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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成化十三年, 五月。

    端午将近,黔地却仍旧春寒料峭,风凉如刀。

    连绵细雨中, 山道上行来一队戴斗笠、披蓑衣、骑健马的骑手, 个个风尘仆仆, 形容疲倦。

    马队中,一名面孔圆胖、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抬手擦了下被山风刮到脸上的雨水,冲前头领路的青衣小郎道:“顾小郎君,还有多久能到李家村?”

    青衣小郎转过脸来,那张年轻俊俏的面庞也与说话的中年男子一般白嫩, 正是顾大老爷的第四子,顾玉成。

    顾玉成这大半年来没少往李家村跑,与董慧求学解惑, 这才被他族叔顾县丞举荐来给这行人带路。

    被问及路程,顾四少爷连忙带笑道:“快到了, 全公公, 这条山路走到头就能看到李家村了。”

    全公公举目眺望前方,扫了眼前面那弯弯曲曲、依山而修的盘肠小路, 又扫了眼小路右侧那深深的山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说来全公公对黔地而言也不算得“外人”……他好歹当了几年的贵阳府镇守太监, 镇远、镇宁这些军事重镇他也是去巡视过的。

    但像北山这种黔中深处, 他确实没有来过,更别提走这种黔人习惯了的盘山小路。

    “本朝以前, 凡举兵事皆绕开黔地, 从川、滇借道, 果真是有缘由的啊。”

    全公公视线掠过一望无尽的群山, 心头略略有些发苦。

    若不是兹事体大, 他是真不愿意走这一趟的。

    “也罢,都到这一步了,岂有后退之理。”

    到想这一路来辛苦,全公公咬咬牙抛掉杂念,双腿夹紧了马腹,小心翼翼操控着健马紧紧贴着山路靠里一侧行路。

    从北山镇到李家村这条路,官府发动士绅义捐修缮了前半截能通行马车的官道;山区里这些小路,就得搁着慢慢修整——毕竟这些小路皆是前人依山凿成,无论修缮还是拓宽都颇费人力,没个三五年功夫难见成效。

    往走出数百米,领头的顾家小郎君顾玉成跳下来马来,朝后招手:“全公公,诸位上官,前面这截路骑不得马了,须得下了马小心步行。”

    全公公和他领来的这一众人等也知黔中山路厉害,并不怀疑,只一个个丧着脸下马。

    果然,前面这一小节弯道险峻异常,竟然是开凿在一片陡峭斜坡上,最窄处仅有三尺来宽(一米左右);莫说是骑马,便是牵着马小心步行也得防备着马蹄打滑、摔落到山谷里去。

    全公公是不敢在这种山路上牵马的,将坐骑交给了一名武官,自己侧过身来、背贴着山壁,一步一步朝前挪。

    与全公公一道来李家村的这些武官,有两个是贵阳府来的,倒不惧这种山路;另外三个从京城来的脸色就不大好看,通过这处弯道时人人都紧绷着一根弦。

    好容易走过这条险峻小路,大半人都出了身冷汗。

    常在西南各省行走的马帮从黔地过路时都要打起精神,北方人来了黔中,自然是少不得要吃些苦头。如是辛辛苦苦翻了几座山,一行人终于看到了李家村。

    李家村依山而建,大部分人家皆住在阶梯状分布在山体上的天然平台或人工垒起来的平台上,村中的道路亦不平坦,但总算是多次被人力拓宽过、许多地方都铺了石头做阶,比外面那些小路好走得多。

    顾四少爷领着一行人才刚走到村中,就有村里的孩童认出了他,跑去最顶上的燕家报了信。

    “四少爷领着些贵人来我家了?”

    燕红正与张氏、兰婶子、二妮几个坐在堂屋里包粽子,听村中顽童来报,拿几个枣子打发了小童,起身走到屋外相迎。

    在院门口等了会儿,燕红看见了冒雨前来的一行人。

    “四少爷……咦?全公公?”看清顾玉成身侧那个白脸公公,燕红脸上露出惊讶神色。

    看清等在小院外的燕红,全公公脸色也露出了震惊之色。

    上次贵阳府一别,至今还不到一年功夫,全公公这种在(太监)宫斗中胜利过的赢家当然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了燕红。

    也正是因为这位公公太擅长记人,他对这位燕小仙师的变化才会如此惊诧。

    她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不少,眉眼五官看上去虽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如果说当日在贵阳府因胡参议淫祀一案相识的燕红像是一块朴素坚固的顽石,此时的燕小仙师就像是经年矗立海边,任由风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动的磐石。

    原先那身青涩懵懂的乡野村女气质消失无踪,此刻大步往他走来的黑壮少女,其沉稳、内敛,竟与全公公在南京时见过的养老的文武高官有几分相似。

    “不曾想全公公竟亲自前来我老家这乡野之地,未曾远迎,是小女失礼了。”燕红走到近前,含笑拱手。

    全公公回过神来,连忙客气地回礼:“哪里,咱家冒昧前来打搅,小仙师莫要怪罪才好。”

    “贵客临门,可不敢怪罪。”燕红笑着摆手,又朝跟在全公公身后众人中她唯一认得的一个拱手见礼,“汤将军,别来无恙。”

    顺安卫参将汤成连忙抱拳,直道不敢。

    燕红将一行人请进院内,张氏、兰婶子得知来了贵客,已经快手快脚将堂屋内杂物清空,她们是成年妇人不好出面迎男客,又吩咐二妮、小宝出来端茶送水。

    燕红并没有自身是什么世外高人的自觉,一面让熟悉的顾四少爷将全公公带去堂屋,一面自然地来帮一众军官栓马。

    几个军官哪敢让她代劳,皆主动地将自己骑来的马栓到燕家的牛棚外面。

    脱了蓑衣斗笠、用小宝拿来的毛巾擦了下脸上手上的泥水,全公公便正色道:“燕小仙师,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无不可。”燕红爽快起身,请全公公去她住的西厢房外隔间。

    他两个前后脚进了西厢房,坐在堂屋里的几个军官便好奇地打量起燕家。

    黔地的雨下起来是不容易停的,重要淅淅沥沥地持续个几天;黔人也习惯了顶着这种毛毛雨生活,勤快的二妮和小宝就没拿这雨当回事,归置好客人们脱下来的蓑衣斗笠,便去抬草料喂马。

    一名穿蓝布公服、袖口处用护腕扎紧的精干武官,视线扫过燕家院子角落里堆着的两个石锁,又默默转向石锁旁边那个缠着草绳的练功木桩。

    全公公惊异于燕小仙师那仿佛经历过岁月沉淀的沉稳气度,这名武官惊诧的,却是燕红那副总在不经意间透露出煞气的气势,和那身一看就知道必是经历过千锤百炼的好筋骨。

    常人看燕红,只觉得她又黑又壮,不似女子;只有懂行的武人,才看得出她那黑壮身形有多难得。

    便是半年前才刚在顾大老爷府上见过燕红一回的汤参将,都有些不敢相信燕红的身量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了这么多。

    穿蓝布公服的武官走到堂屋房檐下,盯着燕家院子里那对石锁沉思了会儿,招手叫住燕小宝:“小郎君,敢问你家那对石锁是何人所用?”

    燕小宝顺着武官所指看了眼院子角落,回头道:“回军爷的话,那是家姐炼体用的。”

    武官正若有所思,童言无忌的燕小宝又补了一句:“家姐嫌那对石锁轻了,这半年来已经不用了,平日里炼体都是去村东头后山那边清理乱石,清出来的石头砸碎了堆在山坳里,家姐说以后可以拿去铺路。”

    武官:“……”

    待燕小宝走开去搬马料,这位从京城来的武官犹豫了下,走入雨中,穿过院子,走到那对石锁前。

    这种石锁并不少见,武人常用来打熬力气,从京城来的这位武官家里就备着一副。

    他半蹲下来握紧石锁,用力提起,又轻轻放下。

    重量上也和他所用的那副差不多。

    武官默默转头,看向西厢房方向。

    他刚到而立之年,正是身强体壮之时,用这种规格的石打熬力气正好合用。

    但那燕小仙师……看着也就二八年华(十六岁)上下,个头也不算高,身量还未长成。

    这么大年纪的民间女子,说是仙门之后倒也罢了——竟还炼体?还练得比一般武夫更甚??

    武官默默走回堂屋,在汤参将旁边坐下,略略一抱拳:“汤参将请了,你与那小仙师可是相熟?”

    汤参将忙恭敬道:“不敢说相熟,末将只与燕小仙师见过两回。若是熟悉,还是顾四少爷熟悉些。”

    坐在不远处休息的顾玉成听到提起他名字,连忙机灵地过来回话:“汤将军,孟百户,可是有话要问小子?”

    穿蓝布公服的这名武官,便是孟百户。

    只是他这百户,却很不同寻常……连汤参将都要恭恭敬敬,顾玉成更不敢拿大。

    孟百户抬眼看了下顾玉成,客气地道:“确实要向四少爷请教一二,不知四少爷可知燕小仙师是如何斩妖除魔?”

    顾玉成眼睛一亮,这问题挠到了他的痒处,立即眉飞色舞地说起燕红亲口跟他讲过的降妖除魔故事……

    当初独秀山淫祀一案时,燕红曾为了打消顾少爷的“求仙问道”心思,把经历过的任务改头换面讲给他听,着实把顾四少爷吓得不轻。

    但在放弃了求仙一途后,顾四少爷又迷上了这些神异故事,来李家村找董慧求学时有机会便央求燕红给他开开眼界;燕红并不讨厌这个没什么架子的富家少爷,便也没拒绝。

    而燕红所经历的任务,哪怕是改头换面、去了许多涉及芯片系统的细节,说来也着实精彩万分,远比那些书生女鬼的缠绵故事吸引人。

    罐子里的山中鬼,山中清修的千年古树,掌管杀人公馆的凶悍恶妇,办吃人宴席的猛虎妖王……一件件、一桩桩,直听得在场五名武官惊呼连连,大开眼界。

    “这世上——竟还有这般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奇事!”听到最后,在场武官中身份最尊的孟百户不禁感叹。

    顾玉成见自己转述的除魔故事连京城里来的锦衣卫百户都能震住,深感与有荣焉,眉开眼笑道:“小仙师是有大本事的人,做不了假的,不光她本事惊人,她那两位师兄师姐亦是惊世能人,稍后孟百户见到了便知。”

    第202章

    顾玉成话音刚落下, 在场五名武官便都听到了极其沉重的脚步声。

    练武之人耳聪目明,哪怕是听命于全公公、常年在顺安卫和贵阳府间两头跑的汤参将一身功夫也没落下过。

    这动静像是个有五、六百斤的巨汉行走于地面,唬得他们几个吓了一跳, 还以为是有山猪闯进村落,忙不迭抽出兵刃, 从堂屋冲到院内。

    顾玉成“诶?”了一声, 没明白这班上官怎就变了脸, 忙不迭跟出门来,却见先冲出屋的几人都站在院中,呆呆望着同一方向。

    顾玉成顺着他几个注目方向望去, 也惊得“哎唷”出声。

    却见个衣着简朴、体格却极其高大魁梧的壮汉肩膀上扛着头好几百斤重的野猪,正从燕家院子侧后方的小路走过来。

    另一面肩头上,还蹲着只神气十足的金被银床——橘背白肚皮的大猫。

    “来客人了?”燕赤霞抬眼望见院子里呆呆站着的众人, 友好地挥了挥手, “四少爷, 有几日不见了。”

    “燕、燕道长。”顾玉成咽了口唾沫, 惊异地道,“你这是……打猎去了?娘诶, 好大头野猪啊,这得多少斤肉?”

    燕赤霞肩头上那头野猪猛然抬起头来,一双圆鼓鼓的铜铃眼恨恨地瞪向顾玉成。

    顾玉成万万没想到这野猪居然还是活的, 妈呀一声退出去老远:“燕道长!猪是活的、活的!”

    “自然是活的, 四少爷莫要乱说,这不是猎物。”燕赤霞好笑地抬手摸了摸野猪脑袋, 进了院子便远远绕开众人, 大步往屋后库房方向走, “燕某尚有些事要忙, 诸位且先自便。”

    一众武官目送燕赤霞扛着野猪健步如飞走没了影儿,又齐齐扭头,看向顾玉成。

    “那位……就是小仙师的师兄,也姓燕,唤做燕赤霞,是位有神通的道长。”顾玉成擦了把汗,这功夫他也反应过来自己先前说错话了,尴尬地道,“燕道长宅心仁厚,想来是在山中救了头野猪,带回来治伤的。”

    众武官:“……”

    ……出家人救狗救猫救兔救狐狸还听说过,救野猪是真破天荒头一回。

    几人又回到堂屋中,还没坐下,便见燕家小儿子燕小宝从屋后跑过来,客气地朝客人们了笑了笑,进屋拿了卷纱棉布,又进后院提了桶水,急匆匆往屋后去。

    过不多时,燕小宝又拎着空桶从屋后出来,重新打了桶水。

    孟百户实在好奇,扬声问道:“小郎君,你等可是在救治那野猪?”

    “诶!”燕小宝回头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是呢军爷,猪伯伯跟豹子打架伤着了后腿。”

    “……猪伯伯?”孟百户差点以为自己没听清楚燕小宝那一口土音厚重的西南官话。

    燕小宝却没时间跟他解释,急匆匆的往屋后去了。

    几个武官面面相觑,又齐齐望向顾玉成。

    顾玉成确实来了燕家很多次,但也没见过那头野猪,被一帮武官盯得满头大汗;灵光一闪想到燕赤霞另一边肩膀上那头神气的金被银床,连忙道:“既然小宝叫那野猪伯伯,估计也是有灵性的,就跟那只看家护院的猫一样。”

    “看家护院?猫?”孟百户满脑门的问号。

    “正是。小仙师家养的那只金被银床是极有灵性的,不拘什么时辰,只要是有外人往山后那女学堂去了,这猫就会去赶人,凶得很。”顾玉成又来劲儿了,“我是没有亲眼见过,但我听说,隔壁村的闲汉往女学那边偷溜的,被那猫挠伤了好几个。”

    孟百户想到方才看见那汉子肩头上站的猫,脑袋上的问号更大了。

    那只金被银床确实神气,见到外人也不怕、不跑,但看着也就十来斤重,还能把成年男子赶走?

    思来想去,孟百户想那毕竟是燕小仙师家里养的猫,左近乡民不敢冒犯,这才让那小小猫儿抖了威风。

    他心里这般想时,却见跟着那汉子去了屋后的橘白大猫不知何时来了堂屋里,正蹲坐在窗台上,神气十足地朝他们这几个外来人打量。

    孟百户视线跟那橘白大猫碰上,便见这猫也像是看准了他,一双金黑竖瞳目光炯炯往他看来。

    那眼神儿还跟活人似的,像是在挑剔审视他一般。

    孟百户不由觉得有趣,对背着窗台的顾玉成道:“四少爷倒没说错,这小仙师养的猫果然胆大,寻常猫儿见了生人远远跑得没了影儿,它倒是真个不怕。”

    他这话说来,那猫竟然也像是听得懂在夸它一般,得意地甩了甩尾巴、抬了下脑袋,又从窗台跳了出去。

    顾玉成回头只望见个猫屁股,脸上只讪笑,心中暗呼庆幸……他知道这猫与慧娘子亲近,要是说了它的坏话被它听见,说不得会被慧娘子怪罪。

    众人闲坐一阵,燕小仙师便与全公公先后脚从西厢房出来,显然是说完话了。

    “我家住得偏僻,来回一趟不易,公公且先在我家安住两天,等我与师兄慧姐商量个章程,便回复与公公听。”燕红随手带上门,便请全公公往正房方向走。

    “如此,咱家就叨扰了。”全公公也没推辞,笑着应声。

    进得堂屋来,全公公便冲几个武官……主要是对京城来的孟百户一行三人说了要在李家村逗留两日的话,孟百户回头与同行伙伴低语了两句,也应承下来。

    燕家的正房因老两口与燕老大两口子斗气之故,还一直空着无人住,正好用来安顿客人;连日赶路的全公公也着实疲惫不堪,二妮将屋子收拾出来,他便告罪一声,先行进屋睡下。

    安顿好全公公,燕赤霞那边也忙完了,又扛着那头野猪从屋后绕出来。

    “燕师兄,猪道友又负伤了?”

    正在堂屋里与汤参将等人说话的燕红见燕赤霞从门前过,抬手招呼。

    “可不,我先送它回去。”燕赤霞笑着点头,趴在他肩膀上的野猪也灵性地朝燕红张了张大嘴。

    顾玉成、汤参将、孟百户等人呆呆地目送燕赤霞扛着野猪出了院子,飞也似的往山上去。

    “小仙师,那猪是个什么来头?”顾玉成好奇地道。

    “是咱们北山本地的猪妖,几个月前来我家后山地里啃秧苗,算是不打不相识。”

    燕红知道京城里来的锦衣卫百户是为的什么才坐在她家里,并不掩饰自身神异,爽快地道:“这位道友还未炼化喉骨,不能人言,不过灵智已开,现下同我家有些往来,会帮我家看着些地。”

    众人:“……(° △°(° △° (° △° )”

    燕红笑道:“我修行时日不长,认得本地精怪能人不多,与这位猪道友也是因缘巧合才相识。我燕师兄交游广阔,孟百户所托之事,待我燕师兄回来了可问问他,他或许有办法。”

    “如此……大善。”孟百户强行镇定着道,“在下在此多谢小仙师了。”

    燕红微微一笑,转而朝顾玉成问起顾飚顾武兄弟。

    顾飚顾武是顾大老爷的家丁亲兵,也是顾大老爷收的义子,以往每回顾四少爷来李家村都有他两个跟着,来与燕红讨教拳脚功夫,这回因全公公身系重任,四少爷才没带上他俩;燕红与他们兄弟有半师之谊,自然要关心些。

    闲话了小半刻钟,燕赤霞就从山里回来了。

    他扛着几百斤重的猪妖跑了这么一截山路,进门时身上还清清爽爽,半点汗迹也无,看得一众武官心中暗暗称奇。

    “京师有金睛长尾怪兽作害?”

    听这位从京城来的锦衣卫孟百户道明来意,燕赤霞意外地望向燕红。

    “正是,孟百户方才与我说,这怪兽所到之处,人皆昏迷,惊动了宫中圣人。”燕红点头道,“还有一桩事,有个叫李子龙的妖人以符木结交宫中内侍,于宫中行巫蛊事。”

    燕赤霞的神色顿时就有些微妙。

    燕红都津津有味地看了好几遍后世所记载的本朝史书,燕赤霞当然也看过了。

    没记错的话……成化十三年间,京城里确实闹出过怪兽作害、妖人作巫蛊这两件事。

    而这两件事直接引发的后续是宪宗皇帝更加信任大太监汪直,任由汪直提督的西厂于京中兴起大狱,残人无数。

    也是因为西厂如此得势便猖狂、恶了大明官场,没几个月后西厂便被内阁奏请罢设。

    但今年,燕氏兄妹两个并未听闻到西厂设立之说。

    再想到去年秋季时便应该上报到京城里的仙种土豆至今没个说法,燕赤霞哪怕还没听到燕红转述她与全公公的密探内容,也能猜度一二……

    显然,有了个身在黔地、拿得出仙种的真正仙家子弟,如史书上一般先后被怪兽作害和宫中巫蛊事惊到的宪宗皇帝,没有慌乱到只能任命太监“乱抓药”的程度。

    但……这位京城来的锦衣卫百户还是直到端午将近了才来黔地问策,说不得,京师对于是否在官面上承认“黔地仙人弟子”这件事儿,还有很大的顾忌。

    又或许,是有什么上层博弈的缘故在——因为将燕红所献的仙种土豆送去京中的,也是太监!

    燕赤霞脑中转过这一串儿念头,只是一瞬间的事。

    燕师妹将他引荐给这位锦衣卫百户,这种行为本身就说明了燕师妹的态度,而燕赤霞是不会怀疑燕红的决定的,想了想,道:“师妹,若我们此时才慢吞吞赶去京师,怕是来不及,不若愚兄修书一封,请苏北的道友帮忙跑一趟,你看如何?”

    “师兄是说,鹰婆婆?”燕红立即想起马陵山那些正道妖修来。

    “正是,鹰道友可日行千里,往返皆比你我便利。只是如此一来,你我便欠了鹰道友一笔人情债了。”燕赤霞点头道。

    “这倒好说,你写信时不如问问鹰婆婆是否得闲,若得闲,不若来黔地走动走动。”燕红挤挤眼睛。

    独秀山的槐前辈都对功德气运感兴趣,想来鹰婆婆应该也有想法,反正燕红是不嫌帮手多的。

    若是鹰婆婆不修功德之道,那燕红用自己的命运点换些修行之物送她也行,反正她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命运点。

    “善。”燕赤霞也觉得这还人情的法子合适,便当着一众武官的面儿凭空取了符纸毛笔朱砂等物事,当场笔走龙蛇修书一封。

    孟百户对燕道长凭空取物的本事大为惊艳,到燕赤霞写好信,便激动地拱手道:“多谢两位仙门高徒相助,这封信且交予我,这便让人快马加鞭送去苏北……”

    “这倒不必。”燕赤霞笑着摆摆手,当场将符纸折成飞鸟形状,掐了个法决,往纸鸟一点,那纸折的鸟儿便飞了起来,在众人头顶略一盘旋,便闪电般飞出屋去。

    一众人追到门口去看,那纸折的鸟儿已经消失在天际。

    “这、这便是仙法?!妙哉!妙哉!”孟百户回过头来,激动得语无伦次,看燕氏兄妹的眼神与看活神仙无异,“燕道长、燕小仙师,这仙法若能用于军中传信……我大明铁骑,岂不是如虎添翼?!”

    燕红意外地看向这个锦衣卫百户,旁人知他们会仙法,总是第一个想到求取仙药益寿延年,这人却是只想着于军中有益,倒是个忠公体国之人。

    燕赤霞也很欣赏孟百户这等人品,笑着解释:“怕是要让孟百户失望了,这纸鸽传信只有修行中人能收。”

    孟百户神色一滞,欲言又止,长吁短叹地坐回凳子上。

    燕赤霞见他这反应,心头便有所悟。

    从这天子亲军的反应来看……大明天家便是想征能人异士为朝廷所用,怕也是大大不易。

    燕红早先与全公公谈过话,倒不用去猜这些,只扯开了话头聊起旁事。

    稍晚些燕老大从地里回来,对着自家堂屋里一屋子的军官一脸懵逼,偏还被闺女推出去招呼男客,只得硬着头皮上;好在这些武官谁也不会特意来为难小仙师的父亲,多有恭维客套,好歹没让燕老大出丑。

    到天色黑尽,在女学里教了一天书的董慧回来燕家,三人才凑到一起说话。

    一上来,燕红便严肃地道:“长话短说,全公公先前把两万斤仙种土豆带去京城,刚风光没两天便被以欺君罔上的罪名投进天牢,那两万斤土豆种子也被毁了个一干二净。”

    早已料到结果不善的燕赤霞皱起眉头,对封建王朝完全不抱期待的董慧也没忍住一挑眉。

    “我想了想,这桩好事变成坏事,有一部分是运气不好的原因。去年冬天雪下得太早,黔地离京城又远,全公公一路拖拖拉拉,到一月中才赶到京城。”

    燕红揉了揉额头,头痛地道:“好巧不巧,当时京城里盛传金睛长尾怪兽作害,宪宗皇帝又透出设立西厂之意,进献仙种的全公公连带拿出仙种的我,就成了众之矢的。”

    “宪宗皇帝本就信任宦官,朝中大员自然不会愿见全公公变成第二个汪直。”董慧冷笑一声,“为保权力,毁去能让百姓吃饱的良种又算得什么。”

    第203章

    土豆良种一月中送进京师, 全公公将近端午时才轻车简从赶来李家村报信,看到全公公那张粗糙了不少的圆白脸时,燕红心中就已经料到此事怕有不顺。

    到从全公公口中听得全情, 燕红心中已无半分波澜。

    谢小郎君那万民同祭的一生,已经足以让燕红了解到所谓权柄,不外乎率兽食人。

    即便得知朝廷诸公将两万斤土豆良种付之一炬, 燕红心里也未升起太多念头, 只觉得“啊,果然如此”。

    董慧毫不掩饰表露出她对大明上层的反感,身为大明人的燕红此时也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只是平静地道:“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是否天寒能添衣、家中有余粮,大明朝恐怕只有洪武爷、永乐爷那对父子能惦记了。”

    这话董慧也是赞同的,华夏历史几千年,确实也只有洪武大帝给了百姓扭送贪官污吏上京问审之权;换做别的皇帝,不将告官之民贬斥为刁民便已算得仁君。

    燕赤霞叹气道:“这毕竟是利于万民的大善之事,如何就能这般艰难?”

    “也是我当日想得天真了, 以为是好事便大家都愿意同心同力。”燕红道, “现在想想, 此事确实不易。如今这位宪宗皇帝生于深宫,不知民间疾苦, 少时又曾一度被废, 靠臣子拥立(夺门之变)才复立皇太子位, 继承大统后倒是发现了不能任由文官集团蚕食他朱家天下,但他能做到的也不过是信重宦官和后宫宠妃来制衡臣子罢了, 并做不到如洪武爷、永乐爷那般强势。”

    “我托了全公公替我进献仙种, 朝廷里的大官必然是要竭力阻挠反对的, 这仙种越好他们就越要阻止,不然若全公公成了第二个汪直,又或是第二个郑和,满朝上下衮衮诸公,日子须不好过。”

    后世人尊永乐年间的大太监郑和为大英雄,其墓葬故居皆为参拜盛地,但在大明朝,三保太监可是被满朝文官当成劳民伤财、祸乱朝纲的宦看待的——他过世后,明廷官僚便忙不迭毁去了他的航海水文记录、宝船图纸,生怕又有第二个太监得了皇帝信重,又走三保太监老路。

    燕赤霞听得不住摇头,长吁短叹:“如是说来,这土豆良种短时间内是无法推往北方了。”

    燕赤霞自己就是陕西人,也晓得近些年来北方愈发苦寒,耐寒的土豆(日照充足、土地温度能有10度就能生长发芽)本能救命,却偏偏被这等破事耽搁。

    “怕是不能,除非宪宗皇帝不再信任太监。但若是如此,只怕大明朝国祚还要缩短些。”燕红点头道。

    燕赤霞一脸的一言难尽。

    他也看过史书,当然晓得这一点——文官贪起来,吃相一点儿也不比大明朝那班宗室王爷斯文多少!

    几十年后出生的那个所谓“明相”、打出“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口号的徐阶,一面劝皇帝奉行节俭,一面疯狂兼并了几十万亩地,轻飘飘就能拿出三万两黄金来贿赂朝中给事,大明朝又养得起几个徐阶!

    “总之在这事上,朝廷是指望不上了,只能我们自己来做。”燕红道,“只是朝中那班太爷,做事不成,坏事却是厉害的,我们亦不能与朝廷反着来,至少要维持住面儿上的从属关系,不然这土豆怕是连在南方都出不了黔地。”

    董慧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确实,黔地多山而少地,能种在山坡上、不与稻麦抢地的土豆肯定能推广出去,但其它南方省份就不好说了。大明朝的话语权都捏在当官的和想当官的读书人手上,如果他们四处去宣扬土豆是贱粮,吃了得病,又或是吃了就生不出儿子,这土豆就绝难传出去。”

    她前半段还是认真在分析,后半段就听得燕红、燕赤霞这两个古人哭笑不得。

    “再贱也是粮,不过若真如慧姐说的,被人宣传吃了土豆生不出儿子,还真会是件麻烦事。”燕红蛋疼地道,“我们确实得早做打算,我看……放女学的学子出去行医时,不妨就先带上土豆,让种地的农人能眼见为实。”

    “善。”燕赤霞立即点了个赞。

    董慧也赞同道:“女学里比较优秀的那一批应该能独挡一面了,端节后收了土豆,就让她们带着出去试试手。”

    当初给女学准备的教材,本来燕红是让燕赤霞帮忙甄选、圈划(前文已修正,写成手抄是我冒昧了,不可能抄得完)出能适应这个年代的内容来印成教材用的,之后将那本圈划好的样本拿给陈艺郎,陈艺郎又帮忙增减了部分更加合适的内容,印出来的新教材一本足有四百多页。

    没错儿……虽然删去了大部分不适合这个时代的教学部分(毕竟这时代没地儿找青霉素、也没有西药),只保留卫生防疫、中草药认识炮制、针灸、外伤急救(包括战场急救)、以及针对各种常见病的药方,这本精简版的《赤脚医生手册》也依然厚得离谱。

    也正是因为要学这么多的内容,女学中的学子应对的挑战一点儿也不比这个时代要考科举的读书人低,大半年过去,也只有特别聪慧的数名女子学完了全部内容(因中药药方太多,还是需要翻书辅助),达到董慧认可的“实习”标准。

    “这就正好了,四少爷正好在我们家,明日我就与他借些卫所兵,护送我们的学子出去行医。”燕红道,“放出去三五个月、把黔地周游一圈,明年起土豆就应能在黔地四处开花,之后再考虑往远处去。”

    这个时代不是医疗体系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压根就没有——以前的燕家,家里人生病都是靠硬抗过去。

    能问诊看诊、会针灸包扎、会按病症出具药方(哪怕是翻书)的毛脚医生,不管在哪个地方都是会受到欢迎的。

    董慧、燕赤霞皆点头称善。

    燕家在村东头后山的新地上种土豆红薯时,燕红也借顾大老爷的手把一部分来自交流空间的良种送到了修路时出过钱的北山本地大户手上;但只靠这些大户来推广良种,显然比指望朝廷更不靠谱。

    说完正事,三人这才有闲心提起旁的,燕赤霞先道:“先前愚兄看史书时还不觉得,如今倒是发觉京师妖兽作害、宫中巫蛊事这两桩事与宪宗设立西厂的时机有些巧合了,师妹,慧娘子,你们如何看?”

    “我也觉得巧合。”燕红道,“其实听全公公说他忽然被拿下大狱时我就有些奇怪了,难不成是京师里那班太监为弄权故意折腾出来的?我记得史书上那个太监汪直就是在这之后才从宪宗皇帝那得了刺探宫外之权。刚好全公公这个时候进京献仙种,结果全公公下了大狱,汪直也没得着好。”

    燕红刚说完自己的猜想,董慧便抬手按到她头上,用一种怜爱的眼神儿轻抚燕红脑壳。

    燕红:“……”

    燕红也算是晓得董慧不会直接反对她的话、驳她的面子,只会用行动来表示“原谅”她的蠢了……抽着嘴角道:“呃……慧姐,我说错话了?”

    董慧笑得极其温柔怜爱:“若按史书上的记载发展,成化十三年二月到端午节前后时,西厂已经先立后废过一回,汪直和锦衣卫百户韦瑛也已经兴了几狱,不仅将一干朝臣下狱,西厂的爪牙眼线也已经撒到京师内外、各王府、乃至是边镇去了……你们说,这到底是谁在弄鬼呢?”

    燕红:“……(°A°`)”

    燕赤霞:“……(゜ロ゜) ”

    “皇帝好容易想出个由头设立只听他命令的西厂,偏偏这个时候黔州贵阳府的镇守太监不安分,兴冲冲地跑来献仙人所赐仙种,让满朝文官找到借口转移重点。”董慧微微一笑,“朝廷上下视全公公为妖言惑上之徒时,宪宗皇帝也就是碍着他是皇帝,不好在外人面前骂家奴罢了。”

    燕红默默擦了把汗。

    她现在可算明白为什么全公公脱出身来,拼命也要来找她,求她坐实她确实是堪当国师之才了。

    “唉,明明都看过谢小郎君的生平了,我还是下意识地把咱们大明的皇帝往好处想,总觉得皇帝只是力不从心,坏事的多是当官的太爷。”燕红苦笑道,“慧姐,多谢你给我当头一棒。”

    “我也不是想说当皇帝的就不干人事,只不过是我觉得在如今这位宪宗皇帝心目中,与臣子博弈远比万民生计重要罢了。”董慧笑得云淡风轻,“毕竟……就算仙种是真仙种,晚几年推行也不碍着什么,只是苦一苦百姓而已。而他若行差踏错,旁落的可是天下之权。”

    燕赤霞听得龇牙咧嘴,满脸无奈,他比燕红年岁大,受君臣父子思想影响更甚,燕红还能这么快就接受现实,他是真的颇觉心累,叹息道:“这万民之主……唉!”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洪武爷的爱民之心没传下来是正常的。”董慧淡淡一笑,“不过再如何,既然要与朝廷保持从属关系,在大明朝的文武百官眼皮子底下发展自身,结好这位君王仍然是最优选。”

    燕红连忙强打精神,他们这次讨论,土豆推广的出路是第一重要的议题,与朝廷保持关系是次要议题,忙道:“既然京中妖物作害和巫蛊事都有极大可能是宪宗皇帝自己在弄鬼,那我们还有什么表现的余地呢?”

    董慧不由一笑:“皇帝派了个锦衣卫百户巴巴地跑来黔地,总不会是出于好奇来看看你长成什么样的,他自然会有用的着你这个黔地仙人弟子的地方。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要开出合适的价钱,万万不能贱卖了。”

    第204章

    “朝臣与皇帝博弈, 常人总以为皇帝才是优势占尽那一方,其实不然。”

    董慧将手指往桌上一点,微微一笑:“能于朝上奏事者,要么是不世出的天才, 要么是背景雄厚的大家子弟, 还往往同乡同年同窗结党抱团, 同仇敌忾。”

    “而皇帝是什么?是如小红所的,生于深宫、长于深宫,朝夕相处者不外乎文盲太监、以无才为德的妃嫔, 说白了, 与孤儿无异。”

    孤儿这个词儿实在太离谱,听得身为大明土著的兄妹两个嘴歪眼斜。

    但历来皇帝确实个个称孤道寡, 说是孤儿确实也没毛病……反正燕赤霞是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君王富有四海、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种话只是骗骗耳朵而已, 说这话的读书人都不信,他们哪个不是得了权势就拼命敛财、往死里兼并强占‘王土’?所以我们当然也用不着当真。”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董慧依然淡定无比,浅笑着道:“说到底,顶着皇帝头衔的‘孤儿’只是个孤军与读书人中最虎狼的那群人奋战、以保住他朱家权力不失的‘个人’罢了。只要让皇帝相信你是只独独听命于他的人, 那么在短时间内博取‘圣心’, 难度远比试图攀附某个权相低。”

    燕红想了想,道:“也就是说……我要通过全公公来向宪宗皇帝表示忠心?”

    “历史上,宪宗虽被迫罢设西厂, 但依然信任汪直,还将汪直调去了辽东, 开了大明内臣掌禁军的先河。这次全公公的情形大约也类似, 不外乎不肯在臣子面前一退再退, 必须要守住些底线, 而全公公就是这次仙种之争中皇帝的底线。”

    董慧隔空分析了一番那位远在京师的宪宗皇帝, 眯起眼睛道:“当然,全公公不如大太监汪直那么能得皇帝信任,这种‘内护’是有限的,全公公自身也必然极其清楚,所以他将你视之为救命稻草……换言之,我们只要助全公公立一次大功,就算是向皇帝表了忠心,能在一段时间内成为皇帝的‘自己人’了。”

    燕红与燕赤霞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但我们身份特殊,成为皇帝的‘自己人’也需讲究分寸。”董慧见兄妹俩都没有意见,便严肃了起来,“首先,燕道长最好暂隐锋芒,你毕竟是男子,无论你再如何一心向道、与世无争,但凡有人捏造你在凡间有妻有子、子嗣成群,皇帝必疑你,进而怀疑我们这些人有不臣之心。为省去不必要麻烦,我们对外皆以小红为尊更妥当些。”

    燕赤霞哭笑不得,他本来就没那争名逐利的意思,但董慧的顾忌也是很有道理的,只得蛋疼地点头:“我小心些便是。”

    燕红也很有些哭笑不得:“这种时候,世人轻视女子倒成了我的保护色了。”

    董慧嗤笑一声,倒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正色道:“其次,我等最好暂且‘龟缩’于西南,在我们的准备尚不够充足、发展的同志还不够多,还不能站住脚跟进而将我们的理念推行天下之前,莫将触手伸出南方。大明朝毕竟承平百年之久,多的是明见万里智察秋毫的英才,若是实力未成前便早早被人看破,那就要闹笑话了。”

    燕赤霞、燕红皆是神色一肃,齐齐应声:“明白。”

    董慧见兄妹两个态度果决、毫不犹豫,心情极佳,笑道:“小红唯愿天下至公,燕道长不忍众生涂炭,而我,只愿两位心想事成。”

    燕红嘿嘿一笑,满脸都是信心。

    燕赤霞亦露出向往神色,憧憬地道:“若大明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而不独独属于一家一姓、一门一户时,当是何等盛世?”

    次日一早,燕红便领了董慧、燕赤霞去见了全公公并孟百户。

    “仙种被毁一事,我的师兄师姐已经知晓,非人之罪,只是时事弄人。此事且先按下,待今后时机合适时再献礼入京便是。”

    一上来,燕红便定下献种一事基调,这件事儿没办成就算了,你不算亏欠我,我更未曾亏欠于你全公公,只是我们俩时运都不大好,没靠这仙种赚取到好机缘。

    全公公还要求着燕红帮他重获圣心,自然不会在此时迁怒于她,连连点头称是。

    “我亦是大明子民,心中只愿大明天下太平,圣上龙体康健。”燕红面色自然地说着自己都不屑一顾的谄媚之言,“只是我本乡野愚妇,不懂什么国家大事,如今进献不成反倒给圣上添了烦心事,甚是过意不去,却不知如何表达歉意才好,还请公公教我。”

    全公公心底本来是担心燕红因献种一事未成而不快、又见他有所求而拿大的,见燕红态度这般缓和,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忙赔笑道:“不敢、不敢,咱家大字都不认得几个,哪敢在小仙师当面说指教,万万当不得。”

    他两个你来我往互相谦虚恭维时,静坐一旁的孟百户只狐疑地地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燕红身侧的董慧、燕赤霞。

    燕道长一身正气,仪表不凡,慧娘子亦天人之姿、仪态万千;这两人又是燕小仙师的师兄师姐……怎么就一言不发,只让年岁最小的小仙师来发话呢?

    董慧察觉到对面那个锦衣卫百户暗暗审视的视线,面上只做不觉,泰然自若、低眉顺眼地安坐不动。

    燕赤霞亦垂目静听,稳如泰山。

    燕红与全公公客套半天,见对方确实拿不准她还能献什么宝、不敢轻易开口,便自然地侧头看向董慧:“慧姐,你怎么看?”

    董慧温顺地一笑,柔柔地道:“师门重宝无数,只是仙凡毕竟有别,难以带到人间来。既全公公这般诚心,不若请全公公为圣天子斋戒祈福数日,其诚心若能感化天道,或许就能求得天道通融,放非凡圣物入凡尘。”

    “这倒也是一个法子,只是若诚心不够,恐怕不成。”燕红故意略作思索,转而对全公公道,“公公你看,是否一试?天道至公,只要诚心诚意,必有所应。”

    全公公是何等的人精,一听她们这对话就知道这是做给旁边那位锦衣卫百户看的,忙不迭郑重地道:“咱家该如何做,还请小仙师教我。”

    燕红亦摆出郑重面色,对燕赤霞一拱手:“师兄,我们三人中你更精擅此道,就劳烦你助全公公起坛了。”

    “师妹既然信我,那愚兄就责无旁贷了。”燕赤霞利落地起身,朝全公公一抬手,“全公公,请随我来。”

    孟百户眼角余光扫过燕红、董慧,略抬了抬手,便有另一名锦衣卫起身跟着全公公出了门去。

    显然,这位天子亲军并不大相信几人这番唱念做打,只是在“求”来圣物前不作表态罢了。

    燕红只当做没发现孟百户的怀疑,客气地朝孟百户拱拱手:“孟百户,我与师姐要去女学了,那处地方皆是女子,不好让男人进入,还请见谅。”

    孟百户来时已经知道燕小仙师接济收容了黔地不少孤女,只拱手道“请自便”。

    目送燕红与慧娘子出了燕家院门,孟百户才低声朝另一个下属道:“昨日你去可见得分明?山后那处谷地中皆是女子?”

    下属连忙点头。

    孟百户皱了下眉头,又举目往燕红离去方向看过去。

    三个仙门子弟,居于黔地深山,又是广送仙种,又是收养孤女,诸般行径,孟百户委实有些看不懂。

    若说是避世清修,那燕小仙师又与本地大户(顾家)密切往来,又是一力交好太监、巴巴地献什么仙种,属实不像。

    若说是入世……可他三个又蜗居在这种深山里,一不去北南两京结交达官贵人,二不去富庶之地广收门徒广纳信众,甚至连道场庙宇也不修,这也实在说不通。

    思来想去没个结论,孟百户也只得将诸般疑虑先行压下。

    “救了头野猪,哄全公公去斋戒,还说明不得什么。”孟百户暗暗沉吟,“昨日那折纸为禽的术法……也可能是天桥下杂耍艺人一般的伎俩。且先等个两日,看看他们是否真有那本事请来什么会飞的妖婆,再说其它。”

    这位锦衣卫百户负手沉思时,不远处的墙头上,懒洋洋地趴着的橘白猫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燕红在家时,猫妖不用时时刻刻紧盯着后山山谷里的女学,但燕红又给它交代了个任务……让它多看着点这几个京城里来的锦衣卫。

    猫妖不大喜欢这个任务,它还是乐意去女学里旁听女先生讲课,尤其是董慧的课,那些故事比它以前溜去贵阳府茶楼偷听的说书还精彩有趣。

    “也罢,让那小鬼多多欠我几个人情,到主人来时,她总不好对我主仆两个不敬。”

    眼见孟百户回了屋里,猫妖又从墙上跳到屋顶上,趴下来晒太阳。

    它在燕家极其自由,只要不进厨房偷吃、不沾得到处是毛,燕红便不怎么管它;就连他们“开会”时,这猫躺在窗台上大大方方旁听也不驱赶。

    也因燕红这种放任,这橘白猫妖是除了燕红三人外,最清楚他们所谋大事的一个。

    连曾经对惊扰一地官府都束手束脚的燕赤霞如今也视大明朝廷衮衮诸公为“夺天下之利者”,本来就是精怪的猫妖更不觉得燕红三人要干的大事有什么不对劲处。

    昨日它趴在屋顶上时,听到燕氏兄妹提起要邀苏北的大妖怪来搭伙谋事,猫妖便毫不犹豫用了主人给它的宝物,唤主人前来。

    连外地不修功德道的妖怪都请,那黔地的大妖来入伙他们肯定也是不介意的,它用不着顾忌来、顾忌去了。

    第205章

    燕红和董慧两个走到后山, 便看见已有数十个农人在去年才刚开出来的地头周围徘徊打量。

    这些农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壮,有李家村的本村人, 也有隔山的五里屯苗人。

    燕家种这五百多亩新品种红薯土豆时亦请了周围乡民帮忙, 如今红薯收成还早(红薯的生长周期约为土豆的1.5~2倍), 土豆却是渐渐熟了,旺盛的植株引得本地乡民频频观望,流连忘返。

    燕红从小路走下来, 朝蹲在土豆地旁的苗人老农打招呼:“乔伯伯, 来前山(李家村)咋不到我家来过早(用朝食)啊?”

    苗人老农回头望见燕红和慧娘子,笑着摆摆手:“小红你莫管我, 我看看地就回去。”

    这位乔姓的苗人老农,是燕红大姐夫的亲爹, 名唤宝山乔——宝是他的名字,山是他父亲的名字, 乔是他们家的姓氏。

    刚开春那会燕家种土豆时,燕红明智地没有一上来就给周围乡邻送种子,而是口称他们家这一季土豆种出来了, 长势若好, 就分种子给帮他们家开过荒种过地的人。

    私底下,燕红倒是问过大姐夫养宝乔要不要先种两亩土豆保证乔家这一年来的口粮, 养宝乔怕说服不了家中老人, 这才作罢。

    到如今, 燕家这山谷里头三百多亩土豆长势如此旺盛,乔家的老人倒是比燕红的大姐夫养宝乔还上心了, 宝山乔这亲家老伯伯几乎隔天就要跑来前山来看一趟。

    早几十年前黔地虽无战乱之扰, 土匪却闹得厉害;像宝山乔这种苗人老农, 年轻时都被土匪抢过粮食,对于但凡能入口、又能种得活的作物都是极重视的。

    现下在田埂间流连不去的农人也大多与宝山乔类似,哪天不来看一眼燕家这几百亩地,心头都要空落半天。

    燕红自己也是挨过饿的农村人,自然晓得乡亲们都是什么心情,一路穿过自家的土豆地红薯地,皆主动地与来观看的乡邻打招呼。

    出了东半侧开来种田的谷地,钻进特意留来将女学隔离开的树林子,没走多会儿,两人就进了女学的大门。

    这个时辰,女学的学子们已经用过集体朝食、坐在教室里读书了,朗朗读书声在这一方天空下回荡。

    到如今,女学的学子已扩充到一百二十多位。

    来的早、进度快的已学完了道德经千字文和基础算数,沉稳心细的分班去学医术,跳脱些的、粗枝大叶的,就分班去学旁的,总有适合她们的出路——董慧闲来无事,已给学子们规划了好几条成长路线,因材施教便可。

    来得晚的、进度慢的,就慢慢儿的学识字学算数,打好了基础再分班。

    另有一些特殊的学生,例如聋哑或智力上有残缺的,就不用同其他学子一般课程,通常只跟着女先生学阵线缝补,做些力所能及的杂活。

    这年头,健康的女婴都不易活,更别提天生带残缺的,这最后一类学子最少,只得四个;其中一个腿上有点儿毛病的在听说读写上没有问题,被分去了医术班。

    燕红与董慧进女学大门时,两个说不了话的学子就正在院子里打扫,另一个略有些疯傻的则坐在台阶上捡糙米里的石头。

    燕红心疼这三个没法儿跟其他人一样正常学本事的女子,同她们一一打了招呼,这才进库房去检查存粮。

    董慧就不同她一路了,直接去了医术班。

    医术班的学子是各班中最多的,拢共有五十多个。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医术学校,大部分医术技术都被各家敝帚自珍、不往外传,就连自家人也有传男不传女的说法;普通人哪怕是想认识些草药也没有途径,更别提敞开来教看诊问诊、针对性配方,学子们知道机会难得,但凡能进医术班的,都不做他想。

    医术班的教室,是一个独立出来的、带前后院的大房间。

    门前广场上堆满了学子们自己在周围山上采来的常见草药,门后临溪水的那片儿宽敞的广场则是炮制草药的地方。

    《赤脚医生手册》中不仅登载了针对各种常见病的看诊辩证办法、针对性草药配方,还连各种中草药的采集季节、留根留种、炮制办法、用药时的使用细节都标注得清楚明白,堪称能从零开始手把手培养出毛脚大夫的中医神书。

    也是靠着这本神级中医教材,如今李家村女学医术班已经打出了名气,附近乡民有什么头疼脑热都会找上门来求医了。

    董慧检查了下几名学子用甘草水和生姜浸泡去除刺激性的远志干片,那个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的残疾学子便跑来报信,说是有个岩脚村来的妇人在门口请医。

    董慧打量了下众多正忙着料理草药的学子,把从岩脚村来的女学生点了出来,让她去看诊。

    “好勒。”

    老家就在岩脚村的女学生当初是被她父亲卖出去过的,被燕红从关家马队手上救回来后在村里没少被人说闲话,但这女孩儿心善,虽然与岩脚村人有诸多不快,有人来求诊时,她也愿意帮忙看。

    这个面色与燕红一般黝黑、手脚也颇为粗大的女学生拍了拍手上残留的草药残留物,起身去教室里拿了自己的小箱子,便出了门去。

    等在女学大院门口的岩脚村妇人见到这女学生,面带羞愧,目光躲闪,硬着头皮上前说好话:“大丫啊,你、你二叔摔了腿,血糊糊的,你、你善人有大量,救他一救。”

    这来求医的妇人,正好是女学生大丫的二婶;当日她经历生死磨难终于回到家来时,二婶也没少说她闲话。

    大丫这大半年来在女学过得满足,心宽了不少,已不大计较过往,摆手道:“莫说了,二婶,带我去看看就是。”

    女学所在的这片树林子,男人是不能进的,来求医的男病人也必须在林外等候;大丫与她婶子一前一后从林子里出来,便看见几个认识的岩脚村人和躺在门板上的二叔,正朝林中翘首以盼。

    “来了来了,大丫来了!”

    见到大丫,自问没有背后说过大丫闲话的村人高兴地朝她挥手。

    大丫看到熟人也高兴,一面喊着叔伯,一面快步走到躺着直哼哼二叔旁边蹲下。

    《赤脚医生手册》也包括战地救护内容,包扎正骨、止血急救也是女学子们的必学内容;大丫检查了下,确认二叔腿骨没摔折,只是被蹭刮了大片腿上皮肉,便麻利地从药箱中取出她自己与同学合力蒸出来的消毒酒精。

    没错儿……女学的学子们本来都出身底层、都干过农活,个个手脚勤快;再加上《手册》这本神书和董慧这个什么都教她们的老师,自己采药、自己制药,自己酿酒、自己蒸消毒酒精,都只是常规操作。

    用酒精消毒洗净面积较大的创面,敷上自制的止血药、缠上麻布制成的绷带,这条若只置之不理必然会恶化成炎症、闹不好还会出人命的伤腿便治好了。

    二婶千恩万谢地把带来当医药费的半篮子鸡蛋、一小袋糙米塞给大丫,请村人帮忙抬着她男人回了村。

    大丫自个儿拎着鸡蛋糙米回了女学,将今日赚来的酬劳搁进女学厨房里,便忙不迭跑回了医术班……她倒是不在乎救治的是谁,但要是错过了慧娘子的课她是肯定会懊恼的。

    燕红检查完库房里的存粮,记下了哪些要增补,挽起袖子去厨房帮忙煮饭时,看到了大丫赚来的鸡蛋。

    这天女学的晌午饭,便多了一锅蛋汤。

    再次成功活用所学救治病人的大丫也得到了一次公开表扬,与燕红一般黝黑的脸蛋儿上满面红光。

    短暂的午休后,燕红把医术班中表现最好、也已经独立给附近乡民看过诊的十四名学子叫到了女先生的办公室,这其中就有大丫。

    燕红坐在这些半数年纪比她大的学子中间,和颜悦色地道:“现在女学的女子中,你们十四人都学到能独挡一面的本事了,我想听听你们对你们今后人生的想法。”

    “要是愿意留在学校里,那就继续跟着慧娘子学习文化知识,学更多本事。当然了,这之后可就不能只安安稳稳呆在女学里过日子了,会有任务需要你们去做,这些任务一定会很艰苦,搞不好还会有生命危险。”

    顿了下,让学子里理解完这段话里的意思,燕红又继续道:“要是想回家呢,我就跟北山卫借人来送你们回家去。以往你们在家里各有各的难处和苦处,但现在你们有了治病用药的本事,日子应该会比以前好过很多,至少你们能靠给人看病糊口,不用连一粒米、一叶菜都求着别人施舍了。”

    燕红话音刚落下,十四名学子中最年长的妇人便立即大声道:“我不回去!”

    这名妇人有三十五、六岁年纪,不光是医术班中最年长,在全体学子中也是最大的一个,激动地道:“小红山长,我绝不会回去的,不要让我走,留我下来吧,什么危险我都不怕的,我要留在女学里!”

    燕红记得全体学子的来处,也晓得这位只比她娘亲张氏小几岁的妇人缘何如此激动,忙道:“芝娘子莫急,我们肯定不会赶你的,你能留下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你须得好好考虑一下,留在女学是要做辛苦活的。若是你不想回家去,凭你现在的本事,收个徒弟做游医也好,去镇上开个医馆坐诊也好,都不见得会活差了,你还是好好想想。”

    芝娘子却不肯听劝,连连摇头道:“我不走的,小红山长,莫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孤身去了外面是不是羊入狼窝,会不会被人坑了害了,只是说我学了本事就走,像什么样子,做人要有良心的,要不是小红山长你愿意收我,我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处沟坎里了,骨头都让狼给嚼了。”

    “女学里这半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松快的时候,凭它天大的危险,便是明日就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走!”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燕红自然也不好再劝,无奈笑道:“好,那就算芝娘子你一个,你留下来。”

    旁边学子见状要开口,燕红立即严肃道:“你们不要看芝娘子坚决留下就跟风学她,都先认真仔细考虑半刻,再回我话。”

    燕红这山长平日里在女学并不授课、亦不管束学子,只经常笑呵呵地做些杂活事务,但女学这些学子们个个来时都是她亲自去接收安置的,哪怕是性格最顽劣、最跳脱的学生,都晓得女学里谁才是真正无私供她们衣食、助她们学本事的那个。

    即便燕红不说重话,只是微微加重语气,急不可耐要表态的大丫也不敢造次,闭着嘴巴扳着手指熬时间。

    好容易熬过半刻钟,大丫便立即举手道:“小红山长,我也不走。”

    燕红好笑道:“你家岩脚村离女学这么近,家里人也经常能见着,你非要强留做什么?”

    大丫年纪与燕红相似,也有那么一股子这个年龄的少年人应有的执拗,认真地道:“以前我不懂爹娘为什么只疼弟弟,把我当个透明人似的,还以为是我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拼命做家务活、天不亮就下地,想让爹娘也多看我两眼,关心一下我有没有饿着冻着。”

    “可我再勤快,爹娘也没觉得我多重要,当初关家马队来买人,我爹想都不想就把我卖了。我娘倒是关心了我几句,可也只是说,出去了要勤快,要表现好,主人家赏赐了银钱要托人带回家里来。”

    “我真不懂,我怎么就那么命贱呢?我怎么就那么不如别人呢?”

    “来女学里学了知识上了课,认识了这么多与我情况相同的同学,我才晓得,原来不是我独个儿命贱,是生下来不带把就命贱,是全天下女子都命贱,都比她周围带把的低一等。”

    说到这儿,能够以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去给曾经中伤她的人治病的、总是乐呵呵的大丫,忍不住抽了下鼻子。

    这个土里土气的、在一般人眼里或许除了干活和生儿育女就没有其它价值的农村丫头用力擦了下眼角,坚定地道:“只有在女学里我才不命贱,我这辈子都要在女学。小红山长,有什么任务要我去做你尽管说,刀山火海我都去。”

    大丫这一席话说出了在场不少女学子的眼泪,连年纪最长的芝娘子都别过了头去,不想让比她年纪小的同学们看到她红了眼睛。

    燕红见十四个人个个都不愿走,心头百感交集,又是感动,又是为难。

    她确实出力帮了这些女子们一把,但并不想挟恩求报,把人人都绑到她的战车上来。

    她自己不怕皇权,但并不觉得她帮扶过的人也都应该不怕皇权、也都应该和她一起来干这杀头的买卖。

    “好吧,那就大家都先不走,到明年再说。”燕红叹气道,“到明年,我再来问你们。总归我只有一句话,凡是想家的,想走别的出路的,都尽管去,女学不是大家伙儿的唯一出路,天下之大,有想去的,你们都尽管去得。”

    大丫这才破涕为笑,道:“小红山长这话说的,不离开女学就去不得天下了吗?我反正就算有什么理由要去别处,也还是女学的人,才不同大家分开呢。”

    众学子都笑起来,燕红也忍不住笑道:“女学才不会容你们全赖在学堂里不动弹,下个月就赶你们出去做任务去。”

    “那好,我要去最远的地方,我还没有出过北山呢!”

    “我也是啊,小红山长,要去多远的地方啊?”

    第206章

    全公公斋戒祈福的第三日, 汤参将与他的副将暂时离了李家村,他离顺安卫日久,顺安卫离北山卫也不算远, 想回去看看。

    送走汤参将的次日,燕红一大早被董慧叫醒, 出门就看见院子里多出来一棵大槐树。

    燕红:“……”

    约有两人粗、五米来高、树冠极其茂密的槐树, 稳稳地扎根在燕家大院西南角的鸡舍旁边, 像是这树本来就生长在那里一样。

    家里的几只母鸡排成排蹲在那足有人大腿粗的、凸出地表的树根上假寐, 今年刚孵化的小鸡叽叽喳喳地在树根和地面之间钻来钻去。

    树身上,离地约有三米来高的树干部位,树皮朝外鼓出个燕子窝似的小“树兜”,平日里见了谁都是一副神气模样的橘白猫妖四仰八叉睡在那树皮兜里。

    燕红:“……”

    “咦?屋头啥时候种了棵树?”张氏打着哈欠从东厢房出来,一抬眼望见鸡舍旁边的槐树,迷迷瞪瞪地眨巴了几下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又看见二闺女和慧娘子站在院子里,张氏才猛然清醒过来。

    家里但凡有看不懂的事儿发生, 必定是小红的缘故, 这点上张氏已经有经验了,哭笑不得地道:“小红,你要移棵树来家里头也不用偷偷摸摸的啊,我和你爹又不会不同意,没得吓人一跳。”

    “呃……不是的娘, 是客人上门了。”燕红揉了揉脸, “我去叫爹和师兄,娘你帮我叫下兰婶子二妮她们。”

    张氏和燕老大虽然返老还青了一回也没恢复同房, 还是分房睡, 毕竟儿女都大了, 二闺女又名声渐大;张氏虽然泼辣,可也不想这么大年纪了还给眼见要成一方名人的二闺女添个弟弟妹妹,到时候被人笑她老不修她可抬不起头来。

    燕家一家子鸡飞狗跳地集合迎客时,歇在正房的孟百户和正苦熬斋戒的全公公也听到了动静,疑惑地披了衣裳出来看。

    拉开正房堂屋的大门,全公公和名义上保护他、实际上监视他的三名锦衣卫,便同时看见……燕家一家子老老小小,全都衣着整齐地站在院子西南角鸡舍前,恭恭敬敬地朝鸡舍旁边那棵树行礼。

    “一大早的拜棵树做什么?”孟百户狐疑地嘀咕出声。

    刚嘀咕完,孟百户自己的脸色就变了:“不对,那里什么时候多了棵树?!”

    他这边意识到不对时,却前燕家面前那棵树的树身上,树皮忽然裂开了道口子,露出个明明是木材质地却偏偏活灵活现的、眼耳口鼻俱全的人身来。

    “咔、咔”声中,人身缓缓从树身内探出,光溜溜的脑袋,未着片褛的肩膀、躯干,渐渐从树身中剥离而出。

    孟百户隐约听到他旁边的全公公惊呼了一声什么,但他脑子里嗡嗡的,并没听清。

    紧接着,孟百户又看见全公公激动地奔出堂屋、跑下台阶,去与全家出动迎接贵客的燕家人站到一处,恭恭敬敬地朝从树中走下来的那个诡异木人躬身抱拳。

    孟百户只死死抓住门板,虚弱无力的膝盖紧紧抵在堂屋门槛上,脑中嗡鸣声愈大,眼前所见景物仿佛都有些摇晃。

    孟百户来自京城锦衣卫北镇抚司,是真正的天子亲军,朝会时着麒麟服、随侍皇帝左右听候调遣;因成化年间增铸了北镇抚司印信,一切刑狱专呈皇帝,毋须通过指挥使转达,他这个百户与一班近侍校尉比起北镇抚司指挥使还与天子更亲近些。

    全公公蒙受冤屈下狱时,一度匍匐在天子脚下哭诉他所得仙种确实是真,又曾在黔地亲见过一地山神,那山神还曾派出一只机巧灵敏的猫妖趁夜来给他送信。

    这些话天子半信半疑,但孟百户是不怎么信的。

    原因也很简单,孟百户当了多年锦衣卫缇骑,调查走访过多起京城远近民间怪谈奇闻,每回查下来不是寻常小事被无知小民误当成妖怪作祟、以讹传讹越传越广,就是有心人借人心畏惧鬼神,装神弄鬼招摇撞骗。

    天子拿不准全公公所言究竟有几分是真,这才命孟百户并两个同班校尉远赴黔地,打探虚实。

    到此时,孟百户亲见树中走出一身木纹的人来,这人还能化叶为衣、自生幽发,其形与全公公描述一般无二,才晓得这世间竟真有这等怪谈奇事。

    “这竟然是……真的啊!”

    孟百户颤抖着抬起手,抹去下巴上的汗珠。

    他这边惊骇万分、手足无措,那头,正恭迎独秀山山灵的众人可顾不上他。

    兰婶子和张氏手忙脚乱搬来桌椅摆到院中,不晓得要怎么招呼树中客人的燕老大昏头昏脑地去拎水来浇树,年级最小的小宝也跟着二妮东跑西跑,把家里的水果、点心、刚包好的粽子等等能待客的东西都一股脑抬出来。

    燕红也不晓得要怎么招待这位槐前辈,直冲燕赤霞打眼色。

    这么一大班人里,也就燕赤霞能有些跟各类大妖打交道的经验,笑着劝阻一阵忙乱的燕家上下,又着朝槐木一拱手:“前辈见谅,实是贵客上门喜煞了大家伙,才如此无状。”

    槐木前辈转动脑袋打量了下院内众人,略有些呆板地朝燕家众人点头:“无妨,小徒在此备受照顾,吾当谢过诸位才是。”

    燕老大、张氏、兰婶子三人闻言,不由齐齐将视线投向还在槐树树兜中呼呼大睡的那只橘白大猫。

    跟着燕赤霞来的这猫妖,也在燕家住了大半年,平日里确实不曾在人前说话,但确实灵性过人,还会看家护院。

    三个燕家的成年人呆了呆,齐齐怒视燕红,无声责怪她怎么不早说这猫是有来历的——早知道这猫也是个精怪,他们哪敢给它喂剩饭啊!

    燕红默默将脑袋别开,装做没看到爹娘和兰婶子的指责目光……咱们山中那只本地猪妖还不是啥啥都吃,一个猫有剩饭吃就不错了。

    没见那猫还胖了两斤吗,肚皮上的毛都比来时绒密了,说明咱家养得挺好的!

    有燕赤霞招待贵客,燕家其他人便也不耽搁,各自忙起自个儿的事。

    燕老大要去看自家地头的庄稼,张氏得去约见乡民、提前订好下个月来帮忙收土豆的人手;兰婶子自去照料她的菜地,燕红和董慧去女学,帮女学那边的学子包粽子;二妮和小宝两个小的也不闲着,一个要去割猪草,一个要去放牛。

    虽说如今燕家早已不是一般人家,但燕家人比起以前也没有太大变化,照样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与李家村旁的农家无甚区别。

    全公公倒是有心在监视他的锦衣卫面前与槐木多多亲近,奈何这千年槐树精一身威势(阴气)甚重,他连靠近些都觉得阴寒之气透骨、心底直发颤,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回房间去继续斋戒祈福。

    槐木前辈坐在张氏搬来的椅子上,目送燕家人一个个出了家门,微微抬头,默默感应这座院子萦绕不散的功德清气。

    片刻后,槐木前辈再次开口,赞道:“燕小道友心性不凡,这凡尘亲缘,亦是功德之家气象。”

    连千年老树妖都夸师妹一家家风甚正,燕赤霞亦觉与有荣焉,面上露出笑容。

    师妹除偶尔朝慧娘子撒娇,自身之事向来亲力亲为,从不假于他人之手,她周边人受她影响,亦勤奋自勉。

    当家人燕老大从未想过要请长工来代劳耕种,管着偌大家财的张氏也从不曾说什么要买几个丫头来服侍、当个养尊处优的大太太;便是燕家最小亦是最受宠的男丁燕小宝,身上也没见着甚娇奢习气,比一般穷人家娇惯养大的宝贝儿子勤快了不知多少倍。

    燕赤霞心知这位槐木前辈以木灵之身不远百里从独秀山赶来,肯定不是来吹嘘燕红家风的,打起精神道:“还未告与前辈知晓,我师妹办的那桩事,因被牵扯进人间朝廷争权多利,未能成功。”

    发现燕师妹就是召来功德金云降临黔地的主因时,燕赤霞就放出纸鸽知会过槐前辈了,只是槐木前辈未曾回信,也未召回他那猫妖小徒,燕赤霞以为是槐木无意入凡,只是有心让徒弟沾些功德余光助于修行,便没有再多去信。

    素来行事磊落大气、直来直去的燕赤霞,自然想象不到……槐树精其实对燕红这得了本世界天道回应的功德之道早就抓心挠肝,只是扯不下面皮来蹭好处……

    要不是小徒猫妖传讯于他,说什么这两个人类修士连外地的大妖都去信邀请,他是说什么也不会主动找来的,非得等到燕红两兄妹遇到了什么为难事、求到他头上不可。

    对于活了上千年,修道有成亦有四、五百年的槐木来说,等个几年乃至几十年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他有的是耐心。

    只是……槐木没料到,以他这种行动不便的树妖都慢吞吞地赶到了李家村,小徒传讯中所说的外地大妖却还没到。

    这又让槐木顾虑起来,不知此时现身是否合适。

    要不是感应到董慧的鬼王阴气,发现两个燕道友都与那鬼王甚是亲密,槐木搞不好会退回深山里去磨蹭几日,待外地大妖到了、坐实了这两个人族修士不排斥异类同道,才会找上门来。

    此时听了燕赤霞的解释,跟脚毕竟是树木、思绪并不够灵活的槐前辈呆呆地想了下,迟钝地道:“道友之意何解?吾观这一地功德清气正盛。”

    槐前辈呆板目光的落在燕赤霞身上,凝视片刻,又道:“吾观道友,亦与先前所见不同,有大功德入体,何故说未能成事?”

    这种千年大妖所说的“前些时日、先前”,须按年算。

    燕赤霞畅快一笑,他当然知道原因,只是身后堂屋内那三个锦衣卫虽然不敢靠近,但都死死盯着这边,他自然不便细说,只道:“此事说来话长,一时也说不清楚,容在下代师妹冒昧请前辈多留些时日,好细细说与前辈知。”

    槐前辈这回的反应就快了,立即满意地点了头……他出行一次不易,没个结果是不会走的。

    第207章

    燕红并不知道槐前辈的到来让三名锦衣卫有多如临大敌, 不过即便是知道了她也不会在意。

    时人连同是人族都有本地人、外地人之分;便是本地人,还要分本家的、外姓的;哪怕都是同姓人、一家人了,又还要分个高低贵贱、男重女轻。

    对内尚且如此,对外更无需赘言。

    槐前辈到来当夜, 燕家西厢房外隔间的灯亮了一整晚。

    住在正房的孟百户翻来覆去睡不着, 几次起来隔窗偷看西厢房方向。

    他好几次起了潜过去偷听一二的冲动,只是每次视线扫过院子西南角落里那颗中空的大树, 那股气又泄了下去。

    以师兄妹相称的两个燕氏草民自称结识非人妖物确确是真, 那……他们的修行本事,估计也是真。

    燕家人皆称其为鬼修士的那娇滴滴的小娘子……弄不好也是真。

    两个修行人,一个鬼修士, 一个树变的大妖——这四者齐聚一个屋檐下, 孟百户是真没信心能瞒过他们耳目!

    黑暗中,孟百户面色变换数次,终究是歇了窥视念头, 回床上去倒着。

    他从窗边走开, 西厢房房顶上阴影中,已作俯首帖耳之势、蓄势待发的橘白猫妖,这才悄无声息趴了回去。

    孟百户窗外那屋顶瓦片上还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倒回床上的他只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若姓燕的兄妹两个只是招摇撞骗的妖人,那他还安心些,这类人装神弄鬼无非图财, 总归好打发。

    可他两个居然是真正有道行的人,这就真个不好办了!

    为何朝上诸公听闻黔地镇守太监进献仙种,便迅速摒弃派系成见携手合作、定要将全公公定罪下狱?

    皆先圣上近些年来, 愈发有痴迷方术之势!

    朝中百官确实忌惮全公公进献仙种有功、成了第二个汪直, 但更忧虑圣上迷信方术, 宠信方士。

    孟百户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如果他真把有道行的燕氏兄妹带回京,自己肯定是要倒大霉的。

    唤做燕赤霞的那个道士,哪怕是在孟百户还不能确定此人究竟是骗徒还是高人时,都难免觉得此人有一副超凡脱俗、仙风道骨的好相貌,对着他时难免要客气些。

    若此人得了圣青亲眼,坐实了他这个锦衣卫缇骑在圣人迷信方术宠信方士上推波助澜……那  满朝百官必定要迁怒于他。

    全公公都免不了刑部天牢走一回,孟百户可不觉得自己能讨着好!

    在史书上留个千古骂名也就罢了,若圣人为安抚百官将他调到边镇去……那他这辈子估计就没什么机会再得见天颜了。

    关心边事和亲为边事可不是一回事,朝中重臣若久离中枢都难免与圣上生疏,何况是他区区一个随侍亲军!

    事关自身前程,孟百户实是坐卧难安,彻夜难眠,到次日燕红来找他时,他都还有些魂不守舍。

    “孟百户,怎地眼下如此青黑?难不成是我家的硬板床你睡不习惯?”燕红看见眼旁黑了两大块的孟百户,吓了一跳。

    “这倒不是,只是离京日久,难免挂念家中父母妻儿,这才睡晚了一些。”孟百户忙强笑着解释。

    燕红对这个解释倒是很认同,笑道:“既是如此,孟百户倒不用忧心挂念之苦,我师兄说全公公祈福诚心,这次斋戒满十五日应有结果,届时百户便可与全公公一道回京了。”

    孟百户一愣,一个不警觉便下意识脱口而出:“小仙师,你等不欲上京面圣?”

    话刚出口孟百户便觉不好,但燕红似乎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直爽笑道:“我一个山野愚民,没读过四书五经更不懂国家大事,巴巴的跑到京城里去做什么?没得污了圣天子的眼睛。我师兄是清修的道士,自然也是不去的。”

    孟百户先是心中一安,随即又心生疑惑。

    自来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可莫说什么方外之人不好名利,古往今来哪个得道的世外高人得了机会,不是都巴巴的往帝王旁边凑?

    再说了——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黑壮女子可是托全公公进献过仙种的!

    进献仙种不成,又拿出什么诚心祈福求圣物的戏码来,孟百户实难相信她会不向往京师名利!

    莫不成……是在拿乔身价?搞那套三推四请的面子功夫?

    念头转到此处,孟百户心下深以为然,面上倒是不动声色,只是客气地道:“小仙师未免太过自谦,以卑下之见,小仙师骨骼清奇,气度不凡,圣人见了,想来会欢喜才是。”

    “那就承百户吉言了。”燕红笑道。

    随意找个借口辞别孟百户,离家到了山上炼体的地方与燕赤霞、董慧碰头,燕红上来就乐道:“我去探过口风了,那个锦衣卫百户像是不愿我们进京去面圣呢。”

    “那不就正好,你我也不想进京。”燕赤霞听了这话,也乐了。

    若是他们兄妹没读过后世修的史书、没见过没有皇帝的人间是什么样子,说不准会认真考虑一番“货卖帝王家”;但他两个都有过一番际遇,哪个又愿意到京城里奉承讨好那班率兽食人凶类去!

    “不过此次回绝了,难说下次京师里还会不会派人来请,后世史书上记得明明白白,成化朝后期,宪宗也如之后的嘉靖一般迷信起方术来了。”燕红正色道,“这回借全公公之手送礼接好皇帝,咱们得细细思量一番,轻了无甚效果,重了也不妥。”

    燕赤霞、董慧皆知道其中厉害,三人这便头碰头地斟酌起来。

    “延年益寿一类丹药,可以优先排除。”董慧首先道,“皇帝一言一行不知多少人关注,若民间传开皇帝吃了能延年益寿的仙药,全天下不晓得要冒出多少借仙药行骗的骗子,更难说会有多少人要受骗上当。”

    燕红与燕赤霞皆凝重点头。

    张氏和燕老大这样的山野草民一夜之间返老还青,人们只会当成一时奇谈;消息传出北山镇之外的地方去,旁人听了也大多不会当真。

    但皇帝不一样,若天下流传起皇帝得了仙药返老还青的说法,那全华夏大地不知得要冒出多少茬割之不尽的“仙门子弟”、“仙师高人”,兜售出多少坑害百姓的“仙药”去。

    历来朝廷灭佛限道,就是因为打着泥塑菩萨招牌坑蒙拐骗的秃驴贼道数不胜数——燕红还记得她看过的后世史书里记载,几百年后华夏大地上没有皇帝的时代,还有用一碗符水就能骗得无数百姓倾家荡产的纳罕事情发生。

    “命运清单里用于保命的道具,似乎也无必要。”燕红想了想,道,“宪宗皇帝不像后面的鞑子皇帝那样喜欢满处跑,我记得他似乎就没出过京城。大明朝刺杀皇帝的游侠儿也不像鞑子朝那般多,就算献了保命的物件上去,也只会被束之高阁,没有那结好的作用。”

    “这样的话……能以作‘献宝’用的东西,就要少很多了。”燕赤霞皱眉道。

    后世高科技侧的奇妙科技产物,在他们这个科技侧只有18%的位面是拿不出道具栏的。

    而试炼者们用的道具、装备虽然是好物,但皇帝又不用去做要冒生死风险的任务,亦用不上。

    “那要不……咱们给他一些改善大明朝廷财政的良方?”燕红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后世的玻璃满街都是,我们这个时代还没有呢,从命运清单里抄个造玻璃的法子献上去,让宪宗皇帝造了玻璃官卖,如是一来朝廷也不会老是因为缺钱而加税,小民生活也能轻省些,如何?”

    董慧笑而不语,又用那种怜爱的眼神儿笑眯眯望着燕红。

    燕红默默咽了口唾沫。

    “若是永乐爷尚在,献玻璃良方倒不失为助朝廷增加财政岁入的办法。”董慧笑眯眯地道,“至于如今这位耳根子又软、在臣子面前又无甚底气的宪宗皇帝么……你信不信宫中的匠人把玻璃造出来,指斥皇帝与民争利的折子就能把宪宗的案桌淹了,大臣们骂皇帝不务正业、轻忽朝政、沉迷奇技淫巧的唾沫能把宪宗喷到不愿上朝?”

    燕红:“……”

    “倒不是我要小瞧大明天子,只是这位宪宗皇帝大约是顶不住这种压力的。至多强撑个十天半月,便不得不将玻璃技术明示天下。”董慧掩嘴咯咯地笑,“然后呢——燕小红,你是知道的吧,大明朝可是不重商税只重农税的,世面上售卖的玻璃再多,那泼天的财富也与朝廷没有半毛钱关系。”

    “谁叫洪武爷当年为了安抚南方商人定下了三十税一的商税呢?永乐爷又只顾着打仗,那之后大明天家的子孙哪个想改商税都说不过满朝百官,‘与民争利’、‘祖制不可改’的大帽子一砸下来,可不就奄巴了。”

    “好端端一个得位最正的大明,朝廷岁入还不如只有半壁江山的宋,这可跟谁说理去?”

    燕红满头大汗,乖乖合掌认错。

    燕赤霞难得见到董慧把阴阳怪气的功力用到燕红身上,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偷乐。

    玩弄……调侃了一番燕小红,董慧才正色道:“要我说,献宝与皇帝,需重形式而轻实用,便如历来献祥瑞求幸进的小人一般,越是华而不实,越稳妥,最好是能让皇帝觉得花里胡哨,又能让朝中大臣看轻我们,这样的尺度就刚刚好。”

    被比作幸进小人的燕红&燕赤霞兄妹俩:“……”

    于是……全公公辛辛苦苦吃了十天素、白鸡蛋似的脸都浅浅凹下去一层后,终于求得了一件只看外观就极其有仙家气质的“仙门重宝”:

    一座以乳化玻璃(就是后世仿冒玉石的玩意儿)制成的、通体净透的、与真人等身大小的,老子立像。

    董慧交代燕红给陈艺郎去信,请他在他那边位面专门找制造假玉石摆件的厂家定制的。

    在连玻璃渣都没有的十五世纪大明,这样一座精加工的乳化玻璃仿玉石人像说是“重宝”……那似乎也没什么毛病。

    当然,毕竟是“仙门重宝”,只给个空壳子假玉石像也是不成的,为了让这具工业制品能有那么几分“仙门宝物”的气质,董慧让燕红联系了来自魔法位面的试炼者托马斯,请托马斯帮忙在立像底座上铭刻了个恒温法阵,又镶了两颗充能的魔晶(五十命运点一颗)进去。

    在这个魔法侧设计的辅助下,这座假玉石立像便拥有了看上去很像是那么回事的神奇能力——能将方圆二十米空间内的温度恒定在22度。

    简单来说……在镶嵌进底座里的那两颗魔晶耗完能量之前(只用于恒定温度的话,大约二、三十年才能消耗完),这玩意儿就是一台不用插电的移动空凋。

    这样一座最大成本只有两颗魔晶石、合共一百命运点的假玉石立像,董慧觉得完全足够向皇帝表达“献媚”的诚意了。

    当全公公大呼小叫地让孟百户并另两位锦衣卫校尉进他斋戒的房间“赏宝”时,凝固在三个北镇抚司缇骑脸上的震惊惊艳神色,以及全公公那欣喜若狂不顾形象的癫狂样儿,皆证明董慧的判断是正确的。

    狂喜的全公公奔到门口朝北方跪下感谢天公赐宝,董慧得意地侧过脸,瞧了眼默不作声的兄妹俩。

    燕红&燕赤霞:“……”

    等以后能像后世那般将皇宫当成旅游景点任由民众参观时,一定要把这座“仙门重宝”提前毁掉,决不能流传给后人——面无表情内心颤抖的燕小红,默默下定了决心。

    第208章

    用一尊等身假白玉老子立像糊弄走京师来人的第二日, 正是夜黑风高之时,燕家院子里新多出来的那颗大槐树树枝上, 出现了一只通体黑褐、背有紫光、喉部与胸部浓黑如墨的神气黑鹰。

    燕红被董慧摇醒、叫出门来时, 便看见雾蒙蒙的月光下,那体长足有二米来长、站立时与半大少年差不多高的威武黑鹰蹲在槐前辈身上,正垂头打盹。

    “……鹰婆婆?”燕红不确定地轻唤出声。

    马陵山乱战时, 她见过鹰婆婆的原型,只是不能确定是否是同一只。

    那威武神气的黑鹰睁开眼睛与树下燕红对视, 双翼展开朝下跳, 到落地时, 已变成了个布衣雪发、精神矍铄的老妇。

    “小燕道友请了, 半月前燕道长去信请我往京师一趟,调查甚作害妖兽,老身蹲了数日,却不曾发现什么妖物气息,实在惭愧。”鹰婆婆现出道体人身, 便歉意地拱手道, “不得已, 老身只得先来报信,若事关重大,还请燕道长另觅寻踪觅迹的高人——”

    “无碍,此事或还有其它说法, 我稍后便与鹰婆婆你细说。”燕红忙不迭打断道,“一路奔波实在辛苦,婆婆先到我家中休息下再说。”

    鹰婆婆回头冲借她落脚的大槐树恭恭敬敬一礼, 这才跟着燕红进了西厢房。

    不多会儿, 听到动静的燕赤霞也赶了过来。

    听了兄妹俩的解释, 千里迢迢赶来报信的鹰婆婆好一阵哭笑不得:“那妖兽作害一事在京师百姓口中传得活灵活现、沸沸扬扬,老身查访时亦听了不少,竟然是假的?”

    “其实先前我们不敢十足确定,但昨日宫中来人得了宝物便兴冲冲离去,半句没问京师妖兽调查是否出了结果,也没等到鹰婆婆你来回信,显然确实是假了。”燕红点头道。

    鹰婆婆顿时就有些恼火,骂道:“老身还当是什么厉害邪修能在京城那种人气旺盛处作害,还能丁点儿痕迹不留,没成想竟是场闹剧,简直荒唐!这大明天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苏北众多妖修皆多与人族来往,鹰婆婆曾拜在佛门高僧座下修行,另一位大妖九尾居士更是道门中人的入室弟子,还有在人类城镇里开药材铺的,并不像燕家院子里的槐树精那样避世。

    燕赤霞羞愧地道:“也是在下当日未曾确认真假便去信于你,才致道友奔波劳累,实在惭愧。”

    燕红也感觉很不好意思,挠头道:“确实是我们兄妹行事孟浪之故,还望婆婆见谅。”

    董慧却是听鹰婆婆骂得响亮,眼睛一亮,往燕红打了个眼色。

    燕红便道:“婆婆你现在亲来,我们兄妹倒是有一桩大事想邀婆婆同举,不知婆婆对功德之道看法如何?”

    马陵山恶斗虎妖王时,鹰婆婆已知这小燕道友是个说一就是一、言出必行的实诚人,又听她提起功德,心中一喜,爽快道:“想来小燕道友亦知,我等妖修非人族这般有天生道体,须得借类人道体修行,极其不易;老身为恩师结庐守墓时收养鸟禽同类,仇永安那老山羊做了多年药材行,皆是为得求一二天地功德护体。”

    燕红这才恍然,原来鹰婆婆那数不清的徒子徒孙,仇山羊在怀源镇水井巷开的药材铺,与槐前辈镇守独秀山竟然是同一个道理。

    不过显然,鹰婆婆的功德道行要逊色槐前辈一筹……槐前辈可是明言说过的,燕家功德清气极盛,他一来便觉神清气爽,他的小徒亦受益良多,但鹰婆婆似乎毫无所觉。

    这大约便是修行中人(妖)的苦处,人人(妖妖)都知天降功德为大善,却不知如何得那功德,更察觉不到何为功德,只得独个儿暗自摸索。

    便是槐前辈,也是凭本能镇压收容了独秀山一地枉死冤魂数百年,才修成功德正道,能观功德金云、感功德清气,不至于浑浑噩噩做了个睁眼瞎。

    哪怕不说别个,只说燕红自己,虽是从交流空间里那位帮人开阴府的幽冥侧前辈口中知道自己身负功德,可她也懂得将自身已有的功德转成阴气调和阴阳,未着落到她本人身上的功德之力,她也是半点儿察觉不到。

    想明这点,燕红心底不由对各自摸索出路的苏北众妖修、以及眼前这位鹰婆婆心生敬意,在前路不明的情况下依然坚持践行认定的大道,一坚持便是几十年上百年,这样的毅力可不是谁人都有的。

    当下,燕红默不吭声朝鹰婆婆躬下身来,恭敬一礼。

    鹰婆婆面露不解,便见面前这位人族修士直起身来,郑重地道:“小女冒昧,想请婆婆并苏北众道友助我等一臂之力,共享天地功德。”

    接下来,燕红便将她有心积蓄实力再造人间,闯一闯这天下至公大道的诸多细节,一一道与苏北来的大妖听。

    槐前辈前来当日,燕红便与槐前辈说过相同的话,这次说来更加顺畅。

    而对面人的反应,就与当日的听众相差太多了……与老(反)成(应)持(迟)重(钝)、全程只木着脸细听的槐前辈不同,鹰婆婆才刚听了小半便不住拍腿叫好,听到后面,更是激动得离了座位,满屋子乱窜起来。

    燕红并没觉得鹰婆婆这坐立不住的表现有失尊重,如果在她未得芯片系统机缘、浑浑噩噩被“传统”推动着要去嫁为人妇的迷茫时候,有谁来与她说一说这天下应当至公的道理,有谁拉着她来干这铲除天下不平的大事,她只怕会比鹰婆婆此时表现更不堪些。

    待鹰婆婆稍稍冷静了些、又坐了回来,燕红便认真地道:“既然说是要消除天下不公,铲除天下不平,那在铲人前便应先铲自身,不能说自我以上人人平等,自我以下阶级森严,若是连我们这些一心至公大道的人都如此行事,那这天下绝难至公至平,婆婆你说,这道理可对?”

    鹰婆婆忙端正坐姿,应答道:“正该如此。”

    “若是这样,那妖修道友们的习惯便皆得改一改。”燕红正色道,“开了灵智而暂时不得类人道体的小妖,只要是修正道、行正路的,可不得欺压歧视,更不得动辄打杀,当视如同道才是。”

    鹰婆婆万万没想到燕红竟会专门提及这点,不由惊愕当场。

    燕红却没有半分退让之意,只认真看着鹰婆婆,等她回话。

    她认定的这天下至公,不独小民要与权贵公平,女子要与男子平等,天下有灵众生万物,亦要一样平等。

    天家与草民,达官贵人与乡野布衣,凡尘世人与入道或未入道(未成道体、未修出人身,只开了灵智的小妖)的山中精灵,健壮男子与纤弱女子,耄耋老者与总角小儿,但凡有灵者都应当得到公平,都应当被保证有冤屈时可伸,有才能时可得以展露,有恶行时可被惩罚,方是正道。

    有一样不公、不平,不被重视,都不算得正道。

    要知道这天下间本就不公不平多,而公平少!

    践行这大道的领路人们,自然更要以身作则、笔笔直直的走,更要矫枉必须过正!

    鹰婆婆神色变换,几度挣扎,才释然一笑,道:“好一个铲人先铲己!小燕道友如今这年纪,道心竟已如此浑然天成,老身这几百年岁月,真不知是活到哪里去了。”

    “我只是拾了他人牙慧罢了。”这话过重了,燕红听得脸红,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皮。

    这些道理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懂,是经历过了那许多光怪陆离的位面,又读了许多书、听董慧讲了许多后世贤达者的道理,才慢慢理了出来。

    鹰婆婆只当她是在谦虚,感慨地道:“至公大道,大道至公,可叹老身追随恩师几十年,又为恩师守墓百年,竟始终未曾参透恩师生前谆谆教诲……可笑老身真以为收养鸟禽同类便算是一心向道了,却不曾想过,只我一者之力,又能收得几何,又能影响多少?倒不如改了这世间的规矩,叫个个都知道众生本该平等,才叫真正无上大道,才叫人人成佛,人人成圣。”

    这鹰妖回想起当初那位传道受业的佛子,牵起心中悲痛,语气略有些低落,不过说到最后,又振作了起来,极认真地站起身来,朝燕红一鞠到底:“此番小燕道友为我解惑,引我入至公大道,当得半师之恩,还请受我一礼。”

    燕红唬得连忙跳起来,连道不敢。

    当日马陵山妖乱时得见的苏北群妖,论心细、论荫蔽未化形小妖,鹰婆婆当首屈一指;燕赤霞提到请她帮忙时,燕红便自然而然想到可请鹰婆婆来黔地论道。

    而现下,鹰婆婆果然与本就走功德大道的槐前辈一般,听到成道的大妖须与未入道的小妖平起平坐、不得动辄打杀无作恶者,不仅没有半点排斥,还极其欢喜。

    固执地行了个半师礼,鹰婆婆才谨慎地道:“我也不与诸位说大话,马陵山一系妖修,若说是向道之心,自是人人至诚;可若说要人人都肯认这至公大道、服这铲人先铲己的道理,却是在胡说八道了。”

    这位鹰妖确实是个严谨之人,当初仇山羊请她招募马陵山正道妖修共伐猛虎妖王时,她也不是盲听盲信,而是先来看了眼发起人确实是玄门正宗修士,这才配合众人。

    她这种严谨,在向来务实的燕氏兄妹眼里自然不会是什么“推脱”、“小家子气”,只觉得她果然是个能谋事的人,皆面露欢喜。

    燕赤霞爽朗笑道:“鹰道友放心,我等绝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人,就是一母同胎的兄弟还有意见不合道路相左的,又何况是旁人?能与我等同心同志的同道,我们自然是倒履相迎,同进同退;有不同想法的,我们亦不强求,大道三千,这世间本就没有强迫他人一道同行的道理。”

    “正是如此。”燕红也用力点头附和,“好叫鹰婆婆得知,我们这里收容的孤女,亦是来去自由的,未与我们做同志,又或是加入了我们又后悔了的,都随她去,我们皆不会强迫她们做任何事。”

    鹰婆婆放心下来,便立即兴致勃勃地与三人数起马陵山众妖修,她与那班大妖知根知底,哪些人堪为同道,哪些人自负难近,她心里都有数。

    到天明,燕家人起来洗漱,燕老大和张氏两口子便见自家二闺女亲亲热热地请了个精神矍铄、布衣白发的老妇人来堂屋用朝食。

    燕老大&张氏:“……??”

    “爹,娘,这位太婆是苏北来的,叫鹰婆婆,要在我家住些时日。”燕红高高兴兴地介绍道。

    两口子忙不迭起身见礼。

    虽然他俩都不知道闺女怎么连这么大年纪的老妇都认识……但家里又是鬼修又是道士的,还有个猫妖和槐树变的山精,他两个也是见怪不怪了。

    拉开凳子请鹰婆婆坐下,燕红又兴奋地道:“婆婆,过了早你与我去后山女学看看,认识认识我那些优秀的学生罢。再有,女学后面那座山还挺清秀的,等几日你的徒子徒孙皆都来了,不若把洞府落在山上?”

    鹰婆婆笑道:“马陵山一别不过半年多功夫,你竟培养出那许多人族医女,我定是要去看看的。若之后仇山羊来了,还可叫他去充一充教师,他那手炮制药材的本事早些年就从怀源镇传去了徐州,可不要浪费了。”

    “使得,使得!”燕红眉开眼笑。

    仇永安虽是个公羊跟脚,但已早早断了凡心,再说他毕竟是妖修,哪怕凡心没断,人族女子也还不如健壮母羊能引他多看两眼;其外表又是个仙风道骨的老道人,出入女学倒也不算违例。

    坐在旁边陪着笑的燕老大:“……?”

    一般人说医女,不至于在前面加个“人族”罢?还有那仇山羊……会有人叫这种名字?

    燕老大正疑惑,又听鹰婆婆大大方方地道:“待我那些徒子徒孙飞过来了,你不说我也要占你一处山头的,其中很有一些顽劣小妖,心性尚未养成,不宜早早与人接触。”

    燕老大呆呆地张大嘴,张氏手里的筷子也停了。

    好吧……这位北方来的婆子,果真也是精怪之属。

    两口子对视一眼,说不尽的无奈尽在目光中,又不好露出痕迹来,强打精神满脸堆笑,劝客人多多吃菜。

    普通人家的父母,还能干涉下子女的交友范围;但他们两口子生的这二闺女……真个叫人无从管起。

    第209章

    进得六月, 燕家的土豆就可以收了。

    张氏早早放出话来要请人做工,因先前燕家请人时,无论是盖房还是开荒播种, 结算的工钱(盐、衣料)都是给得十足十的,没有半分克扣,这次又招人,自是四里八乡的乡民都热烈响应。

    这一日, 张氏、燕老大、兰婶子三个大人天不亮就爬了起来, 把半月前便让燕红去马家集跑腿买回来的百十个箩筐装到平板车上,燕老大又把板车前头的粗麻绳套到家里养的大水牛脖子上,三人便打着火把、牵着牛车, 脚步轻快地往后山山谷里走。

    从燕家往后山这条小路, 大半年来燕老大得空就请几个本家兄弟伙带上家伙物什来收拾, 路边的荆棘地刺能砍的都砍了, 挡路的石头能挖的都挖了,凹陷的路面能垫的也垫过了;从前只能容一人通行的山路,到如今牛车也过得去。

    燕家的三个大人赶着牛车到了后山, 李家村本村、隔壁五里屯、岩脚村,乃至从马家集赶来帮工的乡民已到了五、六十人, 大家伙儿自带了扁担锄头和赶路时照明用的火把, 集聚在种鱼腥草的河沟旁, 兴奋期待地朝着地里待收的土豆植株指指点点。

    “大伯,大伯娘。”

    有燕家本家的后生望见燕老大牵着牛车下来, 积极地跑来帮忙搬板车上的箩筐。

    燕家的女婿养宝乔、亲家宝山乔也在人群里, 满脸堆笑地挤出来打招呼。

    燕老大对这种人太多的场面不大适应, 主持过开荒的张氏倒是不慌不忙, 招呼到场众人按同村同屯分做几个组, 让兰婶子帮忙给到场众人逐一发了做工的凭证——写着字的小竹签;便按组分配负责的地块,让各组开工做活。

    黔地是没有多少平坦地的,燕家这几百亩种了土豆的地也不是北方那种方方正正规规整整的好地,绝大部分地块都在斜坡上,也没法按一亩、半亩的划分;好在张氏本人和来帮工的乡民都是积年的农民,靠目测就能把地块大小和植株疏密估摸个八、九不离十,分配起来也省事。

    分配了各自负责范围,自带了农具的乡民们便大步走进地头,弯腰忙活起来。

    黔地农人多种过红薯、收过红薯,对长在地里的作物如何收成是有经验的;从未种过土豆的燕老大下锄头时,就晓得不朝露出地表的植株根部下,而是从离根部尚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开始挖。

    几锄头下去刨出个松散的小坑,埋在泥里的根块就露出来了。

    燕老大眯起眼睛,大略估摸了下土豆根块分布范围,手上力道放轻,又轻巧挥了几下锄头,成串成串、大小不一的一窝土豆便整根刨了出来。

    燕老大半蹲下来将这一窝土豆扒拉开来,又拿起最大的一个感受了下那压手的份量,情不自禁眉开眼笑起来。

    在燕老大这样的农民眼里,只有粮食是最实在的,这一窝窝能当粮食的土豆,比燕红从哥谭位面捞回来的那些新奇衣料还让他欢喜。

    “这东西好肯长(能长)啊,太肯长了!”也来帮忙收土豆的兰婶子捧起几棵土豆,激动得语无伦次,“这土豆真是个宝啊,比红薯还肯长!小红搞来的宝贝真是好得不得了啊!”

    随着一窝窝的土豆从地里刨出,类似的惊呼声、赞叹声,在小山谷里回荡。

    燕红的大姐夫养宝乔、亲家宝山乔和他们五里屯来做工的苗人分在一个小组,苗人亦同汉人一般勤劳肯干、吃苦耐劳,这支苗农小组最早收完挨着山梁的一块七分大的土豆地,刨出来的土豆在地头堆了好几个半人多高的土豆堆。

    乔家父子打量着这七分地收出来的土豆,呼吸都有些急促。

    “早晓得开春时就种上几垄,今年都能多喂头猪了。”养宝乔想起两个月前燕红问他要不要先拿些土豆去种的话,后悔不已。

    宝山乔也眼热这土豆收成,但他不晓得先前还有燕家想先给他家土豆这一茬过往,也就没有养宝乔那样纠结,只招呼着儿子继续做活:“你我两个勤快些,多做工换些种子。亲家对我们客气归客气,让外人说闲话可不好听。”

    养宝乔点了下头,拎起锄头去下一块地。

    几十号人忙了一早上,堆在地头的土豆便已堆得到处都是了。

    黔地的夏日不算得炎热,太阳却极其毒辣,张氏见日头大了,便招呼众人先且停工,歇过晌午这阵再继续开工。

    燕家请人做工,中午这顿是管饭的,汗流浃背的乡民们皆不推辞,躲到山下树荫里乘凉。

    过不多时,燕红、小宝、二妮这几个小辈就挑着担子送菜饭来了。

    忙累了半日的乡民们吃着燕家备的饭菜,心思却不在饭菜上,一个个精神奕奕地盯着田间地头堆的那些土豆,眼睛亮得像是能发光。

    歇过响,日头稍稍不那么毒辣了,不用主家催促,来帮工的乡民便一个个抄起锄头,下地干活。

    一直忙到半下午,众乡民又将收来的土豆装框,用自带的扁担将土豆挑回燕家。

    到得黄昏,张氏便爽快为今日来帮工的乡民结算本日工钱。

    凡是早上开工前领了竹签做活的、没有被张氏逮着偷闲了的,都能换回一份工钱;但显然来帮忙收土豆的乡民没一个愿意领钱,甚至连以往最热衷的盐和衣料子都不要,个个都指明要换成土豆。

    燕家人自然大方,拿箩筐现场挑拣了个大的土豆出来装满,让各村来的乡民用自带的扁担挑回家去。

    到第二日,前日来做过工、换过土豆的乡民都纷纷呼朋唤友,来帮工的青壮翻了个倍。

    也是在燕家开始收土豆第二日,各村来帮工的乡民挑着汗水换的土豆种子、趁着天色尚未黑净欢欢喜喜地回家后,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李家村东侧那条小路绕道,溜进了山谷里。

    进了山谷,这几个人便两眼放光地朝才刚收了不到两成的土豆地跑去。

    帮燕家做工,累死累活干上一整天也就能换上百把斤,按燕家传出来的种土豆的法子,顶天够种五分地;有那愚笨的愿意拿汗水换种子,自然也有“机灵”的会想了轻巧办法来取。

    这几个“机灵”人显然对燕家承包的这片山谷极其熟悉,也晓得燕家有头灵猫时长守着女学,远远绕开了包着女学的那片树林子,摸到白天时帮工乡民们收过的地头,便立即挥起锄头,把地里的土豆刨出来往麻袋里装。

    这几人显然在农事上的本事不是那么精湛,锄头挥得还不如兰婶子一个妇人利索,再加上夜间视野不佳,忙了好会儿才将带来的麻袋装满。

    “走走,先运回去再来。”领头的汉子擦了把汗,招呼几个同伴一声,把自个儿带来的锄头搁在地里,蹲下来扛起麻袋。

    几个人扛起麻袋,满头大汗地往山谷外走,才刚走出土豆地,最后面一个精瘦的男人便听到身后传来风声。

    精瘦男人气喘吁吁地回头看了一眼,迎面只见半边又宽又大又厚实的鸟翅膀往他脸上扇来。

    “啊!”

    “哎耶!”

    连续几声惨叫,山谷内便平静了下来。

    一头比鹰婆婆本体还略大一圈的苍鹰神奇十足地绕着被它扇晕的几个小偷走了一圈,仰头张嘴,鸟嘴里发出清脆鸣叫。

    不多时,从女学后方那座苍翠巍峨的大山上,飞出来几只体型皆颇为惊人的猛禽。

    这几只猛禽在苍鹰旁边降落,听苍鹰朝它们叽叽咕咕几声,便各自抓起地上的小偷和麻袋,振翅往燕家飞去。

    “辛苦你们了。”

    燕红送走这几位鹰婆婆的徒子徒孙,把刚睡下去的燕老大叫醒,又叫上燕赤霞,三人一道把这几个小贼送去李里长家里。

    鹰婆婆结庐守墓这百多年里,收养了几千个开灵的鸟禽,只是未化形入道的小妖寿命通常只得短短十几年、几十年,故现存至今的只得千余个,皆都跟着鹰婆婆来了黔地。

    槐树得道的槐前辈都会为自个儿的猫妖小徒打算,鹰婆婆自然也不差到哪去,在女学后面山上开了洞府后,鹰婆婆便将座下弟子派来协助燕红,或看守后山,或守着女学,多多少少总能沾些功德助益修行。

    忙完这一桩事,燕红、燕赤霞返回西厢房,与董慧一道继续算账。

    “从收完的地看来,这轮土豆产量还是差了点,平均一亩只有三千来斤。”董慧把自己算完的账本朝两人摊开,“现下大明正处于小冰河时期,气温确实低了点儿,但土豆本就耐寒,气候应当不是最大的减产原因,看来源头还是出在肥力上。”

    说起肥力,燕氏兄妹俩都有些无奈。

    在只有18%科技侧的本位面,肥力确实是件为难事……高科技侧那些工艺成熟的化肥生产器械压根带不过来;就算能带来,原材料也是个大问题。

    “收完土豆,后山的地除了种菜和谷子,也试试种绿肥吧,鼠茅草、紫云英、蚕豆这些,能多种就多种。”燕红道,“后世的农耕经验,我瞧着绿肥应当是最适合咱们大明的了。”

    “什么绿肥?”燕赤霞一愣。

    “就是后世人研究出来的,用植物制作的肥料,我看资料上写,野生的杂草树叶灌木,又或是自家种的紫云英、豌豆缸豆,都可加工来肥地。”燕红解释道。

    燕赤霞大喜:“既如此,当尽快尝试才是。”

    董慧想了想,补充道:“大明不缺野生绿肥,不若我明日起便给咱们女学的学生开一堂野生绿肥沤制课程,带她们亲手尝试一回,到她们带上土豆出去行医,也可随带将野生绿肥沤制技术一道传播开去。”

    燕红、燕赤霞皆点头称善。

    于是从次日起,山谷里这一边热火朝天收土豆时,另一侧树林子中的女学学生也开始了满山收割杂草灌木、沤制绿肥。

    到六月下旬,靠劳力汗水从燕家赚到土豆的乡民们尝试着趁天气还暖和、将小心切成块的带芽土豆埋进地里(只要气温合适,理论上一年四季都是能种土豆的,只在生长期上有一定差异)时,女学医术班的十四名学子,便要带上土豆出去执行小红山长交给她们的任务了。

    这一日,用过朝食后燕红便把芝娘子、大丫等要背负重任的学子们叫到一起,再次问起她们之中可有人要退出。

    得到众口一辞的拒绝回复,燕红露出笑容,道:“既然你们都愿意诚心留下,那我这个山长也得拿出些诚意来。”

    说完,燕红便把这十四个坚定要留在女学的学子带到了女学后面的山下,让她们原地稍稍等候。

    芝娘子、大丫等学子茫然对视,不懂小红山长怎么把她们全叫到这处人迹罕至处来,便见燕红掏出个小巧笛子,用力一吹。

    不多时,十四人名学子便震惊地望见……足足三十来只鹰、枭、雕、隼等猛禽从天而降,排排落在众人身前。

    这些个猛禽还都体型巨大,最大的那只苍鹰,站立时竟比芝娘子这成年女子还高出半个头去!

    一众学子呆呆地半张着嘴,惊奇、纳罕的目光扫过这一圈个个从外表看来都极其神异的大鸟,又敬畏地望向小红山长。

    这些威猛神异的猛禽竟会成排站立,不乱叫不乱动,还隐约拱卫着小红山长!

    燕红可没那功夫去猜学子们如何想她,待鹰婆婆的弟子们站定,便客气地朝最大的那只苍鹰拱手道:“道友请了,这十四位女子便是我女学重要的医女学子,这趟她们出门远行,还要委托道友师门护她们周全。”

    苍鹰矜持地略略点头,回头看了眼自家同门,朝一只体型比它小得多的赤腹鹰点了点鸟嘴,当先仰首阔步,朝芝娘子走去。

    那赤腹鹰亦迈步走出,与苍鹰一道站到了芝娘子面前。

    这两只雄鹰来到近前,愈发威猛惊人,芝娘子哪怕听到小红山长说了这是来保护她们的,也唬了个小脸刷白。

    三十来只猛禽纷纷两两出列,各自选定一名学子站定。

    燕红见状,便笑着冲学子们嘱咐道:“仔细认一认你们面前的妖修,遇到了危险,人家来助你们脱险时,莫要被吓破了胆子,错认了好人。”

    “晓、晓得了,山长。”学子们颤声回应,咽唾沫的声响此起彼伏。

    第210章

    成化十三年七月, 十四支李家村燕门女学义诊队伍从北山镇出发,呈辐射状向四面八方散开,前往黔地各处。

    芝娘子这支义诊队由她本人和两名医术班未能独立看诊的学子组成, 另有一个小旗的卫所兵护送, 走的是顺安卫、普定卫、织金县、纳雍县这条往西北直去的路线,预计在过了水城抵达威宁卫后折返。

    随队带着四头骡子并两头驽马合共六只大牲口, 驮着医术班学子积攒了半年的中草药和要展示给老乡们认识的土豆种;为避免路程艰难误了折返的时辰, 御寒的衣物被盖也带了少许。

    山中行路艰难, 哪怕学子们和卫所兵都是本地人,赶路的速度也提升不到哪去,出了北山卫, 足足在山野间跋涉了三日, 一行人才远远看到顺安县的城墙。

    顺安县与顺安卫便如北山镇之于北山卫, 卫所与县城毗邻而居, 唯一不同者在于顺安县毕竟是大县, 是有县衙衙门管事儿的;进县时要查验路引, 若携带了财货, 还须得交纳入门钱。

    芝娘子与率队来护卫她们的小旗商议了几句, 没有入县城, 领着队伍下了官道、转进了乡间农村。

    这日晌午,日头正盛时,顺安县岩腊村正坐在村口大树下裁剪月半时祭祖黄纸的村人,远远便见一支打着旗的兵丁朝沿着山路往村口走来。

    岩腊村是黔地常见的苗汉杂居村寨,与李家村一般依山而建,大部分人家住在山坡上, 只几户人家住在山脚。

    这种远离官道的村寨早些年倍受匪害侵扰, 官兵来剿时又吃过兵匪的苦头, 瞬时人人变色,忙不迭收了剪刀、黄纸,慌慌忙忙躲回家中关门闭户。

    走在队中的芝娘子远远看见原本很有烟火气的村子一下儿变得冷冷清清,打趣道:“看来是月半(鬼节)将近,把我们当成过路的小鬼了。”

    另两个学子都笑,护卫她们的小旗却面色尴尬。

    这年头的卫所兵质量良莠不齐,不同地区的卫所兵地位亦千差万别;有日子过得与农民差不多、地位也和农民差不多的,亦有仗着兵威为祸乡里的。

    北山卫千总顾大老爷就是个大地主,四少爷顾玉成去年整兵前,大部分卫所兵日常便与顾家的佃农差不多,有操练时出操,无操练时种田。

    再加上顾大老爷既无甚野心亦不算贪心,舍得让手下兵丁吃饱穿暖、并不克扣,大家伙儿的日子过得去,与周围乡邻也才能处得和谐。

    现下看此地村人反应……看来这顺安卫的兵名声并不大好,倒是牵连他们这些外地来的过路人了。

    芝娘子年近三十,不是十几岁的毛丫头,并没有点破什么,队伍来到岩腊乡村前晒谷场上,芝娘子便朝小旗道:“耿小旗,既然村人防备我等,那我们就不进村了吧,此地宽敞,正好摆开行头问诊。”

    耿小旗自无意见,便吩咐手下兵丁将骡马驮的药材货物卸下来,又名得力的兵丁去来时路上砍些木头搭营。

    芝娘子亦不闲着,领着两个学妹翻出常用药材码放好,就地找了些石头垒个火堆,取水来烧热了备用。

    这边晒谷场上十几人忙忙碌碌,另一边,见外来人并未入村的本地人倒是好奇上了,悄悄从窗户、门缝里朝外偷看。

    看清村口那片晒谷场上,一众着棉甲的兵丁中居然还混着三个身穿青色圆领袍、如道士般梳着发髻、袖口裤腿皆用布条扎紧了的利落打扮女子,岩腊村人愈发困惑不解。

    这兵匪下乡,还有带着女人的?

    虽然不解,岩腊村的村人倒也没放松警惕,并不多出家门半步,有小儿吵闹着要出去玩耍的,也是狠打几下屁股、逼到最里间的屋子里去关着。

    岩腊多山石,本地屋舍多用简单加工过的石头垒成厚实的石墙,再糊上一层黄泥,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也比木头建的吊脚楼结实避火;只要门窗装得严实、内里守得住,村民也不怕兵匪硬闯。

    又过一阵,到了未时,住在山脚的几户人家便清清楚楚看见晒谷场上多出来一小排用新砍的木头做支架、又用石头压紧篷布的小帐篷出来;那几个穿青色圆领长衫(盖到膝盖)的女子也麻利地拉起来了个四面透风的小棚子,以木板和石头搭了个小案桌,摆上些瓶瓶罐罐。

    村口周家,周老汉与两个成年儿子面面相觑,都没懂外面那班外乡人是在折腾个甚。

    “娃他爹,那会不会不是来闹事的兵痞,是来做买卖的?”周老汉的妻子也趴在窗口看了半响,忍不住开口道。

    岩腊村杂居的汉人多是前朝时避难入黔的,苗人也是会讲西南官话的散居熟苗,虽也排外,但还没到完全不与外来人打交道的程度——从蜀地来的马队时不时也是会来岩腊村收点山货做做买卖的。

    周老汉没有说话,不过从他多少放松了些的神情来看,他也认同老妻的说法……来打秋风的兵痞,没道理还摆出这么多易碎的坛子罐子来。

    但要让周老汉放心地与这些陌生人接触自然也是不能的,哪怕这些兵痞不闹事,他也怕自家两个儿子被看上抓了壮丁,只道:“管他们做什么的,咱们家不去做那个出头鸟。都莫说话,看看再说。”

    周家便又安静了下来。

    到未时正(下午两点),晒谷场上那伙人像是终于做好了布置,有两个兵丁举着写了字的旗子、提着锣鼓,往村里走来。

    “哐、哐”两声响后,进村的两个兵丁便扯开了嗓子,口音与顺安县人相差无几的西南官话在整个岩腊村响了起来:

    “老乡们听明白了——北山镇李家村燕门女学的医女娘子来贵地义诊了——!”

    “咳嗽的胸痛的,呕吐的腹泻的,黄疸的窝血(便血)的,水肿的头昏的,老人积年病,小儿腮发炎,要求医问药的可都抓紧了——!”

    “诊金不收分文,药材不要金银,半斤米面使得,鸡蛋十个使得,家有任意粮食支抵药费也使得!”

    周老汉趴在门缝上,一脸震惊地目送两个打锣喊话的兵丁从他家门前过。

    “你们也听清楚了,竟不是来做买卖的,是来做义诊的?”周老汉惊奇地朝两个儿子和老妻看去,见三人都朝他点头,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

    还是那句话……这年头并不是医疗体系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压根就没有——绝大部分平头百姓得了个头疼脑热是不会奢侈到想去求医问药的,多靠自己苦熬,能熬过去便善,熬不过去,便罢。

    归根到底,是这年头的百姓手里是拿不出几枚大钱的,而问医求药,样样都要钱。

    到村口来义诊,还言明了看诊不要钱,药费也只需以米面鸡蛋抵消就行,这种奇事周老汉活了几十年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

    虽然惊奇……但周老汉还是不打算去当这个出头鸟。

    他倒是晓得顺安卫往东走有个北山镇,但并不晓得什么李家村,更没听说过什么燕门女学;就算这些来看病的兵丁自报了家门,小心谨慎了一辈子的周老汉还是觉得不踏实,不敢信。

    周家坐得住,周家隔壁那户姓吴的人家就坐不住了。

    吴家的儿子上个月种谷子时不慎从田坎上摔下来,一条胳臂撞在石头上,摔折了;请了山外的大夫开了药,家里积蓄掏了个精光,人却没见好,眼看着连月半都挺不过去,一家人愁云惨淡,祭祖都没了心思。

    一听兵士敲锣打鼓喊人看诊,吴家的当家人吴大柱根本没犹豫,立即背着小儿子从家里冲了出来。

    芝娘子刚把围腰系好,便见一个满面胡渣、神色憔悴的庄稼汉子背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冲到棚子前面。

    这庄稼汉子奔到近前,都没细看棚子里三个着青袍的医女娘子便推金山倒玉柱、扑腾一声跪下:“求医女娘子救救我儿!”

    跟在当家人身后跑出来的吴家娘子也跟着跪下,把脑门往晒谷场铺的石板上用力磕。

    芝娘子没说半句废话,指着棚子中铺好的草席道:“快,把人放到上面来。”

    吴大柱两口子哪还顾得上跪,忙不迭把儿子背进棚子里,小心翼翼放下。

    芝娘子让夫妻俩退开些莫挡着光亮,便麻利地与两个学妹一道脱了少年的上衣,用剪刀剪开少年那缠得密密实实的胳臂。

    绷带一剪开,一股子腐烂臭味便扑面而来。

    芝娘子变了脸色,两个还不能单独看诊的学妹也黑了脸——这少年手臂上的伤口,都捂发臭了!

    当下三人也顾不上说太多,一个调了盐糖水,叫吴家娘子来抱起少年的脑袋,往少年嘴里灌;一个拿了酒精来,与芝娘子一道清洗伤口。

    那少年发热烧得昏昏沉沉,不知疼痛,不过在清除创口上腐肉时芝娘子还是不放心,把手足无措等在旁边的吴大柱喊过来摁住他儿子。

    吴大柱和吴家娘子这趟已经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见三个青袍医女上来不做推辞拒诊,只埋头救他们家的独苗,心底都隐约生起些期盼。

    当芝娘子拿着以猛火粹过、又用酒精清洗了一回的巴掌大小刀割除儿子手臂上的腐肉时,吴大柱和吴家娘子虽觉心惊肉跳、害怕不已,但也咬紧了嘴唇,不敢出声耽搁医治。

    待清理完创面,芝娘子又仔细摸了摸少年胳膊确认骨折处,便在上药后让打下手的学妹拿木板来,把少年的手臂固定住。

    如果是少年刚摔伤时,这样一套救治下来就足够了;但她们到时这少年已经因为外伤口处未曾正确清洗消毒引发了风毒(破伤风),只是正骨敷药显然是不够的。

    这时,便要请出女学自制的跨时代神药——畜用土霉素。

    让普遍只接受了小学程度扫盲的女学学生们去研究自制青霉素显然是不靠谱的,磺胺也弄不出来……但后世的农民伯伯都能自制的畜用土霉素难度就没有这么高了,有蒸馏酒精技术、也能自己烧出玻璃的学子们按照命运清单里抄来的教程多尝试了几会,便用小麦麸皮发酵出了白色的土霉素狍子。

    并不知道女学学子们为了行医济世做出过多少努力的吴家夫妇,只见三名医女娘子中最年长、也表现得最有底气的芝娘子拿出个药箱来,又从药箱里掏出了个手指头大小的、清澈透亮的水晶小瓶(玻璃药瓶)。

    当芝娘子小心翼翼地将水晶小瓶里淡黄色的药粉倒出少许装到勺子上时,侧坐在草席上、抱着儿子脑袋的吴家娘子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束手束脚等在一旁的吴大柱也抿紧了嘴。

    装药的容器都如此稀罕,这药究竟有多珍贵……两口子完全不敢想象!

    畜用土霉素毒性大,用药的又只是个少年人,芝娘子斟酌着将用量减少到成年人的一半,化了水喂进少年人的嘴里,又让吴娘子再多给少年喂半碗盐糖水,将药送服。

    喂完药,芝娘子小心翼翼地将药瓶收起,这才道:“好了,将他背回家去搁到通风透气的房间里,若是醒来后退了烧,这条命就算是保住了。”

    吴大柱两口子对视一眼,又喜又忧。

    喜的是儿子似乎有望活过月半,忧的是……那装在水晶瓶里的药如此珍贵,他家哪付得起药费?!

    芝娘子见夫妻两个面色惨白,不敢与她们对视,哪还不知道他两口子在忧心什么,笑道:“外敷的伤药,你家不拘是粮食还是肉菜,送些来与我们吃就算是抵消了。至于内服的药粉,我实说了,天下间能治风毒(破伤风)的药估计也就我们燕门女学拿得出来,这药确实没有几个人买得起。”

    吴大柱一听他儿子得的确实是风毒,腿一软又跪下了;吴家娘子也忙不迭放开儿子,与当家人跪做一处。

    他家小儿子病了十多天,先前帮他们家开药的大夫被两口子缠得没办法,也松过一次口说他家小儿怕不是感染了风毒……这等华佗难医的绝症,是让两口子绝望的主因。

    “不用跪,跪可抵消不了药费。”芝娘子见到这种场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慌不忙地摆手道,“我们要在这里看诊几天才走,若明日你家小儿醒来了,扛过去了,你两口子不妨来与我们打几天下手,就算是抵消药费了。”

    吴大柱、吴家娘子听得心情大起大伏,虽芝娘子说是不用跪,两口子还是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这才千恩万谢地背着儿子回家去。

    不多时,吴大柱便背了大半背篼的糙米来当诊金,吴家娘子见小儿睡得安稳、不似先前那样气若游丝,也心情激动难以自己,等不到明日便跑来晒谷场这边忙里忙外地打下手。

    村口周家,周老汉一家见吴家那个眼看着不活的儿子居然也被救了回来,大为震撼,出了家门,站到门口来看热闹。

    而随着打锣的兵丁进村喊了一转,也渐渐有积年病人出了家门,往村口这处晒谷场赶来……

    现今这个时代,草头百姓能活到七十高寿便如同人间祥瑞一般,大部分人(不计夭折幼童)能活到四、五十岁便已算命好,后世的癌症在此时是不多见的;绝大部分病人所患疾病,多为腹泻、肠胃疼痛、风寒咳嗽、蛔虫感染等常见病,以针灸配合草药大多可治愈。

    尤其是乡民普遍都有的蛔虫,芝娘子带来的酸榴根(石榴根皮)可谓有立竿见影之效——凡面黄肌瘦、食欲不振、时常腹痛且伴有恶心呕吐的病患,以酸榴根加水煎服后皆能打下大团蛔虫来。

    到第二日,不用兵丁再去附近村寨敲锣打鼓,便有四面八方乡民扶老携幼、背着自家吃的粮米鸡蛋陆续赶来求医。

    到第三日时,芝娘子和她的两个学妹已经彻底忙不过来,连耿小旗和两个比较机灵的卫所兵、以及来帮忙的吴家娘子都要帮忙查看问询病人病症、再来与三位医女娘子问药方了。

    周老汉家离晒谷场近,这个自有精明处的老农人见隔壁吴家的娘子跟着几位医女娘子学了两天,竟然就学会了认药材、硬背下了几个常见病方子,无比眼热,便把自家的老妻和未出阁的小女儿也喊去帮工。

    芝娘子不嫌帮手多,期期艾艾、畏畏缩缩地凑过来的周家母女把来意一说,她便爽快地让她俩去给负责配药的学妹打下手。

    到义诊第四日下晌,顺安县里有人家抬了个难产的产妇来,芝娘子便将吴家娘子和周家母女都叫进了充作临时产房的帐篷里,教她们接生。

    没错儿……《赤脚医生手册》就是硬核到连接生的教材都有,甚至连难产的产儿要如何处理、胎儿每一步娩出要如何操作都有详细图示……

    当芝娘子挽起袖子、消毒了双手,一面伸手进产道内帮难产的产妇检查胎位,一面现场对三位想学点傍身本事的本地妇女讲解时,莫说是没出阁的周家女儿,就是已经生产过的两位妇女,也脸色发白,两股战战。

    “莫怕,女人生产就是过鬼门关,咱们学得越多,懂得越多,就越能救人。”芝娘子冷静地将娩出头部的胎头托起,把缠绕在胎头上的脐带从头上退下,命吴家娘子把消毒过的剪刀递过来剪断脐带。

    见产妇体力跟不上,芝娘子又一面慢慢将略有些过大的胎儿朝外助娩,一面吩咐周家女儿给产妇位温热的盐糖水恢复体力。

    如是忙活了两刻钟,因脐带缠绕胎儿而难产的产妇,母子平安;产妇家人喜极而泣,把带来的银钱全留做了诊金,抬着产妇千恩万谢地离去。

    芝娘子洗净了手,又对三名本地妇女道:“今日这种母子都能救的,就尽力去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比烧香拜佛都积德。但若是实在胎儿过大,产妇确实无法娩出的,可剪了胎儿肩膀助其娩出,虽不能做到母子相全,至少能把母亲的命保住。未降生的胎儿,总不能比个大活人重要,要怪也只怪得他家不为产妇考虑,把胎儿养得那般肥大。”

    周家女儿还未经过生产这道鬼门关,只听得懵懵懂懂,生产过的两位妇人却懂得这番叮嘱份量有多重,皆凝重点头。

    旁人对死在产床上的女子是没有什么太大想头的,至多轻飘飘同情一句可怜,可这种廉价的怜悯,又如何抵得过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女子所经历的苦楚?

    之后几日,因燕门女学的医女娘子连脐带绕头的难产都能救下来一事传开,求医者更众,将个小小的岩腊村变成了门庭若市的大集市。

    因病人众多之故,常要排出好长队列去,芝娘子便见缝插针,让能说会道的兵丁去与排队等候的乡民说那绿肥的门道,让这些农家能学得一二肥地的本事。

    如是连续义诊了数日,到燕门女学的医女娘子们离开时,岩腊村及左近村庄、乃至顺安县中皆来人相送,直把医女娘子们送到了十里外,才依依不舍返回。

    她们来时带来的土豆分了不少给本地乡人做种,她们走时,骡马上驮的粮食却更多了。

    待芝娘子这一队人赶到普定卫附近村子时,七月已过半,村寨外的小路上到处是祭祀先人时撒下的黄纸。

    在普定卫外这小村义诊的过程与在顺安卫时差不多,开始那一两天还有些清净时候,后面便病患越来越多,忙得众人脚不点地。

    这日,义诊进行到天色擦黑时,有几个家丁打扮的小厮急匆匆抬着个小轿从普定卫赶来求医。

    领头那小厮跑到义诊营地前,高叫一声:“我家大爷重病,求医女娘子一救!”说完便不管前面还有人在排队,自顾自往内挤来。

    耿小旗一看这还了得,立即顶上前去把人连带轿子都拦住,喝道:“乱闯个甚,这里的人哪个不急,后头排队去!”

    领头这小厮大约平日里就借着主家威风招摇惯了,见拦路的是个军汉也不怕,反而气势冲冲怒斥道:“你这厮杀汉可知我家大爷是谁?误了我家大爷问诊,你几条命都赔不起!”

    耿小旗大怒,刷一下抽出武器,在营地里帮忙的卫所兵们也恼了,齐刷刷围了过来,骂骂咧咧的小厮才觉不妙,畏畏缩缩退到轿子旁边。

    “军爷莫气,我家下人不懂礼节,我这里向你赔个不是。”轿子里那主家无法继续装聋作哑、任由小厮作践他人,只得一面咳嗽着,一面掀起帘子走出轿来,拱手作揖道,“听闻燕门女学医女娘子医术无双,任是何种疑难病症都有解法,这才厚颜来求,望军爷通融一二。”

    这主家话说得漂亮,但耿小旗并不吃这一套,又见他能站能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连连挥手驱赶:“莫说那些虚的,我们芝娘子看诊是有讲究的,去外面排队等着,轮到你时再进来。”

    这主家穿了一身锦缎罗衫,又是坐轿,又领了五、六个小厮,去哪处都有人恭维着伺候着,却没成想在这帮军汉这儿吃了个硬钉子,脸色变了又变,终究是不愿再说软话,甩袖回了轿中。

    这抬从普定卫赶来问医的小轿气冲冲地走了,一个等着排队问诊的老者犹豫了会儿,与排在他后面的那家人说了一声,离队来找耿小旗,担心地道:“军爷大约不知,方才那人是普定罗家的罗大爷,与顺安县的县太爷是亲家……这番得罪了他,怕是招了祸患。”

    耿小旗听了这告诫,却是笑出了声:“多谢老人关心了,无碍的,莫说是什么县太爷的亲家,就是县太爷来了,见了我们芝娘子也是要恭恭敬敬见礼的。”

    老者却仍旧有忧色,压低声音道:“军爷或许不怕明的,可那罗大爷也不是不会来暗的,还是小心为妙。”

    耿小旗更放松了,反过来宽慰老者几句,客客气气地把老者送回排队队伍里,又转头去给医女娘子们打下手。

    直到满天星光时,来求医的人才散去,营地里也总算清净下来。

    劳累了一天的芝娘子和两名学妹简单吃了些东西倒头就睡,同样忙了一天的兵丁们亦没了精神,各自回营帐里休息。

    到夜半三更时,十几个拎着刀剑、打着火把的强人摸到营地里来,只听见成片的呼噜声。

    “嘿,明明好生给罗大爷看病便无事,偏偏要惹这一桩官司。”一个满脸横肉的强人冷笑一声,挥手招呼同来众人,“进,把那三个会治病的小娘子绑了,她们那些治病的神药也别落下。”

    这人发了命令,当先便要抬脚迈进无人守夜的营地里。

    他那脚还没踩实,便听到呼啸破空声自他头顶上方疾射而来。

    这强人愕然抬头,只看见……一只神俊非常、展开的双翼遮天蔽月的大鸟,正往他头顶扑来。

    耿小旗听到动静惊醒,从枕头下抽出刀来跳出帐篷,便见木头扎的栅栏旁边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人,有只比人还高的大鸟站在旁边。

    那神俊异常的大鸟……不,神鹰听见动静,转过鸟头,一双鹰眼与耿小旗视线碰上。

    耿小旗忙露出讨好笑容,点头哈腰:“神鹰爷爷,又多亏您老了,不然怕不是要吵醒娘子们。”

    神鹰矜持地点点鸟首,抬头挺胸振翅飞走。

    耿小旗一脸虔诚地目送神鹰飞得看不见了,这才拿来绳索,将一地强人挨个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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