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青色的实验楼上方,是通体透明的玻璃幕墙式建筑。


    这是竞赛班日常呆的实验楼,钢筋混凝土的质地与简约到无可复加的风格,显得冷漠且没有人情味。


    傅异闻刚回实验室不久,负责他的导师陈绵推门而入,嗅了嗅空气:“你换熏香了?”


    虽然他们平常与冰冷的机械打交道,但生活极其富有情调,实验室里经常会用无火熏香。


    因为做实验,他们经常日夜颠倒,有时候夜宿实验室,作息不稳导致失眠,熏香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睡眠。


    傅异闻正好在换熏香,不过没有换味道,他摇摇头,随着陈绵坐在办公桌前。


    电脑开机的刹那,投影落在室内,前方出现一个西装革履的团队,神情严谨,双手交叠。逼真的投影,如同他们共处一个空间,面对面交流。


    看到傅异闻的刹那,他们脸上浮起笑意:“好久不见,异闻。”


    “您依旧那么守时,菲利克斯教授。”


    这场国际会议全程使用德语,进行到一半,双方显然有了矛盾,言语逐渐激烈。


    “你提出的概念只能是概念,限制因素太多了。”菲利克斯为对方大胆的想法感到惊叹,面对傅异闻有理有据的态度,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傅异闻平静依旧:“限制我们的是硬科技,如显示屏、电池等物理设备。”


    不等菲利克斯继续反驳,傅异闻将电脑屏幕转过,上面是他的构想、数据,以及一个广阔的世界。


    “这太……不可思议了。”


    “太让人震撼了。”


    他们如饥似渴地盯着电脑屏幕,即使傅异闻已经将副本传输了过去。许久,菲利克斯选择让步:“你还是不肯加入我们实验室吗?我们有着全世界最顶级的实验室,以及机甲领域的研究成果。”


    陈绵看着傅异闻,希望傅异闻答应下来。可惜傅异闻这次的回答,与以往并无两样:“承蒙错爱。”


    遗憾的氛围在两个国家内流淌,菲利克斯已经被拒绝得不会受伤了。突然,他闲谈着:“这个概念也是你在梦中见到的吗?”


    傅异闻总是会提出一些超前的构想,许多现在没有被证实、甚至还在研究中的结论。问其源头,傅异闻告诉他们,是在梦里看到的。


    像是被上帝眷顾的宠儿,傅异闻拥有绝佳的天赋、资质,是公认的天才。


    “是的。”


    “那你的预知梦,有让你看到自己未来的妻子的容颜吗?又或许……心上人?”


    梦境的无意识、潜意识,一直是未曾探破的领域。关于梦境的研究一直在进行,菲利克斯并不认为这是无稽之谈,相反,他很信任梦境之说。


    傅异闻怔然,随后失笑:“我看不清梦境里的人,我也看不清他。但我知道他长什么样。”


    “哦?看不清却知道,看来是命中注定的缘分。”陈绵调侃。


    “靠画吗?还是靠想象?”菲利克斯跟着揶揄。


    傅异闻:“靠数字。”


    “我看不清他,但我触碰过他。”


    “只要数字足够精确,我就能够还原他的相貌。我认得他的一切,”傅异闻说,“我记得有关他的任何数字。”


    数字是这个世上最永恒不变的存在,任何事物,只要数据绝对精确,便能被完美还原。


    菲利克斯和陈绵等人同时露出暧昧的眼神,傅异闻却有些无奈,他没有告诉他们,现在这串数字,好像也出现了差错。


    中途的休息时间,傅异闻站在横向玻璃窗前眺望。实验室建得很高,却无法将占地三千亩的帝阳中学一览无遗。


    视线逐渐定格与一点,傅异闻没有挪开目光,而是沉静地看着。


    一个深肤色的少年,看起来青春洋溢。此刻他正将自己肌肉结实的手臂,搭在身边浅金色少年的肩上。


    他们靠得很近,看起来关系很好。因为少年没有反抗,而是平静接受,仿佛早已习惯对方的触碰。


    傅异闻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心脏口如同被塞入棉絮,他想要将糟糕的情绪抽走,却怎么也抽不干净,反而涌上丝丝缕缕、如蛛网缠绕他的躁意。


    “菲利克斯教授,我冤枉。我从没撺掇异闻留在这里,相反,我支持他离开这里,飞往更广阔的天空。”


    “什么?太荒唐了。菲利克斯教授,我认为你这是在嫉妒我。嫉妒我能和异闻呆在同一个实验室,嫉妒我能和异闻随时交流成果。”


    “你在嫉妒。”


    铁门前的二人已消失不见,傅异闻的目光仍然驻足,须臾,低头失笑。


    他在嫉妒吗?


    想象了一下,如果盛雪河身边的人是自己,放在盛雪河肩头的手臂是他的。


    他承认,他在嫉妒。


    -


    “差不多得了,凌希会生气的。”走出一段路后,盛雪河从王子银的臂下挣脱。


    “她最近可忙了,我等会还得给她送晚饭。”王子银知道盛雪河是嫌他身上的汗,“谁让那个alpha鬼鬼祟祟跟着你,还有那眼神……啧,又恶心又下流。”


    “哥,你也稍微注意点吧。你长什么样你心里没数啊?”


    前方的盛雪河已经踩上滑板,慢悠悠地在地面滑行。呼啸的滚轮声伴随风声,随着速度加快,盛雪河压下身蓄力,然后迅速跳起。


    起跳后,后脚迅速跟上,点击板尾,从平地跃上三级台阶。


    王子银“靠”了一声,赶紧追上,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盛雪河又开始起跳,越过了前方一个障碍物。


    他的身姿灵活而矫健,只让人感觉ollie(豚跳,一脚踩下滑板后部的带板起跳)做得很轻松。落地时,他的滑板平稳前进,重力被缓冲得七七八八。


    这片公园有专门的滑板区,但玩滑板的人并不多,盛雪河的行为很快就吸引了不少人注意。


    他的神情过于平静,起跳做得娴熟自然,好似是一件很随意、谁都可以轻易做到的事。


    旁边有板友在学ollie的起跳,看到盛雪河的一番操作,马上热血上头,自己来了个起跳。结果不言而喻,摔得很惨。


    “哥,你歇歇。”王子银买了奶茶,坐在长廊,看着盛雪河逐渐朝他滑来。


    盛雪河的体质特殊,不易有汗,能让他出汗,说明已经到达了一定的运动量。他从包里拿出纸巾擦了擦,晚霞照着他透红的面颊,让他看起来愈发稠丽。


    “我想试试八阶。”


    “行啊……八阶?!”


    盛雪河所说的八阶,便是八阶台阶。许多板友ollie(带板起跳)练习得比较稳定,且能够跨越一定高度的障碍物时,会选择更加具有挑战的跨越方式——下台阶。


    踩上滑板靠近台阶,起跳,横跨八阶台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与八阶台阶的高度、长度相对应的,是下阶的高难度和受伤的高风险。


    王子银是想劝盛雪河的,尤其盛雪河最近在军训,受伤了多不好。但他比谁都要清楚,他的这个表哥决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


    “行,”王子银说,“我在旁边看着,你要是真残废了,我会帮你叫救护车的。”


    -


    滑板本来不是盛雪河的爱好,是王子银的爱好。王子银是体校生,从小不爱学习,就爱折腾大人眼中的“不务正业”。


    在盛雪河刚回国的时候,王子银并不喜欢这个表哥,觉得装、作。


    他是坏学生,盛雪河生着一副好学生的高傲面孔。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随着相处发现,他这表哥还不赖。只是性格过于内向,内向到别人以为他是高傲,从这时候开始,王子银才带着盛雪河一起玩儿,带他认识自己的“狐朋狗友”。


    王子银正对西落的太阳,看不清盛雪河的脸,只能看见对方始终坚定、一往无前的前进路线。


    -


    八阶并不简单。


    这是盛雪河第六次失败。


    整个人随着滑板腾空而起,却因没有控制好平衡,从滑板上摔下的时候,他的大脑是放空的。


    专业滑板具有一定的缓冲,但不能避免他受伤。


    盛雪河决定练八阶是有理由的,他之前能跨越六阶,虽然也吃了不少苦头,但过程还算顺利,就连王子银都感叹他的学习能力。


    王子银当时是怎么说的?好像是这么说的:“果然学习好的人,对其他事情的学习能力也会很强。”


    学习能力强吗?盛雪河不知道。


    他只知道,只要自己足够专注做一件事,只要对一件事倾注绝对的耐心,他能够做成任何事。


    他的人生里没有‘放弃’。


    这次他摔得确实有些狠了,盛雪河躺在地上,平缓了一下呼吸。


    等到疼痛没那么剧烈,才单手撑着地面,抱着滑板站起,毅然迈向上方台阶。


    ——他要继续。


    -


    一旁有人围观,神情紧张,他已经看了很久,看着浅金色头发的少年一次次挑战八阶。


    结局毫无疑问,都失败了。


    从高处落地的沉闷感,他在旁听得一清二楚,纵使他在围观,也忍不住为对方疼痛。


    可对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即使撩起袖子的手臂已经大片擦伤,即使裤子已经划开一道口子。


    他依旧要选择继续。


    尽管他们不认识,少年也在内心为对方计算着。


    第十二次了。


    盛雪河在高台上滑行,提前调整好脚位,捕捉落脚点。


    在跳跃时,不能看着脚下,看着脚下会无法准确判断跳跃时间,更会产生心理障碍。


    一旦意识到自己位于距平地60米的高台上,之后还会凌空到达更高的位置,跃过两米的横向空间——


    会产生心理障碍。


    人会害怕。


    看到落脚点后,盛雪河毫不犹豫地点板起跳。


    第十二次的他,身姿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稳、都要曼妙。


    很可惜,盛雪河没有征服八阶台阶,即便他刚刚已经将平衡维系到极限。


    “哥……”王子银欲言又止。


    盛雪河的手背大片擦伤,乌青的色泽,网般罩在冷白的皮肤上,显得有些狰狞可怕。


    “再来。”


    “哥!”


    盛雪河没有迟疑:“再来一次。”


    他有预感,他的胜利将要到来。


    -


    角落的少年抱紧滑板,紧盯前方,浑身绷成一个诡异的弧度。紧张得腿抖:“加油啊……”


    少年从没见过如此坚强的人,仿佛没有困难可以打败对方,能够阻止他的永远不是外在困难,而是他自己本身。


    盛雪河当然也会害怕,他并不是一个有运动天赋的人,他只能选择努力,并相信自己的努力会有所改变。


    随着台阶数目的增高,恐惧感也会激增。


    踩上滑板,盛雪河的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寂静。


    他已经积累了12次的失败,过多的失败不会打败他,只会让他不再恐惧失败。


    这一次盛雪河的速度很快,滑轮声呼啸而起,带有不可阻挡的威力。


    起跳全凭本能与肌肉记忆,在身躯悬空时,能够看到更高处的风景。


    时间在他眼中逐渐变慢,像是世界为他放缓流速。


    这是一个克服恐惧的过程。


    路过的女孩忍不住驻足,浓墨重彩的夕阳前,少年踏着滑板凌空而起,看不清对方的脸,却体会到直面心灵的惊艳与震撼。


    重心稳定后的身躯随滑板稳定落地,身体放松,微压下.身膝盖弯曲,抵消落地带来的强烈冲击。


    他完成了八阶ollie。


    “卧槽!”


    “牛逼!”


    多道声音同时响起,他们来自不同人群、不同年纪、不同性别,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皆为眼前的年轻人越过八阶的光景而赞叹。


    西方人认为13是个不幸的数字,盛雪河却在第13次挑战中,征服了属于自己的八阶。


    他放慢速度,缓缓停了下来。


    原本逆行的风改变了方向,争先恐后地亲吻他的面颊,吹拂他的碎发。


    就仿佛,连风都意识到了他的表现,是比晚霞还要热烈的存在。


    小女孩朝他奔来,因心潮澎湃摔倒在他面前,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盛雪河。


    盛雪河想去扶她,却因手脏收了回来,先用衣服擦去了上头的灰尘,在女孩惊喜的眼神中将她扶起。


    盛雪河蹲下.身问她:“摔疼了吗?”


    “没有!”女孩的眼睛很亮,“光顾着看哥哥,哥哥太好看,就不觉得疼了。”


    没想到自己竟被小女孩调戏了,盛雪河在笑。小女孩看得眼睛发直,怯生生地问:“好高的台阶,哥哥你不怕吗?你不疼吗?”


    “哥哥不怕,”盛雪河将女孩的衣服褶皱抚平,一向冷淡的眼眸似是被温度蒸化,多了几分柔和,“所以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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