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六年端午节前, 与两年前差不多的时候,全公公再次来到李家村。
看到马路尽头那片像是平地里凭空生出来的、没有城墙的小镇,全公公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顾四郎, 那处是李家村?莫不是走错了路吧?”
全公公狐疑地转头看向顾玉成,他还记得上次进李家村时那贴着山体的山路有多难走, 这回不仅没走山路, 那李家村还从山上挪到地上来了?
而且他隐约记得李家村仿佛是四面环山的,合时多出来这好大一块平坦地?难不成是他记错了?
顾玉成忙恭敬答话:“公公, 前面那处是槐木学城,乃是燕门学派之地, 后面山上的才是李家村。”
全公公面露惊奇。
燕小仙师与燕道长搞出来了个只收女子、只教百工技艺的燕门学派这事,他自然是知道的;上次他来李家村时,燕小仙师便已告知过此事。
这只招收不能科考的女学子、又不教圣人微言大义的山野学派,在外间常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市井奇谈, 也时常有那心术不正的说些不着四六的歪话, 总归没多少人会当这是个正经学派。
即便是亲自来过李家村的全公公, 心底里也不认为这燕门学派能做出多大名堂来,只当成是燕小仙师用来收容孤女的由头罢了。
可如今看那学城气象, 这燕门学派还真搞出名堂来了?
进得槐木学城,全公公便发现是他想差了。
这学城远远看着气势惊人, 近看了才看得出多是虚有其表,屋舍大多并未住着人, 连门窗也还没装上;屋舍间又有许多闲置空地, 四下里空空荡荡的,并不是真就收容了那许多学子。
空屋虽多, 人气倒还不错, 铺了石板的大路两边摆着不少小摊, 临街商铺也有几家开业的,把四里八乡的乡民都引了来,虽与大城市里的市集比不了,与寻常乡集比倒也不算差了。
他们这鲜衣怒马的一行人出现在街口,路上乡民纷纷自觉回避到道路两边,好奇地冲着这行外地人探头打量。
顾玉成打马走到前头,一面领路,一面对全公公道:“这个时辰,燕小仙师应当还在女学,不若去学府巷那边小仙师的宅子里稍等一等。”
全公公自不反对,他知道女学是不让外男进的,这趟来有求于人,可不是他摆谱的时候。
一行人穿过槐木学城最外侧那小半条渐渐形成乡集气候的街道,周边便迅速冷清下来,只能看到几个总角童子和小道童在街边追逐玩闹。
全公公见那些小童个个玉雪可爱,不似乡野顽童,好奇地道:“燕小仙师这槐木学城,也收男童子入学了?”
“倒不是,那些童子皆是小仙师请来的那几位外省教授的弟子。”顾玉成看了眼那几个小童,笑着解释道。
全公公更加奇怪了,道:“不过是教些百姓女子学点白工技艺,还用特特从外省请教师来?”
顾玉成自认是慧娘子的“亲传”弟子,算是半个燕门学派的人,下意识便维护起“师门”来:“公公知道的,虽燕门女学教的不是圣人的学问,却也是实用的学识。如今那些学医学农的小娘子,在黔中亦是人人尊敬。”
全公公听得好笑,道:“燕门女学医女娘子活人无算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顾四郎这话,亏得是与我说,若说与那些儒生听,少不得要与你争执起来。”
他这是委婉提醒顾家小郎,女学的小娘子学的是实用的学问,那其他那些书院的书生学的又叫什么来?你爹顾千户在外这么说都难免要吃挂落,何况你一个无职子弟,还是注意些好。
顾玉成连忙堆笑道:“这不是公公当面,玉成才敢口无遮拦么。”
全公公晓得这顾家四郎与小仙师亲近,这话听得他心里妥帖,看来他虽远在南京,于小仙师心中也是极重要的。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学府巷前。
有站在巷子口玩耍的童子望见全公公等人,朝身后喊了几句什么,不多时,便见巷子里走出来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远远朝来人拱手,客客气气地道:“贵客请了,老道为燕门女学教授仇永安,不知贵客远来为何?”
全公公上回来时可没见过这个老道士,将问询视线投向顾玉成。
顾玉成不敢怠慢,下马还礼道:“仇教授,这位是南京来的全公公,与燕小仙师乃是旧识。”
仇山羊这才像是老眼昏花、刚看到顾四少爷一般,哈哈一笑,抬手道:“原来是燕小山长的旧友,快快有请!”
仇老道身后立即涌出数个小童,热情地来为客人们牵马,将众人请进一座挂着“燕氏”门派的小院里。
全公公惊奇地打量了下流水般端来茶水点心瓜果的数个小童,朝仇永安拱手道:“老道长,这些小童都是你的门生?”
仇永安得意极了,摸着胡子道:“我这些愚笨顽徒野性未脱,让贵客见笑了。”
全公公:“……?”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人自谦徒弟时用“野性未脱”这种词儿,一时间竟有点儿接不上话。
仇永安丝毫未觉自己失言,把客人们妥妥帖帖地招呼好,让徒弟去请燕红,自己留下来陪着主客全公公说话。
不多时,燕红便从女学里赶过来了。
“多日不见,全公公精神依旧。”燕红看到全公公那张比两年前富态了许多的白鸡蛋圆脸,心知他这两年过得不错,笑着上来问候。
“小仙师亦是风姿卓然,风采更甚了。”全公公也笑着拱手恭维。
他这边应对自然,倒是他领来的那些随从侍卫满脸古怪……
原因无它,刚满十七岁的燕红……长得实在有异常人。
约莫一米六五的中等个头,肩膀比一般男子还宽些,两条胳臂把简朴的短打布衣衣袖撑得鼓鼓囊囊,浓眉大眼悬鼻阔口,方脸黝黑无须,头发简单挽了个发髻;若不出声说话,还让人以为她是个剽悍的北方汉子,谁能想到这竟然是位女郎?
燕家祖上乃是甘陕一代秦人,燕红面貌上像北人倒也没什么出奇。
吩咐算是半个师侄的顾玉成将全公公带来的随从侍卫安顿下去,燕红自将全公公请到自己平日里常呆的书房,又请了仇永安作陪。
“公公这趟千里迢迢而来,可是因为鞑靼犯边之故?”
双方一坐下,燕红便关心地道:“听闻二月时王(越)提督、汪公公选宣大两镇精兵二万,进威宁海子大破鞑靼,斩首四百余级,我等久居黔地,听了亦觉欢喜。可朝中却说,因王、汪二人冒进,引鞑靼犯边不止、边民深受其害,这说法却是怎么来的?以往无人讨鞑靼,鞑靼难道就不来犯边了吗?”
汪、王二人出关征讨鞑靼这桩军功,有无水份难说,但主动出击总胜过被动防御,按理说是值得明廷庆贺一番的。
但是吧……这讨鞑靼的大功里面混了个太监,就让人很不得劲了——文人所记史书上对这桩征讨着墨最重的,不是“杀其老弱”,就是“引鞑靼犯边不止”;这等为了攻讦政敌而抹其攻伐功绩、责其“冒犯友邦”的精神,燕红反正是欣赏不来。
全公公对汪直羡慕嫉妒恨,但毕竟都是太监,天然同仇敌忾,愤然道:“小仙师不在朝中亦知这个道理,可恨那些文人领着朝廷俸禄却不思国事,明明打了胜仗却挑剔良多。咱家身在南京,那指斥威宁伯、汪公公的声音都填了咱家满耳朵,仿佛咱家亦是共犯一般,真是尤为可恨!”
燕红心头微妙,面上倒是不显,很是认同地点头附和。
大太监汪直是满朝文武愤恨的阉宦奸佞,全公公亦是靠进献仙宝得宠的幸进小人;南北两京的文人骂汪直时一并把全公公给骂了,看来让全公公颇为不忿。
对掌禁军之权的汪直,他空自羡慕嫉妒恨,却沾不上半点光,平白一道儿挨骂,会甘心才怪。
奈何再不甘心也无用,有汪直开了太监立军功、掌禁军先河的现下,同样身为内臣的全公公再如何眼热军功,怕是也没什么机会了——至少在成化朝,全公公再有泼天的忠心,也难成汪直第二。
明宪宗确实能算得是少有的“仁君”,但皇帝就是皇帝,宪宗扶持勋贵宦官,目的是与文官集团对抗、平衡,最好能呈三足鼎立之势,并不是真就要把勋贵或宦官扶到一家独大的地步。
这些都是董慧细细与燕红分析过的,燕红自己看了后世史书,心头也自有想法。
按史书上所载,汪直王越两人屡立军功,愈发让朝中百官忌惮嫉恨,到三年后的成化十九年,汪直便会因久离帝侧失去信任,被调回南京御马监;王越亦会被除威宁伯爵,一路撸到底,直至革职为民。
汪直、王越二人黯然谢幕不久,大同便险些失守……朝中当路者深怕宪宗责怪,与满朝科道官一起把败仗瞒了下来,直到一年后的成化二十年方才暴露,引宪宗大怒,但此时边事已糜烂,已没有什么用了。
对于文能讨好皇帝、武能监军领兵的汪直,燕红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好恶。
但文官集团只有给汪直王越拖后腿、把这二人扳倒的能耐,却不去考虑汪王二人退场后谁人能堪大用、谁人能填补上空出来的缺口,将与国体攸关的兵事当成玩弄心机勾心斗角的儿戏,燕红实在是怎么也看不上。
边事糜烂,受苦的可是数以十万计、百万计的边民!
“汪公公今年正月任监军,二月讨鞑靼有功,才到五月,便被满朝百官攻讦,连身在黔中的我等都能得知。”燕红一面说,一面摇头,凝重地道,“朝中情形如此,汪公公怕是难以长久,宣大两镇边事,恐怕过不得几年就会有反复。”
全公公冷不防听到她说出这样话来,呆了呆,道:“燕、燕小仙师,这话如何说起?”
“三人成虎。”燕红沉声道,“汪公公深得圣心,一时有人说他不是,圣上不会信;但若是人人都这般说,日日都这般说,圣上又能信汪公公多久?”
全公公眼皮一跳。
他也是太监,最清楚皇帝心意反复最难揣测——要不他怎么都从黔州道镇守太监升迁到南京镇守太监了还不知足、还日日琢磨着回到京师?皆因无论你是宦官还是勋贵,不在帝侧,便算不得天子近臣之故!
燕小仙师是有大本事的能人,若不是朝中百官一力阻拦,两年前进献仙宝时全公公就想让小仙师进京随侍圣上,顺带也把自己弄进京去了;此时小仙师说这番话,必是有的放矢。
这就让全公公纠结起来了……他确实是与汪直同仇敌忾不假,但他更羡慕汪直、恨不能取而代之,要让他将与小仙师的情分用在为汪直排忧解难上,他可没这么傻大方。
见全公公左右为难,舍不得开口为汪直求“仙家助力”,燕红心下了然,嘴上只叹息道:“汪公公忠公体国,本是国之干臣,偏偏为朝中百官不容,如之奈何?可叹宣大两镇边民,到边事有变时,怕不是要受大苦。”
全公公暗暗咽了口唾沫,他眼热汪直那泼天的功劳不假,此次千里来黔确实不是没有想法……但他也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并不敢大包大揽说甚自己可取汪直而代之,眼巴巴地顺着燕红话头往下说:“可不是?鞑靼部多次派兵侵犯边境、烧杀掠夺,边民苦不堪言,咱家也时有耳闻。”
燕红一声叹息,扼腕道:“可叹我生为女子。若我为男身,真恨不得披甲从军,投于汪、王账下效力,远驱鞑靼于塞外,方能快意一场。”
燕红这话,只为试探之用。
果然,全公公一听她恨不能投入汪直王越账下,神色虽然不变,脑门上汗珠却已是冒了出来。
若燕小仙师真个为那汪直所用……那还有他全某人什么事!
燕小仙师生而为女,确实让全公公许多野心成了空想。
当初他踌躇满志携仙宝入京,满京瞩目,圣人龙颜大悦。
只是这之后,他才刚露出意图举荐小仙师如今听命于圣上的口风,朝中大臣一听那献出仙家重宝的竟然是个年轻女子,当庭便把全公公骂成引苏妲己入朝歌的祸国奸佞,群情激奋,吵得圣上不得不将他打发去了南京,让全公公留在京师伴驾的想头落了空。
虽是吃了这个亏,但之后好处也没少……小仙师但凡能种成一种新仙种,总会使人送去南京,让他得以频频往京中献宝;如今黔地种的新品种大豆、玉米等仙家作物,圣上的皇庄里是一样不少。
他全某人如今虽不得常伴圣驾左右,却胜似随驾,燕小仙师的坚定支持功不可没——他哪能容这圣心保障转投他人!
心念及此,全公公哪敢任由燕红畅想,立即劝道:“小仙师怜惜边民,实为边民之幸。只是如今朝中上下皆视汪公公为眼中钉、肉中刺,汪公公那头没得动静朝中都要起三尺浪,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的好。”
燕红像是被全公公说服,神色变了变,自嘲道:“公公说得是,是我想得简单了。京中骂我这黔中妖女者甚众,我去投军,能否帮上几分忙还是两说,连累汪公公声名受累倒是实打实。”
成化十四年,黔中燕氏妖女与黔州道镇守太监勾连,进献仙宝谄媚皇帝以求幸进,这骂名也是传来了黔地的……只不过黔人多受惠于燕门女学一众医女娘子,并不当真罢了。
燕红这外形宪宗皇帝看了能不能动心、以她这“姿色”当不当得了妖女妖妃且不说,她确实是个女子之身,只这一点便足以让天下小人找到由头嚼舌。
话说到这步,就到了稳如泰山坐在一旁陪客的仇老道出场的时候了。
仙风道骨的仇山羊一摸胡子,淡然笑道:“燕小道友,全公公,老道这里倒有一桩主意,或可助力辽东边事。”
全公公并不知道仇永安的跟脚,但只看他与燕小仙师互称道友、再加上仇永安这一身瞎子才看不出的高人做派,心里早把他当成了与燕红一路的神仙,连忙拱手求教。
仇永安这便假托先秦时公输班遗作名义,将特地用毛笔描绘、又特意做旧的绢帛古画“公输班神威(大炮)图”拿了出来……
“……先秦时铁器珍贵,难铸此等军国利器,想来这便是致此神威大炮蒙尘之故。”献出古画,仇永安又神神叨叨地道,“如今大明强盛,几千斤精铁铸造一门火炮亦不为难,老道想来,这公输班神威大炮于此时面世,也算是天命所归。”
燕红欢喜地道:“天命所归,此言大善。若能精心铸上数门用于镇边,鞑靼之犯又算得什么来?以汪、王之敢战,说不得能一举诛灭鞑靼敌酋,毕其功于一役,保大明百年太平。”
全公公捧着古朴至极的神威大炮古画,两只眼睛几乎粘在绢帛上。
十六世纪时才被发明出来的前装滑膛炮,直到十七世纪也还被称为“最好的火炮之一”,提前百年出现在十五世纪的大明,虽全公公并不精通军事,但只听仇老道描述这须耗费数千斤精铁才能铸得一门的火炮之威,也足以让他两眼放光。
大明也是有炮的,只是此时辽东战场还不像明末时那般糜烂,再加上朝廷轻忽兵事,明军配备的火器还是明初时打元蒙余孽用的那种火枪、火炮,填满麻烦不说,威力也不甚强,大多数时候只用来听个响。
那种听个响的火炮与这等能打到四里之外、威力巨大的滑膛炮相比,那是任何一个不懂兵事的幼童都分得出优劣来。
仇永安神神叨叨了一番“天命”之论,严肃叮嘱道:“这‘公输班神威图’虽为我华夏古物,蒙尘弃置多年,确该为我华夏天子效力,只是公公须知,兵者,大凶也,如此图被有心人偷取又或是描图盗绘,被那贼寇所得,则大明危矣!边民更危矣!当慎之又慎,妥善保管才是。”
全公公精神一凛,立即拍胸口道:“仇仙长放心,燕小仙师放心,此神威图咱家必亲自送至京师,亲手交予圣人,绝不假他人之手。”
仇永安与燕红对视一眼,皆点头称善。
全公公性命荣辱皆系于大明天家,这神威大炮图落他手上,确实比交给旁人更放心。
而全公公果然也不负燕红所想,得了这图竟然是坐也坐不住,只在学府巷中休息了一夜,次日便不辞辛劳,动身北还。
送走全公公,仇永安便忍不住道:“小燕道友,此图虽经由老道之手送出,因果还是着落在你身上的,若此大炮不得善用,只怕……”
燕红洒脱一笑,摆手道:“我省得,仇道友,不过是因果缠身罢了。我本就是世间俗人,得天之幸方才有如今这番造化,最差不过尘归尘,土归土,怕得什么来。”
仇永安哭笑不得,只连连摇头。
来黔地快有两年,仇山羊也算是了解了这小燕道友的性子,小燕道友要他配合来唱这一出戏时,仇永安便知道劝她不动,索性爽快配合。
到晚间,燕红与董慧、燕赤霞议事时,又提到进献神威图一事。
“全公公先前两回公开献宝都吃过闷亏,这趟想来他应该有教训,我觉得他估计是不会当众献图,又闹个天下皆知了,慧姐你说,我估摸得对不对?”燕红与两人描述了一番全公公拿到公输班神威图时的反应,笑着道。
燕赤霞想起全公公先前进献仙门重宝,又是被下狱坐牢、又是被全天下骂成幸进奸佞一事,好笑摇头,委婉道:“宦官子嗣无望、后继无人,偏重名利却也不算得大错。”
全公公不甚爱财,只是想博得皇帝信重、如三保太监那般干出一番事业,燕赤霞虽不认同,倒也讨厌不到哪去。
董慧却神秘一笑,道:“我倒是觉得……全公公不会立即将神威图献给宪宗,说不得,会将那份绢帛古画压在手上藏个几年。”
燕红&燕赤霞:“?!”
“全公公重名,重权。”董慧微微一笑,“你我都知有汪直在时,即便皇帝许可,朝中百官亦不会容他出头,全公公自己难道就想不清这一节?”
燕赤霞面色微变,燕红亦心头一沉。
此时献出神威图,全公公自然是能得利的,只是……大头却必然要被此时监军的汪直占去,平白给人做了嫁衣。
倒不如耐心等上几年,到远离京师监军边镇的汪直失了圣宠后再寻机拿出,届时好处必然更大。
左思右想,燕红都无法哄骗自己全公公能轻小利而重大义,一时有些生自己的气:“真是见了鬼了,都见过那么多人心不堪,这回我怎么又会忽略了这一点呢?”
董慧柔声道:“小红,你不要生闷气,全公公与我等合作不过是因你我能提供让他亲近皇帝的机会,而我们说到底也是在利用他罢了,相互利用的事儿,哪一边有私心都是正常的。”
燕红面色一僵,诺诺地道:“我倒不是觉得全公公背叛……只是想着若能早早铸成大炮,成化十九年那场大败或许就可避免。”
董慧微微一笑:“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朝堂上下衮衮诸公,哪个不知边事要紧,却又如何?刀没架到脖子上时,谁也不会真觉得天塌下来了能压到自个儿。说到底,全公公也只是权力场中人,倒也不用苛责他。”
燕红还是觉得心头不舒服,又听董慧道:“而且,全公公自愿为我等压一压这神威图,其实还是帮了我等的大忙。”
见燕红一脸意外,董慧笑道:“你且想想,如今燕门学派声势尚微,确实不引人注目。等过得几年十几年,咱们声势大了,两京朝廷文武百官,这满天下间的读书人,真就个个是睁眼瞎,看不到咱们?”
“这几年朝中诸公只关注扳倒汪直这阉宦,于我等自然利好,可若等汪直真个倒下了,咱们又上哪寻那能引动天下文人群起而攻之的奸佞去?”
董慧笑着竖起手指:“所以我说,全公公越是热衷权势,于我等越是大善。到汪直倒台,他看准了时机献出神威图时,他越能博得圣心、越受皇帝器重,咱们才越稳当。他能在位多少年,咱们就能多争取到多少年平稳发展时间,这又有什么不好?”
燕红沉默了会儿,露出苦笑。
“好吧,我也没什么立场去生全公公的气。”燕红难堪地道,“想到他这私心于学派是有益的,我就不那么气他了,说起来,我也不过是与他差不多的小人。”
“小红不要这么自轻,他为一己私利,你为天下至公,如何能相提并论?”董慧忙劝道,“若你心中惶恐,不若问一问你自己,你的初心,如今可变?”
燕红愣了下,沉默下来。
片刻后,燕红坚定地道:“我未变,我仍愿天下至公。”
董慧温柔一笑,追问道:“为天下至公,你可愿背负天下因果,纵使千万人怪你,恨你,你也不悔?”
“不悔。”燕红口里吐出这两字,神情便放松了不少,嘴角露出笑来,“是我想差了,慧姐,若事事都要怕前怕后,忧虑良多,又如何做得成事?我凭本心做事,问心无愧即可。”
燕赤霞见她想开,笑着拍了下燕红肩膀。
董慧亦笑,道:“我知你挂念边民,不过我们也不是什么都不能为边民做的。咱们的仙种粮食在西南各省皆推广开来,待粮食丰产,便可从南往北输送粮食。早些让辽东边民饥者有饭食,总比坐视边民苦熬着强。”
燕红精神一振,立即道:“这是正道理,我看也不要等什么了,咱们得尽快组织些人手,把土豆红薯都推到蜀、滇去。”
燕赤霞笑道:“这桩事就让我去,我在这学城里也清闲得够久了。”
燕红想了想,又道:“咱们的学子中,我瞧着可先选出一批筋骨强壮者先行尝试炼体了。鹰婆婆与九尾道友都先后传信回来,学派两处分校建得仓促,露了财,皆招来了些明里暗里觊觎,咱们的学生,总不能只依赖他人保护。”
燕赤霞、董慧皆称善,三人这便有志一同,将操练娘子军事宜提上日程。
若只拼刀兵,女子成军终究力气逊色,难免吃亏;但若以火器作战,要比拼的就是令行禁止、军队纪律。
而在这方面,女子可不见得会输。
端午一过,燕红三人便从去年和今年入学的女学生中精选出八百学子,由燕红亲自操练体能、教导搏杀技艺;短短三月过去,这八百娘子军便面目焕然一新。
成化十六年九月,大明朝廷上对汪直、王越二人口诛笔伐愈厉时,董慧抽出几天时间与八百娘子军预备成员一一对谈,挑出其中几十个心性略差些、性格上有较大破绽的回归女学,其余七百余过关者则拉到山中,苦练山地行军,强化体能与心理素质。
成化十六年十二月,饱受天下文人攻讦的汪直、王越、朱永再度率军出关征讨鞑靼时,大雪封山的黔地深山中,七百余名经历重重考验的大明本土娘子军,摸到了跨越时空、提前百年出现在十五世纪的燧发木仓。
成化十七年二月,辽东宣大边军班师得胜回朝之际,燕红亲带着全副武装的燕门学派娘子离开槐木学城,钻进十万大山、一路前往韭菜坪,沿途剿灭山贼土匪、击毙地方上作恶大姓无算。
燕门女学的医女娘子早早将足迹踏遍了黔地,哪处有盗匪作恶、哪处有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恶霸,皆一笔笔记在燕门学派的账本子上。
成化十七年四月,燕红抵达韭菜坪,与学派分校山长鹰婆婆会师。
稍稍歇息数日,燕红又带上娘子军离开韭菜坪分校,前往盘县分校。
七月,燕红将风尘仆仆满面风霜的娘子军拉回黔中槐木学城老巢,继续强化操练,兼之修行兵法课程,往士官方向培育。
成化十八年,燕门学派从正月里便放出风声招收女学子。
这次扩招与前几次招新皆有不同,除保留女学生毕业后必须为学派服务五年这条死规矩不变,又新增了两条规矩。
规矩其一为:燕门学派意欲自家出钱出粮,修通从黔中本校到韭菜坪和盘县两处分校的官道,凡家中有女子入读女学且并未被退学者,可得一人受雇名额,务工期间学派管吃管住,发放四季衣裳,每月工钱不低于八百钱。
规矩其二为:凡入读女学且未被退学的女子,可于每年十月到次年二月将家中一名年岁在五十五以上的老妇、或年六十以上的老翁送到槐木学城过冬;越冬期间,学派包揽学子家中长者住处、饭食、医药费用,统一供应取暖炭火,分文不取。
这两条新规一出,黔地民众哗然。
让家中女子去女学读书,便能让家中一名青壮得到能领钱的工作,家中老人到最难熬的冬天还能去槐木学城享清福——这样的好事,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虽然这两规矩里其实真正利好大部分学子家庭的只有第一条,毕竟这年头民间少有老人能活到六十岁去……但毕竟是白来的好处!
成化十八年二月,尚未到往年三月招新之时,黔地各处便皆有人家动身赶路,将家中女子往黔中送。
成化十八年四月,燕门学派女学本院及两处分院的学子,历年所收的学生加上今年新招,总数突破了一万大关……
成化十九年八月,汪直久被多人攻讦,宪宗心生猜疑,去汪直监军之职,调其回南京御马监。
成化二十年,大同败仗泄露,宪宗大怒,天下皆惊。
领着三千娘子军于西南十万大山中穿行的燕红,收到鹰婆婆的弟子转送来的,全公公的信。
粗略扫了眼信上那些拐弯抹角描述铸炮困难、未能及时将神威大炮投入边镇的解释,燕红随手将信纸撕碎,抛到空中。
大同之败,败于朝中百官拖累、科道言官生事,败于功勋贵族与兵部官员沆瀣一气漂没军资,更败于朱家天子用人又疑,只顾勋贵、官宦、文臣三方权术平衡,轻忽百姓民生。
想到这些个勾当,燕红便心头厌恶,对娘子军众军士道:“我极其不喜黄巢那等人,但黄巢那首反词我倒是认同一小部分的。若要这天下至公,这富贵公卿的骨还是踏碎在天街的好,那内库的锦绣,还是还予百姓为善。”
众娘子军军士皆笑。
这些跟着燕红的小娘子们,哪个不是出生卑微,哪个不是公卿勋贵、世家大族口里的草民;学通了燕门学派的道理、晓得了这世间的财狼规矩是如何吃人,手里又握紧了枪,没谁还会愿意回头去当那草芥。
不过,燕红此时还分不得心去与那率兽食人的猪狗计较,她和她的娘子军,此时正忙着走遍黔地,将后世能开发成宜居城镇、此时还是荒野之地的区域一块块找出来,画到地图上,好做学派新分校之所。
后世到了董慧生活的时代,黔地有数千万人生活,而十五世纪中叶的大明黔地,总人口不过百万;大把土地、大把矿产等着她去开发利用,去屯粮练兵。
这日,燕红与她的娘子军来到赤水河畔的播州。
几百年后的红色城市,此时还是个小小的宣慰司;后世那些高楼林立处,此时也还是大片大片的荒野。
燕红站在赤水河畔,远眺土墙围着的播州宣慰司,忽然笑出声来。
与燕红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二妮也在娘子军中,她此时已经给自己改了个大名,叫柳生昭。
数年过去,燕红长得又黑又壮,摸到枪后原本潜藏的天赋迅速展露出来、如今已是全军第一神枪手的柳生昭,也已经不是当初那学什么都不成、常常垂头丧气的模样。
见燕红傻笑,柳生昭奇怪地拿胳膊肘捅了桶她:“傻笑什么呢?”
“二妮,这附近可是有石油的。”燕红眉开眼笑地道,“可惜了,我们才刚搞明白怎么发电,短时间内是没法用上石油的了。”
柳生昭盯着看了会儿燕红那笑出牙花子的脸,摇摇头,转身走了。
旁边娘子军的士官把困惑目光投向不住傻笑的燕红,又投向柳生昭。
“不用管,咱们山长又犯傻了。”柳生昭耸肩道。
同一时刻,黔中槐木学城,学府巷中。
董慧在挂着燕氏门牌的小院里客客气气、满脸堆笑地打发走了个一脸悻悻然的读书人,转头便去巷子口的药材铺找仇永安:“仇道长,你安排个小徒跟着刚才从巷子里出来的那个瘦高个男的出去,找个清净无人的地方收拾一下,最好三五年下不来床那种。”
仇山羊哭笑不得地从厚厚的教案后面抬头:“怎么着,又有不开眼的招惹你慧娘子了?”
董慧在仇永安这样的自己妖面前懒得掩饰什么,冷笑一声道:“那条狗东西自以为聪明,要来投机咱们燕门学派,这也就罢了,偏他还以为他是什么不世之材,谁听他一番高论都得倒头就拜,奉上金银美女交结讨好,哪来的恶心玩意儿!”
仇永安心里默默给刚才那自以为奇货可居的书生点了个蜡……敢到堂堂鬼王面前来摆谱,现在的人族真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
安排了个小徒去执行慧娘子交代的任务,转过脸来,仇永安便有些担心:“学派声势渐大,如今黔地看出风向的人亦渐渐多了,慧娘子,可得想个法子才好。”
董慧再度冷笑出声:“无妨,咱们这个勾结阉宦的山野学派,骂名越大,正经读书人越不会来投。吸引不了这‘天下俊才’,真正能拿主意的就不会把咱们当回事。拿不了主意的,可动不得咱们分毫。”
顿了下,董慧又轻描淡写地道:“回头我编几个自污流言宣扬出去,让那要脸的读书人都不敢沾我燕门学派半分,如此便能省不少事。”
仇永安:“……”
鹰婆婆、六尾居士、燕赤霞都在外暂管分校,燕红忙着将她的娘子军操练成天下强军,日常留守学城的就只剩下董慧和仇永安。
只是仇永安经常觉得……其实他在不在也不要紧,有慧娘子在,学城这大本营能出事的可能性实在比天降陨石还低。
成化二十三年九月,宪宗病逝,终年41岁,其子朱祐樘继位。
这位弘治皇帝比他爹更当得起仁君之名,在位期间努力扭转朝廷腐败状况,驱逐奸佞,勤于政事,励精图治;不仅没有将宪宗晚年宠信的全公公撵出中枢,反而对献出公输班神威大炮图的全公公极为信赖,亦下了大力气推广黔地燕氏女多年来历次进献的仙种作物,大大缓解北方粮食短缺之苦。
期间,多有人攻讦黔地燕氏妖女集众数万,恐图谋不轨,弘治皇帝感念燕氏女历年来频频进献仙种、积极推广农学医术,惠及多地,并未听信。
即使冷心冷清如鬼王董慧,亦挑不出太多弘治皇帝毛病;弘治皇帝在位期间,燕门学派娘子军,未出黔地半步。
弘治十八年,朱祐樘驾崩于乾清宫,在位十八年,享年三十六岁,庙号孝宗。
孝宗皇帝驾崩当年,其子朱厚照继位,次年改元为正德。
正德皇帝上位不久,便信用以刘瑾为首的宦官马永成、丘聚、谷大用、张永等八人,时称之为“八党”,悉以天下章奏付刘瑾。
刘瑾深恨全公公弘治朝时得圣人宠幸,得势后便将已有七十多岁的全公公赶出京师,令其冻毙于路侧。
正德二年,四十六岁正当壮年的燕红,领三万娘子军,出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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