但是眼睛还没瞎!”青梅奶奶看许清知一眼,把她脑袋往另一侧推,“别看了,这种东西看多了伤眼睛。”


    许清知默默转过头:“嗯。”


    盛明野不情不愿地整理好衣服,有些遗憾,心说这才哪到哪?


    “你那是什么眼神?”青梅奶奶敲他脑袋,“还不赶快给你同桌盛汤,非得让我提醒你,真是的,什么倒霉孩子。”


    盛明野磨着后槽牙:“行。”


    一碗鱼汤盛到许清知面前,她轻声道谢,青梅奶奶这才在桌前坐下。


    盛明野以为自己也能吃了,只见青梅奶奶筷子往桌上一抻:“你着什么急啊,没看到小许清清还没吃呢吗?”


    盛明野:“?”


    “小许清清,”青梅奶奶唤它的名字,它立刻从许清知脚边爬过去,“别来找我,看见那个大高个没有,让他给你弄饭吃去。”


    这猫快成精了,真就去找盛明野,还是趾高气扬的架势,猫步走得优雅尊贵,走出了让盛明野高攀不起的样子。


    这间屋子里,食物链的最底层——盛明野。


    没办法,他认命地带小许清清出去,伺候猫粮还得伺候水。


    饭桌前只剩下许清知和青梅奶奶两个人。


    “快吃吧孩子,”青梅奶奶夹了一筷子糖醋鱼放进许清知碗里,摞在洁白的米饭上,“这鱼是今天刚捞上来,新鲜的。”


    许清知拿起筷子:“谢谢奶奶。”


    “这日子啊,不好过,打渔的老李,五十多岁了,儿子不争气,好不容易说了个媳妇儿,女孩家里张口就要五十万彩礼,”青梅奶奶说起八卦,“差不多是老李全部的积蓄了,但这也没办法,还是得给,毕竟好不容易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给了彩礼,还得给他儿子买房,付首付,还房贷车贷,哎呦喂。”


    糖醋口的芜江鱼入口是浓郁丰富的酱香,很下饭,许清知边吃,边听青梅奶奶聊一些渔民的事情。


    “我是没有孩子,以前老有人说我一个人孤单,连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但我孩子要是像老李他儿子一样,还不如没有呢!”青梅奶奶很是嫌弃老李的儿子,话里话外都骂他是个白眼狼。


    说完老李,还有老张。


    “老张的儿子媳妇倒是都懂事孝顺,小两口做的虽然不是赚大钱的生意,但是日子过的也是有滋有味,前段时间刚在市里买了房,听说明年就交房了,到时候再生个孩子,那不是和和美美的吗?”青梅奶奶叹了口气,“但老张是个不成器的,你说人老了就老了,好好照顾自己不生病,不给儿女添麻烦不就行了,他非要去赌博,一输就输个万八千,怎么劝都不听,还得要他儿子儿媳给他擦屁股。”


    就青梅奶奶说话的功夫,许清知已经吃了好几块鱼肉,但是西红柿炒鸡蛋没伸过筷子。


    “父母儿女就是一笔债,”青梅奶奶说,“孩子降生的时候,那是阖家欢庆,但可能到了临死,就都变成了仇人,说不清是谁欠了谁,一个在清晨看太阳,一个在傍晚看黄昏,白天的时候就在永无休止的争执、分别,写那每个人家里难念的经。”


    青梅奶奶粗粝的手掌搭上许清知的腕子:“奶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那些个烦死人的经,让它吵吵别人去,奶奶喜欢你,所以奶奶不希望你也被困住,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地长大,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家里待不下去,就只管到奶奶这里来。”


    “平芜江宽阔,青梅奶奶永远都在江边等你。”


    铺垫了那么多,许清知的一地鸡毛早在那些琐碎里变得不算什么,可还是有一个可爱、又具有攻击性的老奶奶,弯着腰走过来,一点点帮她清扫,对她说:


    “奶奶都帮你打扫干净了,你要一直在这样没有烦恼的路上走下去。”


    平芜江再宽阔,也比不上奶奶的爱。


    许清知鼻尖酸酸的,青梅奶奶的大手摩挲着她眼下的皮肤:“傻孩子,别哭,最见不得自己的孙女流眼泪了,奶奶会伤心的。”


    于是许清知又把眼里的水汽憋回去:“奶奶,我没哭。”


    青梅奶奶笑着揉她的发顶:“没哭就好,快吃饭,等会儿该凉了。”


    “嗯,奶奶。”


    许清知夹一块西红柿炒鸡蛋放进嘴里,笑着说:“奶奶,你做的菜才是最好吃的。”


    “行了,别跟那小子学什么花言巧语,”青梅奶奶笑骂,“吃饭就吃饭,再多话你就和他一起出去。”


    堂屋门外,盛明野背靠在墙边上,听爷孙俩在里面说说笑笑,他勾着头,看小许清清大口大口吃着猫粮,心情愉悦地弯起了唇角。


    再多说几句也行,反正我就在外面等她-


    吃过饭,许清知帮忙收拾了桌面,并没有想要继续留下来的意思,盛明野拿不准,还是帮她背上了书包,和青梅奶奶告别,离开了小院。


    两人沿着大坝走,这里风又大又冷,盛明野走在许清知外侧,替她挡着风。


    前面是大坝上的一座纪念馆,二十四小时开放,并没有工作人员在这里把守,谁想去就能去。


    许清知拿手机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屏幕上空空荡荡,宋玉时没打电话,也没给她发短信。


    “你把包给我,我想去前面的纪念馆里看看,你先回去吧。”许清知说。


    盛明野把包往背上一甩:“我跟你一起。”


    许清知拗不过他:“那走吧。”


    纪念馆是在上世纪□□十年代,也就是二十年前,平芜江洪水爆发后,大坝建成之日修建的,场馆并不大,拢共也就三十多平米。


    人靠近,电子门就自动打开,里面灯火通明,四周墙上都是一些当年抗击洪水时的珍贵影像,以及一些文字报道。中间的橱窗里展览着那时人们用过的工具,都是十分具有年代感的旧物件了。


    已经是晚上了,纪念馆里一个人都没有。


    许清知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盛明野却是来过很多次,他兴致勃勃地给许清知做讲解员。


    “你看到这墙上刻的小字没有,当年的江城地方很穷,洪水更是让这座城市雪上加霜,但是周边的城市都来帮助我们,江城人民很感谢他们,特意在洪水过去以后,送了很多特产,其中就有芜江鱼。”


    许清知看得很认真仔细,除了文字,她还注意到了旁边的图片。


    那是一张旧报纸,盛明野指着泛黄的纸页:“这张照片,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报纸上的黑白照片是一名瘦弱的女人,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


    那时候像素不好,依稀可以分辨出女人个子不高,但是眉眼间都是一种利落的精练感,莫名觉得熟悉。


    报纸上还有文字介绍,“宋青梅”三个字赫然在列。


    许清知惊讶道:“这个是青梅奶奶?”


    盛明野点了点头:“没错,就是青梅奶奶,她那时候就住在江边,洪水来临的时候,他们家是最先被冲垮的,不过青梅奶奶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带着这个小女孩儿一起留在当地,给抗击洪水的志愿兵们做后勤,后来洪水退了,大坝修好了,青梅奶奶依然想住在江边,就有了后面那间小院。”


    许清知指着那个小女孩儿:“那她是谁?不是说青梅奶奶没有孩子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盛明野说,“奶奶的确说过她没有孩子,但是当我问她这个女孩是谁旳时候,她没有回答过,只说她也已经二十年没见过了,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小女孩的面容和青梅奶奶年轻的时候有几分相似,如果不是亲生孩子,想来应该也是有血缘关系的,尤其是那身上的气质,简直如出一辙,同样的精练,只是小女孩又多了些漠然。


    不曾想青梅奶奶年轻时还经历过这些,那样一个刚烈的女子,连洪水都不怕,也难怪到了这个年纪,还依然能够保持极强的攻击性。


    被盛明野带着,许清知把整座纪念馆都参观了一遍,但是纪念馆这么小,都看完也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


    打算出去的时候,许清知发现这间纪念馆还有一个房间。


    许清知看着面前这扇关闭的门,问道:“这是什么?”


    盛明野直接推开门,打开里面的灯,侧身让许清知进去:“是间放映室,进来看看吗?”


    “放映室?”许清知走了进去,所谓的放映室和电影院差不多,只是座位更少,也没有阶梯。


    不过许清知似乎是对这个地方很满意,她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感受了一下这里宽大柔软的座椅,还行,挺舒服的。


    盛明野又把放映室的空调打开,暖风袭来,许清知身上的寒意逐渐退去。


    “你这是干什么?”盛明野看她一副认真打量的样子,“不会是想在这里过夜吧?”


    许清知动作一顿,实不相瞒,她还真有这个想法。


    家是肯定不会再回了,现在回学校,等到了也该门禁了,留在青梅奶奶家打扰也不合适,奶奶家只有一间卧室,所以许清知一直在找一个能安身的地方。


    最好还是免费的。


    她没钱去酒店开房。


    见她这个模样,盛明野气笑了:“你真打算一个人在这睡一晚?你觉得我能放下心吗?”


    虽然不知道盛明野有什么不放心的,但许清知莫名气短一截,她嗫嚅道:“这里不会有人来,我就睡一个晚上,明天就回学校了。”


    “那也不行。”


    盛明野态度很是坚决,像是有个刚上初中的女儿要出去和男朋友约会的老父亲:“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就爱管天管地,你今晚要是想一个人睡在这,那我就得再多管一下闲事。”


    许清知被他这态度震慑住,这人发起脾气摇摇欲坠的时候,是挺吓人的,桃花眼里不留情,硬朗深刻的五官都隐隐缠绕着怒气。她有种预感,这人的冲锋衣底下,一定是八块坚硬的蜜色腹肌。


    “你打算怎么管闲事?”


    “这简单。”盛明野把书包往座椅上一扔,自己大咧咧躺在了许清知左侧的椅子里,“我和你一起,这样我就放心了。”


    许清知蹙眉:“你没有家?”


    盛明野已然闭上了眼睛,他懒懒道:“有家,要不你跟我回家?”


    说不过他,许清知作罢,心说算了,不跟他计较。


    一室寂静,两人无话,气氛过于沉默。


    许清知盯着前面的大银幕,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盛明野的胳膊:“不是说这是间放映室,能放电影吗?”


    有个东西一起看,也能缓解尴尬。


    许清知是这么想的,谁知盛明野说:“放映机坏了,这里的放映室本来是用来放抗击洪水时的影像资料,但是来大坝的人就不多,会进纪念馆参观的人就更少,所以放映机坏了也就一直没人修。”


    “哦,这样啊。”许清知说。


    那岂不是会更尴尬?


    现在距离睡觉时间还有点早,许清知实在是睡不着。


    许清知抿了抿唇:“你愿意听我说说,今天傍晚的事吗?”


    今天傍晚?白坡路口?


    盛明野睁开了眼睛,他一直都小心避开这件事,从来不多问一句。


    “怎么想起说这个?”他问。


    许清知仰脸看着天花板,语气平淡:“因为很无聊吧,所以想和你说说话,现在觉得聊起这件事也没什么了。”


    “你要是想聊天,无论说什么话题我都不会敷衍你的。”盛明野说。


    许清知余光睨他一眼,凉凉道:“我就想说这个。”


    盛明野噤声,做了个请的手势,同时坐直了身体。


    “让我想想,这件事有点长,不知道该从哪说起。”许清知认真思考起来。


    “应该在我爸我妈还没离婚前,我爸是许怀山,许怀山你听说过吗?一个很有钱的男人。”


    盛明野有点印象,盛世集团貌似和许氏集团还有过合作。


    “我爸妈是高中的时候就认识的,早恋,都说早恋不会有结果,可他们俩后来结婚了,”许清知声音飘飘的,“我妈是个很强势的女人,从我爸的生意越来越好以后,他身边的女人也多了起来,我妈担心他会在外面找小三,就盯他盯得很紧。”


    “紧到什么程度呢?”许清知挠了挠脑袋,“我爸所有的应酬她都会跟着一起去,不仅会查我爸的手机,还会找私家侦探,查我爸所有的通讯记录和短信内容,以及我爸一个人出门时的行踪,有一次我无意间撞见私家侦探和她汇报,亲耳听见我妈问,我爸身边新来的女秘书,为什么和男朋友分手。”


    “因为我妈的掌控欲实在太强烈,我爸终于受不了了,选择和她离婚。”许清知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你看,早恋就是没有好结果的吧。”


    盛明野喉咙干涩,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清知继续道:“那次离婚闹得很难看,我妈最开始不愿意,但是我爸做得很绝,你说是不是很奇怪,他们俩结婚那么多年,我爸一直都很懦弱,偏偏离婚的时候很硬气,他说我妈的行为侵犯了他的隐私权,要告我妈,连他的秘书都哭哭啼啼,说我妈强迫她离职。”


    “我妈也是个倔脾气,她知道,这次的事不可能再有挽回的余地了,多年的感情早就被消耗殆尽,她对我爸失望透顶,签了净身出户的离婚协议,还把我也带走了。”


    “我妈让我和我爸划清界限,但是看演唱会的票,是我偷偷找我爸要的,我敢背着她和我爸联系,在她那就是死罪了,更何况还是去看演唱会,她从来不允许我做除学习以外的任何事。”


    盛明野明白,宋玉时的掌控欲大概从未消失,只是从许怀山转移到了许清知的身上。


    这些话说完,许清知以为自己多少还是会难过的,但是很奇怪,没有太多的感觉,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讲出口很容易,只是讲完,心里一阵空落落的,分不清失去了什么。


    盛明野轻声道:“你就是你,你想做什么,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许清知扯了一下唇角:“可她是我妈妈啊,一个为了我,几乎付出了所有的妈妈。所以我觉得青梅奶奶说的很对,父母儿女,说不清是谁欠了谁的。”


    “许清清,”盛明野认真地说,“你不欠任何人的,现在的你善良且,“可她好像并不想要我这样一个女儿,在她眼里,我什么都是最差的。”


    她的手就搭在座椅扶手上,距盛明野只是一个抬手的距离,他大着胆子,悄悄将自己的右手覆了上去。


    “你听我说,没有人可以改变你,即使是你的父母也不行,因为我相信许清清一定会成长为一个正直的人。”盛明野握紧了她,“正直柔软的许清清,这就够了。”


    这次,许清知没有挣脱他。


    “你为什么总把我想得这么好啊?”许清知自嘲地笑了,“我是个带刺的人,还会经常刺伤别人。”


    “因为——”盛明野柔声道,“每一朵玫瑰都有荆棘。”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在我心里,你是世上最后一朵浓郁的玫瑰,我不怕你刺伤我,只要你一直存在,就永远都有人愿意用鲜血守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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