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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即使是在死判官状态下, 燕红也感觉到了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树中人那无悲无喜、无情无性的目光,既不像是活物, 亦不像是死物, 实在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山摇地动渐止, 谷中惨叫声仍此起彼伏。

    被树中人注视的燕红,并不敢转开视线去看它处。

    悄悄观察了下怪树后方的二妮等人,见三十余名村女只是被吓坏了、挤做一团瑟瑟发抖,燕红稍稍放心, 暗暗咽了口唾沫,集中精神, 专注与树中人对视。

    惨叫声愈盛, 间或夹杂着人的皮肉被某种并不锐利的物体刺穿的闷响声, 骨骼碎裂声, 布帛撕裂声。

    以及……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密集在积叶上活动的声音。

    夜黑风高,无星无月, 马队伙计们手持的火把在先前燕红出场时便熄灭过半,之后人群骚动、火光越来越少, 到山中异变骤生,能提供照明的唯有村女们前方那张供桌上的一对白蜡烛。

    也亏得只有那对白蜡烛,让挤做一团的村女们看不清四周情形,不然……不知道要当场吓死几个。

    不敢四顾的燕红, 只用眼角余光, 便看到了连久经考验的她都忍不住瞳孔收缩的一幕——怪物盯着她时, 山谷中不知出现了多少魑魅鬼物, 正将那些分散在四下密林里的马队伙计逐一打杀!

    她听到后方传来那个被她断了一臂的贵人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声, 和那两个忠心随从拼死打斗的声响。

    打斗动静先是渐行渐远,又离她越来越近……似乎是那两个极有本事的随从也无法将那贵人带出山谷,反倒是被从谷外涌进来的什么东西驱赶了回来。

    燕红不敢回头。

    她仍旧死死盯着树中人那对苍白瞳孔,手上能做出的唯一动作……是把裂口女的大剪刀,换成了斧头。

    若是对付这等非人对手,在长短上吃亏的剪刀就没有斧头好使了——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只是血肉之躯的她可没那底气跟无惧伤残的鬼物以伤换伤。

    死命护卫那贵人的两个随从离燕红越来越近,也或可说是……离坟前那群村女越来越近。

    山谷中的“活人”死伤过半,只有那批挤在坟前的村女未受影响,他三个许是盘算着借这群村女护身,又或是祸水东引。

    燕红心中渐渐有些急躁,这三人若靠近众村女,谁知道尚未攻击二妮等人的魑魅鬼物会不会被一道引过去?

    更重要的是——这山谷中的鬼物把马队伙计和贵人都杀了,是不是就轮到二妮她们和她了?

    非人鬼物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哪怕是燕红见过最强大、最清醒、看上去最理智的林恩夫人,也一样说翻脸就翻脸。

    魑魅鬼物必是怪树召来的,这点毋庸置疑。

    能驱使如此这般多的小鬼,这棵怪树……至少也是煞鬼层级。

    这已经远远超出燕红的能力范围了。

    此刻燕红唯一的底气,是独秀山中未曾看见试炼者。

    这棵怪树,并未被芯片系统认定为必须消灭的威胁。

    燕红只能,也必须赌一把!

    脚步声渐近,近到让燕红能大略估摸出双方距离。

    燕红仍旧死死盯着树中人,身形后飘、看也不看便挥斧往斜后方砍去!

    当她动起来时……自出现后便一动不动的怪树,也动了。

    数条树根,如鞭子般抡了过来!

    早有防备的燕红连忙往侧面飘,奈何还是慢了一步,三条粗细不等的树根往她身上抽来!

    死判官回避10%伤害的特效生效,燕红闪躲掉了其中一条,另外两条树根结结实实抽到她身上,如拍打皮球般将燕红拍飞出去。

    被拍中的燕红哇地一声喷出满口鲜血,斜飞出去十几米才勉强稳住身形。

    树根没有追击。

    或者说……那些树根本来就不是攻击她的,只是她恰巧站在路径上罢了——连同擦撞了燕红的那两条树根一道,足足有十来条树根,卷向了拼死护卫着那贵人的两个随从!

    那两个实力堪比蒋百户的随从属实不算弱者,奈何因不能夜视之故,他们只看见了供桌前那群童女未被魑魅鬼物攻击,还真看不到站在黑暗中的鬼树!

    听到动静才发现树根气势汹汹袭来的两个随从仓促间只来得及略作格挡,便被巨蟒般的树根卷断了兵刃、撞断了肋骨,又被卷住身躯,高高抛起、重重砸地。

    捂着胸口吐血的燕红,默默擦掉嘴角血迹。

    别人只能看到供桌白烛映照范围,她倒是能看全整个山谷。

    此时举目四望,此前那大几十号马队伙计,已经见不着还站着的了。

    倒是那些与树影交织做一处的魑魅鬼物,还在林木阴影间活跃。

    以燕红的目力,甚至能看见有面貌如腐尸的鬼物半掩在古木之后,往坟地这边探头探脑。

    燕红暗暗提了口气,往嘴里塞了枚补血丸,飘回怪树前。

    从她被拍飞到飘回来,树皮里裂出来的那个树中人,一双森冷白瞳始终放在燕红身上。

    借贵人随从试探一番算是有了个结论,燕红飘回来便恭恭敬敬拱手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村女堆中,听到熟悉声音的二妮抬起头来,壮着胆子往四周打量。

    本来就有夜盲症的二妮,自然看不到烛火之外黑漆漆一片的黑暗中到底有什么。

    树中人只无喜无悲“看”着燕红,并无反应,倒是也没有进攻过来。

    燕红反正也打不过这东西,索性解除死判官状态、收起斧头,恭敬地道:“在下燕红,冒昧入山打搅前辈清修,不甚惶恐,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大约是见到燕红从“鬼”变作人,树中人总算有了反应。

    只听“咔咔”连声,小半个上身探出树皮的树中人,从树身上“走”了下来。

    双足落地,这从树中走出来的木人,光秃秃的脑袋上冒出绿幽幽的毛发,又有树叶自那怪树上飘落、披到这木人身上,变幻成衣裳。

    如是数息后,树中木人,已变做了个绿发垂地、身披魏晋大袖长衫的……木人。

    其面目仍如木雕般死板,皮肤上亦布着木纹,除了木人,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形容了。

    现出全貌,这木人也如燕红一般抬起双臂,做了个拱手动作,出声时嘴唇不动,也不知是从何处发声:“道友请了,吾乃独秀山之灵,槐木。”

    这声音既谈不上空灵,更谈不上好听……粗哑得像是用锯子拉出来的似的,每个字落入耳中都刺得人头疼。

    它只说了这么短短一句,那群饱受惊吓的村女,竟一个个昏厥过去,却是连它的话都听不得。

    额头神经被刺得隐约抽痛的燕红,倒是松了口气。

    她其实从一开始,就本能地感觉到鬼树对她没有明显敌意。

    好歹见过那么多鬼物,不仅被林恩夫人那种强得可怕的煞鬼挟持过,也体验过被恶魔召来的、还未完全降临的怪物攻击是什么感觉……燕红的感知再低,有没有敌意还是能区分的。

    但还是那句话,这玩意儿终究是非我族类——即使这鬼树并不像是林恩夫人,没有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和寒冷彻骨的恶意,被盯着看时的感觉也好不到哪去。

    就像是赶路人偶遇山中虎、被老虎盯着打量,就算那老虎并无伤人之意,路人也是要吓得够呛的。

    “原来是槐木前辈。”心中万千念头,表面上燕红并不敢表现出来,只是恭恭敬敬地道,“小辈无知,打搅了前辈清修,实是我等之过。”

    山中精怪,并不是都像与蒋百户合作的山中鬼那般与人不两立,这点上,以燕赤霞的态度便可看出——将寡妇亡魂“美化”成山中精怪这主意就是他出的,可见燕赤霞这位阅历丰富的修道中人并不认为精怪皆恶。

    这棵槐树精修出木人之身,道行不算低,虽御使魑魅鬼物,但显然并未扰民……山外几里路就有村落,若这等大妖为祸一方,那可不是供奉点童女、在自家祠堂烧点纸钱就能解决的。

    它那一身森然鬼气皆因跟脚(毕竟是槐树精)之故,走的应当是正道,不然一个月前才离开黔地的燕赤霞没道理不与这大妖做过一场,更不可能会被芯片系统无视——燕红都进山了也没见芯片系统发布任务,已可证明此妖修行。

    燕红试探地道出这话,槐树精听了,呆板地道:“吾亲见了,道友并非与他们一路。”

    槐树精的本体、那颗五米多高的槐树,扬起一条树根,指向供桌侧面,因失血过多昏厥过去的丁道人。

    燕红这回是真的长吐了口气。

    幸好她在槐树精显形前先暴起出手放倒了那贼道人,不然对方还真不一定会对她这么客气……

    这事当然与燕红无关,但燕红知道自己应该拿个态度出来,愈发恭敬地道:“在下亦是黔地修行中人,黔地出了这等贼子,在下此前竟未曾听闻,属实有过;若早些得知,必竭力阻止,如何也不该拖到如今程度。”

    槐树精连吐字都极其呆板,显然没有灵活到听得出言外之意,生硬地点头,道:“道友能管此事?”

    燕红一愣。

    虽不知槐树精指的是什么,但此时燕红是万万不敢得罪这只堪称山灵的大妖的,连忙道:“前辈若有吩咐,请尽管道来。”

    第62章

    燕红尾随马队入独秀山时, 刚过一更天。

    家丁顾武目送燕红进山,转头便潜入村中与顾飚汇合。

    送走童女时姚家祠堂又燃黄纸又洒纸钱,不光燕红看见了, 顾武也看见了, 混进村里的顾飚还发现村中青壮尽出汇聚祠堂;他两个一番合计,知晓姚家村定不无辜, 便也放开手脚, 离开时顺手绑了几个年长村人。

    回到村外林中藏马处, 顾飚进山去寻马队踪迹, 心思缜密的顾武放出信号通知就近同伴回城报信,便抓紧时间审问绑来的村中老者。

    到得三更子夜时分(午夜十二点),顾县丞伯侄领着大队人马匆匆赶来,顾武已经从姚氏老者口中问出部分口供。

    “果真有贼于独秀山行邪祭YIN祀!”顾县丞下马接过口供匆匆扫了眼,立即转身, 朝骑在马上的两人拱手道,“全公公,高同知, 请诛除此贼, 还黔地朗朗乾坤!”

    顾大老爷的顶头上司、着大红武将官袍的都指挥同知高天禄面目严肃, 并不开声,待同来的镇守太监全公公点头示意, 才道:“朝廷三令五申严禁巫蛊之事,如今竟有贼子于黔地心腹处作乱, 罪不容诛。”

    言罢, 这位指挥同知便让一名千户出列, 领兵去往姚家村控制姚氏宗祠, 这才命顾县丞带路。

    能请来镇守太监这尊大佛, 是顾县丞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顾家伯侄这几日来在府城四处奔走、上下打点,所求不过关键时能请动与南明顾家颇有渊源的高同知罢了。

    不过这位镇守太监愿意披星戴月跑这一套,顾县丞这样的人精也不是就猜不出个中缘由。

    黔地穷困,武职势弱而文官权重,即使是镇守太监这样的天家内臣也难以动作,更别提插手地方政事。

    关家马队敢于这般大肆搜罗民女,要说背后没人,便连顾县丞这种一县长吏都不信,又何况是宫中出来的人精?

    黔州道赤贫蛮荒,并无藩王,不管关家马队背后能牵扯出什么神仙来,于天家内臣而言皆属“外官”,就没有他不敢惹的——要能扳倒一二高官以立威,全公公在黔地这一亩三分地上,那可就真能说一不二了。

    若顾县丞是个文官,说不得情愿坏了燕红的事也不会给这宦官插手黔州道政事的机会……但顾县丞只是个小吏。

    一县长吏也只是吏,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官堆里去。

    再微末的小官也是有品级的,属于天子门生、朝廷命官;当官的只要任上不出错,仅凭熬资历也能把官位品级熬上去。

    而吏,只是为官老爷服务的服役百姓,属于民……靠着熬资历或是凭本事步步高升就别想了,能保得住位置就不错。

    要不怎么南明顾家连自称寒门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勉强自夸一句地方大族?实在是顾家没那个资格把屁股挤到士族里面去。

    这样的顾县丞,自然不会在乎这位镇守太监打的什么注意……顾家压根就没那排挤嫌弃宦官的资格和立场,他吃多了才去操那闲心。

    山路难行,顾县丞本欲劝全公公留在山外等候,但这个立功心切的太监却是比顾家伯侄乃至高同知还心急,只一连声催促进山;无奈,顾县丞只得吩咐顾武领路,沿着顾飚一路留下的痕迹、往独秀山深处摸黑行进。

    到四更天时(凌晨二~三点),举着熊熊火把赶路的兵将远远便看到了当年镇远侯登游山中发现的深潭所在,亦碰见了等在谷外的顾飚。

    此时的顾飚看上去状态不大对,惨白着面孔冲顾家伯侄行礼,指着不远处的山谷谷口,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玉成命顾武取酒囊来让顾飚灌了几口,这个几乎吓坏了胆子的家丁才哆哆嗦嗦地道:“少爷,县丞,这谷中……似有非常之状,我来时……谷内惨叫不绝,又、又有地龙翻身(地震),到、到片刻前,才将将消停。”

    “地龙翻身?说的什么糊涂话,黔州各地县志,何曾记录过地龙翻身?”顾县丞皱眉道。

    顾玉成左右打量一眼,见山谷外古木苍苍,山石亦不像是挪过位,亦道:“你不会弄错了吧?”

    “绝无弄错,只是那地龙……似乎是只在这谷中翻了身。”顾飚白着脸道,“我听谷中有山石落下、有木土开裂之声,必不会听错。”

    全公公不耐烦听他们废话,催促道:“高同知,派些精兵进去看看。”

    高同知虽为正三品武将,奈何武职权轻,便是见着五品文官都得下马见礼,在这镇守太监面前更是不敢托大,连忙领命行事。

    数名精兵(其实也是高同知的家丁)打着火把进谷,不多时,谷内便传出惊叫声。

    顾县丞按捺不住,领着自家健仆快步奔到谷口,看清谷内情形,这个老于心计的吏胥也忍不住倒吸口气——

    火把能映照出光亮的区域内,倒伏着数具尸身。

    若仅仅只是尸体,必不能吓住军汉。

    让高同知的精锐家丁惊呼出声的真正原因,是这些尸体死法、死状极其骇人——竟是被谷口左右生长的古木以树枝、树根所杀,或刺穿了躯干、或拧断了头颅手足而死!

    最靠进谷口的那一具尸体,大半个躯干斜斜倒在地上,大腿死死卡在冒出地表的树根之间,头颅被垂下来的树枝吊在半空;那看着平平无奇的枝叶竟如人手般紧紧裹着人头,血水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淌!

    这场景,莫说一帮军汉被吓住,便是对燕小仙师极有信心的顾县丞,也面白如雪、惊惧地踉跄后退。

    高同知、全公公见他们堵在谷口不敢寸进,好奇地跟过来往内打量……又吓出惊声一片。

    谷口那数具尸身与数棵杀人古木皆还保持着原貌,不管是拧断人头的树枝,还是刺穿人胸腹、扯断人肢体的树根,都不像是凭人力能摆得出来的;这般诡异状况,要不是他们人多,只怕在场的人都要打退堂鼓了。

    “这、这……这独秀山,竟有这般多的妖树能杀人?”来黔地已有数年、也曾登游过独秀山的镇守太监全公公,嗓子抖得变了调儿。

    本地人的顾家伯侄压根说不出话来,只双双白着脸大喘气。

    南明顾家本家离府城不远,半日功夫便能跑一趟来回,但顾县丞长到这个年岁,从未听闻独秀山传出过什么妖异事!

    得知马队出现在姚家村,顾县丞也没压根联想到独秀山会有问题,不然他哪敢深夜登山、还把高同知和全公公领进来!

    顾玉成自惊吓中缓过劲儿来,猛然想起燕红,忙冲顾飚道:“你可看见小仙师进了谷中?”

    “我来得晚,未曾见着。”顾飚惊魂未定地道。

    顾县丞头皮顿时一炸,急道:“快快生火,把那些妖树烧了,好进去找小仙师!”

    话音刚落,谷中传出人声:“不可!”

    退到谷外来的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到个至多及笄之年的小女子,快步走到谷口处。

    燕红听见这帮人咋咋呼呼的惊叫声,主动迎出来了。

    “燕小仙师!”顾家伯侄见她无事,惊喜交加。

    “县丞,四少爷,不用担心,槐前辈不伤无辜人,咱们也莫要毁人山林。”燕红认不出同知官袍,更认不出镇守太监那身锦袍,只冲顾县丞道,“槐前辈正交代要事,事关重大,县丞请与各位一同进谷,听一听此事。”

    顾县丞呆了呆:“槐……前辈?”

    “正是。”燕红催促道,“槐前辈时间不多,咱们可别让他久等。”

    顾玉成对燕红本事深信不疑,下意识要听从吩咐,又畏惧两侧古树,踌躇不前。

    燕红见这位四少爷心惊胆战地左右张望,拍了下额头,忙转身冲山谷深处道:“槐前辈,能否收拾下现场?此地处处陈尸,怕是不便说话。”

    山谷内无人应答。

    但谷口两侧那些古木,却是“咔咔、咯咯”地动了起来……形态怪异的树枝恢复自然,突出地表的树根沉回地下,那些死状骇人的尸体,也都被树根拖到了土里去。

    抱团站在谷外的一众人等看得明明白白,高同知一双眼睛瞪得好似铜铃,全公公亦是“啊耶”一声,紧紧抓住了身边护卫肩膀。

    动静消停,顾家伯侄不等燕红催促便赶紧快步进谷,高同知、全公公两个对视一眼,也领着人手前呼后拥地跟进谷内。

    一大帮人乌泱泱挤进谷内,火光照亮山谷,所有人皆看见了谷地中央那座突兀的大坟,亦看见了坟前拱桌,挤作一团晕倒在桌前的三十多个村女,不省人事的断腿老道,没了胳膊的关老大,和同样没了胳膊的贵人,及他那两个骨断筋折、早已没了生息的两个忠心随从。

    还有……一棵树干上空出个大洞、树根皆露出在地表上的槐树,和一具穿着宽袍大袖的绿发木偶。

    初时,众人还困惑地盯着那具栩栩如生的“木偶”看,奇怪此地为何会出现这等做工精巧的“奇技淫巧”;待发现这“木偶”竟会随着众人移动转动脖子、那对仿佛刷了白漆的苍白瞳孔竟像是有“活性”一般,人群再次哗然……

    “不必惊慌,这位是槐前辈。”燕红特意让人都进来就是想让这帮人能互相壮胆,免得被吓到了不便说正事,镇定地介绍道,“槐前辈乃是有数百年修行的奇士,为独秀山生灵之首。”

    于府城等关家马队现身期间,亲眼见燕红变成过死判官的顾家伯侄接受力明显比一般人强得多,闻言强定心神,拱手向槐树精行礼。

    其他人见了,连忙有样学样——便是往常用鼻孔看人的镇守太监全公公,这会儿也知礼得很。

    燕红待这帮人礼毕,方开口道:“槐前辈并非我人族修士,凡人听不得他说话,便由我来转述前辈所托之事,还望诸位莫怪。”

    “不敢,不敢。”全公公经历这一番变故,到此时也镇定了许多,越众半步,将手一拱,客气地道,“咱家不才,添居黔州道镇守太监之职,槐尊者与燕小仙师既有所托,若有效力处,自当尽力。”

    连顾县丞这种地方小吏都看出燕红有押注价值、拼了老命的帮燕红办事,这个宫斗(宦官内斗)中的胜利者眼瞎了才看不出!

    能与非人之物沟通、能使非人之物听命,有这等本事,便是嘴笨拙舌、不通世故人情,进宫当个国师也使得,全公公若不赶紧卖力拉拢一番,就白瞎了他那从一众宦官中拼杀而出、能被派来镇守一地的光辉履历了!

    燕红微妙地望向全公公。

    顾县丞只说会尽力请顾大老爷上司相助,并没说过请得动镇守太监。

    但她这会儿确实也非常需要有足够位高权重者参与此事,拱手还礼道:“那小女便先在此谢过公公了。”

    “燕小仙师多礼了。”全公公一看便知这小仙师接了他的橄榄枝,喜上眉梢。

    燕红束手站直,转向槐树精,做出倾听之态。

    进了山谷来的这百多号人,越来越多人悄悄抬头,又新奇、又惧怕地偷偷打量那槐树精。

    虽栩栩如生、但并做不出任何表情来的槐树精,只是默默与燕红对视。

    对视间,燕红神色渐渐凝重。

    一直偷看他两个的众人,心也渐渐提了起来。

    树息后,燕红沉重地点头,郑重地冲槐树精行礼道:“晚辈明白了,为免事态恶化,必全力以赴。”

    槐树精只深深看了燕红一眼,退回树身内。

    形态已有些不稳的大槐树装回槐木,树皮合拢,于阴风阵阵中消失于无形。

    燕红直起身,转向众人,深吸口气,凝重地道:“——要坏事了!”

    她好歹观摩过资深试炼者如何演戏,装起样子来还是能糊弄住人的;连全公公都未曾看出端倪来,紧张地道:“小仙师,如何这般说?”

    燕红神色愈发凝重,指向那断臂后又被槐树精摔打一通、生息全无的贵人尸首,道:“这伙贼子欲夺独秀山之灵气,险些一并毁了黔中太平根基!”

    全公公大惊失色,高指挥同知亦面色骤变——他两个都是黔州道军事高官,若黔州不稳,他两个可捞不着好。

    倒是与燕红打了数日交道的顾县丞面露困惑,似乎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先前,燕红与槐木对视之时,当然没有什么对话。

    槐树精迟钝呆板,并没有什么传音入密的本事,燕红更没这能耐。

    槐树精确有几百年道行,也确实是独秀山之灵,但它正处于极度虚弱状态,实力不及鼎盛时十之一二。

    尽数绞杀马队贼子已耗尽槐木心力,才刚交代完委托,这槐木便已难以维持显形,要当场消散,是燕红听到谷外人声,心念一动,留它稍待片刻,好上演这一番唱念做打。

    其目的,是为了于顾县丞请来的大官面前“显圣”,好让府城高官尽力配合完成槐木所托——它所面临的困境并不是燕红能解决的,即使有顾家倾力相助,也难以成事。

    顾县丞不仅请来都指挥使同知,还连镇守太监也带了来,正正符合燕红心意。

    “那槐前辈……竟能镇黔中气运?!”顾玉成惊愕地道。

    “正是,若槐前辈无碍,黔地前百年无战事,后百年亦无动荡之扰。”燕红一脸沉痛地说瞎话。

    “那这敬献童女之事……”全公公惊疑不定地道。

    燕红指向谷中那座大坟,愤慨地道:“这伙贼子或许是从某处得知独秀山乃黔中气运之源,不知从哪找来了个妖道,行此邪祭YIN祀,以冤死亡魂坏槐前辈修行,欲夺黔州道气运肥己身。”

    “若被这伙贼子成事,黔州道百年内……不,数十年乃至数年内,必生动荡;生灵涂炭,近在眼前。”

    山灵槐木确有镇压之功,但镇的不是气运,而是枉死的冤魂恶鬼。

    它如今这般虚弱不堪,本身有几百年道行却连显形都要耗时良久,又有厚重阴气缠身,皆因镇压太多冤魂恶鬼之故。

    槐树本就是藏鬼之木,有蕴养鬼体本能,但冤魂恶鬼集聚过多,亦会导致槐木被孽气反噬,堕入魔道。

    而所镇冤魂……既有被贼道所骗的贵人弄来的无辜童女,更多的,却还是府城及府城周边村落人家,丢弃的弃婴。

    这个年头可没有什么避孕的法子,也不是家家都养得起诸多子女,有的是生出“多余”婴孩无力抚养的府城住户、庄户人家,将婴孩丢弃到山中来。

    本朝明面上禁止杀婴、弃婴,但在执行上……不提也罢。

    “多出来”的女婴,或是天生便有残缺的婴孩如兔唇者,被家人偷偷抱到山中来埋,神亦知鬼亦觉,又如之奈何?

    于独秀山行邪祭YIN祀者,燕红可假借仙师之名重手铲除,弃婴于山中的风气,燕红又如何管得住?

    思来想去,燕红也只能假托气运之名,迫使这群当官的为了官帽子多多出力。

    第63章

    燕红斩钉截铁甩出这番气运之说, 在场众人皆面色骤变。

    自古以来华夏大地便深信气运风水,嘴皮子利索的街头骗子装成风水先生帮人挪一挪家具摆设、换个门窗位置都能赚个盆满钵满;今晚在场诸人皆亲见了妖树杀人、槐树成精,这可不是招摇撞骗之徒能折腾出来的, 对燕红所说自是深信不疑。

    顾玉成、顾县丞伯侄两个尤其脸色惨白,南明顾家乃是黔中本地大族, 黔州若乱, 他们家可绝难幸免!

    高同知、高公公两个同样好不到哪去,面色一个比一个更难看。

    本朝文贵武贱,武职本就艰难, 黔州若乱,都指挥使司从上到下都得吃挂落,别说是高同知了,哪怕是全公公这样的天子内臣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能全身而退、被打发去南京守皇陵都得算是祖坟上冒青烟。

    “燕小仙师, 如今贼子既已伏诛……可能补救?”全公公擦了把冷汗,拱手问道。

    燕红皱眉反问道:“全公公, 你看那断臂之人,可像是贼首?”

    催促丁道人起坛作法的贵人至多三十来岁年纪, 燕红才不信这人就是幕后黑手, 至多是被派来“监工”的子弟门生罢了。

    全公公恍然大悟,暗骂自己一时心急差点误了正事,忙道:“咱家自然省得, 从今后邪祭淫祀绝不可有, 无论这妄图夺一地气运乱西南天下的贼子是何来路、与谁人同谋,咱家都必定容他不得!”

    他好歹也是天子内臣, 有绕过内阁上奏、直达天听之便, 这话说来极有底气。

    一旁的高同知也懂得为全公公描补, 立即吩咐亲信家丁收敛走五名贼子尸体,尤其是那身着绸缎的贵人及两名有来历的随从,连散落的衣饰佩件、断掉的刀兵都有细心兵士捡了回来,以做验明身份之用。

    燕红这才满意点头,不枉她费劲心思扯出气运虎皮,有镇守太监出面将搜罗童女私行淫祀咬定成谋反,这事儿就必成铁案,绝翻不过来了。

    她那史书也不是白看的,王朝气运这种事儿可大可小可轻可重,只要有人较真了,其余人别管信不信、私底下是不是要骂几句歪门邪道怪力乱神,明面上也得捏着鼻子附和。

    至于将案件性质提升到谋反造反这个高度会不会导致株连大案,燕红可不在乎——平头百姓可没资格被牵扯到谋逆大案里去,府城那些高门望族官宦之家哪家要被杀个人头滚滚,与她一个山野草民何干?

    别管是不是被那假道人所骗,那等图一己之私便枉顾人命的贼子,燕红只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正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诛除恶贼自能补救一二,但若要根除隐患,只是这般却还不够。”燕红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诸位来时,见着那些杀人树了吧?”

    这话听得在场众人心头齐跳,顾玉成更是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眼谷口方向。

    机敏过人的顾县丞听出燕红言外之意,眼皮一跳,惊愕道:“小仙师既出此言,难不成……那些妖树,尚有什么说法?”

    “那不是妖树。”燕红摇头道,“诸位且随我来。”

    大步走到密林边界处,燕红抽出三张镇鬼符,随意选了个位置,布了个三星显形阵。

    打着火把跟过来的众人,“啊呀”、“天爷耶”、“菩萨”连声,齐齐后退。

    三星阵围住的古木,每棵树身上皆有狰狞小鬼依附。

    尽皆头大身细,瘦骨伶仃;有的面貌半腐,有的皮穿肉烂、几可见骨;或半隐于树中,或藏在树根后,怯怯地望着众人。

    “无需惊慌,这些小鬼都只不过是些冤魂恶鬼。”燕红叹着气道,“这处山谷乃独秀山腹地,最为钟灵毓秀,槐前辈将它们收容安置于此,依托于草木之身,靠水磨工夫化解这班冤魂恶鬼怨气。”

    其他人只是目瞪口呆,唯独顾县丞想到了什么,倒吸一口冷气,结结巴巴地道:“小仙师,这些小鬼,莫不是——”

    鬼物大多保持着与过世时相近的形貌,三星阵中显形出来的小鬼多为婴孩体态,只要眼睛没瞎都能猜得出这些小鬼跟脚。

    “弃婴。”燕红直接地道,侧身指向山谷中影影绰绰的林木,用手指画了个大大的圈,“从这里,到那边,所有古木,都有枉死婴孩依附。平时并不害人,槐前辈有令时才会听命行事。”

    顾玉成眼珠子差点儿掉到地上,顾县丞亦满面惊骇,其他人更是好一阵骚动。

    “竟有——这么多?!”从京师来的全公公傻眼地道。

    “毕竟是从前两朝就欠起的冤孽。”燕红摇摇头,再度叹了口气。

    槐树精修出意识时,还是南宋。

    从南宋至元、再到本朝,山中冤魂日积月累,也难怪连槐树精这样的大妖都难以支应,不惜现身大开杀戒也要阻止丁道人作乱,更是病急乱投医,连燕红这种人族修士都来低头求救。

    “槐前辈要镇压黔中气运,又要兼顾这些枉死婴孩,本就左支右拙;又有贼子横插一脚谋夺独秀山灵地,其中恶果可想而知。”燕红最后将手指向谷中那座未曾立碑、只用来占据风水宝地的大坟。

    全公公气不打一处来,怒骂道:“哪里来的阿物儿,也配挑好地儿占坑,回头就将它刨了!”

    顾县丞关心黔中气运,恳切地道:“若要根除隐患,我等应当如何配合才好?还请小仙师不吝指教。”

    燕红非常满意顾县丞这般配合,当即把她想出的办法一一道来……

    她在乡间长大,深知即使府城里的官老爷们全都挽起袖子来管事儿,亦不可能禁绝民间杀婴弃婴。

    原因无它,黔地虽无战事之扰,可终究是太穷了……谁家也做不到生得一个便养一个。

    自燕红记事起,哪年她都要听大人们提及哪村哪户抱丢了个丫头小子——“多余”的女婴自是活不成,生下来看着不大健康、又或是天生带点残缺的小子,一样不能活。

    独秀山位处黔中人烟密集处,离府城近,周边尽是村落,又山深林密,正是个天然的弃婴场地。

    燕红没有自大到以为仅凭她一人主张便能更易当今风气,要解决山灵槐木堕落风险,燕红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是照抄后世经验:请佛入山。

    于独秀山中大兴佛寺,可引来香客朝拜、亦能引来文人雅士登游;山中人气旺盛,又有佛家香火日日熏陶,自能助力槐木消阴解怨。

    她读史书,那书上写的黔州道历史上虽未提及大妖槐木,但即使是从普通文人记录的历史进程,也可推算一二——万历年间,西南土司叛乱,战乱持续十七年之久,死伤无算,几近耗空朝廷财力,间接导致辽东战局恶化,为本朝灭亡埋下隐患。

    史书上记载的西南战乱究竟是否与大妖槐木堕入魔道有关,燕红不得而知,她只知道一点:无论大妖槐木是否真与黔州道气运相连,就凭这只大妖为黔地镇压数百年枉死冤魂,她就有义务为这位异族修士排忧解难。

    而要引用后世经验来襄助大妖槐木,只凭燕红是绝做不成的——开山修路建佛寺,哪一样燕红都无能为力。

    所以……无论是危言耸听也好,满嘴胡说八道也罢,燕红都必然要使出浑身解数来达成目的,不惜一切手段。

    而她这番费心费力地唱念做打,也没有白费功夫——顾家伯侄一听只需请佛入山便可,立即承诺愿捐献钱粮开山修路,全公公拍胸脯保证他可请来知名高僧、募集银钱兴建寺庙,少言寡语的高同知亦应承愿为此事出力。

    次日,遍体鳞伤的柳二妮悠悠转醒,人已被安置在府城都指挥使司安排的民房内,还以为再也见不着的小伙伴燕红也满脸欣喜地守在她床边。

    数日来饱受惊吓的柳二妮,当即抱着燕红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她两个欢喜重逢时,全公公、高同知、顾家伯侄可是忙碌得不行。

    丁道人、关老大这两个伥鬼的身份在返回贵阳府城后便已得到确认,辨认那个断了一臂又被摔砸得不成人形的“贵人”倒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认出此人乃布政司督管粮道的高官左参议族中子侄,自上任黔州道镇守后便一直与文官不合的全公公立即亢奋起来,亲自从府城外庄子里揪出闻到不妙讯号后躲出去城去的都指挥使,兴冲冲打上布政司去抓人。

    这边厢全公公吸引走府城众官绝大部分火力,另一头,高同知悄悄领兵进了左参议家中,将其家人尽数控制住。

    黔州道卫所兵,前身为伐滇军;地方上的卫所兵丁大部分已经成了军官家奴(如北山卫),但都指挥司辖下的兵丁武功还在,干点活儿还是挺利索的。

    顾县丞也没闲着,拿着现成的证据就去了提刑按察司衙门。

    到下半日,燕红作为重要人证,在顾玉成及另一名都指挥同知的陪同下,被请到提刑按察司。

    黔州道三司四品以上大员齐聚按察司衙门二堂,全家被控制住的布政司左参议一脸不忿地站在堂下。

    督管一省田赋的从四品高官,只要没被定罪就不必跪拜,来作证的草民却是要跪的。

    但燕红“不懂规矩”,进了大堂见别人不是坐着就是站着,她便也淡定地站在一旁,只冲认得的全公公拱了下手。

    全公公鞠手还礼,自然地招呼旁人:“给小仙师看座。”

    坐在堂上那群燕红没见过的高官,有目不斜视者,亦有往镇守太监投去厌恶眼神者,更有冷哼出声者。

    燕红自觉她为黔中太平尽心尽力,大大方方地在搬来的椅子上坐下。

    她屁股才刚沾到椅面,堂上高官中便有人"哐”一声撂下茶杯,圆瞪双目,厉声冲燕红发难:“大胆刁民,装神弄鬼欺世盗名,诬陷朝廷命官,你可知罪?!”

    燕红茫然地看向那个吹胡子瞪眼的白胡子老头。

    此人身着云雀补子大红官袍,头戴双翅乌纱帽,相貌堂堂,威势天成,确实是一副当官的好皮相。

    但燕红年纪虽小,却也实在不太可能被个大活人吓住……要想把她吓得心中忐忑、惴惴不安,好歹也得来个槐木那样的大妖怪,或是林恩太太那种心狠手辣喜怒无常的毒妇吧?

    燕红奇怪地打量一遍这个不去问责淫祀主谋,却来与她发难的小老头,转而看向全公公,疑惑地道:“我不是来作证的吗,怎么问罪到我头上了?这个太爷睡糊涂了吗?”

    没资格进入二堂、只能候在堂外听命的顾家伯侄,同时把头低下去,免得被谁看见他俩当众失仪。

    全公公哈哈一笑,道:“老副使不知小仙师来历,误以为小仙师与那贼道丁道人是一路货色,不若小仙师让老副使开开眼界?”

    “这倒不难。”燕红爽快点头,双手一拍,一条苍白鬼臂出现在她手中。

    龇牙咧嘴地将鬼手放在旁边桌上,燕红指着那鬼手道:“这是我砍过的鬼物,虽不会害人了,邪性还在,只要碰到便有皮肉撕扯剧痛,谁来摸摸看?”

    第64章

    堂上诸公, 不管那大红官袍上缀的是什么飞禽补子,一时间都瞪圆了眼睛。

    出面唱O红脸、出声刁难燕红的提刑按察副使反应过来,快速收敛容色, 冷哼一声“倒要看这小贼耍的什么把戏”,挥手命人察看。

    此刻提刑按察司二堂上,官位最末的也是正五品的兵备道, 副使有命,那兵备道便快步起身上前, 伸手往鬼臂抓来。

    燕红见这个年岁看上去与顾县丞相差仿佛的兵备道如此托大,连忙“诶”了一声, 试图提醒, 却是来不及了……那兵备道一张手掌全沾到了鬼手上。

    当初陈艺郎被鬼手抓着手腕便疼得差点儿壮士断腕, 以为鬼手只是“戏法道具”的兵备道这一掌抓下去, 体验可比陈艺郎刺激多了, 当场“嗷”了一嗓子、猛然将手甩开,半身抽搐着跌撞后退。

    堂上诸公眼睛再度瞪圆,老副使的眼珠子更是差点儿从眼眶里跌落出来。

    燕红连忙起身扶住这位大官,不好意思地道:“怪我没有说清楚, 这条鬼手看着不起眼,其实是极阴之物来的, 摸的时候用手指头轻轻碰一下就好,不要抓得这么实诚,很痛的。”

    兵备道顾不上理睬燕红,惊疑不定地在自己的手和桌上那条苍白手臂间来回打量。

    所谓兵备道, 指的是管理地方上兵马钱粮的按察司佥事官, 多由知兵且文武双全(能亲自参与军事行动、紧急时能领兵打仗)的文官担任。

    黔地地处西南边陲, 多年无战事, 武备松弛,兵备道衙门还合并在提刑按察司、并未分道出去,但兵备道也不是什么文官都能担任的,必是按察使、副使信得过的心腹——如无人才,副使通常亦会兼任兵备道。

    换句话说……来检验鬼手的兵备道,绝对是“自己人”,不存在与假冒仙师里应外合、欺诈三司要员的可能性。

    但这满屋子的黔地官僚依然难以理解——那么一条断面上不见丝毫骨骼血肉、怎么看都像是用某种东西填充起来的“假手”,怎么可能连碰都碰不得?

    “莫不是……那层蒙皮上涂了毒物?”一名文官皱眉道。

    老副使眼睛一亮,指着鬼手喊道:“来人,与我斩开看看!”

    退回位置上的燕红一脸震惊,你们这些人疑心也太重了吧?!

    但她这会儿也不可能拦着不让切,索性让开位置,任由这帮人检验。

    两名佩着刀剑的武官被叫进堂来,走到桌前,抽刀便砍。

    然后吧……没砍开。

    当初燕红拎着破甲手斧都废了半天劲儿才把这鬼手砍断,别说是寻常刀兵了,就算是能弄来电锯,要破开这鬼手那看似平平无奇的“蒙皮”也有得折腾……

    两个身强力健的武官直把那张实木茶面都给砍成了数块,都没能伤着鬼手分毫。

    这一番“演示”下来,全公公自是一脸得意,陪坐在全公公左右的都指挥使亦暗暗松了口气,其他人的脸色可就不怎么好看。

    全公公放下茶盏,挥退武官,好整以暇地冲堂上诸公一拱手:“诸位贤翁既已认识了燕小仙师,时日不早,不如早早料理了正事如何?”

    布政使、按察使这两位一司堂官并不会轻易出声;都指挥使是武职,在满屋子文官面前发表意见只是自取其辱,也紧闭着嘴巴。

    全公公亦知官场规矩,只耐心等待提刑按察司的老副使表态——堂下那戴罪的左参议是布政司的人,布政司本就应当避嫌;这场二堂公审,在场诸公中能有资格来说话的,也就只有这位提刑按察司的老副使了。

    老副使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提刑按察司掌一省刑名按劾(监察、弹劾文官武将)之事,要说与布政司亲密无间、同穿一条裤子……那是在哄三岁小儿。

    燕红这个草民一上堂,老副使立即来了个下马威,已经是按察司看在同地为官的份上帮布政司维护一番颜面,算是做出个“官官相护”的表态。

    若要提刑按察司为了帮布政司擦屁股做出多少努力,那是不大可能的——且不说那个简在帝心的新任知府王占廷正在赴任路上,用屁股都想得到这个新知府正巴不得有人送上门去给他立威、让他好顺顺利利地烧出那三把火,还有全公公这个阉宦蹲在一旁虎视眈眈呢!

    能在花甲之年熬到一方大员的文官就没有几个不是人精的,老副使深深看了全公公一眼,转脸向燕红,面色依旧古板严肃,语气可比之前客气得多:“不想黔地也有此世外高人,本官今日算是开了一番眼界。”

    “太爷谬赞了。”燕红又不是不晓得好歹的人,人家那么大年纪的人跟她说软乎话,她指定得拿出态度来,连忙站起身,躬身一礼,“小女子山野草民,不知礼数,先前言辞不敬冒犯了太爷,还望太爷恕罪则个。”

    老爷、太爷皆是本朝百姓对亲民官的敬称,用来称呼老副使倒也使得。

    老副使见这小女子并不持才傲物、目中无人,神色也缓和了不少,道:“小仙师这番出山,所为何来?又是如何发现那关家马队欲行谋逆事?还请细细道来。”

    燕红当即打起精神,从二妮被卖走说起,除省略了不愿招惹是非的岩脚村苗家姨妈,其余细节,包括上门求助顾大老爷、得顾县丞助力、发现马队落足姚家村、跟踪马队深入独秀山、遇山灵槐木显形自救……林林总总,皆仔细详说了一遍。

    若没有先前暂时隔空取物和鬼手那一遭,她现下说的这番话必然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南宋时便成了精的山灵槐木、镇压气运的大妖怪、附体古木的上千鬼婴……不管哪一条,拎出来都像是异想天开编出来的故事。

    但燕红证实了自己确实是个斩妖除魔的“高人”,当夜独秀山中经历又有全公公、高同知、顾家伯侄、及百多名都指挥使司军士旁证,堂上诸公听起来的感受就很不一般了……

    布政使司几位高官听得额头见汗,不住交换眼神。

    待燕红话音落下,一名大红官袍上缀云雀补子、与老副使同级的布政司右参议忍不住出声道:“胡家小辈听信妖人贼道之言,肆意搜罗童女行邪祭淫祀委实不当,但若因此便指证胡氏罪涉谋逆,却也过于牵强。”

    “不错。”另一名布政司官员帮腔道,“独秀山确有特殊之处,然胡家小辈亦是受奸人蛊惑,并不知独秀山山中神异,如何能因此问责?”

    “那妖道连山中神异处皆不知晓,不过误打误撞选中了那处,若因此便怪罪胡氏谋逆,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胡家小辈,指的便是那个亲临现场督行淫祀的贵人。

    亦是堂下这个站在燕红不远处的布政司左参议的亲侄子。

    耳听这些一省高官互相附和着想让那个已经丧命的胡家侄子背下所有罪责,燕红却没有太大反应。

    上堂指证前,顾县丞已经替她分析过这场官司走向——即使明眼人都知道只是左参议侄子的胡家小辈没那个能耐干出这么大的事来……但反正那人已经死在谷中,死无对证,自然是有嘴巴的人怎么说就怎么算。

    已经心中有数的燕红,并不插嘴,只静静站在旁边。

    待这帮人图穷匕见,欲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顾自地要将左参议摘出去时,燕红才开口道:“诸位太爷都比我有见识,懂得都比我多,小女子有一疑问,不知哪位太爷可为我解惑?”

    堂中瞬时一静。

    诸公皆是首次亲眼见着有非常手段的世外高人,对燕红好奇有之,忌惮有之,至少在此时,她的话是有份量的。

    全公公“嘿”地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在场贤翁哪个不是饱读诗书经纶满腹,小仙师只管道来便是。”

    燕红点点头,道:“丁道人确实只是个连鬼物都没有见过几个的骗子,但也不是全无水平,他选的那个山谷,若不是镇压了太多冤魂,阴气深重,也确实是一处风水宝地;即便如此,若他家不曾心怀鬼胎,不血祭童女激怒槐前辈,其实也惹不出这么多事来。”

    说到此处,燕红侧过身,看向那个自她取出鬼手自证身份后就开始冒冷汗,且不再敢往她瞪视的胡参议,一字一句地道:“我听说,世人有力不能及者才会求神拜佛,胡家已经是府城高官,还有什么事儿是办不成的,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淫祀?”

    胡参议面色刷白,冷汗淋漓,竟被燕红的目光看得踉跄后退了两步。

    此前那些试图大事化小的布政司高官,亦鸦雀无声。

    燕红停顿了下,视线扫过堂上诸公,道:“我年纪小,不懂大道理,但我知道如果没有足够的好处,是没人会去做又麻烦、暴露了又会惹祸上身的事的,如果胡氏确实没有谋逆,那会不会是有别的事儿呢?”

    原本只是嘴角挂着冷笑的全公公,咧开嘴无声大笑。

    陪坐在全公公左右的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目不斜视。

    提刑按察司副使眉头微皱,斜过眼睛,不动声色扫了眼布政司诸人。

    便连坐在老副使左手边的提刑按察司堂官、黔州道按察正使也没有忍住,垂着眼皮,眼角余光转向侧面众同僚。

    堂上这番眉眼官司,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老副使便正色道:“小仙师言之有理,此事正该彻查到底,不可冤枉了好人,更不能放过了恶人,无论如何都得给黔地百姓、给朝廷一个交代。”

    站在堂下的胡参议,默默跪了下去。

    全公公鼻子里轻哼一声,朝堂外扬声道:“来人啊,把人犯带下去!”

    燕红稍稍退开,目送瘫软成泥的胡参议被人拖走。

    她虽然不是很懂官场规矩,但从主动跪下去的胡参议、出来说场面话的老副使、和表示出接受态度的全公公来看,定罪这事儿,应当不用她操心了。

    就算不是按谋逆大罪算,也轻不到哪去,胡参议绝无幸免,也就是全族发配或全族问斩的区别罢了。

    这是顾县丞替她分析时推演的数个结果中,还算可以接受的一个……这件事只能到胡氏家主为止,也必定只能到胡氏家主为止。

    再往内深究,就会失去全公公支持,反而会坏了事。

    于灵山宝地起壮阔空坟,并献以重祭……这事儿就跟燕红扯出来的气运大旗一样,可大可小可轻可重,只看较真到什么地步去,和有没有人来较这个真。

    燕红的小脑袋里还分析不了太复杂的事儿,她只知道一个道理:力有不逮时,应当学会适可而止。

    此时,全公公趁热打铁提起了姚家村——姚氏宗族在此事里牵扯倒是不多,只是因村子离独秀山较近、隐约晓得山中诡异,并为胡家行淫祀提供了些许便利。

    全公公提议征发姚氏青壮进山修路,以劳赎过。

    倒不是全公公多么任善爱民,处置姚氏从犯不过是他插手黔地民政事务的一步罢了;接下来,这个入黔后一直被文官集团排斥的镇守太监又眉开眼笑地提出请佛入山事宜,堂上诸公不管怀揣着什么心思的,皆纷纷捏着鼻子表态支持。

    这些事儿上燕红就插不上嘴了,主动提出告退。

    走出提刑按察司衙门,燕红长长地吐了口气。

    “还是做任务简单——现实里的事情真是太复杂了。”

    第65章

    燕红去看望了下养伤中的二妮, 又回到顾家租下的小院。

    顾家在府城亦有别院,先前只是为着避人耳目才将燕红安顿在租来的院子里,数日住下来,燕红也习惯了此处, 并没搬去顾家别院, 仍旧在此住着。

    在任务位面, 她可以解决了问题就能回家,在自己老家却不行……事关四品大员, 哪个环节都轻忽不得, 胡氏一门定罪前, 燕红本人、二妮及另外那三十多个村女都是重要的人证, 暂时离不得府城。

    顾县丞已安排了人帮燕红送信回北山镇李家村, 燕红倒也不担心父母挂念,只是离家多日, 难免有些想家。

    天色渐暗,燕红结束炼体, 气喘吁吁地放下石锁, 顾玉成也拎着食盒帮她送饭来了。

    进门就见燕红举重若轻地把百十斤重的石锁随手放到墙边,顾玉成眼皮跳了下, 默默别开视线,道:“没人服侍终究不便, 不若我明日带几个丫头子过来,让小仙师挑个机灵点的留下?”

    “不用了,四少爷,我自己照顾得了自己。”燕红接过食盒, 随意放到旁边石桌上, 拿起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汗, “等府城事了,我就回家去了,用不着折腾。”

    贵阳府到了黄昏时尚有些闷热,燕红贪凉,在院内开了食盒便坐到石凳上用饭。

    顾玉成每日来送饭,对这座小院也相当熟悉,熟门熟路地进屋拿了茶叶罐子取水泡茶,端到院子里来放凉。

    他才将茶壶放下,端着碗筷刨饭的燕红抬头忽道:“四少爷,县丞是不是早些时候就料到那个胡参议不算得真正主谋了?”

    顾玉成惊愕侧头。

    “不止县丞,今儿下午我见着的那些太爷,仿佛也有人是知道内情的。”燕红没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语地道。

    顾玉成轻轻放下茶壶,强笑着坐到石凳上:“小仙师怎地忽然这般说?”

    燕红盯着他看了会儿,微微点头:“看来你也是知道的。”

    “这、我——”

    “升堂前县丞与我分析时,我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燕红摇头道,“在堂上走了一遭,回来后又细细思量,我琢磨着,估计那个胡参议也只是‘听命行事’,只是别人手里的刀罢了。”

    小院里凉风习习,顾玉成却硬是瞬间便出了一身的冷汗……

    “四少爷莫恼,我没有怪县丞的意思,扳倒一个四品的朝廷命官意味着什么我还是清楚的,能让这贼子伏诛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燕红夹了筷子折耳根塞进嘴里,道,“到县丞闲下来,你帮我带个话,我还有个事儿要请他帮忙。”

    她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顾县丞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孤注一掷帮她去扳倒个四品高官,她要还计较顾县丞“拈轻怕重”、不去追查到底,那就多少有些不像样。

    顾玉成强笑道:“小仙师高人海量,我定如实转告伯父。”

    顿了下,顾玉成又忍不住道:“不知小仙师是如何察觉出来的?玉成愚昧,今日也在堂外听了全程,却是没听出什么来?”

    “府城这些官太爷们,都不信我。”燕红直率地道。

    顾玉成:“……诶?”

    燕红搁下筷子,指着自己鼻子道:“我上堂时,坐在里面那些太爷们全把我当成骗子了,要不是我自证了身份,太爷们说不定就要把我拖下去关起来,跟县丞当初见着我的反应是一模一样的。”

    顾玉成满脑门的问号:“??”

    “最紧要的是那个胡参议,他初见着我时是真的把我当成招摇撞骗的骗子看的,我一进去,他就凶狠地瞪着我看,根本就不怕我,丝毫没有心虚、惶恐之态,反倒像是我才是那个祸害他的小人一样。”燕红补充道。

    满脸困惑不解的顾玉成,终于听懂了燕红话中之意,眼睛慢慢瞪圆,嘴巴也张得老大。

    燕红自顾自地道:“根本不信怪力乱神的人,真的会受丁道人那种江湖骗子蛊惑,不顾一切地去搞邪祭淫祀吗?胡家真的会相信,血祭了童女能换来什么好处吗?”

    顾玉成打了个寒颤,险些坐不住,哆嗦着伸手扶住石桌。

    燕红看他一眼,继续道:“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儿,所以我就在堂上说,‘世人有力不能及者才会求神拜佛,胡家已经是府城高官,还有什么事儿是办不成的呢?如果胡家没有谋逆,那会不会是有别的事儿呢’?然后我就见,堂上的太爷们原先不管是不是不对付的都不出声了,那位老副使太爷更是赶紧说些场面话打发我。”

    “此时我也反应过来,县丞先前为我分析谋划时大约便已料到这般情形,才那样委婉劝我,我不如县丞懂官场规矩,自然要听县丞的劝,所以我就走了。”

    顾玉成面皮好一阵抽搐,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淌。

    他印象里的燕小仙师,胆色过人,英勇正气,不拘小节,因过于年少之故,于人情世故上略有欠缺。

    行事作风多少有些粗枝大叶、草莽习气的燕红,他是万万没想到也有这心细如发的一面。

    擦了把冷汗,顾玉成心悦诚服地一拱手:“小仙师才思敏捷,聪慧过人,玉成心服口服。”

    燕红把两条胳膊都支到石桌上,好奇地道:“县丞未曾与我细说,想来应该是有什么顾忌处,却不知那胡参议究竟是为着什么原因、听了谁的指使,才去行那般作孽事的?是有什么人逼了他?他一个四品朝廷命官,还会身不由己吗?”

    顾玉成不由苦笑。

    想到燕红自己察觉出不对了还能听得进伯父的劝、并不曾任性胡来坏了事,顾玉成索性也不再隐瞒,道:“胡参议督黔州粮道(征收黔州田赋),掌新桥、大塘两大粮仓,自成化八年江南水患、自黔地调粮支应过一回后,至今那两大粮仓的账目便只得胡参议一人所掌,如无意外,应当是早就被监守自盗,搬得干干净净了。”

    燕红:“(゜ロ゜) !!”

    “朝中调了王占廷来黔地任贵阳知府,新官上任这三把火烧过,粮仓的事还能不能压下去,谁也不敢保证。要补齐这四年的粮仓亏空,胡参议狗急跳墙亦是正常。”顾玉成叹了口气,“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这……跟搜罗童女行淫祀又有什么关系?”燕红困惑地道。

    顾玉成沉默了下,才幽幽地道:“但凡是能替胡参议填补这亏空,又或是能捂住王占廷那张嘴的……不管是谁,都不是伯父敢妄自猜测,亦不是全公公敢去得罪的。”

    燕红面露不解。

    顾玉成怕她细问,又补充道:“最主要的,即使知道独秀山中那座空坟为谁而立,也不表示真就是那人指使了胡参议——小仙师你也察觉到了,世人多敬鬼神而远之,谁会真将希望寄托到那上面去?”

    这回燕红听懂了。

    她好歹看过史书,而世间事,通常都没有新鲜事。

    燕红大张着嘴巴好一阵愕然,良久,才如同梦呓般道:“原来如此——我就说怎么胡参议一个府城里的大官,能被丁道人那种骗子糊弄住……那座空坟,还有血祭的童女,都是用来陷害人的啊!”

    “正是如此。招摇撞骗的丁道人是在糊弄,看似被丁道人蛊惑的胡参议也是在糊弄;最终目的,是将‘于灵山宝地起空陵、搜索童女行淫祀’这件大逆不道的巫蛊事,扣到某个人头上去。”

    顾玉成神色复杂地道:“只是胡参议万万没有料到,这只是糊弄人的淫祀,竟是先引出了小仙师你,又引出了那……槐木山灵。”

    燕红沉默下来,久久无言。

    本朝皇室最恶巫蛊事。

    于淫祀习气最重的黔州道行此事,用来栽赃嫁祸陷害人,确实是最恶毒的阴谋伎俩——不管中招者多么位高权重,皆落不了好。

    特意选在离府城不远、又有些微名气的独秀山行事,或许原本就有故意要将那座空坟暴露出去的用意在。

    若没有槐木山灵现身,若不是二妮被牵扯进来,多了燕红这个搅局的人——胡家成事后,将唯一出过面的侄子远远送走,把丁道人和关家马队灭口,便能安然脱身。

    她心底情绪翻腾,又惊惧于有人能有这般恶毒心机,又愤怒于有这等心机的人不把心思用在正道上,视人命如草芥、视草民如仇寇。

    偏偏这样的人还同样位高权重,顾县丞连去调查都不敢……那许不是他不做县吏就能解决的问题,闹不好要赌上一族性命。

    胡参议下跪认罚,亦不敢把那幕后人道出来。

    良久,燕红才缓缓吐了口气,把心底沸腾的情绪强压下去。

    到得此刻,她可算是切身体会到了陈艺郎为何要劝她取得皇权认同——在她出生的这个位面,空有能力而没有权势,是万万不行。

    就连这一次,她已展现出非常之能,可要是没有全公公这个天子内臣从旁力顶,单单只是想把胡参议这把更金贵点儿的“刀”砸碎,都做不成。

    “四少爷,我先前说要请县丞再帮我做件事儿,其实是有一桩大功劳送予县丞。”燕红平静地道,“我之前想得有些简单了,这个大功劳只凭我们怕是吃不下,不若将全公公邀来一并行事。”

    顾玉成诶了一声,没有反应过来。

    燕红加重语气道:“如能顺利做成,你我姓名,或可见于史书。”

    顾玉成蹭地一下跳了起来。

    第66章

    两枚不规则的椭圆形土豆蛋子, 被装在扑了块白棉布的盘子里,摆放在顾家别院书房的红木方桌上。

    “能和红薯一般种在山地上,不占良田, 产量跟红薯差不多, 不过要比红薯好吃, 也不会胀气,能当粮食。”燕红指着盘中土豆,对围着方桌的三人道,“红薯是宣德年间从两广传过来的吧?土豆和红薯原先长在同一个地方, 既然黔地能种红薯, 自然也能种土豆。”

    燕红介绍了这么多, 顾县丞耳朵里听进去的只有一句,瞪圆了眼睛着着土豆道:“小仙师没说错?这真能当粮食??”

    “能!”燕红肯定地道。

    她在命运清单里查过书了, 土豆养活了大半个欧洲, 罗刹人……好吧,欧罗巴人能靠土豆过活,华夏人当然也能。

    顾县丞激动不已, 在衣服上擦了下手,才把另一个土豆拿起来,细细观赏——他好歹是一县长吏, 必然是知农事的,不占良田就能当粮食、还与红薯一般丰产的作物意味着什么, 顾县丞心里是有数的。

    顾玉成也凑在伯父旁边, 眼珠子粘在土豆上就拿不下来。

    全公公倒是比这对伯侄要冷静一些,激动过后便细细追问起这土豆种植起来是否繁琐, 生长期几何。

    燕红从芯片面板中呼出购买种子时附带的种植存储教程, 照本宣科地介绍给全公公听……

    每亩地要二百斤土豆做种, 百日可收获,亩产比肩红薯,于阴凉干燥处存储可存放半年到一年之久——便连全公公这种对农事一知半解的太监,也听得两眼放光,呼吸急促。

    “此仙种若能推行天下,何愁青史不留名!”三名听众中,城府最浅的顾玉成亢奋地握拳挥出。

    顾县丞轻轻拍了侄子一巴掌、把碍事儿的顾玉成推开,与全公公商量起将此仙种进献京中。

    有绕过内阁直奏天子之权的镇守太监上达天听,这功劳须不能被截胡,必落在他几个头上,但在直接进献土豆种还是先在黔地种植一轮再进献一事上,顾县丞与全公公有些分歧。

    燕红不耐烦听他两个争来辩去,道:“如今刚到六月,种一轮出来年底进献也赶得及,不过是晚几个月工夫,有什么可争的?”

    见全公公似乎还不太愿意,燕红又劝道:“全公公可是担心拖久了生变?这个并不要紧,今年不会有什么大事,四川那边的苗乱到年底就会平定,影响不到黔州道。西厂出事要到明年去了,跟咱们也碍不着。”

    全公公:“??”

    顾玉成满头大汗:“小仙师,天机不可泄露!”

    “这也不算什么天机。”燕红嘀咕了句,把手上的土豆放下,道,“要么全公公先给皇帝上个折子,汇报一声土豆的事儿,到年尾了再把种出来的土豆和种植过程一并送到京城去,正好来年了北方也能试种。”

    全公公呆呆地盯着燕红,今年三月四川苗乱倒不是什么秘密,她又是怎么知道年底就能平定的?还有西厂,她又怎么知道西厂明年要出事??

    心里这么想,全公公嘴上也问出来了。

    “自己作的呗,西厂连兴大狱,把能招惹的人全给惹了,这事儿全公公该当比我清楚吧?”燕红奇怪地道。

    全公公:“……”

    “不过朝堂上衮衮诸公也都不是什么好人,后头又被皇帝收拾了。”燕红亲眼见过了黔州道一众高官,对文官集团谈不上多少好印象,嫌弃地啧了一声,道,“也是如今天下尚算太平了,才能让这么一帮人吃饱了撑着斗来斗去。”

    全公公半张着嘴,神色数变。

    燕小仙师提起西厂是丁点儿不知道什么叫客气,甚至可谈得上冒犯。

    但全公公却没法生得起气来……不仅仅是燕红实打实的世外高人身份,最重要的是,燕红对文官也同样不客气。

    虽然被指名道姓的骂“作”让全公公这个太监有点儿不爽,但听到燕红明明白白的说“朝堂上衮衮诸公都不是好人”,还是让全公公颇为暗爽——太监被骂阉宦听得多了,朝堂诸公被骂可没怎么听过。

    骂出这话的,还是个不出黔地能知天下事的世外高人。

    全公公甚至已经盘算起了要把这事儿写信告知给留在南京城熬日子的干爹,让干爹也跟着爽一爽……

    燕红可没那兴趣去猜全公公心里转了多少念头,见全公公不再出声反对,便与顾县丞商议起试种土豆事宜。

    她看过史书,晓得本朝正处于小冰河时期,夏日里最热的时候黔地气温也在二十上下徘徊,正适合种植土豆。

    至于北方,则除了气温下降外,还有干旱之祸。

    土豆和早了几十年进入华夏大地、但只在西南穷困地区扩散开来的红薯一样耐旱,在燕红看来,两者都应当进献京师,在北方广泛播种。

    顾县丞听到进献红薯,面现迟疑。

    燕红知道他晓得红薯弊处,便道:“如今黔地种的红薯品种劣质,才致口味不佳,味同嚼蜡,难以推广,我可再与师门要些新的红薯良种,个大味甜,种出来了世人便知优劣。”

    顾县丞大喜,连忙一迭声应下。

    商定试种事宜,燕红再次进了一次交流空间,花了十几点命运点,又兑换了一批土豆种、和拢共一千公斤的红薯种。

    府城一众高官还在为胡参议定罪之事争执不休期间,高同知亲领数百精兵,悄悄儿的把两千公斤良种送往南明县,顾家大本营……

    处理好良种之事,燕红见胡家一事还有得扯皮,索性也暂且撂开此事,托付顾县丞派人替她去李家村送平安口信,便点选了申请任务,一面炼体读书、一面等待任务匹配。

    又过了两日,燕红正专注看史书时,平静已久的芯片面板,总算是有了动静:

    “试炼场地开启倒计时:九个时辰又一刻钟。”

    “本次试炼任务场地为主科技侧,主神秘侧,主魔法侧,主未知侧位面。”

    “本地试炼任务为单人探索任务,请试炼者做好万全准备。”

    燕红:“……诶?”

    又是没见过的任务类型。

    更离谱的是任务位面的属性——四个侧向,还都是主?

    十字公馆那个23%成分的副未知侧位面都危险成那样了,看这说明,她要独个儿去的这位面比十字公馆还离谱?

    抓了抓头皮,又看了眼自己面板上还剩740点的命运点,燕红觉得还是稳妥点为上,便咬牙花费十个命运点,又进了一次交流空间。

    她在交流空间能呆的时间很短,不到一小时,进来了完全不敢耽搁、立即绕着广场跑了一圈。

    运气不大好,一个熟人都没见着。

    没则,燕红只得满场打量,见有个陌生试炼者闲闲地独坐在椅子上,看着像是在等人,厚着脸皮凑了过去:“那个……能打搅一下吗?”

    陌生试炼者还挺友善,听了燕红的请教,便羡慕地道:“单人探索任务,要进科技魔法神秘未知四个主成分侧向的位面?你运气不错啊!”

    “这个任务很好?”燕红咽了口唾沫。

    “当然,这种四主位面在咱们试炼者里面还是挺有名的——你喜欢哪个超级英雄?”陌生试炼者笑着道。

    “呃……?”燕红大大的眼睛里有大大的不解。

    陌生试炼者的笑容僵在脸上。

    “嗯……你不知道超英?”陌生试炼者道,“DC和漫威呢,你也不知道?”

    燕红脸上直接写着茫然。

    陌生试炼者倒吸一口冷气:“等等,你身上穿的不是任务着装?你是纯的古代人?”

    燕红老实地点头。

    “oh my god……离了个大谱!”陌生试炼者抓狂起来,“有没有搞错!美漫位面让个古代人去做单人任务!老子期待了这么久却没有!匹配系统有病吧!!”

    燕红一脸惊愕,完全搞不懂这个看上去与陈艺郎差不多年岁的试炼者怎么忽然又跳又叫。

    “——行吧!”陌生试炼者跳脚了会儿又坐下来,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个满脸写着无辜的古代人小姑娘,酸溜溜地道,“你要去的呢,是一个有外星人变种人超级英雄和超级反派的奇葩位面,这个任务位面虽然风险很大、也很难匹配到,但同时机遇也很多,运气好的话可以一波肥——你听得懂什么叫一波肥吧?”

    燕红艰难地点头……结合一下前面的用词,她大约能猜出来这人在说啥。

    陌生试炼者叹了口气,他算是看出来了,对这个古代试炼者来说,这次匹配还真很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单人探索任务没有失败惩罚,如果芯片给你发布的任务难度比较大,你就找个超级英雄抱大腿,把任务时间耗过去就行。当然了,你要有自信的话,不太建议划水,毕竟不管是DC位面还是漫威位面都确实很匹配到,错过了还是挺遗憾的。”

    “现在去补美漫肯定来不及了,至少你得把DC和漫威两家的超级英雄特征给记住,免得认错人……”

    燕红呆够了四十分钟从交流空间出来,便着急忙活地在命运清单里搜索超英电影。

    再过八个多时辰就要进任务位面,细看超英电影是来不及了,幸好命运清单里也能搜到电影解说、几分钟速看XXX电影那种,倒是勉强记住了部分超英特征——起码不会认错美队和超人。

    八个时辰转瞬即过,进入单人探索任务位面的时刻,终于到来。

    第67章

    “试炼任务已激活。”

    “难度:D级。”

    “试炼参与者一人:燕红。”

    “任务位面预估侧向:科技侧, 神秘侧,魔法侧,未知侧, 成分未知,需试炼者探索补全。”

    “任务要求:七十二小时内尽可能对该位面进行探索。”

    “任务成功奖励命运点(X)X探索进度, 随机道具D~C级X1。”

    燕红扫了眼芯片面板,没敢在传送进来的地方多停留, 迅速打量了下四周,抬脚跑进建筑阴影中。

    一头钻进楼宇间狭小的巷道内, 蹭蹭爬到室外消防梯转角处蹲下,燕红才算是稍稍有了些安全感, 悄悄探出头来, 打量四周。

    她正处于一条颇具科技侧特色的街道上,被钢筋水泥建筑所包围;从三楼外的消防梯往外看, 能看到街道另一头有成片闪烁的霓虹灯, 更远处,则是更大片的、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

    这似乎是一座与东京新宿区(百鬼夜行位面)类似的城市——反正以燕红的眼光看来,科技侧的繁华城市似乎并没有太大区别。

    就是她传送过来的这地方似乎没有新宿区那么干净……她都已经蹲在三楼高度的消防梯上面了, 还能闻到下面巷子垃圾箱里飘出来的腐烂气息,以及斜下方,巷口下水道内飘出来的淡淡恶臭。

    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芯片面板, 燕红轻轻吐了口气。

    这个单人任务还真是即使划水也不会失败, 只要她能小心谨慎地苟完这三天就能出去。

    前提是, 真能靠划水苟过去……

    在燕红看来,这个四主位面别管是所谓的DC宇宙还是漫威宇宙, 是主宇宙还是平行世界, 都极其离谱。

    一大堆超级英雄超级反派都能动不动毁灭世界, 外星人更是隔三岔五的来遛弯——这个奇葩位面到底是造的什么孽!

    就算小心翼翼地躲着那些动不动就黑化灭世的超英超反走,也不一定能安全——这种有科技侧的四主位面,居然是不禁兵甲的!

    呃……错了,是不禁木仓械。

    燕红在十字公馆位面时,见过帅坤用木仓轰开的红砖墙。

    普通人拿着就能对他人造成致命杀伤的武器,在燕红看来应当跟她老家位面的兵甲(铁甲)一样被朝廷严令禁止、私藏者以谋反论处才对;可在这种见了鬼的四主位面,谁都有可能掏出把木仓来杀人,这就很离谱——这地方的朝廷,有和没有到底有什么区别?

    要不是时间不够了,燕红真想回交流空间去找人请教一下,是不是她哪里理解错误……

    不管怎么说,她觉得自己只是区区肉O体凡胎,估计是没法硬抗子弹,还是稳妥点的好,不求什么一波肥,别把小命丢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才是正经。

    “不过能做探索任务多少还是要做一下的,一个月才能进两次任务,不能浪费了……反正也没要求要去什么地方探索,尽量找安全点的地方去好了。”

    打定主意,燕红悄悄探头观察了下四周,见四下无人,便猫腰起身、踩着墙壁上了房顶。

    这栋楼似乎是栋公寓楼,楼顶有个燕红在百鬼夜行位面见过的储水塔。

    蹲在房顶上往下看,视野开阔了许多。

    她脚下的公寓楼所在的这条片街区哪怕是在夜间看来也颇为荒凉破败,路灯坏了一大片,路边全是垃圾,路面也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积着水,只有住户窗子里透出来的灯光能提供照明,街面上基本看不到什么人在走动。

    举目往西边看过去,街道尽头三岔路口过去的那条街,则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不仅建筑比她现在所处的位置要高大一些、道路更宽敞,路灯也都亮着,与闪烁的霓虹灯连成一片,街面上更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不时有人成群结队进出夜间也仍然在营业的临街商铺。

    燕红抬头看看西面那条繁华的大街,又低头看看自己脚下这片黑黢黢的、人迹稀少的街区,挠了挠头皮。

    从常理上说,似乎人多的地方应该更安全一点……但燕红不确定她的常识在这个任务位面行不行得通。

    毕竟这是个连超级英雄的亲属都会被普通人掏把木仓就干掉的奇葩位面……燕红实在没什么自信。

    “算了,摸过去看看再说,躲着点儿原住民就好了。”

    燕红猫着腰,迈着小碎步,沿着相邻的建筑顶部,悄咪咪往那条繁华的街道摸了过去。

    爬上爬下蹦蹦跳跳,一路尽力把自己藏进阴影里的燕红,来到了三岔路口……的房顶上。

    到了这个距离,燕红便察觉到了那条挺热闹的大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从路灯恢复招募的三岔路口开始一直到燕红看不见的视线尽头,路边三三两两地站着穿着暴露的各种发色的女郎,不时与路人或路面上开过的车辆搭讪。

    挂着霓虹灯牌的临街店铺,有些店的店门被进出的人推拉开时,会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最重要的是……那些成群结队站(蹲)在路边的原住民男性,从头到脚都写着混混气质——她在几分钟看电影里面见过不少类似造型的人物!

    踉踉跄跄、勾肩搭背吆五喝六的酒鬼,赤着大花臂站在路边抽烟的壮汉,再加上举止古怪的女郎和满街的混混……这地方,实在是很不对劲!

    “……算了,还是不要过去了。”燕红嘴角微抽,默默转身。

    才刚侧过半身,燕红便听见刺耳的车辆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紧接着便是金属碰撞和玻璃碎裂声。

    燕红惊愕回头,却见就在她这一转身的功夫,一辆面包车冲上人行横道、撞毁了一家霓虹灯花里胡哨的临街店铺门面。

    路人四散躲开,从面包车上跳下来数名壮汉,踹开摇摇欲坠的店门,高声喝骂着什么冲进店内。

    被撞毁门面的店铺内,同步传出杂乱的音乐声、人群尖叫声,以及……木仓声。

    燕红:“……”

    燕红迅速从猫腰半蹲状态改换成趴在房顶上,把身体全藏进房顶阴影内,面无表情地往自己来时的方向爬去。

    只是好奇之下摸过来看一眼就能看到这种事确实离谱,但起码也证实了她的猜测……这个四主位面确实凶得一匹,能别跟原住民打交道,还是别打的好。

    还没爬出多远,身后又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和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声。

    燕红手足并用,跑得更快了。

    等她一口气翻过好几座建筑屋顶、远远躲开这处是非之地,一伙黑O帮份子跌跌撞撞地从被撞毁店门的酒吧内逃出来,后面又追出一只大蝙蝠……

    “咦?”

    三岔路口对面,蹲在银行大楼楼顶上替大蝙蝠望风的罗宾,疑惑地看向燕红离去的方向。

    躲回公寓楼楼顶、蹲到水塔阴影里的燕红,暗暗擦了把冷汗。

    “常理果然行不通,还是得找个人少的地方藏身,等天亮了,再做探索任务。”

    她蹲着的这栋六层高的公寓没层都有房间都亮着灯,显然不是藏身过夜的好地方,燕红举目打量了下四周,找了个灯光比较少的区域,一路摸过去。

    这片黑黢黢的街区范围挺大,巷子挺多,漆黑一片、看着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建筑也不少。

    摸黑在紧凑的建筑顶部攀爬蹦跳跑出去几百米,离那条繁华混乱的大街挺远了,燕红这才随意挑选了一栋看着年久失修、破破烂烂的两层小楼,从顶楼天窗钻了进去。

    这栋小楼也不知道多久没有住过人了,从来不挑剔环境的燕红一进阁楼便被呛了满脸的灰尘、还好悬没被蜘蛛网糊一脸,随意走两步,又踩着了干瘪的老鼠尸体。

    没辙,燕红只能小心翼翼地往下。

    二楼看着就要干净一些,至少走廊上没老鼠尸体,也没那么多密密麻麻的蜘蛛网。

    燕红松了口气,准备随便找个干净的角落对付一晚上……才抬脚走出两步,她又定在了当场。

    等等,连蜘蛛网都没有?

    她连忙低头打量脚下。

    走廊地板上,只有两边靠墙的位置有灰尘。

    “……有人住在这里!”

    燕红忙不迭倒回阁楼,又从阁楼天窗翻回屋顶。

    她离开后不久,一名神色紧绷、手里紧紧握着把扳手的流浪汉,小心翼翼地从一楼摸了上来。

    搜查了整个二楼都没发现闯入者,这名流浪汉才放心下来。

    燕红仓惶逃离了别人家,这回她不敢随便进看着像是住宅的屋子了,兜兜转转半天,才找着了片儿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住人的建筑群——一间围在砖墙内的废弃工厂。

    工厂内的厂房皆毁损严重,不是顶棚塌了就是墙倒了,只有一间看着像是仓库的库房还比较完整。

    燕红翻过围墙,越过杂草丛生的空地走到来到库房前,绕着转了一圈儿,并没看见有人在此生活过的痕迹,这才放心地爬到房顶,从离地四米多高的通风口钻了进去。

    库房内部空间很大,稀稀拉拉的堆着些燕红不认识的笨重机器和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粗大管子,燕红随意打量了下,挑了个靠近通风口、空气不算太糟的地方,抽出裹尸布铺到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先在这呆着吧,等外面天亮了再说。”

    随便吃点装在道具栏的食物填饱肚子,燕红打开命运清单,继续抓紧时间看超英漫画解说。

    这个离谱的四主位面有可能是漫威宇宙也有可能是DC宇宙,不管是哪个宇宙超英超反的数量对燕红来说都太多了,更别提茫茫多的平行宇宙支线位面还有茫茫多的二设三设四设,要全都记住实在是过于吃力。

    正专注地听漫画解说,燕红忽然听到“咯”地一声响。

    燕红眼皮一跳,循声望去。

    她刚才走过时明明没发觉有什么异样的地板上,有一块方形区域正被人向上推开……居然是道隐蔽的地道门。

    一道瘦长的成年男性身影,从地板下面钻了出来。

    普普通通的深棕发色,平平无奇的脸,高高瘦瘦的身板儿,细长的胳臂里夹着个破布袋一样的东西,皱巴巴的西装外套和沾满了灰尘的西装长裤,袖口和衣襟部位有一些颜色奇怪的污渍,污渍处的衣物纤维仿佛有被药品腐蚀过的痕迹。

    这个外表看着实在找不出什么特色的男人冷不防瞧见燕红,惊愕得后退半步,好悬没栽回地道内。

    燕红满脸的一言难尽,忙不迭起身,局促地解释道:“呃……我不知道连这里也是有人住的——”

    那个看着挺普通、挺无害的男人却没有跟燕红废话的意思,猛然把手里拎着的、看着像是个破布袋的东西套到头上,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个像是水木仓又像是喷雾器一样的东西,对着燕红扣动扳口。

    直到亲眼看到瘦高男人套上那个有辨识度的头套(防毒面具),燕红才后知后觉地把这人认出来:“——稻草人?!”

    她连蓝甲虫、金色先锋、橡胶人这种冷门超英都龇牙咧嘴地死记硬背下了,身为高人气反派的稻草人必须能有个印象。

    但这功夫才把对方认出来显然已经迟了一步,恐惧毒气已然糊了燕红满脸。

    燕红脚步一晃,眼前的世界瞬间支离破碎。

    “你这奇装异服的小贼,是谁派你来的,蝙蝠侠吗?我们的黑暗骑士又想把我送回阿卡姆?别做梦了,这一次我可不会轻易认输!”

    稻草人一击得手,得意地大笑出声,又掏出个装着诡异药剂的针筒,狞笑着往燕红扎来。

    针筒扎到了斧头上,细长的针管当场折断。

    双目赤红,摇摇欲坠的“奇装异服小贼”,手上不知何时多出来一把斧头。

    “?!”

    稻草人狞笑一顿,惊愕后退:“你——你不是罗宾?!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不受恐惧毒气影响?!”

    燕红当然没那能耐免疫恐惧毒气。

    她浑身颤栗,神经紧绷,整个人正陷入极大的恐惧之中。

    稻草人的恐惧毒气能唤醒人记忆深处最恐怖的记忆,让人对所见到的东西感到恐惧。

    在此刻的燕红眼中,面前的稻草人不再是个普普通通的陌生瘦高男人,而是燕红这个在简单单调的封闭乡村环境下长大的少女,短短十四年的人生中,第一个遇到的、对她抱有杀意、真正想要杀死她的人。

    也是还处于弱小无力时期的她,拼尽了全力、赌上了性命才艰难打败的对手。

    更是她最痛恨、最遗憾、最惋惜没能亲自早点儿将其手刃掉的——目标!

    恐惧可以被意志控制,也可以被更强烈的情绪覆盖;而这种更强烈的、能将人类的意志和理智一同击垮的情绪……名为愤怒。

    被绝对愤怒控制的燕红,像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露出刚长成的锋利獠牙,咆哮着扑向敌人。

    “把神仙阿姨还来——!!”

    第68章 不速之客

    凌晨一点十分, 哥谭东区。

    罗宾翻进废弃化工厂的围墙,辨认了下厂区内建筑,快步跑向黑O帮成员口供中那间被稻草人作为新据点的仓库。

    “罗宾, 原地等待。”

    通讯器中传出蝙蝠侠的声音,但罗宾显然不是会听家长话的乖宝宝,口中应付着“当然、当然,我会好好站在这儿喂饱这些该死的蚊子的”,手里的抓钩木仓已经射向仓库顶棚。

    在仓库顶棚上落脚的乌鸦被惊走, 罗宾吊着锚链蹭蹭爬到墙上, 上半身钻进恰好能让少年人通过的通风口。

    “噢, 见鬼!”

    蝙蝠车在一分三十秒后开进废弃化工厂,一只大蝙蝠从车上跳下来, 快步走进罗宾打开了门的废弃仓库。

    绕过堆积的杂物,蝙蝠侠看到了通往哥谭东区地下废弃管道的暗门,也看到了……距离暗门约十米外的墙角里,面朝下卧倒,腰部几乎断成两截的稻草人。

    “恐惧毒气还在, 把稻草人堵在了他的仓鼠笼子里的人显然不是冲这些毒气来的。”拿着强光手电筒的罗宾从暗门内钻出来,不慎又看到了眼稻草人的尸体,没忍住干呕出声, “真见鬼,这是谁做的好事,杀手鳄还是贝恩?他们难道也逃出了阿卡姆?”

    蝙蝠侠用微型摄像头拍下现场杂乱的足迹、血痕和稻草人的死状, 这才蹲下来揭开稻草人的头套。

    头套之下,乔纳森·克莱恩苍白的面孔上还残留着恐惧。

    显然, 这位恐惧大师并不免疫恐惧……在他死亡前, 想必已经好好地体会过那种他曾带给过别人的“美妙”滋味。

    检查了下稻草人腰部上的伤口, 蝙蝠侠转头看向地道口附近那滩溅射状的血液。

    这位黑暗骑士,也是最让哥谭地下世界闻风丧胆的侦探。

    很快,在杂乱血迹和脚印之间,蝙蝠侠捡起了一根折断了针管的针筒,又在不远处的杂物堆下方找到了一把染血的恐惧毒气喷枪。

    “……稻草人从地道里出来,遭遇了那位致命的不速之客。”

    “他袭击了那位不速之客,尝试用精神药物控制对方,但并没有成功。”

    罗宾掏出袋子装下蝙蝠侠递过来的证物,惊讶地道:“还有人能够免疫恐惧毒气?”

    蝙蝠侠沉默不语,视线顺着地上那些相对于稻草人来说要小了很多的脚印移动,从地板上转移到墙上,停留在离地四米多高的通风口处。

    通风口很小,体重超过一百磅的成年人绝无法在不破坏边缘的情况下通过。

    “罗宾,一个小时前,你曾在哥谭银行看到个很像是猫女的身影?”

    “啊,是的,但那个身影要比赛琳娜矮小得多,以那附近的广告牌作为参照物,我想那个人还没有企鹅人高。”罗宾道。

    蝙蝠侠沉默了下,大步走向仓库大门。

    “没有人能免疫恐惧毒气,得在那个受毒气影响的不速之客制造出更大的混乱前找到他。”

    “我会通知哥谭警局,罗宾,在警察到来前转移走地道内所有的毒气。”

    停在工厂围墙上梳理毛发的乌鸦,目送蝙蝠车开出工厂区。

    此时,披着裹尸布的燕红已经远离了废弃化工厂,正脚步踉跄地走在空荡荡的小巷中。

    她的状态不怎么好,精神毒气带来的影响并没有消退,周围明明空无一人,燕红却总是会产生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似乎她身处于任何区域都危机四伏,入目所见的所有建筑都面目可憎。

    “我现在这种情况肯定不对,应该就是稻草人毒气的关系了……太大意了,应该在看到有原住民的时候就马上离开的……”

    以愤怒情绪压过最初受恐惧毒气影响的那段不稳定阶段后,燕红高达十一点的综合灵能及被芯片系统认可的优越战斗意志能够压抑住恐惧,但也只是勉强控制住罢了。

    她眼前仍然时不时出现幻视和幻听,冷不防就会看见提着斧头电锯追杀她和神仙阿姨的黄明,又或是听见林恩太太那阴恻恻的冷笑声。

    不知走了多久,天空中飘起了雨。

    雨越来越大,冰冷的雨水很快浸透了裹尸布和她的衣物,湿透了的编织物贴在燕红的皮肤上,让她有些难受。

    但她需要这种被某种熟悉的东西包裹起来的感觉,这能让她稍微感觉到安心。

    下着雨的深夜,东区犯罪小巷要比平时清净得多,制造噪音的酒鬼和路边常见的流浪汉都不见踪影。

    但罪恶并不会就此被雨水冲刷干净,漫无目的地在黑暗蹒跚前行的燕红经过一家酒吧后门处的巷子时,两个站在室外消防梯上抽烟的混混发现了她。

    “看看那是什么?离家出走的小女孩?噢,还是个亚裔!”

    正头痛着去哪儿弄点毒资的混混兴奋地丢下烟头踩熄,冲下消防梯。

    “嗨,女孩,你看起来糟糕透了,需要得到热心人的帮助,相信我,我们正是你需要的好心人,你应该去红玛丽奶奶那儿喝杯热牛奶,再来一条热烘烘的毯子,来吧宝贝——”

    再没有比瘦瘦小小的亚裔女孩更容易得手的目标猎物了,两个混混大步追上燕红,嬉皮笑脸地伸手来抓她。

    摇摇欲坠的燕红被抓住了肩膀。

    她迟钝地转过头,看到了两张写满贪欲的白种人男性的脸。

    恐惧毒气还影响着她的大脑,混混脸上的贪欲和恶意在她眼中无限放大,让她好不容易才靠意志力强行压下的恐惧自心底翻腾而上、击溃了她艰难维持住的理智。

    弱者逃避恐惧,强者面对恐惧。

    燕红还十分年轻,她的尖牙和利爪还没有被她生活的环境磨去。

    成为试炼者后,她的勇敢获得了正面反馈和正向激励,她更加不需要去学会规驯自己、去学会以弱者的心态来适应外部环境。

    他人向她施加的恶意和恐惧,不会让燕红抱着膝盖哭泣、祈求别人施舍善意,只会打开她遗传自远古基因中的战斗编码。

    两个混混一个抱住了燕红的肩膀、捂住了她的嘴,一个蹲下来去抓燕红的双腿。

    燕红抬起脚,下落,砸到蹲下去那个混混的脖子上。

    看着瘦小的她有着与壮年男性相等的综体数值,她的体脂率比职业泰拳手还低,爆发力接近短跑运动员,耐力、力量,更不是一般的街头混混可比。

    这一记脚跟落直接踢断了那个倒霉混混的脖子,本来就因赌瘾发作而要比一般人虚弱得多的混混吭都没吭一声便栽倒在地,了无生息。

    从后方抱住燕红的混混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见他怀里这个矮小的亚裔猎物双手上举、箍住了他的脑袋。

    一股巨力传来,站在燕红身后的混混直接被燕红箍住两侧下颌、举高,又狠狠往前砸,脑袋着地。

    清脆的、让人头皮发麻的颅骨破裂和颈骨折断声同步响起,还做着卖掉燕红赚取毒资美梦的混混连惨叫声都没发出便当场了账。

    燕红站在原地发呆了会儿,弯腰捡起滑落到地上的裹尸布披到身上,摇摇晃晃地步入黑暗中。

    不远处的垃圾堆上,一只胸前挂着微型摄像头的乌鸦静静目送燕红走远,又振翅飞起,远远跟了过去。

    从监控屏幕中目睹了这场残酷反杀现场的企鹅人一脸焦躁地将手里的雪茄放到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抖了下灰,叼回嘴里。

    “这个害我的毒气工厂被那只可恶的蝙蝠抄了底儿的小混蛋,到底是谁?”

    咬着雪茄的企鹅人转过头,冲站在沙发后面的一排下属喝问。

    科波特家族的成员们面面相觑,显然,谁也不认识监控中那个穿着奇装异服、还披着床单到处走的亚裔生面孔。

    企鹅人想尽办法通过中间人保释出来的稻草人就这么被个无名小辈干掉了,最后一批恐惧毒气还落在了蝙蝠侠手里,这足以激怒企鹅人痛下杀手。

    暴躁地将雪茄扔进烟灰缸,企鹅人指着监控屏幕中踉跄地行走于犯罪小巷的燕红,咆哮着怒吼:“蝙蝠侠也在找这个小混蛋,必须抢在蝙蝠侠之前干掉她!现在就去!立刻!马上!GO!”

    不会有人敢于违抗暴怒中的企鹅人奥斯瓦尔德·科波特,科波特家族的杀手们立即出动,气势汹汹杀向燕红出没之地。

    回到蝙蝠洞的蝙蝠侠很快发现了哥谭东区的异动。

    蝙蝠侠不信任任何人,入侵控制全城的电子设备为他所用是黑暗骑士的惯用伎俩,他才刚从废弃化工厂附近的居民探头中找到那个进入过稻草人秘密基地的不速之客身影,便看见了气势汹汹杀进犯罪小巷的科波特家族成员。

    “保释稻草人的果然是企鹅人。”

    大蝙蝠冷冷地给冰山餐厅的老板记了一笔,拿起头罩戴上,大步走向蝙蝠飞机。

    哥谭的雨越下越大,身为黔地人、习惯阴雨天气的燕红也有些扛不住了,站到一栋民宅的房檐下避雨。

    大约是她还很年轻、综体也足够高的缘故,吸入的恐惧毒气被代谢了不少,让燕红渐渐恢复了理智,至少一直折磨她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觉减轻了很多。

    “我刚才好像是遇到了什么人跟我说话?后面怎么了来着?”冷得瑟瑟发抖的燕红抱着胳臂,默默回忆遭遇稻草人袭击之后的事。

    不经意间,她看到巷子对面楼房的窗台上停着一只乌鸦。

    这附近没有路灯,住户的窗户也没有灯光,再加上下雨,黑漆漆的一片,要不是燕红获得秘术后拥有了夜视能力,她是绝难发现这只乌鸦的。

    此刻,不受黑暗环境影响的燕红,不仅能看到这只几乎与黑夜融成一体的乌鸦,还能看见……这只乌鸦的羽毛正往下滴水。

    “……下雨天,鸟不是会避雨的吗,怎么还会在外面飞?”

    燕红那刚被恐惧毒气折磨过的大脑,迟缓地冒出这么个念头。

    很快,哥谭超反中,某个擅长训鸟、能利用鸟儿收集情报和传递消息的滑稽反派身影,在燕红脑中浮现。

    “——企鹅人!”

    燕红倒吸一口冷气,忙不迭将裹尸布塞回道具栏,启动秘术·生死判、风一样地蹿进风雨中。

    乌鸦察觉到危机,展翅欲飞,但湿透的翅膀和暴烈的风雨让这只鸟儿没那么容易飞起来,被踩着楼体跃起的燕红一把抓了个正着。

    留在老巢监视着燕红的企鹅人,目瞪口呆地看到那个奇装异服的亚裔女孩,在热成像夜视监控探头下凭空消失……

    第69章

    凌晨二点四十分, 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的暴雨渐渐平息。

    哥谭东区第九街区,红玛丽酒吧后巷。

    “两个看场小弟, 一个被踢断了脖子,一个被人抱着脑袋过肩摔,颈骨折断,颅骨粉碎性骨折,当场殒命。”

    戈登拿着手机钻出警戒线,走出警灯闪烁的勘验现场、走向路边,低声与电话那头的黑暗骑士交谈:“这种杀人手段可不像是黑O帮的手笔,是否与你正追寻的那位‘客人’有关?”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东区小巷死人是常有的事,口角冲突、混混械斗、黑O帮角力……东区居民哪一天的凌晨没有听见呼啸而过的警笛声, 才是稀罕事。

    但两个酒吧看场混混皆是被人徒手干净利落地一击毙命,这显然就不正常了。

    “我会找到他。”

    蝙蝠侠冷冷交代一句,挂断了通讯。

    戈登放下手机望向远处,高空中,隐约能看见蝙蝠飞机无声无息划过云层。

    哥谭东区监控设施本来就严重不足, 各处探头又时常被人为破坏,即使是侵入控制了全哥谭监控网络的蝙蝠侠,到此时也没能明确那名“不速之客”的全貌,对对方的性别、年龄、人种一无所知。

    在此不利前提下,蝙蝠侠采取的策略是……盯梢科波特家族。

    科波特家族在稻草人死后立即倾巢而动进入东区大肆搜捕着什么人,企鹅人必然知道那个不速之客的具体形貌。

    但事情的走向, 似乎又与蝙蝠侠预料的不同……

    “B,科波特家族干部的车十分钟内第二次从第六街区这儿经过, 他们似乎丢失了那个不速之客的踪迹。”

    哥谭商业银行顶楼, 用望眼镜观察着科波特家族干部座驾动向的罗宾呼叫了蝙蝠侠。

    “我看见了。”

    “那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居然能从企鹅人的追捕下逃走?他很熟悉哥谭?”罗宾好奇地道。

    蝙蝠侠没有回应。

    罗宾还以为蝙蝠侠又要再次随意中断通讯, 蝙蝠侠的声音又从耳内通讯器中传了过来:

    “身高约为五英尺,体重低于100磅,推测为十四岁以下少年或成年侏儒。”

    “持有至少一把刃面宽度约为四英寸的特殊材质斧状武器,挥砍力道与体重超过180磅的伐木工、屠夫相近;接受过基础以上搏击训练,可于四秒内空手搏杀两名成年男性;拥有高等体术,可徒手攀爬高层建筑外墙。”

    “能甩掉企鹅人的监视,推测接受过特工培训或拥有某种隐匿行踪的超能力,鉴于目标曾被稻草人以恐惧毒气成功袭击,后者可能性更大。”

    “以上。”

    罗宾:“……”

    好吧……还真是很有蝙蝠风格的、用以代替“我不知道”的回复方式。

    罗宾正心中腹诽,忽听远处传来嘈杂的机车轰鸣声。

    罗宾惊愕地循声望去,发现街道那头冒出来几十辆重型机车,嚣张地冲上了第六大道。

    “那是——小丑帮?!”

    科波特家族倾巢出动大肆追捕某人,东区的帮派虽不知道企鹅人在发什么神经,但很显然,招惹暴怒中的奥斯瓦尔德·契斯特菲尔德·科波特不是什么好主意,大多选择了按兵不动,观察后续。

    但很显然,小丑帮不会有这种顾忌——这些脸上涂抹着滑稽小丑油彩的家伙,和他们那个脑子被化学药品烧坏的首领一样肆无忌惮。

    罗宾忙不迭收起望眼镜,掏出抓钩枪命中商业银行对面的大楼楼顶。

    科波特家族和小丑帮并没发生过什么正面冲突,毕竟企鹅人是个正常的罪犯,他只会为了名誉、权力和金钱犯罪,和小丑那种只想破坏一切规则、把这个世界闹得天翻地覆再顺带给蝙蝠侠找点儿麻烦的疯子有着本质区别。

    但这并不表示小丑帮会默认与科波特家族井水不犯河水——还是那句话,这群疯子的风格没人能琢磨得透。

    科波特家族的干部刚领着人围堵住了一家无需身份登记就能住宿的私人旅馆,小丑帮的疯子们便欢呼着把重型机车开到了他的凯迪拉克防弹车车顶上。

    蹲在街对面大楼楼顶的罗宾,无力地以手扶额。

    “B,小丑帮和科波特家族干起来了,我们需要阻止他们吗?”

    “NO。”蝙蝠侠冷淡的声音从通讯器那头传来。

    初出茅庐时的蝙蝠侠或许会连这种火并也会试图插手阻止,但现在的黑暗骑士并不在意。

    不过小丑帮搅合了进来,蝙蝠侠就必须得采取些手段、尽快找到那个不速之客了——若让小丑与那个手段凶残且能够逃脱企鹅人眼线、疑似拥有某种隐匿潜伏能力的“客人”接上头,蝙蝠侠都无法想象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后果。

    二十分钟后,蝙蝠侠与罗宾在企鹅人的老巢汇合。

    冰山餐厅已人去楼空。

    蝙蝠侠检查了下烟灰缸里的雪茄余烬,又将手伸进壁炉探了下余温。

    “科波特逃走了……?”

    这个结论让蝙蝠侠都有些难以置信。

    诚然,杀死稻草人的不速之客确实是位并不怎么友善的凶徒,但仅仅只是这样并不足以将企鹅人吓得连老巢都不敢呆。

    “似乎……我缺少了部分关键性的情报。”

    蝙蝠侠沉思了下,转头看向沙发前那套监控装置。

    监控数据已被企鹅人删除,看来科波特转移时情况并不算太过紧急,至少还顾得上收拾首尾。

    蝙蝠侠稍微花了点儿时间恢复数据,获得了两段被删除后还刻意用软件粉碎过的视频画面。

    第一部 分是热成像镜头摄下的片段,高度约为五英尺的瘦小身影站在某处静止不动,忽然做出了个双手合拢的动作,紧接着从热成像画面中凭空消失。

    镜头剧烈晃动,雨声和飞禽震动翅膀的声音中,随着“咔”一声轻响,画面终止。

    这段诡异的监控视频看得罗宾头皮发麻:“这是什么鬼东西?图像出错了?”

    蝙蝠侠皱眉不语,点开第二部 分视频内容。

    这第二段被企鹅人特意删除的视频……内容更加惊悚。

    拍下视频的不是热成像镜头,而是某个科波特家族成员的手机。

    视频开始,画面便十分昏暗,镜头也晃动剧烈,结合画面中狂奔在前方的数名科波特家族成员背影、及拍摄时录下的骂骂咧咧,可判断为拍摄者正与同伴一同追着某人钻进了某条暗巷。

    一阵追逐后,镜头前方那个始终模糊不清的影子似乎被紧追不舍的科波特家族成员激怒,悍然反击。

    当那个看上去瘦瘦小小、威胁性并不大的身影出现在科波特家族携带的强光手电筒光源环境内……骂骂咧咧的呵斥声变成了此起彼伏的尖叫。

    就连站在蝙蝠侠身侧的罗宾也“啊”了一声,惊恐地往后退。

    能以意志力控制恐惧的黑暗骑士,死死地盯着屏幕。

    那是个……漆黑一团的、仿佛浓烈黑雾凝聚成型的人形怪物,当他高速移动时,形体边缘似乎能看见部分溢散的痕迹。

    若虚若实的人形鬼雾有着惊人的速度,飘忽的身法,和堪称血腥的进攻手段——他手上拿着的那把平平无奇的剪刀,在视频拍摄者面前迅捷地、残酷地、毫不犹豫地剪断了好几个人的肩膀,手臂。

    那把致命的剪刀几乎要递到拍摄者的眼前时,木仓声大作,对方被惊动,快速退去。

    那鬼魅般的形体完美融入黑夜,即使是蝙蝠侠本人也不能确定能从黑暗中再次定位到他。

    蝙蝠侠沉默地回放画面,来来回回地查看鬼魅雾影出现在镜头里和消失之时的片段,以及古怪的剪刀将活人肢体剪开的部分。

    罗宾难以直视地转过身去,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真是见了鬼——这是我第几次说这话了?难怪企鹅人跑得那么快,他到底招惹到了什么鬼东西?那难怪是鬼魂吗,还是幽灵?该死,我听说过的幽灵可不是这种凶残的怪物!”(注1)

    “是人。”背对罗宾、仍然在反复查看视频片段的蝙蝠侠出声道。

    “什么?”罗宾没听清。

    “是人类。”蝙蝠侠冷静地道,“他畏惧木仓械,在使用武器时手臂和肩膀的部分有明显的发力动作,移动时虽处于漂浮状态,但双足离地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一英尺左右,这或许是他变成这种鬼雾形态时的能力限制。”

    “此外,他也并不是无端消失,而只是以极快的速度离开了镜头拍摄范围。”

    蝙蝠侠将视频暂停在最后一段画面,指着最上端部分道:“这团黑色不是画面缺失,是他的身体的一部分,他攀爬墙体的方式似乎有些古怪……但他逃离时采取的手段并未超出常规。”

    罗宾:“……”

    蝙蝠侠拷贝下这两段视频,将记忆卡塞进腰带里,转身就走:“去找企鹅人。”

    “找企鹅人?”罗宾连忙快步跟上。

    “找到企鹅人,就能找到他。”蝙蝠侠简洁地道。

    “呃……也许我们并不用这么急着去找到那个假货幽灵,也许天亮后他就会被太阳杀死了。”罗宾抽着嘴角讲了个冷笑话。

    蝙蝠侠回过头,给了他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罗宾选择闭紧嘴巴。

    蝙蝠飞机从冰山餐厅顶楼升起,往码头区飞去——像企鹅人这种“传统”的罪犯,他有几个秘密安全屋大蝙蝠都心知肚明。

    燕红并没看到从窗外高空中飞过的蝙蝠飞机。

    此时的她可压根没想过要去追杀企鹅人,也完全不知道小丑帮也掺和进了今夜的哥谭日常……这会儿的她,正躲在一栋公寓楼中层的空房间里大喘气。

    抓住那只怪异的乌鸦、拆掉了那个微型摄像头后,燕红接下来的苟活计划并不顺利——只要她被一些穿着黑西装的原住民发现,不管她正在哪儿、正在做什么,那些家伙都会嗷嗷叫着冲她杀过来。

    一开始燕红还有些不解,先后这么几次被没见过的陌生人追杀后,她慢慢回味了过来……大约是因为她的穿着的关系。

    在那座仓库里遭遇稻草人时,那家伙就一边喊着“奇装异服的小贼”、一边糊了她一脸恐惧毒气。

    “果然还是大意了……这个任务位面的超级英雄和超级反派都会打扮得跟其他人不一样,容易被人区别出来,我应该在进任务前去交流空间弄一套任务着装的。”

    这会儿再去原住民住宅里借普通人衣物已经来不及了,被那些黑西装追杀期间,燕红的脸和身形都被人家目击过了,她没自信自己换套衣服就能顺利隐藏进人堆里——相比起这些欧罗巴原住民,她的“亚裔”面孔确实区别很大。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原住民也实在是没几个安全无害的,她明明只撞见了一个超反、其它的都是普通人,就把她折腾得够呛。

    “超级反派间好像会经常合作起来对付蝙蝠侠,我砍死了稻草人,所以才惹到企鹅人的吧……这个反派是哥谭的帮会老大,很有势力,这么快就找了这么多人来追杀我……该怎么办好呢?”

    距离她进入任务位面到现在,才刚过去不到四小时。

    一想到还有六十多个小时的任务时长要熬过去,燕红就觉头痛无比。

    资深试炼者前辈的经验确实很有用,但实践起来着实有些让人头大——说是找超英抱大腿就能划水混满任务时长,可她还连超英的毛都没见着呢,就给超反派来的手下追杀得上天入地了。

    好几次子弹擦身而过,差没把燕红吓出点儿毛病来。

    头大的燕红小心翼翼地探头到窗口那观察四周,确认公寓楼附近街道上不光没人,连过路的车都见不着,这保持着警惕,打开命运清单。

    在清单里搜了会儿哥谭的情报,燕红眼睛一亮。

    “警察局长戈登,和蝙蝠侠合作的好人——对呀!我可以去哥谭警局的呀!”

    “稻草人是个大坏蛋,我杀死了他又被企鹅人追杀,戈登应该会保护我的吧?”

    找到有可行性的苟活方案,燕红心中大定,又警惕地观察了下四周,小心翼翼地……摸出个油炸糍粑,大口大口地开吃。

    这是进任务前在府城里买的老字号油炸糍粑,用糯米和面粉做成的糍粑,包上煮熟后加盐加葱姜捣成泥状的豆沙馅料,再用油炸出酥脆外壳,吃起来味道相当不错,燕红有道具栏装东西、搁进去的食物还不会变质,一口气买了一百多个以备不时之需。

    眼下就是这个不时之需……要没自带粮食,燕红都不知道能上哪弄吃的去。

    燕红美美地啃了两个糍粑,又掏出第三个继续啃,却听“咔嚓”一声,这套空置公寓的卧室门……被人打开了。

    燕红呆呆地看着那个半身躲在卧室门内,只探出个小脑袋来的小孩。

    那小孩也呆呆地看着她……手里的油炸粑。

    燕红敢拍胸脯保证这间公寓绝对是空的,她从窗外确认过这间屋子里半件家具都没有、就是个四壁空空的空屋子,她才放心地翻进来的。

    她现在屁股下垫着的还是自带的裹尸布。

    从那小孩头顶看过去,卧室内也同样空空荡荡,只有墙角的地方丢着几件衣物、两条毛毯、和一个脏兮兮的旅行袋——与燕红在十字公馆捡到的那种有提手的袋子款式类似,新旧程度也类似。

    如果是个成年人,燕红老早就翻窗跑了……她现在差不多已经患上原住民PTSD了。

    但那小孩看着最多与她弟弟燕小宝一个年岁,还眼巴巴地盯着她手里的食物,燕红就有点不落忍。

    “我在这里休息一下,休息好了就走……这个给你吃,可以吗?”燕红比划道。

    “可以。”这原住民小孩比燕红想象的更大胆,立即两眼放光地冲她走过来。

    燕红放下心来,把油炸粑递了过去。

    巴掌大的油炸粑一般成年人吃两个再来碗豆浆就能饱,这小孩吃完一个便摸着肚子一脸满足,还主动来跟燕红搭讪:“你穿的是制服吗?你是超级英雄还是超级反派?”

    燕红:“……”

    好吧,她确实应该反省没准备任务着装,连个原住民小孩都会对她另眼相待。

    “我不是,我只是路过的普通人。”燕红纠结地道,“我这一身也不是什么制服,只是普通衣物罢了。”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这个房间在四楼,我妈妈偷偷换过门锁了。”小孩疑惑地道。

    “呃……”燕红看向被她打开的窗户。

    “能从窗户翻进四楼的房间,你还只是普通人?”小孩不快地道,似乎认为燕红在糊弄他。

    “真的不是。”燕红无奈地道。

    “好吧,好吧。”这个在哥谭东区长大的小孩貌似比燕红更见多识广,小大人一般地抬起双手,竖起双掌,冲燕红做了个稍安勿躁、无意争执的手势,老成地道,“别紧张,就算你是超级反派也没人会在乎的,相信我,对哥谭人来说,超级反派并不比超级英雄更讨人厌。”

    燕红呆住:“诶?”

    第70章

    小男孩叫贝鲁特·莫尔顿, 意大利裔,由他的母亲索菲亚独自抚养长大。

    “我们家以前并不这样,这个房间里至少还有沙发和冰箱, 也有水和电。那时的索菲亚也有一份还算拿得出手的工作, 能支付得起每个月的账单, 房租也能按时交纳。”

    “在她的前老板被蝙蝠侠送进黑门监狱之后她失业了,而想在哥谭找到一份新工作并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我们失去了一切。”年仅九岁的贝鲁特有着一头微微卷曲的综发和漂亮的绿眼睛,以及能够平静坦然地描述自己困窘生活的少年老成,“欠了半年的房租后房东扔了我们所有的家具,但好歹他没有叫来警察, 所以索菲亚还能偷偷带着我躲回来。”

    “蝙蝠侠为什么要把你妈妈的雇主抓走?那个人干了什么坏事吗?”燕红不解地道。

    贝鲁特耸肩道:“意大利人在哥谭还能做些什么呢?那是难免的事, 就像你们亚裔也只能开餐馆或洗衣房。”

    别说燕红这种古代人, 现代位面没出过国的亚洲人也很难体会到移民国家存在的潜规则, 她费劲儿地理解了半天贝鲁特的话,纠结地道:“那就是说, 蝙蝠侠其实也没有做错事?”

    “我可没有说蝙蝠侠是个坏人,我只是说,蝙蝠侠那种超级英雄和其它那些超级反派,在哥谭人眼里没有什么不同。”贝鲁特无所谓地道,“当然,我现在倒是可以确定你肯定不是超级反派了,不然你可不会帮蝙蝠侠说话,你是刚出道的超英吗,代号是什么, 酷不酷?”

    燕红:“??”

    贝鲁特见她一脸茫然, 忽然来了兴致:“你还没有代号吗?要不要我帮你起一个, 你的超能力是什么?”

    燕红“呃”了一声,贝鲁特以为她是不愿意,更加积极热情地道:“你是哥谭第一个亚裔超英,相信我,我会帮你想一个很酷的代号的,你会飞吗,又或是隐身术之类的?”

    燕红不得不认真地重申:“不不不,我真的不是超英,而且我也真的不会超能力。”

    “那你是怎么从窗口闯进来的,这里可是四楼。”贝鲁特不高兴地道,“我跟你分享了我的故事,红,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燕红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滔滔不绝又积极主动的小孩,有点儿无从招架,只能无奈地道:“好吧,我确实有一些超于常人的本事,但我并不是超级英雄。”

    “那不就是超能力吗,我听人说过亚裔人喜欢含蓄,可你也太含蓄了。这样可不行,红,你应该更有自信一些。”贝鲁特先是表达了不认同,又满脸期待地道,“你的超能力是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燕红默默起身,抬脚走上墙。

    “噢天啦,你的脚底会粘在墙上?你会飞檐走壁!”贝鲁特兴奋得跳了起来,“还有呢?还有呢?”

    燕红没比贝鲁特大几岁,也有爱炫耀、爱引人注目的少年人天性,二话不说开启秘术·生死判。

    “酷——!!”

    这栋公寓的隔音很一般,又跳又叫的贝鲁特激怒了邻居,很快隔壁就开始砸墙:“安静点儿死小鬼!”

    贝鲁特赶紧捂住嘴,隔了会儿等隔壁安静下来,这小孩又冲燕红挤眉弄眼,小小声道:“你能帮我教训一下隔壁那个暴躁的西班牙佬吗?那个总是发酒疯的家伙经常色眯眯地偷看索菲亚,还暗示过索菲亚给他点儿好处,不然他就要去告诉房东我们又偷偷搬了回来。”

    燕红惊讶地道:“他真的这么干过?欺负你们母子俩?”

    “当然,我们家的家具被扔掉的时候他还对她说,如果索菲亚把我送去寄养,他就会愿意让索菲亚住进他的房间。”贝鲁特愤愤地道。

    燕红点头,欺负孤儿寡母的人她也见不惯:“好,我帮你。”

    说着,她便把斧头掏了出来。

    贝鲁特都顾不上兴奋新朋友亚裔女孩还有变“魔法”的能力了,忙不迭扑上来抓住燕红手腕,惊悚地道:“等等等等,我只是说教训他一下就好,可没说让你干掉他!”

    燕红惊讶地道:“我没有打算杀人啊,我只是去收拾他一下。”

    贝鲁特道:“那你为什么要拿斧头?”

    燕红理直气壮地道:“我怕我空手打不过他呀,当然要先制服他。”

    “……你说的制服,不会是指上去就先砍那个西班牙佬两斧头吧?”贝鲁特额头上缓缓滑下一滴冷汗。

    “不然呢?”燕红奇怪地道。

    贝鲁特:“……”

    九岁的意大利裔小男孩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上去有点儿呆头呆脑、还会请他吃东西的亚裔女孩,也许并不像他认为的那么安全无害……一般街头混混教训人也就是把人打得鼻青脸肿,哪会掏凶器出来的啊!

    “那个——我是说,如果发生严重的伤害事件,是会引来警察的。”贝鲁特谨慎地斟酌着用词儿,小心翼翼地道,“而且那个西班牙佬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事实上他并没有真的对索菲亚做过什么,也没有真的去找房东告密过……你吓一下他就好了,让他吃点儿苦头,但不要伤害他,好吗?”

    燕红先是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小孩,随即若有所思。

    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到,她在遭遇了接二连三的追捕后,似乎有点儿应激——或者说,对这个位面的原住民有些反应过度。

    贝鲁特只是想着捉弄一下讨人嫌的邻居,她就想给人家来上几斧头,这确实有些过激了。

    “我明白了。”燕红反省了下自己,收起斧头,认真地道,“那我就去装鬼吓他一下,让他睡不好,没有精力来欺负你和你妈妈。”

    贝鲁特用力点小脑袋:“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没问题,看我的吧!”燕红弯腰捡起铺在地上的裹尸布,披到身上把头脸都盖住,再度开启秘术·生死判,变成双脚离地状态,从窗户翻了出去。

    贝鲁特期待地扑到窗口,目送“飘”在窗外的燕红轻轻打开隔壁窗户,悄无声息钻了进去。

    没多会儿,隔壁便传来惨叫声。

    紧接着是物件被撞倒的声音和门锁转动声,有人开始在走廊里狂奔,还边跑边发出“救命、有鬼”的尖叫声。

    贝鲁特双手捂嘴,拼命忍笑,直到看见西班牙佬只穿着内裤狂奔出公寓楼,嗷嗷叫着往远处跑去,才缩回房间内哈哈大笑。

    燕红从窗户飘回来,冲贝鲁特邀功:“怎么样?”

    “干得漂亮!”贝鲁特双手比起大拇指。

    天亮后,做了一晚上夜班工作的索菲亚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公寓,进门就看到自己的儿子贝鲁特与一个陌生的亚裔女孩同盖一条毛毯,依偎着睡在客厅窗台下。

    索菲亚掩嘴呆了呆,忙不迭进屋关上门,快步走到两个孩子身前。

    睡得很香的亚裔女孩面孔稚嫩,看上去像是五年级或六年级的学生(12岁上下),皮肤却很粗糙,不仅脸蛋儿晒得黝黑,伸出毛毯外的手也完全不像是孩子的手——粗大的指关节和长着薄茧的皮肤,只有在经年从事重体力活的妇女身上才能看见。

    “……偷渡客?”索菲亚困惑地盯着亚裔女孩上下打量,放下带回来的食物,伸手去抱自己的儿子。

    “妈?”贝鲁特打着哈欠地睁开眼睛,自然地转身推了一下燕红,“红,醒醒,我妈妈回来了。”

    燕红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眼前警惕地拉着贝鲁特的意大利妇人,连忙坐起身。

    毛毯滑下来,索菲亚看清燕红身上那套“奇装异服”,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揽着贝鲁特的肩膀快速退开。

    “别紧张,妈妈,红是我的朋友,你吓着她了。”清醒过来的贝鲁特忙道,“她只是没有地方可去,所以在我们家借住,她不嫌弃我们家什么都没有,我们当然也不能嫌弃她。”

    燕红尴尬地站起身,无措地看了眼索菲亚。

    索菲亚被儿子的大实话说得一脸尴尬,默默松开贝鲁特,对燕红强笑道:“你好,女孩,我只是……我只是有些……吃惊,很高兴你能跟贝鲁特做朋友,虽然……虽然……”

    贝鲁特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好了妈妈,红当然知道我们家是什么情况,用不着尴尬。”

    索菲亚瞪了眼儿子,把地上的塑料袋捡起来,招呼两个孩子用餐:“先吃了这个,再去附近的公园洗脸刷牙,我可以叫你红吗?贝鲁特可以带你过去。”

    贝鲁特嘀咕道:“只有一个三明治吗,这哪儿够啊。”

    “贝鲁特·莫尔顿!”索菲亚气得叫出贝鲁特全名。

    “我这里也有吃的,吃我带来的吧。”燕红连忙从道具栏里掏出用竹叶包着的、还有些烫手的油炸粑,以及装在罐头盒里的豆浆。

    索菲亚呆呆地看着燕红手上凭空变出来的食物。

    “忘记了告诉你,妈妈,红是个还没出道的亚裔超英,昨晚还帮我们教训了一下隔壁那个西班牙佬,那家伙半夜跑出去后就没敢回来。”贝鲁特得意地道。

    “呃,我不是超英,只是贝鲁特认为我是。”燕红纠结地道。

    “亚裔通病。”贝鲁特耸肩。

    索菲亚:“……”

    索菲亚没有拒绝燕红请的油炸粑,在码头上的罐头工厂干了一晚上夜班的她确实已经饥肠辘辘。

    这位疲惫困倦的母亲也没有太过纠结眼前的亚裔女孩是不是超级英雄……她没那么精力去关注与生活无关的事。

    接下来索菲亚要在空荡荡的家里睡觉补眠,而贝鲁特往常的作息是去社区学校上学——他是三年级的学生,社区学校里提供的免费午餐是他白天时的主要食物来源。

    今天的贝鲁特理所当然地选择了逃学——他的亚裔超英朋友可以请他吃午餐。

    “不去上学真的不要紧吗?”

    身上裹了件索菲亚的旧外套、把自己那身古装行头遮起来的燕红,有些忧心忡忡。

    “不要紧,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哥谭街头闲晃,你不是还要呆上两天才能离开吗?我会帮你安全渡过这段时间的。”贝鲁特拍着胸口道。

    开玩笑,上学哪儿有跟新交到的亚裔超英朋友一起玩儿有意思?

    燕红打量了下晨光下看起来要比夜晚安全得多的哥谭街景,有些踌躇。

    虽然她对这个陌生的任务位面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兴趣……但考虑到自己还在被企鹅人追杀,她也不觉得在街头乱晃是个好主意。

    贝鲁特看出燕红的犹豫,道:“不要担心,就像我昨晚告诉你的那样,我们可以先去找一些适合你穿的、干净点儿的衣服,把你那身制服换下来,然后我们就去南区的华人街,那儿有很多亚裔,你可以藏在他们中间,对你不怀好意的那些人是没法儿把你和其他亚裔女孩区分出来的。”

    “这靠谱吗?”燕红疑惑地道。

    “当然,如果你没有晒得这么黑也没有穿这身显眼的制服,你和我同校的亚裔同学站在一块儿,我也分不清楚你们长得有什么区别。”贝鲁特自信地道。

    说话间,贝鲁特将燕红带到了哥谭东区的垃圾处理场。

    这儿是一个很大的广场,整个哥谭东区和南区的垃圾都会被环卫车和大型卡车拉过来集中处理。

    很熟悉这处垃圾回收处理中心的贝鲁特将燕红领到铁丝网围着的外围区域,熟门熟路地钻进不知道是谁剪开的破洞里,一面挽袖子,一面回头对燕红道:“这边经常会有人过来,咱们得麻利点儿,被发现的话会被赶出去的——诶?”

    燕红压根没听他说话,已经两眼放光地冲向就近的垃圾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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