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先问问这个密码是哪里来的吗?”易正抬头看叶逍。
易正的眼睛不算太大,但眼型漂亮眸子干净,仰脸看人的时候有股违和感饱满的无辜。
叶逍看着他。
“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你就要相信我。”易正补充。
“那枚银币是在运送到展区的车上被偷的,偷银币的人在犯罪行为结束之后把货物送到指定地点,这串密码是在他交货地点发现的。”
“偷东西的人抓到了吗?被雇的是吗?”
“是,随机运输,我们追原包裹追了一路,差点追出国,但中途就已经掉包了。”
易正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战争与和平》是什么意思?”叶逍问。
“这个密码,开头的wap。”易正把纸推到叶逍面前,“warandpeace,是战争与和平的缩写。”
叶逍的表情多少有点复杂。
易正自顾自地说下去,“之后的每一组数字都用凯撒密码往后移了两位,然后‘.’之前的是页码,之后的行数,每一行的第一个俄文字母对应一个数字或者一个英文字母。”
叶逍眯起眼睛,“你还懂俄语?”
“我不懂。”易正翻开书,“但我知道基本的元音和辅音,而且,我会数数。”
叶逍很认真地看着易正。
易正看得懂这种眼神,特意解释,“你们管这一行的应该知道,文物市场充斥了伪造、洗钱、走私等等勾当,有时候不但要防着警察,也要防着同行。不知道第一次是谁开始用的,反正战争与和平这本书是文物贩卖地下市场一个比较统一的暗号,不同的人会用不同的方式在这本书里设置密码,交易双方会事先串通。”他顿了顿,“警察解不出来是很正常的。”
易正每次提到警察的语气,叶逍都很不喜欢。
“这个坐标是n33e112。”易正继续说下去,“坐标很模糊,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是提款地点,更像是……”
“一场黑市拍卖会举办的城市。”叶逍接下易正的话。
易正轻轻往后仰了仰,“你是刚来文物失窃科,第一个案子?”
叶逍微微点了点头,“你知道这地方在哪儿吗?”
易正眨巴眨巴眼睛,“在哪儿?”
叶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世界地图,平着摊开在易正面前,伸手指在了一片汪洋的海上,“在太平洋上。”
易正有些茫然地看着叶逍的手指。
“岛都没有。”叶逍看着易正头顶的发旋。
易正很久没说话,办公室里就沉默着,叶逍的手指抵在地图上都有点发酸。
“地图,”过了很久,易正开口了,“只有一种吗?”
叶逍迅速打开电脑,“如果保持经纬线不变,以地球自转中轴线为中心往下看的话,这个坐标就正好落在……”
“铜崖市。”易正瞥了一眼电脑上的模型。
“那不就在我们隔壁吗?”
“是的。”易正又露出了招牌的带着傲气的笑容,“我上个礼拜还打那儿进了一批雨花茶。”
-
易正低头玩自己的领带夹,卡进来卡出去,左一声咔哒右一声咔哒。
叶逍双手抵着太阳穴,“别出声。”
易正特别无辜地看过来,“我吗?”
“这个屋子里还有别人吗?”
“万物皆有灵啊。”易正歪着脑袋笑。
叶逍懒得说话,盯着电脑屏幕,余光里还是有易正,那一身和警察局格格不入的西装和笑出来的一口大白牙。
易正根本没打算放过他,“你没有智囊团吗?”
叶逍慢慢抬起眼皮,“什么叫智囊团?”
“别的科室办案子至少都是两个人起步的,怎么到你这儿一个人大战长坂坡啊。”易正托着下巴想了想,“那可是领事馆的案子,不应该很重要吗?”
“确实很重要。”叶逍压着一肚子不耐烦,“所以我要是办不好,就得回去接着停职。我现在在想办法,你能不能先安静两秒?”
易正听不懂人话的本事是与生俱来的,完全没安静的意思,“刚停职回来就让你一个人办这样的案子,你是不是被人针对了?”
这话明显是戳到叶逍的痛点了,他眯起了眼睛,视线在半空中悬停了半秒,然后再睁开。
这是个调整情绪的过程,易正看得出来。
“沈一儒和骆风会来帮忙的。”叶逍开口的声音很平静。
“沈一儒是那天和你在街上讲话的那位吗?”易正的手在脸前比划了一下,“长得很潘安的那个?”
这话倒是让叶逍笑出了声,他点了点头。
易正漫不经心地低头,“他看上去蛮特别的。”
脑袋顶上半天没有声响。
对话戛然而止,作为最后一个讲话的人多少会有点尴尬,易正困惑地抬头。
叶逍的大眼睛盯着一个虚空的点,瞳孔微微颤抖,看着就知道大脑在飞快旋转。
“怎么……”
易正话没问出来被叶逍打断,“特别。”
“什么?”易正觉得自己听错了。
“对啊,特别!”叶逍拍了一下桌子,“现在不管谁手里拿着这枚银币,他现在不出手是因为警察都盯着黑市,而且他非常放心,因为这枚银币是罗亚尔港被保护起来之前发掘的,全球仅此一枚,时间越长就越值钱。”
易正眨眨眼睛,“所以呢?”
“那如果,市场上出现了新出土的同种银币呢?”
“那他手里的东西就会迅速贬值,所以他必须快速出手。”易正直起了身,“但是再也没有真的银币了,这种独一无二的古物黑市里那些人明白得很,假货是没办法流通的。”
“既然你这么了解黑市,你应该也知道,一个德高望重的私人收藏家有多大的分量,经过他的手展出的货物能变得多可信。”
“所以我们需要联系到一位在当地很有声望的私人收藏家,在他的私家展览上加入几枚新出土的班加西银币,然后宣称展览结束之后一段时间内会以拍卖的形式流入市场。”易正的语速越来越快,“那嫌疑人为了保住手中银币的价格,就必须快速出手。这时候紧盯黑市,一定会有收获。”
叶逍伸出手,两个人在半空击了个掌。
“所以,”易正捧着脸,“去哪里找银币?”
叶逍的肩膀耷拉了下去,“得找我们修复科的人帮忙,他们应该能做出来,但是以我现在在局里的地位,很难说……”
“你有炉子吗?”易正忽然开口。
“什么?”叶逍不明所以。
“炉子?双口通风,带内双环和底炉的,温度能达到1250°以上的?”易正问得特别认真,“你有吗?”
叶逍有种不祥的预感,“你要干什么?”
“我能给你造。”
叶逍宁可自己聋了。
“你一个人吗?”
易正很诚实,“我认识几个朋友。”
“你的朋友合法吗?”叶逍问。
“当然合法,有营业执照的。”
“什么执照?”
“文物修复。”易正回答得非常迅速。
“破案道具可以是线人提供,但必须是合法所得。”叶逍凑过去,“这意思是,东西要合法,人也要合法,不然咱俩一起完蛋。”叶逍盯着他的眼睛,“没这么大仇吧?”
易正摇头,“暂时没有。”
“好。”叶逍坐回去,“你还需要什么吗?”
“一杯咖啡吧。”易正笑得世界亮堂,“双倍意式浓缩,加奶不加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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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对这个世界的承受是有阈值的。
你可以忍受人类其实是外星人、水猴子根本不存在、阿努比斯是世界的创世神、人工智能一定会占领世界等等一系列事实之后保持镇定,但是在某一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你会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有点奇怪。
叶逍现在就踩在那个临界值上。
当易正和叶逍敲定了银币的事情之后,他很随便地问了一句:要给你们多久,半个月够吗?
然后易正摇了摇头。不用,一个礼拜就行了,我朋友挺多的。
然后一个礼拜零一天的时候,易正真就带来了三个银币,拿一个银色的保险箱装着,穿着一身西装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公安局。他推开办公室门把箱子放在叶逍桌上的时候,叶逍几乎觉得自己像个接头的马仔。
外头请来的老先生有点岁数了,但扶着放大镜的手还是稳得像个壮年。
叶逍坐在桌上,紧紧地盯着老先生灰白的发旋,一边想着搞文物是不是防脱发为什么快八十了还有这么多头发,一边紧张得脚尖在地上跳鬼步舞。
倒是易正轻松得要命,靠在柜子上,笑眯眯地看着老先生和银币越凑越近。他歪着头,笑起来的时候鼻子上的痣跟着跃动。
过了很久很久,叶逍呼吸都要停了,老先生放下工具,慢慢直起身,“这是?”
“哦哦,”叶逍指了指易正,“这位伪造的,办案辅助工具。”
他的眼神迅速在银币、易正和老先生之间跑了好几个来回。
老先生叹出一口气,“太可惜了。”
叶逍探出头去,“可惜什么?做得不好吗?”
老先生苦笑了一声,“我以为是真的。”
叶逍刚直起来的腰塌了下去。
房间对面的易正投过来一个目光,欣喜又挑衅,像个赢了跳房子的小孩。
社交对易正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叶逍移开眼神的当头,他已经换上了营业的笑容,走过去握住了老先生的手。
叶逍从桌子上跳下来,办公室里太闷了,他现在需要一点新鲜空气。
出门的时候他看见易正握手的时候用右手抓住了左手的手腕,恭敬又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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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一辈子是要见很多人的,这事儿说来危险又有趣。这世上的人就算普通,也都普通得奇形怪状,就算市井,也市井得光怪陆离,警察本来就该是个见怪不怪的职业。
但是对于叶逍来说,易正还是太奇怪了。
他的气质像个冰冷的贵族,却和这个世界相处得这么好,但融洽的同时又居高临下,几乎没有掩饰他对一切的轻蔑,而这样的人,身上居然还能有浑然天成的亲和力。
值得上社会学家一整篇论文。叶逍一边想一边抬头看走廊外头的天。
管他呢,他心说。
“哎!叶逍!”背后忽然有人叫他。
叶逍认得这个声音,那是隔壁缉毒五中队的队长王建南,以前沈一儒经常说他的声音像蜡笔小新和海绵宝宝的爱情结晶,一个音高一个音低的,随便什么话到他嘴里都忐忑不安。
这人和叶逍还有点交情。停职之前,叶逍经常深更半夜给王建南打电话,吼着喊过去:求求你了!来几个人吧!真有人贩毒!然后王建南再吼着喊回来:怎么什么屁事儿都能让你碰上!在叶逍的帮助下,第五中队在缉毒大队持续保持了好几年的缴获率第一。叶逍停职之后还收到过他深情款款的微信:接不到你电话的深夜,我好不习惯。然后叶逍转手就把他拉黑了。
王建南这会儿步子轻快,“恭喜我们叶警官光荣归队!”他伸手在叶逍肩膀上砸了一下,“但是怎么一回来就横刀夺爱啊?”
“啊?”叶逍一脸困惑,“什么横刀夺爱?”
“易正啊。”王建南往办公室里看了看,那边易正和鉴定文
物的老先生相谈甚欢,“这可是我的心头好。”
“他做过你的线人?”叶逍问。
“不是,给我们队里另一个警察,去年年会唱爱要坦荡荡的那个,记得吗?”叶逍记了个迷迷糊糊,一动不动算是默认,王建南接着说,“他很厉害,你应该听说过吧,前段时间我们破了个跨境枪械毒品贩卖的案件,抓了二三十个人的那个?”他扬了扬下巴,“就是他帮的我们。”
“我前段时间还在家里蹲着呢。”叶逍冷着眼神,“我没听说过。”
“哦哦。”王建南抱歉地笑笑,从口袋里掏出根烟在叶逍眼前晃了一下,叶逍摆手拒绝了,他就转手给自己点了,换了个逆风的方向站着,“他挺厉害的,特别是人脉,”他的第一口烟吸得很用力,“大得恐怖。”
叶逍瞥了一眼办公室,凑近了一点,“那他是不是……”
话没说完,被王建南晃着手打断了,烟打他手指缝里钻来钻去,“没有没有,没有任何案底,他干干净净。南山那边有个茶馆是他开的,但是他好像很少去,我去过几次,营业执照齐全,锡兰红茶特别正宗。”他一直是个热心的人,最喜欢别人用着他的时候,特热情就凑过来,“我们查人肯定查得比你们紧。”
叶逍点点头。
王队长今天可能是个闲日子,聊天的欲望强烈,一双吊梢眼眯着看天花板,好像真在缅怀,“他这人有点怪怪的,但是很有趣,也守规矩,就是不大长情。”说话情情爱爱的是王队长的特点,“上来都跟警察说要长期合作,然后干了一段时间就走,换了好几茬了。但是办事儿特利索,这点就算小缺点了,线人又锁不住。”
叶逍很久没有说话。
看他安静地太久了,王建南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我前几天就在南山查案子。”叶逍看着办公室里老先生笑着把名片放进了易正的口袋里,“南山这地方贴着港口,掐住螺洲和铜崖的交通枢纽,这俩都是对外贸易大市,南山一带的商人来往很多,信息也多。我那天,看见他店里……”
“别。”王建南打断了叶逍,连他这种一天没个正经样的人这会儿都严肃起来了,“我们有规矩,你也知道,线人的事情别管,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
叶逍像没听见他说话,“如果是为了赚钱或者接受保护,他没有必要频繁地更换警察。”
“叶逍……”王建南叫他,声音无奈。
叶逍盯着屋子里,那边易正和老先生刚说完一句话,笑着抬起头。隔着半开的木门,两人的眼神交触在半空中。屋里窗户开着,这会儿正是大太阳,易正整个人站在光里,他的脸上的笑是真心的,带着一股很干净的东西,倚着光迎上来的时候像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少爷。但当那眼神撞上叶逍的时候,像给时间机器的指针带回现实,一切就变了,他的嘴角还是在笑的,眉眼也弯着,但刚才给晨雾托起的那一丝纯洁跑得太快,一点踪迹都没舍得留下,全力奔跑也没能抓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窗外飘过的云层给他戴上精心设计的假面,从下颌到额角。
最终他还是这么漂亮,笑得这么灿烂,精巧到忘了自己丢了什么。
“他在找。”叶逍的声音低沉,“找一个人、一件事,或者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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