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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1章

    成化十三年九月, 燕红、燕赤霞兄妹俩刚完从任务位面返回,便得知苏北一众妖修已收拾妥当从徐州城动身,据鹰婆婆的徒孙所说, 他们那行人约莫过个月余功夫便能抵达黔地。

    燕红一听鹰婆婆这说法就有哪里不对,狐疑道:“月余?怎会要这般久?”

    苏北徐州府到贵阳府有近两千公里路程, 一般人来赶这段路确实要花上几十日, 但若说一群妖修出门还这般耗费时日,那就有古怪了——不善行路的槐前辈从独秀山赶到李家村, 也不过花了两日功夫。

    鹰婆婆笑道:“苏北众道友, 倒也不止是老身徒子徒孙甚众。再说了, 六尾道友和仇山羊那老道居于人族市镇日久,与尘世纠葛良多, 总有些故旧亲朋是放不下的。”

    燕红听明白了, 道:“是这样, 苏北的道友还会带着熟识的人族来啊,难怪要赶路这么久。”

    鹰婆婆点头道:“正是, 六尾道友托我那小徒带了个口信来,苏北一地屡遭遇极寒之灾, 他不放心几个(人族)小徒,要把他那些弟子并家眷一并带来。”

    燕红神色顿时严肃了不少。

    自景泰年间起, 大明的气温便年年降低,莫说是苏北, 便是江南一地亦年年大雪, 这天候之威,确实不容乐观。

    “这样的话, 就要准备个宽敞些的地方了……后山那片地, 恐怕不足安置。”燕红皱眉道。

    鹰婆婆一笑, 道:“你们离开这两日,槐前辈倒是为咱们想好了办法。”

    “哦?”燕红、燕赤霞皆是一愣。

    鹰婆婆开门走出西厢房、走到院中,抬手朝下方一指:“看,那一片若是经营好了,像不像是个城镇模样?”

    燕氏两兄妹跟出来一看,双双呆住。

    李家村是早年间躲避战乱的中原移民逃进大山后建立起来的山村,大半个村子坐落在山上,进出村子也只得一条开凿在山体上的小路。

    若不走这条小路,就要穿过又深又广的深山老林,翻越极其陡峭的、连绵不绝的坟包山,这显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而此时……原本应当像是屏障一般挡在林家村所处的小山前、肩并肩的坟包山,中间竟然空了一大块,只剩下好几里光秃秃的石沙地;不仅能看见坟包山那头的老林子,甚至连马家集都隐约能看见个角落了。

    燕氏兄妹:“……(° △° (° △° )”

    燕红呆呆地扭脸去看董慧。

    因为她这一回进的任务位面也没有幽冥侧,所以她把董慧留下来看家,没带着去做任务。

    董慧只温温柔柔的笑,那神仙娘子一般无暇的笑容里藏着几分狡狯,像是摆明了故意不提醒,就是要看燕红大惊小怪出丑。

    燕红:“……”

    明白自己这趟不带董慧确实惹到了她的燕红默默别开视线,敬畏地看向安安静静呆在她家院子里的大槐树:“槐前辈居然连……搬山这种事,都能做到啊?”

    “咱们这位老前辈着实神通广大,便是当年的鹞妖王,怕也没有这份功力。”鹰婆婆亦是满脸的崇敬之色,道,“不过这搬山易形大法于槐前辈来说也是桩大消耗,他做过法后便交代了,十年内莫要叫醒他。”

    燕红默默咽了口唾沫。

    不惜拼着十年沉睡,也要帮忙在她老巢前清出块能聚敛人气的好地势来,槐前辈这份信任真的是太重了……即使心大如燕红,也难免压力巨大。

    要是十年后槐前辈醒来,她还没做出个成绩——那她可就无颜见他了。

    她正心头沉重,一只手搁到了她肩膀上。

    燕红抬头一看,是燕师兄。

    燕赤霞自然想得到燕红心中所想,笑着道:“师妹,槐前辈一心修行功德大道,咱们若能把他耗损功力清出来的这地方经营成个桃源之所,进而慧及天下,与前辈岂不是好一桩大功德?”

    燕红顿时精神一振,用力点头:“师兄说得不错,可不能辜负了槐前辈倾力付出。我这就去找李里长,把那块地要过来。”

    说着她甚至连院门都不耐烦绕,直接翻过墙头跳了出去,大步直奔李里长家。

    燕赤霞欣慰地目送燕红远去,忽觉背后一寒。

    猛然回头,燕赤霞便见……董慧正用一种仿佛要把他挂起来的冰冷眼神儿阴森森地瞅着他看。

    燕赤霞:“……”

    燕赤霞:“……”

    他忽然反应过来,刚才他说的那番必定能让师妹振作起来的话……慧娘子或许是想自己来跟她说的。

    燕红要“承包”下坟包山被搬走后腾出来的那片砂石地并没费多少力气,因前一日村人习惯了的坟包山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之故,李里长早就把这天生异象算到了燕红这仙人弟子头上。

    要下来这块比贵阳府还大上少许的空地,燕红便立即拿出她在各个任务位面积攒的银钱物资,开始规划她的建城……不,建学城计划。

    她听董慧提过后世有一种以学校为主的“大学城”,多个院校集中在一隅,上万青年学子共聚一处,只是想一想那番场景,燕红都心动无比。

    成化十四年二月,在外游走将近半年的十四只义诊队伍先后返回李家村,便发现……不认得李家村了。

    顶风踏雪归来的芝娘子骑着骡子,站在新修的进出李家村的小路……不,马路上,呆呆地看着前方那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城镇,好半响回不过神来。

    “耿大哥,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这里不是去李家村的路吧?”

    半年同行,已经认了耿小旗做义兄的芝娘子茫然回头,对她新大哥道。

    “不应当啊,我记得李家村就是在马家集过来这边的。”耿小旗也是满脑门的问号,转过头去确认了下马家集的方位,又困惑地转回来。

    这时,有个包着头巾、裹得厚厚实实的农妇从他们这行人旁边经过,见这群人大雪天里站在路上发呆,好奇地多打量了几眼。

    “咦?你……你不是芝娘子吗?”认出满面风霜、脸上有多处冻伤的芝娘子,这农妇大为震惊,连忙把包着脸的围巾扯下来,又是惊喜、又是心疼地道,“哎呀芝娘子,你瘦了这么多啊,在外头没少吃苦吧?”

    芝娘子也认出了这农妇正是小红山长隔房的本家大伯娘,连忙翻身从骡子上下来:“燕婶子,好久不见了,你这是往哪去?”

    “我回家呢。”燕家大伯娘往不远处一指,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哎呀,看我这记性,忘记你们出去久了,还不晓得李家村大变样了。”

    “前头那片房子你瞧着了吧?那是你们的小红山长去年子招请了许多工人来建的,连白云县的泥瓦匠、木匠,都请了好些来做工,瞧,那边那处全是两层楼的地方,就是你们的新女学了。”

    “小红那闺女出息呀,本事大呢,她说是要建什么学城……是了,叫槐木学城,盖一个全是学校的地方。现在是大雪把路封了,开不了工,没下雪的时候可热闹着呢……”

    芝娘子一脸惊奇纳罕地跟着燕家大伯娘走进这座没有城墙的城镇,发现果真如她所说,这些整齐排列的屋舍都是空的,还不曾住人,又另有许多还在建、又或是只挖了个地基的地方,只草草用栅栏围着不让人乱闯。

    直到顺着燕家大伯娘指的路找到最早建成的女学,芝娘子才看到熟悉的面孔——那群在宽宽大大的广场上扫雪的女子,不是她熟悉的女同学又是谁?

    “芝娘子她们回来了!”扫雪的女学生们也看见了芝娘子等人,把扫帚搁下便高高兴兴地围过来,拉着她们几个的手欢喜得又蹦又跳。

    耿小旗等兵丁自觉站在女学校门外,稍稍等待了会儿,燕小仙师便从校内跑了出来。

    “一路辛苦了,先歇息几日,旁的都等休息好了再说。”燕红诚心诚意地感谢了耿小旗并另外九名卫所军士,将他们领去别处安顿。

    槐木学城如今只有两处地方能住人,一处是女学,一处便是妖修们居住的学府巷——不是所有妖修都像鹰婆婆那样找个清净的青山开个洞府就能安顿下徒子徒孙,像是混迹于人间多年的山羊精仇永安,就习惯了与人族一般坐卧起居。

    学府巷里里外外四十多座独立的小院,苏北来的妖修占了近一半;燕红领着耿小旗等兵士踩着积雪过来时,巷子口扫雪的小道童就是六尾妖狐带来的徒孙,看见燕红便恭恭敬敬合十行礼,口称师叔祖。

    这个师叔祖称谓的由来……是因为燕赤霞与六尾居士叙旧时发现两人的师尊居然在同个道馆修行过,他俩能算得上是师兄弟,于是总称燕赤霞为师兄的燕红便在六尾妖狐的徒子徒孙这边平白增长了辈分……

    六尾居士的徒子徒孙人族妖族各半,燕红也不大记得清这个唇红齿白的小道童是人还是有跟脚的精怪,只含糊笑了笑,匆匆领着军士们往内走。

    芝娘子算是义诊队伍中回来得比较早的一批,留在学府巷里修养的兵丁只有四批。

    燕红将耿小旗带到与先归来的兵士相邻的空院子暂时安顿下,取几粒加林仙豆(伪)并几颗补血丸用水化了让他们分一分饮下、用于恢复下赶路损失的气血和这半年来奔波留下的暗伤,便让他们自行休息,返回女学去查看芝娘子那批学子的健康情况。

    耿小旗和他手下军士们喝了药水都觉得松快无比、一身疲惫一扫而空,哪还能安稳休息,纷纷去附近熟悉的军士处串门。

    与他们住两隔壁的那伙军士是护送大丫那一队的,也就比他们早回来两天,两边人坐到一处,都忍不住互相炫耀起这一路见闻。

    餐风露宿顶风冒雪地赶路自然是辛苦至极,但走到哪都被当地人欢迎尊重,从哪离开时都被夹道相送,就算只是沾了医女娘子们的光,这样的际遇也足以让人打心底里振奋欢喜。

    耿小旗与熟识的小旗热热闹闹说了半天这一路遭遇,便忍不住道:“我家中那丫头愚笨,若是她能机灵些,与那些医女娘子一样聪明,真想也送她来女学,学一学这悬壶济世的本事。”

    熟识的小旗听了这话,便劝道:“你家那丫头又没正经学过甚像样东西,你怎知她学不会的?我要是你,就趁着这回有机会与燕小仙师说上话,求她多收个学生。便是学不成,你那丫头有这份香火情,婚事上也能说个好人家。若能学得成,那你家岂不是也能出个医女娘子?”

    耿小旗听得心头大为意动。

    第212章

    芝娘子在新分给她的宿舍里修养了十来天, 其余的义诊队伍也陆陆续续返回来了。

    以双足丈量黔地十万大山的学子,大多都变了个模样,身形更强健,皮肤更粗粝, 但却也更自信、更有神采了。

    这样的变化倒也没什么出奇处, 任谁发现自己能凭自身本事获得他人尊重, 任谁认识到自己也是被他人需要、信赖的,心气儿和精神头都会大变样。

    燕红站在新建成的大教室里,目光扫过四十多位坐在堂下的学生, 这些神色中再不见半分畏缩怯懦、都能大方自信、抬头挺胸地与她对视的女子,让燕红心头十分畅快,面上的笑容收都收不住。

    她最早认识帅坤时,内心其实是很羡慕帅姐的……她也想像帅坤那样自信大方, 底气十足, 做什么都胸有成竹,不慌不忙。

    到后来, 燕红又更贪心了一些,她开始希望家乡的女子们也能如她所见到的异位面女子们那样不用含胸低头、规行矩步;也能如异位面的女子们那样去读书上学,学得一身本事。

    燕红不觉得自己学不了帅坤,也不觉得她老家的乡亲就会比异位面的原住民们差了。

    而事实也证明如此, 做了一辈子农活、生了半辈子孩子的娘亲张氏, 有了出头主事的机会便能立即证明她并不只是掐尖要强、泼辣无知, 她也是立得住的,心头也是有成算的,也是能凭本事做成事的。

    女学的学子们也是如此, 这群因命运捉弄或他人偏见而比一般女人更苦命的孤苦女子, 但凡能得了机会, 即便不得人人如龙,也能有这许许多多的人能逆天改命,一飞冲天。

    燕红心里欢喜,嘴上也没吝啬夸奖,眉开眼笑地道:“咱们十四支义诊队伍走十四条路,半年来踏遍黔地大山,医人活人无算;这黔地悬壶济世的天,算是让我们女学的医术班娘子军撑起来了。”

    在座学子都笑,或大方自信的,或略带羞涩的,都眼睛光亮,面有神采。

    燕红和学子们一道傻笑了好会儿,开心够了,才正色道:“不过大家也见着了,黔人之苦,并不仅仅苦于缺医少药。咱们女学若要真正撑起黔地的天,还需要更多学子,来学农、学工、学各种各样的本事。”

    “要有多多的学子精擅百工技艺,大家紧密的牵着手,同心协力把黔地的天撑起来、高高的顶着。”说到这儿,燕红顿了下,意气风发地道,“大家吃这么多苦学这一身本事,总是要顶天立地地站起来,让人人都瞧一瞧咱们这连天都能撑起来的能耐,才不算得冤枉。”

    在座的小娘子们从前是未曾想过什么顶天立地的,大家日子都过得苦,能赖活下去就不错了。

    但在她们都有了一身本事,也确实凭着本事福泽了黔人、得了许多夸赞美誉的现在,燕红首次提出“撑起黔地的天”这个概念、说到要顶天立地这番话时,学子们并不觉突兀荒诞,只觉心中隐约沸腾激动起来,个个都收敛了容色,认真听山长说话。

    见学子们这番反应,燕红心中更定。

    董慧曾与她仔细分析过,去对一个身陷于苦痛之中沉沦挣扎的人说什么救世、说什么至公大道,是不实际的。

    越是生于苦难的人,越是无暇去关注身周,仅有的精力只能用于保证自身存活,再珍贵如金的大道理,若与他的生存是无关的,都只是空话。

    有志者事竟成的前提是——人须得先有志。

    女学成立这一年多的时光,燕红最认真去做的,就是给学子们育志;努力创造条件让她们学知识、学本事,让她们从只能凭生儿育女伺候他人求存的绝路中走出来,再与她们说志。

    而现在,方才到了说志的时候。

    燕红目光扫过专注听讲的学子们,认真地道:“如今这世道究竟如何,咱们这些生于穷苦人家的女子是最清楚不过了。命不好的,娘胎里出来没带把,说不准就溺死了丢出去喂狼;命好投身到不差这一双筷子的人家,也是长到十六、七岁,家里赔副嫁妆就嫁作了他人妇,往后命好命歹,不过是换了个人家来做主。”

    “千年前唐时的诗人便说,‘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这千百年的岁月过去了,竟然是半点改变也无。”

    这话不说便罢,说了可谓沉重无比,原先脸上还带着笑的芝娘子嘴角迅速垮了下来。

    医术班这些娘子中,嫁过人的不止是芝娘子,变色的自然也不仅仅是芝娘子。

    就是没嫁过人的,也都见过自家或邻家磋磨新媳妇,神色皆黯淡下来。

    燕红停顿了会儿,继续道:“世人缘何总不愿让我们女子苦乐由自己呢?明明世间人个个都是从女子肚皮里爬出来的,可却像是都说好了一般,把这掌控女子命运当成了绝不可变的祖宗之法、代代延续;唐时如此,宋时如此,到咱们大明,也还是一般模样。”

    芝娘子喟叹一声,低下头去偷偷抹泪。

    当初芝娘子说要一辈子留在女学,燕红并没多劝,皆因芝娘子身世坎坷确实为女学之最,燕红也不忍心劝她。

    这番话说到了芝娘子心中最隐痛处,哪怕她如今心志不比从前,也着实难忍心中苦楚。

    “我思来想去,总是不解。直到我去了白云县、去了贵阳府,看到了咱们山村外面的世界,我终于明白过来,缘何得世人轻女。”

    “那当兵打仗的军士将官,皆是男子;那高坐公堂上代天子牧民的官太爷,亦是男子;那坐馆看病的医师,开门迎客的客栈酒楼,衙门里办差的小吏衙役、白身帮闲,但凡能管那么芝麻粒大小的事务的,都是男子。”

    “从来女人不得去抛头露面管事,不去当坐堂官,不去当兵打仗,世人又如何不轻女?”

    “在我们乡下,力大体壮能干活的妇人在家里尚还说得上一言半句,可到了处处是男子说了算的县城府城,那女子真就没什么说话的地方,只能关在家中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了。”

    话说到此处,燕红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外面人若是听到我接下来的话,大约会笑话我无知村妇言行无忌,但在这里的大家伙儿都是读了书、学了史、晓得世间道理的人,大家说说,女子是当不得那坐堂官,打不了仗,保不了家卫不了国吗?”

    “武曌当得好皇帝,妇好代商王出征平乱西北,她们做得一番事业,难道这满天下的大明女子,就再没有武曌妇好那般巾帼英杰了吗?这我可是不信的。”

    “不说旁的,你们远行义诊,替许多庸医救回来许多人,在座诸位姐妹,哪个不比那班学艺不精误人性命的庸医来得强?”

    芝娘子抬起头来,坐她不远处的大丫亦挺直了腰背。

    她们两个一个往西去,一个往东走,这一路上都救回来好多个耽误了诊治、危在旦夕的病患,自信是在实践中一点点建立起来的,自然会认同燕红这番话。

    燕红见人人抬头挺胸,笑容更甚:“要我说,世间女子不是无才,是被无才便是德这些个规驯的话给糊弄住了。又不让咱们学东西、管事务,又嫌咱们头发长见识短,哪有这般荒诞道理?”

    “只是这样的话去与旁人说,旁人也不见得听,也不见得信,说不得还要骂我们几句牝鸡司晨,不会容得我们与去男子相争。终究还是要我们自个儿先站得起来、立得稳当,让那等墨守成规之人晓得咱们厉害了,他们才会听我们说话。”

    “我与慧娘子商议,到得开春雪花,咱们女学就要扩招,不拘什么家境、什么来历、什么年岁的女子,但凡是愿意来学一学这傍身立足的本事的,都收到我们女学里来。”

    燕红笑吟吟地道:“只是若这般,咱们的女先生可就不够用了。诸位都是女学里学业有所成的学姐,可愿意腾出空来,教一教你们那些未来的学妹?”

    芝娘子当仁不让头一个举手,得燕红点头首肯发话便立即道:“小红山长,我早前就说了要留在女学当一辈子女先生的,你可得头一个算上我。”

    燕红笑道:“我自然不会忘记了你,不过我可得说好,不是人人都适合学医,我那发小二妮就死活学不成。若要当那带学子的女先生,少不了要分心去学旁的百工技艺,你可愿意?”

    芝娘子不禁一乐,道:“我那手医术不过和其他同学一般从教材书上学来,也没有什么特别处,不过是仗着咱们女学的药和酒精好用罢了,可不算什么舍不下的绝学。若让我去学旁的百工技艺,说不得还能学到我更擅长的,有什么不好?”

    这话极为实诚,听得教室里的小娘子个个都笑出了声。

    病人的病症、配药的药方都是《手册》里明明白白写清楚了的,寻常大夫治不好的风毒(破伤风)是慧娘子教大家做的酒精和土霉素治好的;学子们虽然在外面听了许多夸赞,倒还没昏头到以为那真就全是自己的功劳——这个时代的底层女子连挺直了腰杆喘口气都不容易,实在养不出那自大的毛病来。

    燕红从来没有让女学的女子们都去学医的打算,当下便与众人申明清楚,愿意带学子的就做女先生,不愿意的就继续学习医术,也如以往一般,自愿为主,绝不强迫,只要在三月前给她一个答复就行。

    芝娘子有心做一番成就出来,不拘泥于医女娘子的名气,但其他的小娘子可不见得有这般果决。

    到晚上,与芝娘子同个寝室的大丫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在岩脚村长大的大丫,看着像是个心思简单的憨傻丫头,实则她心里也是有成算的;经历过被亲爹卖给关家马队、亲娘不关心她将来反倒只口口声声叮嘱她要顾着家里那一回,她就明白了,她生来不带把,注定就是没有家的。

    哪怕没有被卖过一回坏了名声、顺利嫁去了哪户人家,她也会和她亲娘一样,成了别人家里的“外人”;须得事事顾家,无时无刻惦记着、讨好着家里人,才能被夸一句贤妻良母,勉强有个立锥之地。

    大丫不知道她亲娘当初是怎么接受这样的命运的,进入女学后,返回头去想家里那些事,她总是堵心得厉害。

    没得选择时,好死不如赖活。有得选择了,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选择,大丫也不想去过那样的一辈子……所以燕红提起让她们自由归家时,哪怕她家距离女学就是翻过山头的事,大丫也不愿意。

    女学让她看到了不用小意讨好他人也能凭本事立足于世的机会,原本连笔都握不住的大丫为了能进入医术班,手抄出厚厚一摞病症药方,连密布着厚厚老茧的手指都磨破过皮。

    大丫心底自有一股劲儿,她不想过仰人鼻息、生死由人的生活,她也想堂堂正正活在世间。

    义诊这半年,虽然风霜雪雨的吃了许多苦头,但大丫是第一次感受到了生而为人,凭本事活得堂堂正正有多让人打心眼里欢喜。

    但小红山长说的,去当女先生、教出多多的学妹,让女学有一大群精擅百工技艺、能撑得起一片天的学子,让黔人正视世间女子才能……这样的将来又让大丫打心底里憧憬向往。

    她不想落后于其他同学,她也想在这样一桩只略微想想就会让人心潮澎湃的大事里出一份力。

    左思右想没个决断,大丫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以前没得选择时,有根稻草也要死抓着不撒手;如今有得选了,偏又拿不定主意了。

    这时,隔壁床的芝娘子侧转过身来,道:“没睡吗?大晚上的叹什么气?”

    大丫一惊,忙小声道歉:“我吵着你了?对不住对不住。”

    “无事,我本来也没睡着。”芝娘子摸黑坐起身,伸手摸到床头上的火折子,点亮油灯,“我看你今天下半天都魂不守舍的,这是怎么着了?”

    都是医术班成绩靠前的学生,大丫惯来与芝娘子是比较亲近的,闻言也没掩饰什么,苦笑道:“我正为难呢,又舍不得学习医术,又想去当女先生。”

    “这倒是大事,确实得认真考虑清楚。”芝娘子便道,“咱们医术班里最刻苦的学子你该名列前茅,药方也是你背得最多,可不要像我那样说松手就松手了。”

    大丫好奇道:“若说刻苦,芝娘子你也不差多少,怎地你就能爽快放了医术呢?”

    芝娘子扭头转向格子窗,静静看了会儿外黑沉沉的天色,才转过脸来看大丫,道:“说起来……我知道你是因为被家里卖过一回,坏了名声才来到女学的,我的来历却只有小红山长知道,你还不晓得呢。”

    大丫连忙翻身起来盘腿坐好,一脸期待地等着她开口。

    芝娘子笑了笑,又扭头去看窗外,口中缓缓说出她那些羞于与外人道的往事来:“我是……修文县人,我爹是走街串巷的杂货郎,我娘会做些针线,我从懂事起,就跟着我娘做些缝补浆洗的活计,贴补家用。”

    “到我十六岁上,与你差不多年纪时……修文县有个姓梁的员外家,放出话来要在县里聘一房好生养的良家小妾,聘金足有二十两。”

    大丫瞪大眼睛,当初关家马队来时,十两银子便足以让她爹舍了她这个闺女……二十两的聘银,已足够让大丫想到芝娘子的后来了。

    芝娘子淡淡一笑,接着道:“我娘生养了兄弟姐妹四个,都立住了,我长得又与我娘有六分相似,梁员外家的大妇听过媒人介绍便点了头,用一抬轿子抬我进了梁家。”

    “初进梁家,我其实也是过了一阵松快日子的,不用每天夜里点灯熬油的做缝补活计,也不用日日泡在凉水里浆洗……我那时还觉得,爹娘与我找了个好去处。”

    “待大妇将我养白胖一些,让梁员外领去生孩子……我才晓得这好日子不是这般好过的。”芝娘子说到这儿,声音渐渐颤抖,“那梁员外,只是看着和善罢了,私底下……折磨人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还都是不能与外人言道的隐秘痛处……”

    “我那时不懂事,以为大妇能为我做主,想方设法跑去告状,可人家本来花银子聘我就是当工具使的,哪在意我痛不痛,只一口一个蹄子的骂,骂我连个爷们都服侍不好,连个孩子都揣不上。”

    未经人事的大丫只听了这模模糊糊的描述便面色刷白,亲历过这般噩梦的芝娘子更是不堪。

    “我苦熬了两年多……终于怀上了孩子,大妇才松口让我养胎,将我从梁员外房中接出。后来我生了个儿子,本以为苦日子差不多也熬到头,却没成想,大妇怕一个孩子不保险,让我将养好,又送我去了梁员外房里。”

    芝娘子实在忍不住,落下泪来:“我从十六七,熬到二十六七,生的三个孩子夭折了一个,立着了两个。梁员外嫌我年纪大了,身子也坏了,大妇又不愿我在府中碍着她与孩子亲近,问我愿不愿回家,我自是愿意的……”

    “只是,逃出梁家那囚笼时,我是万万没想到——拿了我当年卖身的那二十两聘银,那之后又时常打发小弟来找我要钱的娘家,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进得家门不过歇了半日,吃了顿娘家饭,我那大弟弟,便拿几个碎银子打发了我,让我自去找容身处,莫要留在家里碍着了侄子侄女嫁娶。”

    芝娘子抽了下鼻子,惨然一笑:“我在梁家苦熬时,大妇给我八百钱的月例钱,生出孩子时又各有二两银子的赏,我是一分一文都没花,皆都由小弟带回了家中,到头来,却也只换得几分银子的棺材钱。”

    “我独个儿拎着个包袱走出城,想着找个清净处了此残生……若不是有小红山长请去接孤女的军士见着我,问我是不是无家可归的孤女,顺路将我领来……我已是死了。”

    大丫听得泪流满面,跳下床来扑到芝娘子身上,大哭道:“芝娘子,你莫说了,我不好奇了,你莫说了。”

    她哭得厉害,把芝娘子闹得是又心酸又好笑,反倒过来安慰她:“你才是莫要哭了,我这些事值当个什么,世间女子哪个不苦,也不独我一个。”

    用力把回忆起旧事时心头那股难受劲儿压下去,芝娘子一面轻抚着大丫的背,一面轻声细语地道:“小红山长说咱们的女学要扩招,要多多的收女学子,我就想到我自己。若我十六岁上时,已能学到如今这身本事,我也许就不用去梁家……若我也能如慧娘子那样教出多多的学生来,让她们个个都不用像我那样走一遭,我这一辈子,就算没白活了。”

    次日,黔地又下了好大的雪。

    燕红肩膀上扛着槐前辈的爱徒猫妖从李家村下来,才刚进女学,大丫便找了过来。

    “你要当女先生?已经想好了?昨日你不是还拿不定主意吗,怎么一个晚上就做决定了?”燕红意外地道,“大丫,你可别冲动,咱们女学不是说就只需要女先生,不需要医女了,你还是好好想想再说。”

    “不用了,我想得透透的了。”大丫一摇头,坚定地道,“学医确实能救人,但救不了世间女子。要让世间女子不比带把的低一等,果然还是要像小红山长你说的那样,学多多的本事,教出多多的精擅百工技艺的女学生来,让天下人人都晓得女子也能顶天立地。”

    燕红认真地打量了会儿大丫那坚定不移的神色,露出笑来。

    与旁人说天下至公,还要说许多大道理;与女学这些最底层的女子,便甚至连天下至公这个道理都不用明说、都不用挂在嘴上,她们也自会咬紧了牙关、拼尽全力地跟上来。

    因为这古往今来世道不公的最末端处、最着力处、最残酷处,从来都是着落在最底层的女子身上;压得她们骨断筋折,血肉模糊,哭都哭不出好声气来。

    她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天然的、同心同德的同道同志。

    第213章

    成化十四年三月, 持续下了几个月的雪终于见停,停工了好几个月的槐木学城又渐渐热闹了起来。

    大丫和几个女同学皆穿着女学学子们统一的青色圆领过膝袍、裹着薄袄子,人人都背着个小包袱、拎着个竹编的小箱子, 脚步轻快地穿过正大动土木的工地, 一路赶到学府巷。

    学府巷巷子口的第一座小院有个临街的小铺面,挂着《仇记药材》的牌匾,叽叽喳喳的女学学子们赶到时, 燕红与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站在药材铺货架前正商议着什么。

    “小红山长, 仇教授。”

    大丫与几个女同学进了店, 恭恭敬敬朝两人行礼。

    这些个小娘子与年龄相近的燕红平时是没这么多礼数要讲的, 此时这份恭敬多着落在山羊精仇永安身上——这老道在药材炮制上确有一手, 医术班的学子个个都服。

    “人都来了。”燕红笑着朝学子们略一点头, 便对仇永安道,“仇道友,这些学生你也都熟,你看着给她们安排几个助手。”

    “善。”仇永安一摸胡子, 扬声朝后堂喊了句话,不多时, 便有一群十岁上下的总角童子嘻嘻哈哈跑了出来,在仇山羊身后站定,一个个眼睛亮亮地盯着女学子们看。

    这些童子……便是仇山羊的弟子们了。

    这老山羊精收徒很有那么些不拘一格, 日常在他铺子里迎客打理的大徒弟就是个修成玲珑骨的白骨精,这群总角童子也是各有各的来历。

    仇永安扫了眼自家的众小徒, 指着其中一个小童道:“世霖性情老成稳重, 寡言话少, 正好与林大丫作伴。”

    燕红点了头, 那童子便乖觉走到大丫旁边。

    仇永安将自家的弟子们一一分配好, 又严厉叮嘱道:“这几个小娘子也是老夫的学生,你等跟着她们去了,其余皆不要紧,小娘子们的安全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知道了。”童子们纷纷应答。

    女学生们都约莫猜出这些童子恐非凡人,各自好奇地打量起分配给自己的小伙伴。

    “既领了助手,你们就各自回乡探亲去吧。”燕红笑着道,“最短三五天,最长莫要过十天,事情就做完了就回来。”

    打发走来领助手的学子们,仇山羊便不再端着那副仙风道骨形象,感激地朝燕红拱手:“多谢燕道友分我这一众小徒功德。”

    “谈不上分不分,不过是各自出力做事罢了。”燕红连忙客气还礼。

    女学里要扩招学子,但在如今这个时代,想招女学生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因倒也简单,绝大部分县镇居民、庄户人家,但凡女孩子养到六、七岁上,就已经能帮家里做活儿、带弟妹,养到十来岁,几乎能顶半个大人使唤。

    让家里的女孩子离家去上学,讲什么学成后更能赚钱的道理是没有几个人听的,时人多短视,相比起看不见摸不着的好处,还不如留人在家里做几年家务,到了年龄嫁出去就是。

    燕红没那空闲一家家去找生源、说道理,便索性采取广撒网办法——去年义诊过的医术班学子中,但凡家乡离得近的,都放回家去过三月三(黔地重要的民俗节日),顺带把女学扩招的风声放出去。

    燕门女学的医女娘子名声在外,有她们这些现成的成才例子在,有那爱女儿的父母、愿意女儿成才的,总会多多考虑一二;若有那无处可去、无亲可投的女子,听到消息,或许也会抱着尝试心态自个来报名。

    当然,哪怕只让家乡离得近的学子来出这一桩宣传任务,让她们独个儿回乡也是不明智的——时人多讲弱肉强食,天大的名气名头护体,也挡不住世人皆认女子可欺。

    这个时候,苏北群妖修的徒子徒孙们便再次派上用场了……因去处不远之故,即便是修行功力尚浅、未化形的小妖,也能赚一赚这功德。

    仇山羊那群小徒,便皆是未能化形的小妖,有黑熊精、有兔子精、有狼妖、有鬼修;是他自己耗功力帮那班小徒化出小童人形,好让他们跟着去赚功德,早日修成道体。

    送走林大丫这批学子,燕红从仇永安的药材铺出来,去了隔壁六尾居士的府上。

    长得尖嘴薄唇、一脸阴邪相的道门妖修六尾居士已等待燕红多时;燕红一来,他便忙不迭把自己那些等着赚功德助益修行的徒孙喊了出来。

    六尾居士的收徒范围涵盖人妖两族,他这些徒孙也与仇永安的小徒一样是正需要功德助益修成道体的小妖,个个都被六尾修士的道法变化成小道童模样。

    先后送出去几批学生,老家在修文县的芝娘子便背着行囊,牵着头骡子找过来了。

    燕红知道芝娘子的过往,本心是不大想让芝娘子回她老家那个伤心地去,但芝娘子坚持要为女学多多招来学子,燕红也承她的情。

    “你去得远些,寻常小妖怕护你不住,我给你找个得用的帮手。”

    燕红让芝娘子与她出了学城、来到李家村山下,朝山上吹了个口哨,不多时,一头十几斤重的橘白猫妖便踩着轻盈猫步从山上下来。

    芝娘子看清这只金被银床,眼睛顿时瞪得溜圆……她当然知道小红山长有许多神异道友,却是没有想到,这只经常被张氏抱着来女学蹭慧娘子故事课听的大猫居然也是妖类。

    “猫三道友,芝娘子你是认得的,我们女学重要的女学先生可就交给你了。”燕红郑重地托付道。

    猫妖原本是没有名字的,久居山中的槐木前辈大约也从来没想过要给唯一的小徒起个正式的大名;猫三这名儿,还是张氏沿着黔人叫猫的习俗随口起的。

    猫三的脖子仰得高高的,二话不说跳到骡子背上蹲好,首次在外人——芝娘子——面前开了口:“晓得了,放心就是。”

    芝娘子虽心里有准备,还是被能开口人言的猫妖吓了一跳。

    猫三淡定看芝娘子一眼,道:“小娘子莫惊,我看着体小,年岁却比你长。这一路有我陪着,你想去哪儿只管去就是。”

    芝娘子定定神,恭敬道:“那就多谢猫三……道长了。”

    “不用唤我道长,我又不是道门中人,叫我猫三就行。”猫妖打了个哈欠,踹着爪子趴了下来,“莫耽搁时辰,出发吧。”

    另一边,家里离李家村最近的大丫,已带着小童世霖回到了她老家岩脚村。

    林家那个当了医女娘子的大丫居然回了村里来,岩脚村人大为惊奇,个个都出门来看。

    “大丫,你这是回家来探亲呐?”有去李家村女学求过医的村民小心翼翼朝大丫出声招呼。

    “诶,婶子,我回来过三月三。”大丫大大方方笑着点头。

    三月三上巳节,也叫播种节、春浴日,苗人多爱在这一天里办斗牛赛,汉人亦大多会在这一天里全身洗浴、洗去一冬污垢,用清水洒扫家中。

    岩脚村苗汉杂居,寨子里是要办斗牛的,本就是一年里难得的热闹时候;当了医女娘子、传出好大名气的林家大丫这个时候回家来,让个小小的岩脚村直接沸腾起来。

    等大丫在认识的村人拥护下走到生活了十几年的林家小院门口,她的娘亲王氏和二叔二婶都等在门口了。

    大丫笑着叫娘,叫二叔二婶,并没多问爷奶和爹怎么不来。

    她在家时,全岩脚村人都晓得爷奶从来不亲她,爹更是亲手把她卖给了关家马队;她在外面名气越大、越有本事,这三个长辈就越要被村人指点嘲笑,会特意来迎她才怪。

    搁在以往,大丫或许还会堵心个半日,但她已飞出了林家这冷冰冰的老宅,早已不用求着林家的谁人舍她一口饭吃,无论见不见这些人,心里也无甚波澜。

    在一众村人前呼后拥下进了林家院子坐下,大丫略略关心了下二叔的伤腿,问了句娘亲头疼的老毛病有无改善,便转头与村人热热闹闹地说话。

    曾经她日日在村里的时候,村人对她不冷不热,如今她隔了一年多才返回村中来,村人倒是个个都与她亲热了;有问李家村村前那道坟包山怎地就忽然不见了的,有问女学里那些神奇的本事学起来难不难的,有问她们这些小娘子日常里吃用水平的,直闹哄哄地说到将近响午才散了场。

    应付多人追问的大丫说话说得口干舌燥,把最后几个村人送出门,娘亲王氏便给她端了水来。

    “先润润嗓子……你二婶一会子就做好饭了。”王氏也有一年多没见到过闺女,神情僵僵的,连话都说得不太利索。

    大丫默默接过水喝了,转头便拿了一串钱递给王氏。

    “我在女学里吃用不花钱,但也没旁的进项,帮补不了家里。这些钱是回来探亲时小红山长给的,说是让我们带回来交到家里,当是探亲这几日的生活费用。”给了钱,大丫便立即自个儿把话堵死,免得谁又起了心思问她要。

    王氏的神色更加不自在,推辞道:“回家来住几日不是应当的吗,哪还用交什么钱。”

    “娘你还是收着吧,免得有人说我回来白吃白喝,又欠了林家的。”大丫摆摆手,拎着带来的箱子起身,“我以前住的屋子还空着不,空着的话我和世霖先去收拾出来。”

    王氏眼角余光扫过大丫身侧那个清清秀秀的小童子,尴尬地道:“那间屋破烂成那样,如何住人,你先前托人带话回来时我已把西厢房腾出来了,你只管住着就是。”

    大丫也没多说什么,招呼一声世霖去了西厢房。

    到林家摆桌子吃晌午饭时,大丫的爷奶和老爹才慢悠悠从外面回来。

    林家的老爷子和孙女自是没什么话说的,老太太倒是假模假样问了几句在女学过得如何,大丫都一一应付过去。

    用过响午饭,大丫叫上小童世霖便去村人家里窜门。

    她是土生土长的岩脚村人,村里人哪家有女儿她是再清楚不过了。

    先去的第一户人家,就是林家隔壁的苗人家中。

    苗人其实也有些重男轻女,但毕竟不像汉家人这样重视所谓香火,苗家的女儿,只要家里别穷得揭不开锅,都要比汉人家的女儿好过一些。

    住在林家隔壁这户苗人姓珠,大丫打小跟他们家的小女儿格山珠一块儿长大,有机会进女学就读这种好事儿,她肯定第一个想到亲近的小伙伴。

    珠家老爹去年咳得厉害,苗人的土方子治不好,是拎着条腊肉去女学求医才止了咳,见大丫上门,立即欢欢喜喜地把她请进屋。

    大丫把燕门女学有意招新生、招去了能学识字还有机会学百工技艺这话跟珠家人一说,珠家老爹便大喜过望,连连追问何时能把家里的女娃娃送去学艺。

    从苗人珠家出来,大丫又去了斜对门的庆家。

    庆家也是苗人,听了大丫带来的消息是又喜又忧,他们家年岁长些的两个女儿都嫁出去了,剩下一个小女儿才八岁多点,生怕女学嫌小了不肯收。

    大丫便笑:“这个倒不用操心的,庆大伯,小红山长说了,只要是自个儿愿意去学的,能坐得住的,年纪再小些咱们女学也收。”

    庆家人这才欢喜起来,连连感谢大丫自个儿学了本事还不忘记捎带上邻里乡亲。

    把岩脚村有女儿的人家跑了一遍,眼见天色渐渐暗了,大丫又去了一趟村西头的王寡妇家。

    这王寡妇说来与大丫家也是沾亲带故的,跟大丫的亲娘王氏是隔了房的表姊妹,只是她命比嫁到林家的王氏还命苦些,才二十出头时男人就死了,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只守着个瞎眼的婆婆苦熬。

    大丫找上门来时,王寡妇正披头散发站在自家院门口骂街;她虽是个妇道人家,那骂起来的话却着实难听,爱看热闹的乡下人都嫌她骂得污了耳朵,不往她家这边来。

    大丫走到近前,扬声喊:“幺姨妈!”

    王寡妇半截脏话噎到嗓子里,慌乱地整理了下头发,尴尬地道:“哟,大丫回来了啊,几时回来的?”

    “早上。”大丫打小就见惯了王寡妇为了不受欺负扯下脸皮撒泼骂街,并不觉得她哪里不堪,笑道,“我来与你说个事,我们那女学要扩招了,幺姨妈你想不想去学点本事?”

    王寡妇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岔了:“啥?”

    “我说,我们女学要扩招学子了,但凡女子都能去报名试试,学门手艺傍身,幺姨妈,你要去不?”大丫耐心地重复道。

    王寡妇呆了呆,忽然局促起来,别别扭扭地打哈哈道:“你这丫头,咋地捉弄起我来了,我一个寡妇……还能去当学、学徒的?谁会收啊!”

    “不是学徒,是学子,女学生。”大丫认真地道,“我们小红山长说了,愿意入学的女子,是不论出身来历、不论年岁的,有心想学,咱们女学就收。”

    王寡妇呼吸沉重起来,乱发下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大丫。

    大丫晓得她在顾忌什么,笑着道:“我们女学又不是教人去科举做官的,没有那么多规矩门槛,只是教人学些粗浅知识、有门手艺傍身罢了,但凡愿意学、能学得会,又有什么收不收的?”

    话说到这时,王寡妇那瞎眼的婆婆听见了动静,颤巍巍地从屋子里摸了出来,站在门槛那听她们说话。

    大丫隔着王寡妇瘦削的肩膀看了眼瞎眼婆婆,语气更软和了些:“咱们女学离岩脚村近,你要是去入学,每日也能回得来照顾周家奶奶。要是幺姨妈你也能学医,说不得就自己会配方子来治周奶奶的眼睛,谁又说得准呢?”

    王寡妇没吭声,回头看了眼相依为命的瞎眼婆婆,又转过头来愣愣地盯着大丫,虽然没有说话,但那渴望祈求的心已是摆在脸上了。

    她们娘儿俩就靠两亩菜地维生,日子过得像是苦水里泡过的;年仅三十许的王寡妇舍下脸皮当个泼妇,也不过是为了让村里的野小子不敢去糟蹋她家那两亩地。

    但凡能看见丁点儿过得好些的希望,王寡妇都愿意拼死去抓住,死死攥在手心里。

    大丫心中喟叹,她隐约能猜到王寡妇为什么不敢应声,只是害怕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什么都没有的人,比起得到希望又失去,更情愿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得到——大丫自己就体会过什么叫绝望,这种胆战心惊的患得患失,她也懂。

    想到此,她神色越发温和,轻声细语地道:“幺姨妈,你先好好想想,想明白了给我个信儿。要是不方便来我家,那等过了三月三,你去学城那找我,我随时都等着你来。”

    “好,好,我好好想想,我好好想想。”王寡妇两只手死死拽着满是补丁的衣衫角,用力点头。

    大丫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转头回了家。

    次日,一大早就有村人陆续上林家登门,来与大丫询问他们家的去女学入学的细节。

    燕门女学不收束脩,但也不是无条件收各家送去的闺女,是有章程的;头一个规矩,就是从女学学成了手艺的学子,要为女学做满五年工,才得回家。

    这要求听上去很有些不近人情……但也是无奈之举;这年头的女孩儿长到能生孩子的年纪就少有不紧着相看亲家的,燕红可不愿意辛苦教出来的学生转头就被家人软硬皆施拉回家去嫁人。

    而这一个条件,显然是让许多人家犹豫的关键点:他们家的女孩儿眼看都十来岁了,学成本事又要做满五年工,岂不是耽搁了出门子?

    但凡有这类疑问的,大丫都按照慧娘子教的话术、顺着人家的心意耐心劝解。

    “珠老爹,你莫操这个心,从来只有男子孤寡终身,没听过女子想嫁嫁不出去的。格山珠才与我一般大,往后在女学做满了五年工,也至多二十多岁。那时她人又还年轻,又有本事,条件相衬的人家只会念叨着女大三抱金砖来求娶,有那挑剔她年纪大的,不过是没资格来求娶的人说酸话罢了。”

    原本与老妻商议后忧心忡忡、犹豫不决的珠老爹听了这话,立即露出了笑模样,连连道:“确实如此,倒是老汉我想得差了。”

    古来女子皆早嫁,到及笄的年龄便要张罗着说亲;可换成是男子,早早婚配的却不多。

    或者说……古往今来,男子能顺利婚配、养儿育女的,都属于幸运的那一部分;放眼望去,终生难以婚配、孤寡终老的男人,哪哪都是。

    延续香火只是美好愿景,却不是主流,断子绝孙才是主流。

    要不怎么说民间寡妇门前是非最多呢?皆因这种没了男人、又不能藏进深宅大院里度日的女子,是那些终生难以娶到妻子的男人唯一能大胆骚扰到的目标了。

    先后送走几波如珠老爹这样担心女儿会耽误了婚事的村人,再来的村人便让大丫有些笑不出来了。

    此刻,坐在大丫面前的隔房大伯两口子,就在反复问她能不能说说情,他们家的女儿不去读,把名额让给他家的小子去学手艺。

    大丫简直都要气笑了……慧娘子与她们分析过的回乡后会遇到的情形,还真是一样不落会发生在她们身上。

    “我只是一个学生,我哪来的资格去说人情?”大丫气极反笑,反问道,“若咱们那女学有人情的去说说情就能收小子入学,还轮得到我来说情、轮得到咱们岩脚村的人去沾这人情的光?!李家村的人哪个不比外村人跟燕家亲近、跟小山山长亲近,李家村那些半大小子怎么不去读,轮的到外村人?!”

    林家隔房大伯两口子听她越说越大声,变了脸色。

    大丫她娘王氏见状一慌,忙插嘴呵斥道:“大丫,注意着些,与长辈说话怎能这样不客气?”

    大丫翻了个白眼,王氏嫁到林家来,处处讨好处处维护、连隔房的大伯都去讨好,讨好出个什么结果来?

    以前小弟没出生时大丫已经记得事,她可没忘记那时大伯娘是怎么嘲笑王氏生不出儿子的。

    大丫并不想与糊涂蛋王氏说什么道理,更不愿意像她娘这样谁都不敢得罪,冷脸道:“大伯和大伯娘想让堂弟去读女学,这么大的人情我说不起,也莫要到我这里来说。你们认得谁有这么大的情面,只管找别人去。”

    林家大伯脸色一沉,素来在林家说一不二的大伯娘更是勃然大怒,瞬时忘了眼前这小丫头已经是女学出了名的医女娘子,抬手就往大丫脸上招呼过来:“作死的丫头,跟谁甩脸子呢?!”

    把双粗粝的大手还没甩到大丫脸上,体格有大丫两个那么壮的林家大伯娘就被旁边站着的小童世霖一脚踹到了堂屋门槛后面去。

    大丫她娘惊得下巴落地,坐在旁边抽旱烟的大丫她爹也把烟感落到了地上。

    屋内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小童世霖又一抓抓起林家大伯的衣领子,把这百五十斤重的汉子一下扔到了院子里去。

    大伯娘捂着肚子爬起来想撒泼乱骂,见到自家男人轻飘飘就被丢出堂屋,脸色变了变,终究没敢骂出声来。

    把这捣乱的两口子赶出堂屋,小童世霖又安安静静坐到大丫身后的小板凳上,两只手搭着膝盖,看着乖巧无比。

    大丫不为所动,冷脸朝又惊又怕站在门槛后头的大伯娘说了句“不送”,又转头对娘亲王氏道:“再有那拎不清要说什么人情的,娘你且帮我拦一拦,莫带到我眼前来了,平白伤了和气。”

    王氏呆愣愣地看着她生出来的大丫头。

    明明大丫与离家时外表并无甚变化、脸上还更粗糙了些,可她如今这副决绝冷酷的模样,一时间竟让王氏不敢认这个闺女了。

    另一边,骡子上多驮了头橘猫的芝娘子,到此时才赶回修文县。

    修文县在北山镇西南方向出去一百多里路的官道旁,离贵阳府近,县上也很有几户大富人家。

    自然,相比富户,还是升斗小民更多些,从南门进了县城,举目望去皆是石头木板搭建的青瓦民宅,家家户户墙连着墙,门挨着门。

    芝娘子牵着骡子,肩膀上蹲着猫,缓步走过熟悉的老街,少年时在街上玩耍的记忆一点点在脑海中复苏,让她忍不住露出眷念之色。

    虽然口口声声说着不会回到修文……但显然,她其实还是惦念着故乡的,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她都并没有忘记过。

    她少年时就进了梁家,后头从梁家出来有匆匆被大弟弟赶走,街上人已经不认得她了,她也看不到几张熟悉面孔。

    不过,修文县人不认得她,却认得她身上那套圆领过膝的青袍。

    芝娘子行了一路,就有半数路人恭恭敬敬朝她行礼口称医女娘子,闹得芝娘子面红耳赤,连忙找个了车马店暂时安顿下来。

    燕红让她带着傍身的钱其实足够住县上最好的客栈,但芝娘子舍不得房钱,反正车马店环境再差,也比她西行义诊时幕天席地强。

    与车马店掌柜要了个后院的小客房,打来凉水洗脸,心里正琢磨着把女学扩招消息放出去的章程,芝娘子便听到前院传来咿咿呀呀的吟唱声。

    推开窗格往外一看,才发现这车马店的前院住了个戏班子,这会子正有一群半大小子在院子里练功、吊嗓。

    她年少时,县里逢年过节来了戏班,芝娘子也是会跟着去听戏的,只是进了梁家就没这自由了;现下时隔多年再见到来县里唱戏的戏班,芝娘子虽已没了当初追着听戏的心境,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津津有味看了会儿,芝娘子一时兴起,转头朝屋内道:“猫三大兄,你说你以前常去府城听人说书,那你去听过府城里唱的戏没有?”

    “听倒是去听过,只是无甚意思。”猫妖大大咧咧地趴在床上,懒洋洋地道,“铜锣声又吵,唱得又拖沓,不如听说书人讲故事爽快。”

    芝娘子听得失笑,她倒是忘了猫儿怕吵这一茬。

    洗了脸、换了下了满是汗渍的里衣,腹中空空的芝娘子抱上猫,去前堂买些吃食。

    才刚从月亮门进了前院,芝娘子便望见一辆马车横冲直闯驶进院内,停在戏班子租住的那两间通铺前。

    芝娘子好奇地抬眼打量,却见驾车人骂骂咧咧地跳到地上,从车里拖了个半死不活的半大孩子出来,丢到急匆匆围过来的班主面前。

    芝娘子脚步一顿。

    她虽只是半路出家的毛脚大夫,好歹也义诊过不少病患,眼力还是有的。

    给拖出马车那半大孩子,胳臂的位置明显不对,不是脱臼就是肩膀骨折了。

    只是……驾车人和那戏班的班主,却都不关心地上那小少年伤势,一个忙着破口大骂,一个只顾着满头大汗地点头哈腰赔礼道歉。

    芝娘子微微皱眉,她现今孤身一个在外,没有耿小旗亦没有北山卫军士助力,猫三大兄又是只来保她安全的,实在不好多管闲事……犹豫了下,还是收回了视线,只埋头朝前堂走。

    快要走出穿过前院的这条小路时,那驾车人猛然提高的骂声传到了芝娘子耳中。

    “少扯闲篇!要么让九岁红去给我家大爷端茶赔礼,要么你们这破烂班子趁早收拾东西滚蛋,没第三条道!”

    一脚踏进了前堂门廊的芝娘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安逸地趴在她怀里的猫妖抬头看了看芝娘子青下来的面色,又扭过脖子看了眼戏班方向,奇怪地道:“芝娘子,你听懂那几个人在吵什么了?九岁红又是什么?”

    “是……登台唱戏的角儿的艺名。”芝娘子低声道。

    “哦,是与说书人一样讲故事的人啊。”猫妖点头道。

    芝娘子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匆匆与伙计买了份饭食,又抱着猫回了后院。

    略垫了垫肚子,前院那戏班从伙计那里打听到车马店里住了个燕门女学的医女娘子,便抬着受伤少年求上门来。

    芝娘子听到敲门声,起来开了门,先前在前院看到的那个被骂得不敢抬头的班主便不住拱手乞求:“娘子可是燕门女学医女?还请救一救人。”

    芝娘子只是不太敢多管闲事,并不是铁石心肠,忙让班主将那小少年抬进她房中。

    这小少年一边高、一边低的肩膀确实是脱臼了,但接骨这种手艺活,戏班里的武生都能做,不用求到她头上;到抬进来时,那脱臼的肩膀已是接回去了。

    但……这少年仍然昏迷不醒,呼吸微弱,体温略高于常人,离得近了还能嗅到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芝娘子微微皱眉,伸手脱下少年外衣。

    果然,完好无损的外衣下,这少年的中衣早已经破破烂烂、血迹都成了深黑色,显见得是结结实实挨过鞭子。

    芝娘子心中不忍,抬眼去看班主。

    班主额头上有冷汗,嘴唇哆嗦了下,硬挤出个讨饶般的苦笑:“这小子明明该有一番富贵,偏偏气性太大,得罪了贵人,这才吃了苦头……还求娘子救他一救。”

    芝娘子摇摇头,没有追问什么,只把药箱打开,细细为这少年处理身上鞭伤。

    大半个时辰后,戏班抬着少年千恩万谢地离去,趴在窗台上看了半天的猫妖才开口问道:“那人说得好生奇怪,既然那人族小子该有一番富贵,如何又被打得这般凄惨?”

    芝娘子只苦笑着摇头,实在无法与这不通人事的猫妖解释。

    收拾好药箱,看了眼外面天色还早,芝娘子便准备动身,去她还记得的邻居亲朋家说扩招事。

    她披好了外衫,伸手去抱猫时,猫妖却不让她抱,而是自个儿跳到地上:“你力气不大,抱来抱去的也累,我自己走就是。”

    芝娘子迟疑道:“这……”

    “你是怕我被人踩着?这个容易。”猫妖骄傲地挺了下毛绒绒的胸口,眼睛一闭一睁,原地变成了个清清秀秀的小童,得意地叉腰道,“如何,我这手变化之法,与那些积年的老妖相比也不差吧?”

    未修成道体的小妖,能靠自身做法短暂化作人身确实是需要几分本事的;奈何……芝娘子压根不是修行中人,不懂这些精妙处,呆呆地盯着猫三大兄化的小童发了会儿愣,才反应过来对方似乎是要她夸奖几句,连忙干巴巴地奉承道:“不差、自然不差,大兄真是厉害,竟然能变得跟真人一般。”

    猫妖:“……”

    猫妖有些泄气,意兴阑珊地挥手道:“得了,你要去哪,咱们赶紧去。”

    第214章

    世人多认熟而不信生, 尤其是招女子去外地这种事,若由陌生人来宣扬,便是再能舌灿莲花, 也必然被当成掠卖人口的人牙子。

    芝娘子相比年少时容颜改变了不少,又离家太久,不甚熟悉的街坊邻居许多都不记得她了, 但年少时的闺中密友, 和在家时来往较多的亲朋, 自然还能记得她这一号人。

    当芝娘子领着猫妖所化小童找到一家布庄时,在店门前台阶下站了会儿,正忙着打理布匹的老板娘便一脸不敢置信地走了出来:“你……你莫不是,芝娘?”

    “诶,是我。”芝娘子望着眼前体型发福走样、只眉眼间还能看出少时痕迹的胖壮女子, 眼睛忍不住红了,“冬儿妹子,有许多年不见了。”

    “哎耶!芝娘啊!”赵东儿颤巍巍跑下台阶来, 拉着芝娘子的手又哭又笑。

    赵家布庄这一代未得男丁, 当年芝娘子被一抬小轿抬去梁家做良妾时,赵东儿也在同年经由父母安排招了个上门夫婿。

    时隔十多年, 这对当初的闺中密友物是人非,芝娘子因多年磋磨早早现了老态, 招婿的赵东儿也在生下一双儿女后发了福, 从窈窕女郎变成了满面横肉的黄脸婆。

    这对当年的小姐妹狠狠地叙了一番旧, 知晓芝娘子如今是那名声颇大的燕门女学医女,赵东儿亦为她欢喜不已。

    芝娘子提到女学扩招, 赵东儿立即将自家十岁大的小丫头喊了出来。

    “我家布庄这一代总算有了男丁, 我这闺女不用如我一般一辈子死在这店里了。芝娘你尽快将她带去, 学得成就学,学不成,打发她回来就是。”

    芝娘子笑着与赵东儿约定了出发的日子,辞别了这少时的闺中密友,又领着猫妖所化小童去找拜访其他亲朋。

    路过自家时,芝娘子犹豫了会儿,没去敲那扇年少时极其熟悉的大门。

    在女学里跟着慧娘子上了这般多课,芝娘子已慢慢晓得,如何相比起见了她就欢欢喜喜嘘寒问暖的亲朋故旧,她自家的亲人更容不得她——皆因家人在她身上占了太多好处,欠了她太多债。

    赶她走的大弟弟也好,当日她归家时躲着没来见她的小弟也好,都不想见她这个“债主”,都只想让她远远的走了,眼不见为净。

    升米恩斗米仇这句老话,亲人间亦是合用的。

    她心头百感交集,脚下略略加快了些,走出这条熟悉得让她心里隐痛的老街,才感觉好受了些。

    如是上门拜访了一圈旧日亲朋,到返回车马店休息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进了车马店大门,芝娘子便远远看见有辆马车在戏班住的前院里停下,一个少年正搀着另一个少年从车中下来。

    被搀着的那少年看去约莫有十三、四岁年纪,披着件颇为华丽、却不大合身的锦缎袍子,身段高挑纤瘦,相貌亦周正,只在灯笼下惊鸿一瞥便让人过目难忘。

    只是……他脸色过于苍白了些,人也虚弱无力,要搀扶着才能小步挪动。

    芝娘子远远看着那少年被戏班班主接进通铺内,又收回视线,快步走进后院。

    猫妖见她反应古怪,好奇地道:“你认识那个穿彩衣的小子吗?”

    “不认得。”芝娘子掏出钥匙,打开客房的门。

    “既不认得,怎么你看到那个穿彩衣的小子脸就板起来了?”猫妖从芝娘子腋下钻进房内,从人身化为原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芝娘子掏火折子的动作一顿,随口道:“倒不是为着那个戏子,只是……想到了些事。”

    点了油灯,关了门窗,芝娘子坐到床上,凝重地盯着暗处发呆。

    已经跳到桌上去趴着的猫妖微微侧头,不太懂这个人族娘子在打什么哑谜。

    芝娘子并没有解释太多,她心里有种强烈的热切想法,很想快快的回到女学,好好与小红山长说说话。

    想了会儿,她心底暗自嘲笑自己竟是越活越回去了,几天都等不得,索性放空大脑,脱了外衫洗脚睡觉。

    两日后,芝娘子用小红山长给她的路费钱租了辆篷车,带着亲朋故旧托付给她的六个女童启程返回。

    马车出了修文县城门,沿着官道往北山镇方向走了小半个早上,一路坐在车窗边盯着外面的芝娘子便见后面有两辆架双马的大马车追了上来。

    芝娘子叹了口气,扭脸朝猫妖道:“大兄,要劳烦你了。”

    “小事罢了。”保持着小童外貌的猫妖一抬下巴,探身出篷子,伸手去拍前面车夫,“前面靠边停下。”

    车夫竟然也没问缘由,爽快应声。

    篷车一停下来,猫妖便跳下车,一把将装做没事人一样的车夫从车驾上揪下来砸到地上,把这人摔了个七荤八素、鼻子开花。

    篷车里挤成一团打瞌睡的女童们被惨叫声惊醒,一个个茫然四顾;芝娘子冲她们安抚地笑了笑,拿糖出来给她们吃。

    两辆架双马的大马车从后面追上来,并未看见被篷车挡着的同伙已被拿下,一左一右包夹着篷车停下,车里冲出四、五条凶神恶煞大汉,狞笑着扑向装了一车女人小孩的篷车……

    半刻钟后,两辆砸成破烂的马车被掀进了路边山沟里,追来绑人的大汉个个遍体鳞伤,被剥了衣裳、赤条条绑在路边。

    四匹驽马中两匹套上了篷车,一匹并芝娘子骑来的骡子拴在篷车后头,最后一匹由一只威武神气的橘白大猫骑着,与篷车并行。

    驾着篷车的那鼻青脸肿的车夫不时心惊胆战偷看一眼马背上的大猫,在寒风料峭的三月天里汗出如浆。

    篷车内,芝娘子正为六个女学预备役的学生上第一堂课,细细为她们分析缘何她们这一车人会被盯上、会有人追出来抢她们。

    赶了两天半的路回到李家村,芝娘子将六个女童领进女学里登记了姓名、安顿好了寝室,便来找燕红。

    “以亵玩童子为雅事的风气,传到修文县来了。”见到燕红,芝娘子便直言不讳地道,“以前我未进梁家时,戏班子到了县里倒也会传出当红的角儿陪客的说法,但毕竟是不见人的,也少在人多场合议论。这趟我回去,修文县的大户已不顾人言,公然要求戏班台柱作陪。”

    燕红听得眉头直皱。

    黔地虽落后封闭,中原“流行”的事物,早晚也是会传到黔地来的。

    亵玩童子古已有之,宋时全天下更是男娼盛行。到了大明,则是在宣宗(朱棣之孙)禁官妓后“流行”开来,士大夫皆将这恶习视为风流雅事。

    燕红在史书上读过这段历史,但因黔中困苦、此风不盛之故,并未放在心上。

    “此事,倒是需要好生计较一番。”沉吟了下,燕红拿定了主意,对芝娘子道,“你先去休息,晚些待燕师兄和慧姐腾出空来,我们再来商量此事。”

    芝娘子自无不可。

    到夜里,燕红将芝娘子请到了燕家来。

    芝娘子将她在修文县车马店所见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董慧只是脸上冷笑,燕赤霞恶心得如同吃了苍蝇一般,骂道:“宋时王(安石)、范(仲淹)、包(拯)、陆(游)大儒的精神现今这些读书人没有继承几分,宋儒的毛病倒是被这些酸儒学了个十成十。”

    但凡天下之恶,不管是哪一项恶,都是不可能彻底禁绝的;但只要人人皆知某事为恶,人人皆对这恶行深以为耻,那有人行恶时,总须得收敛一二、极力去避人耳目。

    可若是人人皆不以此恶为恶,这恶可就真正害人了。

    “宋时的男娼,受人威逼胁迫者有之,地痞流氓视之为捞偏门赚快钱之法者有之。”燕红皱眉道,“后者不去管它,前者,倒是不能轻忽了。”

    董慧用膝盖想都知道燕红此时起了什么念头,当即道:“此风气蔓延开来,确实于民风有害。过上几年,咱们女学的学子成才的多了,不妨转成男女同校,将那年小的男童也收来与女子同教。”

    燕红顿时“呃”了一声,下半截话卡在了喉咙里。

    董慧就是要先堵住她的话头,免得燕红脱口而出接收男童又被她否定,在芝娘子面前须不好看,笑眯眯地道:“这男子男童亦受世间不公压迫迫害的事实,倒不用拖到数年后去,今年咱们便收集整理一番宋时男娼盛行过往,教给学子们听,好教大家都知道,这吃人的规矩大行其道时,无论带把或不带把,只要没投身到那钟鸣鼎食、率兽食人的门庭,总是逃不过的。”

    燕红想了想,点头道:“善。”

    芝娘子暗暗咽了口唾沫。

    ……看来小红山长虽主意大,但总归还是慧娘子说了算的。

    几人商定了增设这堂课事宜,燕红要送芝娘子回山下学城,董慧催促她去洗澡洗头,把这活儿接了过来。

    两人一面并肩下山,一面说些家长里短闲话,走到一半时,董慧忽道:“芝娘,你从前不是多话的人,这趟回来,怎么想起要建议小红也办男学了?”

    芝娘子脑门上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董慧只做不觉,笑着道:“被卖进戏班的、卖给人家做书童做干儿子的、给大户人家做跑腿小厮的,身不由己的就成了他人玩物,处境确实不堪。若能像收孤女般把他们收来,如对女学学子这般好好对待,亦会对咱们燕门学派忠心耿耿……你是这样想的?”

    芝娘子尴尬地朝董慧一笑,她明明腹内有许多为自己辩白陈情的话,可对着慧娘子这双像是能把她看穿的漆黑双眼,她实在是说不出来。

    “不要紧张,我没有怪你什么。”董慧道,“其他的学子或年小,或常年困于山村,没甚见识,更难计长远,能为明年后年做打算已算得聪慧。而你不同,你生于市井,长于苦难,许多事……你自然比旁人更看得清。”

    芝娘子心头一颤,立即坚决地道:“娘子,我绝无二心,我只愿一生追随山长!”

    “我知道。”董慧柔声细语道,,“你又没有自作主张带几个身世甚是凄苦的男童回来迫使小红做决定,我如何会怪你呢。”

    芝娘子默默抬起袖子擦了下下巴上的冷汗,心头震颤无比。

    这种被人从头到脚看穿的颤栗感受,芝娘子活到这年岁真是头一回。

    董慧见她面色发白,微微一笑,道:“你确实是没有估量错,我与小红、燕道长,对燕门女学这些学子,期望甚大。你的想头也是没有错的,若要让天下都认咱们的规矩,不能只靠女子。 ”

    “我现在与你说这些,只是想与你说清,我此时反对的缘由有二。一是,成才的女子足够多、足够让黔人信服天下间的女子亦能顶天立地前,收男童的口子绝不能开,若开了哪怕一条缝儿,被兄弟抢走入学机会的女子,就数不过来了。”

    芝娘子呆了呆,汗颜道:“这……这确是我考虑不周。”

    董慧又一笑,道:“二来,小红毕竟有‘仙门入世弟子’之称,她开宗立派,若只是‘女子玩闹’,倒无妨……若连男子也收,召来忌惮针对,只是时间问题。”

    芝娘子又是一呆。

    “世人多轻视女子,不信女子能成大事,这于我等而言倒是便宜。”董慧笑道,“不过这天下间也没有那么多傻子,时间长了,我们这燕门学派势大了,这锥子终究是会刺破布袋的。倒不如好好利用这几年的关键时间,牢牢的把地基打实了,才是正经事。”

    芝娘子擦了把冷汗,双手作揖,恭恭敬敬弯下腰去:“全是我目光短浅,险些误了大事,多谢娘子教我。”

    董慧将她扶起,握着她的手柔声道:“芝娘蕙质兰心,胸有成算,这番误会皆因我等未曾与你坦诚真意之故,非谁人之错,可不要妄自菲薄。”

    芝娘子心头又是感激,又是感动,外面人夸赞她百句千句也不如董慧这句认同更能让她发自内心欢喜,含泪颤声道:“我本无知妇人,得进女学已是得天之幸,如今能得娘子这般看重,我真是……立马死了,也心满意足。”

    董慧咯咯一笑,拉着她的手道:“那可不成,我和小红还指望你多多教出和你一般胸怀天下的学子,你即便是死了,小红上九天求药都得把你救回来。”

    第215章

    成化十四年三月下旬起, 陆续有女子或经由家人、或自行找来李家村槐木学城,报名入读燕门女学;至四月, 各地前来的学子已达到二千人之众。

    若是以成年男子为招收目标的学派, 弟子人数达到这个体量必定引起天下侧目、惊动地方官府;但燕门女学招收的皆是女学子,传授的又是远不如读书“上品”的百工技艺,能引起的关注便极其有限了。

    燕门女学盛况传到贵阳府, 去年新上任的能臣知府王占廷听了也只当做一桩奇谈,并未过多在意。

    不过燕红也好,顺利入读的众学子也罢, 谁也没那余力去关心外界看法。

    槐木学城东校区,由二十余间大瓦房组成的第二女子宿舍。

    鸡鸣声响起, 住在第二女宿第十八号间的舍长王娘子便醒了过来。

    王娘子撑起来看了下窗外, 见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吓了一跳,连忙把与她睡在同一条大通铺上的同寝舍友尽皆摇醒,又急吼吼地催促众人赶紧洗漱。

    二宿的每座瓦房号间里都挤着住了二十多个学子, 学子们年龄大小不等,最年幼的才七、八岁, 最年长的三十上下;但凡最年长的, 便要被分派这舍长职务,兼管着同寝同学的起居。

    身为十八号间舍长的王娘子便须得负责叫同屋学子起床,每晚睡前还要点名,确认每个人都在寝室中过夜。

    把所有同学叫醒,催促着梳洗出门, 王娘子还要检查一遍门窗, 才能锁门出屋, 去大厨房用朝食。

    如今女学学子愈众, 住的地方又分做几处,女先生们已经做不来这么多人的三餐,小红山长便雇请了几名妇人专职做饭;待作为舍长的王娘子最后一批赶到大厨房时,窗口前好几支领餐的队伍都已经排出去老长了。

    用过朝食,王娘子与和她一样还未分班的同学一道,去东校区的大教室上课。

    女学开学至今过去两月有余,学子们莫管是来自何方、多大年岁,都已经习惯了这每日里早上学文字算数、下午学粗浅手工活计的日常;只是坐在与宿舍一般同是大瓦房、只是通铺换成了石墩座位的大教室里上课时,王娘子仍然觉得有些不适应。

    她不大适应的原因,是因为她确实年岁过大了,课堂上女先生们讲解的成语、算式,她总是学一半丢一半;启蒙学的一篇《千字文》、一篇《道德经》,她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死记硬背才能磕磕绊绊背下来。

    到得下午,转去东校区南侧的手工区上手工课,王娘子才精神起来,她干了多年农活,丈夫去世后又独立支撑家业,无论是针线、竹编、农事,还是小娘子们较为吃力的伐木课、木工课、烧砖烧瓦烧焦炭等等课程,她都得心应手,进度极快。

    没错儿……如今还在一点点扩建的槐木学城,建房的砖瓦、木方,都是学子们一面上课一面做出来的,节省了不少资金。

    众学子绝大多数来自贫苦之家,芝娘子从修文县带来的那六个商户子女童家境便算是众学子之最,谁也不觉得一面上学、一面做工有哪里不对——当人学徒可比这辛苦百倍,那带学徒的老师傅还会把学徒当成贼一样的防,完全不可能像女学的先生教授们这样尽心尽力生怕她们学艺不精。

    文化课只是勉强跟得上、但动手能力确实极为出色的王娘子,很快引起校方注意。

    这日上完木工课,王娘子正准备回宿舍,她那个当女先生的侄女便找了过来。

    “几个先生都说你手工课程门门不差,虽然文化课还差些,但也可以分班了,幺姨妈,你想好要去哪个班没有?”林大丫把王娘子拉到路边,便笑吟吟地将她可以进的二级班班级表拿给王娘子看。

    王娘子看了眼她能进的二级班,呼吸一时粗重起来。

    两千多个新学子中,到目前只有二百多个分班进了二级班,她本以为自己是要吊车尾的,没想到她也挤进了前列,激动地道:“我去哪个班都成,女先生们愿意带我就成。”

    “这怎么都能成呢,幺姨妈,分班是很重要的,要好好考虑好自己喜欢什么才行啊。”林大丫好笑地道,“慧娘子常跟我们说的,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去学自己最感兴趣的东西,才能最大程度把人的潜力发挥出来,学成了也才更能做出名堂。”

    王娘子一时为难起来。

    她本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妇,从前没出嫁时在家里当没月钱领的丫头,出嫁后死了丈夫,更是生生磋磨成了头老黄牛,也就入读女学这两个来月算是过了段不用操心明日饭食何来的轻省日子,她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感兴趣不感兴趣的?

    大丫倒也能理解她这当了多年寡妇的幺姨妈在选二级班上大约是拿不出什么主意,想了想,建议道:“这样罢,你手上有力气,脑子又灵活,重活、精细活你都做得来,新开的那个机械班还没几个学生,还是慧娘子亲带的班级,不如你去试试,能不能呆得住?”

    王娘子不懂什么叫机械,但慧娘子她是知道的——女学里说话最算话的,除了小红山长,就是长得像仙人一样的慧娘子了。

    她可不是不懂事的小丫头,深知与慧娘子那等人物攀上师徒交情于自己绝无坏处,当即一迭声应下。

    次日下午,分了二级班的王娘子就不用跟其它学子一样去东区南侧手工校区做杂活,转而去了东区北侧、用围墙隔离起来的二级班分校区。

    如大丫所说,围成一座小院的机械表里确实没有几个学生,王娘子来报道时,全班学生加上她和慧娘子也不到二十个。

    王娘子拘束地与大伙儿打了个招呼,便规规矩矩坐在座位上,听慧娘子上课。

    上半节课,慧娘子给王娘子在内的十七个学生,仔仔细细地讲解了一种以木头和铁制零件制作的一种叫做“燧发木仓”的物件构造,还发了分解图给大家看,让大家把各个部件的名称都记住、作用都记下。

    下半节课,慧娘子便发放了木工工具、粗粗加工过的木材、竹片和游标卡尺,让大伙儿活用在木工课上学到的技术,将这“燧发木仓”的模型制造出来。

    与寡居的婆婆相依为命数年的王娘子连自家的窗格子都是自己换的,家里的农具坏了也是自个儿修的,本来就有很强的动手能力,又正经上过木工课,仔细端详了下分解图纸上的木头配件——也就是燧发木仓的木仓托、手柄部分,便麻利地动手加工木头。

    等她第一个做好木仓托,献宝似的拿给慧娘子看,又被打发回来……慧娘子拿游标卡尺一量,便挑出了多处不合格,让她重新打磨。

    直到下课,连王娘子在内,全机械班的学生也没能做出让慧娘子满意的、看似最简单的木头配件来。

    向来对自己的动手能力颇有自信的王娘子,这才晓得慧娘子带的班不是好混的。

    她能靠寡妇之身撑起小家,性子本来就要强,当晚回宿舍睡觉时,王娘子连做梦都在琢磨那木头配件的尺寸为何总是不达标。

    如是反复与那握把似的木头配件死磕了三日,机械班的学子打磨出来的木仓托才勉强达到慧娘子的要求,把细节误差降低到比指甲片还薄的程度。

    接下来……机械班的学子又继续琢磨着用竹片做出金属部件的等比例模型。

    又是好几日的死磕后后,机械班的学子们都被领到教室后方那处与铁匠铺差不多的炉子旁,尝试着用做好的竹片零件模型做成模子,以浇铸法做出金属配件,再通过手工打磨提升金属配件的精密度……

    秋去冬来,到大雪封山之时,学子扩充到百余人的机械班,不仅成功以纯手工方式制造出两款以木头、铜、铁制造而成的长短燧发木仓,还在手工打造燧发木仓金属配件的技术条件上,又“顺带”制作出能计时的笨重机械座钟,能起吊重物的组装式活动滑轮,燕(珍)氏(妮)纺纱机……等等。

    在活用古老的百炼钢技术获得具备一定加工性能的原始镗刀后,机械班的学子们又按照慧娘子提供的图纸制造出了大明版本的水力筒式镗床……

    能照抄后世经验的外挂摆在那,机械班学子进度喜人,其它二级班的进度也不差。

    芝娘子的农艺班通过参考后世的土法化肥经验,利用获取途径较为容易的熟石膏原料与人畜粪便、草木灰、豆饼酵母等材料,研(复)究(刻)出碳铵肥料、硫酸铵肥料、磷酸二氢钾和自制复合肥,配合绿肥,成功将土豆亩产从三千斤上下提升到四千斤出头。

    林大丫的医术班经过数个月的不懈努力成功从霉变物质中培养出了青霉素,正在参(照)考(抄)后世经验寻找成本更低、更快捷的量产办法。

    材料班的学子在妖怪教授六尾居士的协助下,用颇为原始的高炉炼出了含碳量较低的钢水……

    成化十五年三月,三十一支义诊队伍时隔一年半再次从北山出发,举着燕门女学旗帜,前往黔地各乡村县镇;一面游动义诊,一面宣传燕门女学招新事宜。

    其中两只队伍,去处略略有些不同。

    一支去了黔滇交界处的盘县——后世发现精煤矿的所在;另一支,则去了韭菜坪北面的观世山附近——后世的赫章县菜园子菱铁矿所在地。

    成化十五年五月,三十一知义诊队伍尚在外行医济世,人在黔中北山的燕红便收到了鹰婆婆的徒孙自水城方向送回来的精煤矿定位图。

    六月下旬,去往韭菜坪的那支队伍亦找到了菱铁矿矿床。

    成化十六年正月,燕门女学派出两股队伍,一支前往盘县,一支去往韭菜坪,与拓荒种地、推广仙种红薯土豆,并建立燕门女学分校为由,与当地官府交涉,批下两块荒地。

    同年五月,因进献仙宝有功、自黔州道迁升至南京镇守太监的全公公,再次领着一支队伍,往黔中而来。

    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全公公才刚进贵阳府,人在李家村的燕红便从鹰婆婆的徒孙处得到了信儿。

    “他怎么又来了,今年是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吗?”

    谢过送信的禽类小妖,燕红便询问地看向董慧。

    “今年的大事么……全公公会关心的,大约是大太监汪直于边镇监军立了军功吧。”董慧想了想,笑道,“都被打发去边镇了还能被皇帝信任,以内宦之身获军功加身,全公公大约是眼热了。”

    燕红顿时有些头疼:“汪直一个太监,敢领兵出关攻打鞑靼是他自己本事,全公公连骑马走点山路都畏畏缩缩,他有什么好眼热人家的。”

    “说是这么说,既然咱们借了人家的名头招摇,别个找上门来,总不好让人空手而返。”董慧道,“全公公这面招牌,还是很得用的。”

    燕红抬手揉了揉额头。

    董慧这话不假,要不是燕门女学与升任南京镇守太监的全公公关系颇深、逢年过节都与南京那边往来送礼,以女学如今这偌大的家业,不招人觊觎是不可能的。

    虽然女学里真正重要的木仓火包、走锭精纺(纱)机、水力镗床、高炉炼钢等真正能影响天下格局的国之重器还秘而不宣,但仅仅只是女学这两年来大量开荒耕种,获利颇丰的土豆、红薯、油菜、大豆、玉米等仙种作物,便已经足够招惹是非了。

    虽然燕红深知独食难肥的道理,无论哪一样仙种种成,都大大方方往外散种;可这天下间多的是欲壑难填的贼子,哪个不想把这些前所未有的好东西给独吞了、垄断了,博一搏这倾国之财?

    “既如此,想个法子让全公公满意的走吧。”燕红想了想,道,“慧姐,你说我们有什么技术适合给他?”

    董慧听燕红这么说,就知道她这次不再愿意拿“仙门重宝”那种东西去糊弄全公公,以及全公公背后的大明朝廷了。

    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小红本来就是大明人,提起大太监汪直监军边镇受封,很难不想起明中期这一段鞑靼犯边“历史”。

    她的小红看不见边民受苦、听不见边民哭泣,但她的小红胸怀天下,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惦记。

    即使董慧见不得燕红对大明朝廷还有丁点儿的幻想,对这样的小红她也满心喜爱。

    董慧微微一笑,道:“宪宗皇帝重宦官亦重勋贵,扶持这二者与文臣分庭抗礼,一个汪直掌禁军之权已经足够让文臣忌惮,全公公想捞军功怕是没有什么机会了。倒不如给全公公一个对勋贵示好、对皇帝卖好邀功的机会,将百年后才会由徐光启引进的红衣大炮给明廷。如是,虽那般勋贵不见得有了利器就能歼灭鞑靼,至少犯边之事能大大减少。”

    红衣大炮,也就是前装滑膛炮。

    口径大、重量沉,非车载不能运,射程能到四公里往上,乃平原地区攻坚守城利器。

    但若是在黔地这种地无三尺平的山区……那就是个趴窝的玩意儿。

    至于正史上与红衣大炮同时引进大明的鸟铳(火绳木仓),哪怕女学这边已有成熟的燧发木仓技术、随时能量产,再加把劲儿的话后膛木仓也不是搞不出来,董慧也不愿意给。

    毕竟鸟铳可不像红衣大炮那么笨重显眼好防备,燕门学派这把锥子迟早是要刺破布袋的,届时两军对垒,董慧可不愿意自家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娘子军被木仓口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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