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儒坐在出租车里看电视剧的时候,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是个刑侦剧,里面的队长两手叉腰,双脚与肩同宽,开口气势如虹:“稍息!立正!全体队员听从指挥!”
但凡。但凡他是个这种类型的队长,也不至于在星期五晚上打了辆车还是拼车现在和一个占地面积超群的大妈和她系着蝴蝶结的博美共享混着洗衣粉味儿的空气,隔壁喊着师傅靠边停靠边停这边脑子里跟有马蜂在蹿一样嗡嗡直响。
手机屏幕里,队长手里握着枪,踏着激昂的背景音乐走向胜利。
现实是他的好大儿叶逍在十二点钟声敲响的时候给他打了个感情充沛的电话。
“有人把我钱包偷了,叫易正,他说他知道密码。”
沈一儒蹲在浴缸里花了五分钟都没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在警局,你现在过来,”叶逍顿了顿,“帮我带个煎饼果子,加蛋加肠再来块里脊。”
然后现在沈一儒在大妈地震式的下车之后打开车窗,呼吸到了今天晚上第一口新鲜空气。
刑事公安局的夜晚,特别像个神秘世界的大门,一楼安静得脚步声极度突兀,进入电梯一阵小小的上升之后叮一声,门打开的瞬间就进入了新的世界,上面的每一层晚上都跟白天一样热闹,混乱和有序并存,文件飞得越高,这事儿就办得越顺利。
沈一儒开门,把煎饼果子甩在叶逍脸上。
“你最好给我一个活人能够理解的解释。”
“那个人,跟我说,”叶逍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摁在桌子上,“这是个坐标。”
“那个人。”沈一儒看着他,“谁?伏地魔吗?”
“易正,正方形的正,我刚查了,没有犯罪记录在案。”
“他刚偷了你的钱包哎他没有犯罪记录?”沈一儒拉了把椅子坐下,“你不就是他行走的犯罪记录吗?”
“这个事情说来话长长话短说,他给我泡了杯茶。”
沈一儒直接放弃理解。
叶逍拿起煎饼果子咬了一大口,把小纸条又往前推了推,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他说这个是个坐标。”
“他说是就是啊?”沈一儒把纸条又推回去了,“我还说这是咱这个月的工资条呢,你信吗?”
叶逍这会儿刚把咬不断的里脊从煎饼里拖出来,艰难地抬起下巴,像个海狮越龙门,看上去完全没听见沈一儒说话,很认真地对付煮老了的肉片。
沈一儒耐心地等着他结束杂技表演,吞下去之后,开口,“我怀疑过这是个坐标。”
“你不但把关键证据漏出来给偷你钱包的人看了,你还跟他聊天了?”沈一儒脑子一阵阵痛,“你怎么不干脆请他进来坐坐呢?”
叶逍眨巴眨巴眼,“我是有这个想法。”
“你是不是又想回去停职了?”
叶逍根本不打算接他的茬,“他叫我去见他,我要去吗?”
沈一儒安静了一会儿。办公室门关了,外头的声音像隔着雾,他看看桌子上的密码纸,又看看叶逍。来文物失窃科之前,他就跟叶逍合作很久了,叶逍的倒拔垂杨柳式办案风格他一向是知道的,每次一个案件结束,他总能看到叶逍坐在那儿写检讨,关于又挪用警车不打报告又搁人家家里上房揭瓦不走流程等等。
停职一年半,一半是惩罚,另一半是叶逍执拗着不肯妥协。
虽然他很久没看见叶逍拿出这种气势了,但是他依然知道标准答案。
当叶逍问我要去吗,那就是我要去。
沈一儒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我今天晚上的主要作用就是给你送煎饼果子来了是不是?”
叶逍笑得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酱加少了,下次和老板说说。”
-
叶逍看着手表。
13:01,13:02,13:03,13:04……
秋天的日子最没东西好看,满街头都是落叶,忽冷忽热的天气和衣服厚度最难调和,咖啡店外面的人都裹紧衣服走得像个竞走比赛,刚打公车上下来见面的情侣也只交换一个拥抱就躲进商场里。
叶逍半靠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尖。
他在回想茶馆里的事情,越想越诡异。他应该直接叫个民警来把易正带走的,他不应该在易正说出那张纸条是坐标的时候就这么轻易相信,更不应该喝那杯来路不明的茶。但易正身上有种东西,从他说话的声音、看人的眼神、举止行动都带着一股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再细细回想起来的时候却处处都有精心设计的痕迹。
这人的气质是嚣张的,他明显是个骄傲过度的人,但却没让人不适。
叶逍想得鸡皮疙瘩都站起来了。
关于他为什么一定要见易正,这事儿没有个心理学或者社会学上的解释,如果一定要举个例子,那就和人类第一次见三体人差不多。
一边看看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一边掂量掂量自己弄死这个玩意儿或者被这个玩意儿弄死的几率有多大。
但是人类不是一定要见三体人的,他也不是一定要见易正,所以他站起了身。
现在都是线上点单,他直接就能走。
易正迟到了五分钟。往好处想,他可能是死了。
门口服务员笑得很甜,“欢迎下次光临。”
叶逍拉开门。
迎面就撞上一个人。
“不好意思。”
叶逍抵住他的肩膀,“你先别动。”
易正真就没动,咖啡店门还开着,风突突往里灌,他就卡在门口,看着叶逍把手伸进各个衣服口袋里摸了一遍,然后才开口,“你迟到了。”
“有些事情耽搁了。”易正特别真诚,“我不是每次见你都要偷东西的。”
叶逍假笑,“但愿。进来。”
易正从叶逍和门的缝隙里钻进来,指了指门口的桌子,“坐这儿?”
叶逍耸耸肩膀,“随你。”
“我以为你在等我呢。”
“我是在等你,但已经打算走了。”
“只是五分钟。”
“嗯。”叶逍面无表情,“我以为你死了。”
易正轻轻笑了一下,挑挑眉毛斜了叶逍一眼,拉开椅子就坐下了。
“你想要什么?”叶逍问。
易正睁大了眼睛,“这么直接。”
叶逍看了一眼窗户外面,跟刚才坐的角度不一样了,这个拐角正能看见街角变换的红绿灯。
“双倍意式浓缩,加奶不加糖,谢谢。”易正双手把菜单递还给服务员,“你是不是脾气不太好?”
“你不做让我不舒服的事情,我脾气好得要死。”叶逍俯身上来,“你想要什么?”
易正的眼睛顺着叶逍的眉间滑到鼻梁再滑到嘴角最后在脖颈和领口停了很久。
叶逍很不喜欢这种眼神,但他一句话也没说。
“我想做你的线人。”易正开口了。
“你和这个案子有关系吗?”叶逍问。
“哪个案子?”易正回得飞快。
不像撒谎,叶逍看得出来。
“你昨天跟我说的,和警察很相近的职业,不会就是这个吧?”叶逍说得有点小心,“你是个职业线人?”
“我不仅仅是个职业线人。”易正的眼神特别坚定,“我是个顶级线人。”
叶逍算是见识到了,一个正常思维的人类永远意料不到易正这张嘴巴下一秒能说出什么震惊世界的话来。
“人有自己说自己顶级的吗?”
“你可以试一试,”易正一脸理所当然,“看我够不够顶级。”
叶逍这会儿看易正的眼神已经像观察个新人类样本了。
“听着,”易正的表情正经起来,他凑过来,“昨天那个密码是我看了一眼随便解的,我不确定是对的,你最好再让我看一眼,但不管怎么样,我对你绝对有用。”
两个人已经离得太近了,耳语足够。
“你表现得太急切了。”叶逍用气声说。
“你是什么科室的?”易正忽然问。
叶逍安静了一会儿,“文物失窃。”
“文物失窃。”易正重复,然后慢慢一点点靠回了椅子上。
“你看上去,”叶逍也拉开距离,“有点失望。”
“因为你看着像是那种,”易正抿着嘴想了半天,“办那种见血的活儿的人。”
“办过。”
“为什么不办了?”
“跟你有关系吗?”
“好好好。”易正举起双手,“不问了不问了。”他顿了顿,“你们这个科室,线人能赚多少钱?”
叶逍抬起眼睛,“你要钱?”
易正顺畅地点点头,“急要。”
服务员这当头送来了咖啡,小小一杯,双倍浓缩的关系,黑得深不见底。杯底磕在桌子上咔哒一声,纸巾裹着勺子和糖包放在两个人中间,手一松,哗啦一下散开了。
叶逍看着易正拿起勺子,慢慢在咖啡杯里搅了搅,“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你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勺子不动了。
杯子小,咖啡晃悠了一下就停了。
“你是需要通过持续成为线人,进入体系接受保护吗?”叶逍继续问。
“这是两个问题。”易正抬头。
“你可以挑一个回答。”
易正笑开了,笑得很轻松,叶逍注意到他嘴角边还有浅浅的梨涡,“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警察。”
叶逍有点想说荣幸但是这个氛围不太合适,于是他把话又吞了下去。
“事实上这不是你们应该关心的问题不是吗?只要能给你们的案件提供线索和帮助,那就是个好的线人,你们只提供案件范围内的保护。”易正慢慢搅拌着咖啡,拉花在他手里慢慢撒开,“离开了犯罪现场,线人的死活并不重要,不是吗?”
“事实上,有些重要。”叶逍把手肘撑在桌子上,“我之前也有过线人,所以我有必要保持一个在我手里死不了人的记录。”
“没有。”
回答来得太突然,叶逍愣了一秒,“你是说你没有遇到危险吗?”
易正几乎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叶逍的表情多少有点难以捉摸,“这里不方便说话,明天来我办公室,我们详细谈。”
他站起来,对着易正晃了晃手机,“钱我付了,请你的,算人民警察为人民服务。”
他看着倒是挺高兴,步子轻快地走出了咖啡厅。
易正笑着目送他,从玻璃窗里看着他过马路,绕过街口的银行,然后消失在人群中。
刚打隔壁书店里出来的店员哼着小曲儿,正看到玻璃窗上映出个年轻人的笑颜,眼眸弯得像江南的桥,鼻梁上有颗小痣轻轻跃动,好看得让人驻足。玻璃上贴着花体的店名,走路的当头那双眼睛穿过l和e,直到被硕大的g遮住了面容。再露出来的时候勺子落魄地砸在杯壁上,像是关了灯,那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
-
易正靠在办公桌上,手里扯着一个线头,在手指头尖上一圈圈绕着,看指腹给勒出一片渐变的白色。
今天的天气没有很好,整个阴着,天气预报说下午两点的降雨概率是55%,这会儿刚过了两点半,空气还是压着,看样子是落入了剩下的45%。
不知道是蓄意报复还是什么,易正前脚刚给干警领到办公室,后脚就收到叶逍短信说有点事情要处理,晚个五六分钟,让他在办公室里等着。
等着没什么,成年人都得学会耐得住寂寞。
问题是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皮肤有点黑,脸很瘦,面上风吹日晒的痕迹很重,骨相尤其硬朗,像个古罗马的雕像,谈不上黄金比例但绝对是精心设计。他有双鹰一样的眼睛,不大但刀光剑影,一眼就是一个江湖,让人不敢直视。
那人身上有股气质,整个超出了易正的语言系统。
佛光普照但是杀气腾腾。
这两种东西很难共存,融合好了是个微笑的杀手,没融合好会像个还有两天就要圆寂的斗战胜佛。
那人介于两者中间,很微妙地像个微笑的战斗胜佛,或者一个还有两天就要圆寂的杀手。
大概是防着他来,叶逍的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有卷宗都锁进了柜子里,就剩个暗蓝色的保温杯和一个刻着竹子的老式笔筒,里面什么也没有,连个能撬锁的笔帽都没给易正留。
“咳。”易正轻轻咳嗽了一声,步子迈得像个国标舞,慢慢靠近那个人,“我是……”
“易正。来找叶逍的。”那人头也没抬,“我知道。”
易正点点头,“嗯。”
知难而退,成年人的智慧,易正转回身。
手机叮咚一声,叶逍的微信:不好意思,再等一会儿。
一个丁字步,易正又转回来了,“您是?”
“骆风。”
“也是文物失窃部门的吗?”
“不是。”
“那是负责什么的?看您这气质,”易正手在半空中划了一下,“办大案子的吧?公共安全?恶意纵火?金融诈骗?”
骆风没说话,慢慢抬起头,眼神往旁边一带。
易正顺着他的眼神走,然后稳稳地停在了墙角的狙击上。
第一次看到大剌剌架在办公室里的狙击,枪口给堵上了,但底座架得高,冲着天,看着依旧蓄势待发。
易正后退了一步,“行。”
叶逍确实是个会挑时候的人,这会儿开了办公室门进来了,声音比人先到,“易正?”
易正第一次这么由衷地感谢一个人,回过头,“这里。”
“过来。”叶逍吐出一口气。
骆风站了起来,“你们慢慢聊,我先出去了。”
易正过去拉了椅子坐下就凑到叶逍脸上,“你们办公室里可以放枪吗?”
“不能。”
“不是,他这么老大一个……”
“他是之前特派的特警。”叶逍打断他,摁着肩膀把人推了回去,“别问别惹别找事。”
易正乖乖地抿住了嘴。
叶逍把文件拿出来,上下整了整。
“就一个问题。”易正瞪大眼睛。
意料之中,叶逍翻了个白眼,“什么?”
易正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凑过来,“他是有什么宗/教背景吗?”
叶逍皱起眉头,“什么?”
“他看上去像死了之后会烧出舍利子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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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正靠在椅子上。
椅子是叶逍刚搬的,面前的茶是叶逍刚泡的,很明显没有一件事是情愿的。
就算楼是新造的,屋子里依然有股子公安部门专有的味道,家具都该是偏红的色调,地板墙缝用暗色的木条,空气陈旧。
叶逍今天穿了制服,一身的纯黑,腰带扎得板正,最上面却开了两颗扣子,大概是来得急了点,脖子底下有薄薄一圈汗珠,抬头的时候颈下就是两根绷直的青筋,纵横勾出一块小小的洼地。他是标准的剑眉星目,眼睛可能和普通男人比起来大了些,但眼窝深陷,眉弓中和了大眼睛的无辜,认真看人的时候反而给增加了气势。就算是易正这样的人,直视他也多少有点忍不住要躲闪。
天生的警察。易正暗暗想。
“看够了吗?”叶逍拍了拍文件。
“嗯?”易正回过神,“不好意思。”
叶逍也没管他这茬,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纸条,摊开在易正面前。
易正看了一眼,抬起头,“直接开始吗?”
“不然呢?”
“我们不是应该先签一点什么,”易正的眼睛在桌上滑来滑去,“警民合作协议啊线人合同啊保密协议什么的?”
“要。”叶逍把东西往前又推了推,“但不是现在。”
易正看了看叶逍,那边背对着光,脸倒显得比刚才黑了。这人倒有趣,第一眼就看得出是个警察的人,说起话来却不像了,办事风格谨慎夹着莽撞,整个人像个金枪鱼三明治加了烧烤酱,一边咸,一边更咸。
“行。”易正点了点纸,“这是个凯撒密码。”
“凯撒密码?”叶逍重复。
“嗯,凯撒密码。”易正眼珠子转了一圈,坐直了身子,“凯撒密码就是把每一个字母……”
“我知道凯撒密码。”叶逍打断易正,“听别人说话的时候注意语气,我是反问,你是觉得如果这是凯撒密码,我会解不开吗?”
易正看着他的眼睛,“你看过《战争与和平》吗?”
“看过。”
易正笑了,“俄文原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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