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巷子口,深了开不进去了,打头一家种了两大泡沫塑料箱的葱,给路堵了个严实。
叶逍熄火,解开安全带,下车。
这一片社区一看就是上了年纪的人住的,属于拆迁热潮的漏网之鱼,都是土木房子,窗户向阳一面给报纸糊着,上头的字儿还在宣告香港回归。十点出头的光景静悄悄的,大概是有人家要来客人,早点做上了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豆瓣酱的味道。
叶逍拎着个绿色的购物袋,熟门熟路地往里走,到东头一个小小的开间,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门有三道,一道老式青绿色的防盗铁栏杆门,第二重是个软乎的纱窗门,上半截破了个手掌大的洞,第三道才是真宗的大门,铁打的,锈迹斑斑。
叶逍推开门。
刚推开,里面的声音立刻夹着急促的脚步声传出来,“来了来了!”
卧室里走出个妇人,到客厅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老妇人已经弯了腰,头发也灰白了,上身穿着一件花样很新潮的衣服,底下却是一条没样子的碎花裤。叶逍一看就知道这衣服又不知道是哪个邻居家孩子穿剩下的,这裤子又不知道是哪个用剩的枕头套改的。
妇人扶着桌角往前挪了一小步。她的眼睛对着叶逍的方向,但眼里一片灰白,右眼是正常老人的眼神,却少了光,左眼只能睁开一半却又闭不上,长年累月微微颤抖。
叶逍把手里的放在地上,“妈。”
妇人一点没笑,看着甚至有点气冲冲地走过来,拉着叶逍就往里走,“来了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啊?又带什么东西了?不是跟你讲过不要买东西的嘛,我这边吃的很多的你看这个芝麻饼隔壁老妹送的,还有新种出来的橘子。”
“妈。”叶逍有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这橘子根本不能吃的,全是苦的,你别又拿出去送人了啊?”
“别瞎说。”老妇人干练地在叶逍面前甩了把椅子,“你妈我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也不好使,但牙口好着呢,酸是酸了点,汁水还是多的。”
叶逍不要辩了,拎着凳子往后走了几步,凳子腿撞在背后一大堆塑料罐上噼里啪啦一顿。
“妈。”叶逍叹出口长气,“这些瓶子能不能扔掉一点啊,你留着有什么用啊。”
“平时可以装装东西啊,饼干水果什么的。”妇人手是摸索着,脚底下一点不慢,一边说一边往叶逍手里塞水杯、饼干、橘子,“昨天隔壁院里送过来两条带鱼,给你带一条去?”
叶逍把妇人手里的东西接过来又放回桌上,“我又不做饭。”
“少吃外卖!”妇人回头,“不卫生的都。”
“妈你坐会儿吧。”叶逍伸手去拉妇人,“我好不容易来的。”
妇人原地顿了一下,无神的眼睛在半空悬了一会儿,手在裤腰上擦了擦,“好好,你喝点水。最近工作怎么样?有没有累到?”刚才说话跟钢炮一样的妇人忽然放柔了声音,“有受伤吗?”
“没有。”叶逍拿起陶瓷杯子喝了口水,“我现在在文物科了,没啥危险。”
“那就好那就好。”妇人松口气,“平时要注意休息,你做警察的好好保护视力,知道吧?别大晚上关着灯看手机,我昨天听电视里面说有个小姑娘视网膜都脱落了,我真真听得吓死了。”连珠串一样的话过后,妇人顿了顿,“逍逍呢?他跟你在一个部门吗?”
叶逍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在,他在一个专项组里。”
“他可好久没来了。”
叶逍挪了挪脚尖,“他忙。”
“对对,专项组是忙,我昨个儿还听广播里说到他在办的那个案子呢,那家伙讲得可真玄乎,你平时没事也去帮帮叶逍,叫他注意安全,那孩子打小性子就太要强了,让他悠着点。”
叶逍抬起头,墙上挂着一本小小的老式日历,黑色的油墨印得有点粗糙,正中间是日子,下头是这一日的忌讳和适宜。
妇人是看不见了,也听得迷迷糊糊,但还是天天都撕日历,只是有时候也会忘记,现在墙上的日子还是三天之前的。
“妈现在耳朵是越来越不好了,”妇人的声音到也不是很低落,“看个电视声儿大得隔壁邻居都来敲门了。”
“医生有让人陪着去吗?”叶逍转过头,“我有时候忙,来不了,医生开的药都要好好吃,缺钱了就给我讲。”
“这点药钱妈还是付得起的。你花钱也省着点,别大手大脚的,多存存钱,以后早点买房子娶媳妇儿,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叶逍拖了个长音,“妈!”
妇人手在桌上摸了摸,打旁边哗啦过来一个罐子,“这海苔饼,西首那个老妹送我的,你尝尝,我吃着挺脆。”
“不吃了。”叶逍低头看了一眼表,“我得早点走了妈,我给你买来点粗粮,你平时自己蒸着吃。我下午还有活儿要干,得走了。”
妇人愣了一下,“这才刚……你把带鱼拿走。”叶逍刚站起来手里就凭空飞进来一条冰冷的鱼。
“你自己留着吃啊。”
妇人皱起眉头,“你不煮你给叶逍去吃,或者送给同事,我冰箱都放不下了,去吧去吧。”
“走了啊。”叶逍伸手扯下日历上多出来的三天,转身推门。
门刚开了条缝隙,给身后的声音叫住了,“小行啊。”
叶逍慢慢回过头。
老妇人站在屋子中间,半弯着腰,扶着比她还高些的柜子,另一只手揪着裤腿,一双茫然的眼睛晃动着不知道该把虚无的眼神放在哪里,最后有些无措地对着叶逍的方向。
“千万要注意安全啊。”
叶逍紧紧地握住门把手,“知道了,妈。”
妇人笑了,她面对着一片黑暗,听到自己的儿子轻轻关上了门。
-
叶逍推开办公室的门,然后关上了。
他觉得是他的打开方式有问题,于是郑重其事地再次推开门。
很遗憾,里面的场景是一模一样的,甚至这次多了三双炯炯的眼神,眼角的笑意还没退去,用一个半笑不笑的表情诡异地对着他的方向。
厉鬼将映都没这个恐怖。
易正坐在他的办公椅上,沈一儒和骆风搬了椅子坐在桌子外头,三个人聊得正欢,忽然之间暂停的气氛好像叶逍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叶逍眯起眼睛。
易正很明媚地抬手打招呼,“早上好!快十二点了才上班啊?”
沈一儒在边上托着脑袋,“他经常这样。”
叶逍看看易正,又看看沈一儒,再看看易正。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不用坐班?”
易正看着好无辜,“我喜欢交朋友。”
“哈哈哈。”叶逍干笑几声,把包砸在桌上,“起来。”
易正从善如流地站起身,一斜身子把叶逍让进办公桌里。
叶逍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电脑,一想到自己马上要用这个黑色小玩意儿写五篇报告,就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旁边的易正一点没有眼力劲儿,声音欢呼雀跃,“我们什么时候走?”
叶逍刚打开电脑,“走去哪儿?”
“我们一起去吃午饭。”沈一儒站起了身,“你去吗?”
电脑密码输了一半,手一抖碰到了回车键,整个电脑屏幕因为密码错误抖了三抖,叶逍的声音很轻,“我们是谁?你们三个吗?”
“嗯。”易正趴下来,把脸凑到叶逍旁边,“现在你被邀请了,来吗?听说你们自从到了文物科之后就再也没有团建过了。”
叶逍瞪大眼睛看着顶上两个人。
沈一儒和骆风这当头特有默契,一个往左一个往右躲开眼神,然后在半空中成功会师。
“来嘛。”易正盯着他。
叶逍盯着角落里骆风的枪,想了很久,然后果断地合上了电脑,“走。”
易正轻轻欢呼了一声,直起身从衣架上拿起衣服就走了出去。
叶逍一把拉住沈一儒,“你们聊了什么?”
“没聊什么,就是些日常。”沈一儒想了想,“最近上的电影啦,比特币之后的虚拟货币世界啦,澳大利亚的生物入侵啦之类的,”顿了顿,“他这个人挺有趣的。”
话落下去,沈一儒已经打他眼前溜过去了,他又一把抓住后面骆风的胳膊,凑过去压低声音,“你们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吧?跟他说话可要加倍小心,你们没透露什么吧?”
骆风把手抽出来,淡淡地看了叶逍一眼,“我们几个搞文物的,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叶逍一时语塞。
他仰头看,易正刚走到楼梯口,也打他这边望过来,对上叶逍的眼神很自然地笑了,冲着他招了招手,意思说快点来。
从墙上拿下外套,叶逍眯起眼睛。
“我真给自己找了个祖宗。”
-
叶逍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易正。
背后追着五个报告跟线人出去聚餐这事儿跟论文ddl前一天彻夜蹦迪没什么区别,心里是一半焦虑一半放松,镜子里那个人扶着下巴看着窗户外头,嘴巴半张着,好像在哼小曲儿但声音不大。
对一个前天晚上刚被人摁在巷子里差点打死的人来说,这个精神状态基本上可以说是东方憨豆了。
叶逍不打算猜易正在想什么,一是猜不到二是没必要。
前一天骆风和沈一儒也在做案子的收尾工作,都到很晚,这会儿开车的当头,易正没说话,他俩也就没声儿,车子里倒是安静地算是祥和。今天天气也好,太阳算是有点过亮,但也不热,凉风打车窗里灌进来,带点温度,舒服得很。
“等等,停一下。”易正忽然打副驾驶座上弹起来,“那边便利店。”
叶逍一抬眼瞥到街角的711,慢慢缓下车速靠边停车,“怎么了?”
“买包烟。”
叶逍很果断地拉上手刹。
后座的骆风一听就往兜里掏,“我……”
沈一儒伸手一把摁住了骆风的手腕,把剩下的话拍了回去。
骆风松手,刚要拿出来的烟落回了裤袋里。
易正下车很快,左右看看没有电动车就开门蹿上了人行道,关了车门几步走进便利店。
这家711算是规模小的,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只有一些吃食和日用品,靠着柜台的是个烟柜。
烟柜前头站着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夹克,卡其色的裤子,戴着藏蓝色的帽子上面用白色线头缝着“boy”,帽檐压得不低但是正好顶着光,整张脸都在阴影里。
他抬着头,眼神打成排的中华上头溜下来,到红塔山最后掉在利群。
易正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不近也不远,从货架上拿下一包真龙在手里颠了颠。
男人忽然拿起了手机放在耳边,放出很大一声,“喂?”
易正把软包的烟盒轻轻又推回了柜台里,后头没有烟顶着,推得太进去了一些。
听筒放在耳边,男人压低声音,“我去查了学校从2005年到现在入学的学生名录,没有人叫徐行,也没有学生符合你给我看的长相。青水市第一警察学院从来没有这个学生。”
易正没有说话,很自然地拿起一包玉溪,擦过男人的肩膀走到收银台,“结账,谢谢。”
车刚打地下车库开出来,里头还有些闷,叶逍开了窗,把手肘搭在窗沿上,眯着眼睛看左手边的后视镜。
特意调过角度,里面正好完整地倒映着整个711店。
叶逍慢慢移开目光,“看见了吗?”
后座沈一儒的声音略显疲惫,“看见了。”他顿了顿,“我们的线人还有个线人。”
“不是我们的线人。”叶逍的眼神在后视镜里和沈一儒相撞,“是我的线人。”
沈一儒挑了挑眉毛。
叶逍打车前玻璃看出去,中午的太阳还有点烈,抬头的时候有点睁不开眼。前头是个十字路口,这会儿是横向的绿灯,车一排排打面前滑过去,车身总要迎着阳光闪一下。叶逍看着,想着后视镜里的画面,忽然一下笑出了声。
他笑着转过头,正对上易正的眼神。那边刚从便利店里出来,手里攥着一包烟,脚下的台阶走了一半,脚还悬在半空中。
也许是叶逍笑得太突然了,易正看着有些莫名其妙,慢慢地踩下了一级阶梯。
隔得太远了,他看不清叶逍一双笑着的眼睛里到底有什么,好像是无奈又好像是有趣。他笑得太由衷了,像是真的开心。
车前有人走过,堪堪遮住车窗又很快移开。
那一瞬间,易正忽然有点紧张,只是半秒的功夫。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害怕等那两个身影过去的时候,车窗里的笑容已经消失了,那双长得过于正义的眼睛看他的时候又再次装满警惕和冷淡。
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叶逍还在笑,甚至笑得更欢了,肩膀都抖了起来,笑得易正都忍不住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长得太幽默了。
易正拉开车门钻进车里,“你笑什么?”
“没什么。”叶逍很努力想停但没停住,眼角细纹都挤出来了,伸手拍了拍易正的肩膀,“没什么。”
“莫名其妙。”易正皱着眉头给后座递过去两根烟,“抽吗?”
沈一儒和骆风很顺滑地接过去,“谢谢。”
易正左手的烟盒往前伸了伸又收了回来,“对了,你不抽烟。”
叶逍这会儿算是消停点了,声儿没了,低着头,肩膀还是一耸一耸的动。
易正给他来一拳的心思都有了,“干嘛?你踩着电门了?”
叶逍终于抬起了头,他还在笑,眼神慢慢移到易正脸上,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开口,“我以前有个朋友,他也是个很有趣的聪明人。”
他的嘴动了动,像是还有下半句,但被生生吞了回去。他没有把眼睛移开,只是笑着看着易正,眼里是一张放大了的脸和背后闪着光的711灯牌。易正一直觉得叶逍是个离世俗有些远的人,他没有建起高高的城墙也没有划出属于他自己的孤岛,甚至算是个非常好相处的人,但他像个不会生活的人,就算是一天到头理直气壮地混日子,他的个人生活都始终蒙着一层雾,像是走出了公安大楼,这个人就凭空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再不用吃饭睡觉娱乐也不需要朋友。
当闪烁的711三个数字倒映在叶逍瞳孔里的时候,易正觉得这个人忽然鲜活了起来,那双眼睛包着世俗的温柔和对孤单的倾诉向着他扑来,像依偎也像求救。
但这种信号太过空洞,即将降落到易正眼里的时候却穿了过去,他看着易正但是眼神走了太远,像是远远地望着背后的另一个人。
如果一定要评价的话,易正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眼神。
“嘿!”沈一儒一下子扑到驾驶座背上,吓得叶逍一下子抽开了眼神,“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你的后座还有两个活人呢。”
“注意一下,人民警察。”骆风懒散地靠在车窗上,嘴上叼着还没点燃的烟,“你眼神都拔丝儿了。”
回过神的叶逍没了落点,眼神像个弹球从车窗弹到车顶再弹回方向盘,途中不小心路过案发现场,那边瞳孔里燃着熊熊的火焰,吓得叶逍再次出逃。
但旅途不顺,半路就被背后一声呼唤喊了回来。
“叶逍。”
叶逍小心翼翼地把眼神挪回去。
易正在笑,这个笑容像是又回到了叶逍第一次见他那天,昏暗的后厨里,温柔又危险。他的长相对男人来说本身就过于漂亮,这样的笑容像团黑雾,给他裹上了重重邪气。
叶逍知道自己刚才失了态,这事情又实在不好解释,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怎么回话,手握上换挡杆打算发动汽车。
易正忽然一把抓住了叶逍的手腕。
叶逍手心一颤。
易正用了很大的力气,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叶逍的眼神从紧抓的手移到他绷直的肩膀,直到他灼灼的眼神。
长久窒息的沉默之后,易正开口了。
“叶警官,我很不喜欢别人说我像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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