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正和叶逍肩并肩站在楼道底下,抬头看天。
易正住在个老式小区,楼也就六层高,地方偏路灯暗睡得早,这会儿看着像个鬼屋。
“好了,到了。”易正甩甩手,“你可以走了。”
叶逍一动不动地盯着楼,眼神里像是在说都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还会有这种建筑,“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我家小得站不下两个人。”
叶逍转过头,“我以为你很有钱。”
“给你个人生忠告,”易正凑过来,鼻尖差点撞在叶逍脸上,“尽量少以为。”
易正拔腿就走。
“这种时候,主人一般会邀请客人上楼坐坐的。”易正无奈地转过头,叶逍看着好委屈,两只手背在背后脚尖一翘一翘地盯着他看,“给杯水喝啊什么的,开车很累的。”
易正挤出个笑容,“那您要上来坐坐吗?”
叶逍唰地笑开了,“好啊!哎呀你太客气了!”
易正翻了个周正的白眼。
-
易正站在屋子里看着门口的叶逍,多少有点困惑,“为什么不进来?”
叶逍面露难色,“直接穿鞋进来吗?”
“脱鞋啊。”易正指了指地上,“不是给你准备拖鞋了吗?”
叶逍扶着门,深呼了一口气,看着要英勇赴死一样,郑重其事地蹬着后跟脱下了鞋子。
啪嗒左脚,啪嗒右脚。
易正仰起了下巴。
锃亮的黑色皮鞋里,挺括的黑色西裤底下,是一双嫩黄色的袜子,上面有五六个海绵宝宝,一个抱着派大星另一个追着小蜗。
易正死死地咬着腮帮子肉,声音发抖,“叶警官。”
“干嘛?”叶逍先发制人地吼起来,“最近天气潮,没袜子穿了嘛!”颇有些恼羞成怒,“再说了,谁不住在深海大菠萝里呢?”
易正犹豫了一下,“额,我?”
“……”
叶逍走进了房间。
易正确实没说错,这房子小得放两个人都费劲。
进门就知道是独居,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张床一个柜子一扇窗户,一目了然,看第二眼的必要都没有。
易正的东西不多,桌上几乎什么都没有,椅子上斜挂着一个黑色的包,床铺叠得整齐,看着像很久没人睡过了,房间算是干净,就是少了点人气,冷冰冰的。
叶逍仔仔细细地从窗口往里看,眼神走过墙角线,到柜子、床,然后易正一移拦在了叶逍的视线前面。
“职业病吗?”易正笑着,“我很不喜欢别人用这种眼神看我的房间。”
“对不起。”叶逍真心道歉,他伸出手,“你家里有什么基本的消毒工具吗?碘酒、棉花之类的,我可以……”
“不用。”易正打断得很强硬。
叶逍把手放下了。
刚才在车上多次问易正要不要先去医院也被拒绝了。
易正身上有过强的自尊,这一点他几乎没有掩饰。他像个骄傲的瞪羚,离群索居,被狮群豺狼追赶,就算遍体鳞伤也绝不求助。
这点在任何人眼里都更像个弱点,但他却一意孤行。
越是紧急的情况他越会独行,越是执意帮助的人他越会拒绝,叶逍能感觉到他身上这样的磁场。
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
但现在开口提醒对他们的关系来说还为时过早,看破不说破会是更好的选择,于是叶逍沉默了。
半夜太安静了,这种对立的沉默实在有点尴尬。
“不给我倒杯水什么的吗?”叶逍过了很久才开口。
“我倒了你敢喝吗?”易正迅速反问。
“不敢。”叶逍诚实回答。
易正耸耸肩,后退了一步拉开椅子,“你坐吧。”
“你刚受了伤,还是你……”
“我坐床上。”
叶逍揉了揉鼻子,“好。”
大概是进了人家家里算是在别人的屋檐底下,叶逍莫名其妙也多了一丝拘谨,坐下的时候都小心翼翼。
“还疼吗?”叶逍想要指一指易正的伤口,手指在半空中晃了半天还是放下了,“伤到哪里了?”
“没事了。”易正微微一笑,“也不是第一次了。”
叶逍点了点头。
“你不想问问吗?”易正忽然开口。
叶逍抬起头,“什么?”
易正的眼神有点躲闪,“正常情况下,不是应该问一问,那些人是谁啊为什么打你啊你又是谁啊这样的问题吗?”
叶逍抬着眼看了易正一会儿,然后慢慢直起了身,手肘撑在了桌子上,“我问了你会回答吗?”
“不会。”易正没犹豫。
“那这种没有意义的对话有什么进行的必要吗?”
易正笑出了声,“我一直以为警察都是看见一点暴力行动的线索或者违法乱纪的人,就会如获至宝抓住不放,然后用尽全力维护正义,不管牵扯到多大的利益,牺牲什么,都会查明真相,还百姓一片安宁。”
叶逍是认真地觉得这段话从易正的嘴巴里说出来多了一丝让人很不舒服的讽刺。
“有这样的警察。”叶逍看着易正的眼睛,“但很遗憾,我不是。”
“真的吗?”易正双手撑在床上,歪着头看他,“我觉得你看上去像那种警察耶。”
“谢谢夸奖。”叶逍的表情没有裂痕,“让你失望了。”
易正撇了撇嘴。
“既然都说到这儿了,”叶逍微微前倾了身子,“我、沈一儒、骆风,我们十六中队,都是普普通通的警察,只办上级分配下来的案子,多的不做。我们就拿这么点工资这么点奖金,不会每天没事找事。鉴于你之后可能要跟我们共事,所以建议你提早接受这种工作模式,你说的热血警察,这里没有。”
“混子呗。”易正说话很直接。
道高一尺魔高一尺二,叶逍欣然接受,“是的,你可以这么说。”
“那你们是怎么混到这个地位的?”
叶逍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易正想了想,“我虽然只去了警局几次,但是我感觉虽然你是个边缘警察,但是同事还是尊重你的,你认识的警察也都是负责大案子的。文物失窃的活,虽然一年到头也不一定出得了一个,但是一出就是大事,这种差事应该也不会随便交给个混子去做。沈一儒和骆风的地位更不像是能混出来的,骆风在办公室里架了这老大个88狙,别人跟看不见似的。”
叶逍托着腮帮子看着他。
“虽然我只帮你破了一个案子,”易正接着说,“但从你的反应速度和办事效率来说,你绝对是个很有经验的警察,应付这种案子像是很轻松的事情,甚至办案很有自己的风格,比如说我第一次看见一个警察为了破案啥事儿都干得出来,非常熟练地把局里的规矩当狗屁。至于你这么久都没破案,”他顿了顿,“你不是破不了,你是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这里。”
“嗯。”叶逍懒散地点了点头,“分析完了吗?江户川易正?”
易正咬了咬嘴唇往后缩了缩,“差不多了。”
“好。”叶逍直起身,“现在的局势很明显了,你有你不想回答的问题,我也有。当我选择不问的时候,我的建议是你也别问。”
易正眨巴眨巴眼睛。
“我刚才说得可能是不够清楚,那我明确一下。我的意思是,只要你的事情,不妨碍到我们十六中队的工作,我们不会管也不想管。”叶逍盯着易正的眼睛,那股熟悉的压迫感又重新袭来,“公平起见,我建议你对我们也采取同样的态度。”
易正咽了口口水,“明白了。”
叶逍笑了,对着易正伸出手,“那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易正握了握叶逍的手。
叶逍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明天来局里签合同,我们有医务室,到时候也帮你看一下。”
“没事,我自己去。”易正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我也是有医保的合法公民。”
叶逍没有接他的话,转身往门口走。
“刚才的事情,”易正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来,“真的很谢谢你。”
叶逍握着门把手,看着面前棕红色的门,“没事。”
然后他推门走了出去,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这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上楼的时候易正就说了,叶逍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
灯光打门上晃过去,叶逍走下一级楼梯。
然后腿又收了回来。
他慢慢地把手电筒移回了门上,放下,又抬起来。
这一次他看清了,防盗门的门栓上有个小小的针孔摄像头,在手电筒底下反着光。
摄像头摆得很随便,甚至可以说有点匆忙,卡得也不紧,浅浅地插在缝隙里,一看就不是主人自己布置的。
叶逍非常果断地转过身,手电筒照着地面就往下走。
大概是走到第五级楼梯的时候,他停住了。
停得他自己都有点懊恼,一下子刚才那个转身也显得没有这么潇洒了。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叶逍转回身,轻轻地摘下了门上的窃听器,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里,再次走下了楼梯。
亮光一晃,消失在楼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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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逍递过来两个塑封袋。
“这是什么?”沈一儒问。
骆风瞥了一眼,倾情讲解,“两根头发一个窃听器。”
他们三个人现在头对头躲在走廊里,压低声音弯下腰,周围走过的都是挺括的警察,仨人像株雪花菜一样杵在中间。
“这是昨天晚上打易正的两个人的头发,然后针孔摄像头是从易正门上拆下来的。”叶逍压低声音。
“他昨天被人打了?”沈一儒问。
“下的死手。”叶逍把东西塞到沈一儒手心里,“都去查一下。”
沈一儒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把东西迅速塞进衣服口袋里,罢了还跺了跺脚咳嗽一声掩饰动作。
骆风在旁边幽幽地开口,“你俩真的像……”
两个人同时转过脸,“像什么?”
“没什么。”
-
易正咬着笔头哼着歌。
三份合同在面前一字摆开,落款都签着异常潇洒的易正两个字。他捧着脸看着线人保护协议,满意地皱了皱鼻子。
叶逍说有什么事儿要和沈一儒讲,去了外头,现在办公室里就他一个人。
这会警惕心小了一点,但是很明显那个装着重要文件的柜子为了易正又加了一重锁,桌上依然没有可以开锁的细管类物件,易正就知道自己没说错,叶逍绝对是个有经验的警察,这种程度的小心应该是本能反应。
但是放着他们平时私人用品的柜门开着,好像刚有人拿过东西。
易正一眼看见了卡在中间的《战争与和平》,叶逍还没还,夹在一堆他自己的书里,大概是太厚了,没放整齐,比周围的书都凸出来一截。
他站起身,走过去,伸手抽出了那本书。
因为有些年头了,抽得也很小心。
书抽出来的时候,啪嗒一声,一个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易正低下头。
是一本学生证,烫金字刻着青水市第一警察学院。
跟一柜子蒙灰的书不一样,学生证深绿色的表面擦得锃亮,像是最近还打理过。
易正咬着嘴唇想了想,说实话他对平头的叶逍兴趣不是一般得大,他倒要看看这个长得过于立体的男人头型是不是也完美。
回头看了一眼,易正从地上捡起了学生证。
翻开的时候他却一愣。
里面不是叶逍。
照片上是个长相清秀的年轻人,皮肤白得不像个警察,有一双小狗一样透亮的眼睛,一身制服都遮不住身上的学生气。
下面写着他的名字:徐行。
学生证内页特别干净,墨迹清晰纸张顺滑,但说不出哪里有点奇怪。
还没细看,门口传来叶逍的声音,“合同签完了吗?我们……”
看见易正手里拿着的学生证,叶逍像被消音了一样忽然止住了声音。
易正好奇地抬头,“徐行是……唔!”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完全超出了易正的反应速度。话还没能问出口,叶逍像是漂移一样忽然扑了过来,狠狠地把人摁在了柜子上,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
他气喘吁吁,但语气异常严肃。
“闭嘴!”
-
沈一儒收起叶逍给他的东西,拍了拍骆风的肩膀,“我就说我们新来的朋友有点问题。”
“这样才有意思嘛。”骆风说话的语气淡淡的。
沈一儒剜了他一眼,“跟叶逍学点好。”
骆风轻轻一笑,跟在沈一儒背后走进办公室。
沈一儒抬起头,“哦!”
打眼就看到叶逍把易正整个压在柜子上,易正的两只手堪堪搭在他肩膀上,整个人都被罩住
了,红木柜门前的两条腿交错着,姿势诡异又暧昧。
“哦哦哦!”沈一儒一步步后退,“对不起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
骆风还没看见就被推出了办公室,“怎么了?”
沈一儒转身捂住了骆风的眼睛。
“非礼勿视,快走!”
-
回头确定沈一儒和骆风已经走出办公室了,叶逍才松开手。
“呼。”易正狠狠呼出一口气。
短短二十四个小时内,他练习极限憋气整整两次,国家队游泳运动员都没他努力。
“没事吧。”叶逍低头,“腰有撞疼吗?对不起,我有点着急了。”
易正摆摆手,“没事没事。”
叶逍轻轻地把学生证从易正手里抽出来,“不要在办公室里说起这个人,你就当从来没见过这个,可以吗?”
到这关头,易正已经觉得什么事情都见怪不怪了,盲目点头,“可以。”
叶逍轻轻碰了一下易正的腰,“真的不好意思。”
“没关系。”易正看了他一眼,“决定当你线人的时候我就应该料到这一天的。”
易正话里带气叶逍也听得出来,但这当头他实在不占理,就只能忍着,跟着易正走出办公室。
出门的时候和沈一儒擦肩而过。
那边笑得春意盎然,拍了拍叶逍的后背,“可以啊兄弟。”
叶逍一脸茫然。
“可以什么?”
-
叶逍低着头走,没走两步忽然咚一头撞在了谁的背上。
抬头是易正,好好的人走着走着忽然不动了。
“哎。”叶逍戳戳他的脊梁骨,“怎么了?”
易正慢慢转过头,眼神落到叶逍脸上时全是震惊和疑惑。
叶逍揣度不明白这个眼神,只能皱着眉头迎上去。
他自然也猜不到易正想到了什么。
易正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了那张学生证奇怪在什么地方。
它太干净了,甚至应该盖着学校公章的地方都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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