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正靠在门柱上。
因为在居民区附近又已经到了半夜,警车没有鸣笛,只有红蓝色的警灯转着,警察也都放低了声音,背后映着个空无一人的街道,像个默片。
骆风也下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很长的箱子,一身的黑色,纯黑的连帽衫罩在头上,垂下来的头发盖住半张脸,整个人都可以被黑暗吞没,站在沈一儒身边。因为生怕任务需要他们进入赌场,沈一儒今天穿了西装,大概是热的关系,外套脱掉了,露出里面的白衬衫,熨得整齐雪白,和骆风说着什么。一黑一白,像天使和撒旦的对弈,打了个微妙的平手。
“嘿。”叶逍在易正面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
易正懒懒散散地把眼神移回来,“抓到了,之后呢?”
“之后等他招供同伙,然后我要写很多报告。”叶逍掰着手指,“关于擅自查封赌场、弄坏了一个窃听器、挪用五百多万公款,以及……”叶逍抬起头,“忽然之间多了个线人。”
易正笑了,“我干得还不错吧。”
“还不错。”叶逍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叠纸,一份份递给易正,“这个是简单的劳务合同,第二个是线人保密协议,最后这个,”最后一份合同轻轻地放在易正手上,“线人保护协议。”
叶逍搓了搓手,“回去签完,明天给我,我去走流程。”
易正低着头,看着微微泛黄的合同纸上印得清晰的粗体字,凉风里自己的呼吸从面前冲出,化开之后慢慢消失在空气里。
叶逍也不急,就等着他。
过了很久,易正又把合同递了回来,“我没带包来,不方便,我明天来警局签吧。”
叶逍接过纸,“你不用坐班,我有需要的时候会叫你的。”
“我知道。”易正拍了拍他的肩膀,“总要和顶头上司多见见面,加深加深感情。”
“其实不用。”叶逍皱了皱鼻子。
“没事,”易正直起身,“我这个人很有趣的。”
你确实有趣。叶逍心说。有趣得过头了。
“走了,晚安。”易正从他身边擦过去。
“怎么回去?”叶逍跟着回头,“要送你吗?”
“警车送我吗?”易正斜了他一眼,“不用了,别让邻居误会了,我自己走回去。”
“那你注意安全。”
易正没回头,举起手背对着叶逍挥了挥,顺着坡道走了下去,几步拐进了巷子里。
叶逍看着易正的背影,呼出了一口气。
-
易正紧了紧衣领。
晚上风很凉,但他脑子里却多少有点过热。
这样一趟下来思考速度有点过快,这会儿还有些恍惚,刚才对着自己的枪口和刘博昌暴戾的表情像上世纪的幻灯片,一明一暗地在他脑袋里不停地闪。
低头看表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二十多分了,但他还有太多事情要思考。
巷子湿冷,一步步踩下去脚底都有湿气,留下一个浅浅的水坑。
他脑海里慢慢滑过一帧帧画面,不快不慢,从路过警车听到叶逍这个名字、到那杯温热的锡兰红茶、到隔着办公室门让人不安的对视,再到沈一儒手里拿着的小袋子,说在刘博昌家里发现了银币,最后落在轻轻飘到自己掌心的线人保护协议上。
两张纸实在太轻了。
转身进了另一个巷子,眼睛有点累,易正重重地闭了闭,再次睁开。
然后他看见了面前的影子。
灯恰好打背后照过来,面前的影子不止自己,还有跟在自己背后的两个人。
心头一紧,易正没敢回头,迅速加快了脚步。
背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加快了,这会儿已经不加掩饰,踩在水坑里的声音像个恐怖的竞速,噼里啪啦。
易正快要跑起来了,但是很明显,追捕他的人和上帝一起都没打算给他留活路。
巷子尽头还站着两个人。
带着黑色的口罩和鸭舌帽,看不见脸,身型一看便是专业的打手。
易正站住了。
进赌场的时候查了武器,他现在身上连根掏耳勺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
回过头的时候拳头带着风冲着面门就来了。
躲避都是本能的,易正蹲下身一个翻滚从那人身侧滑了过去,拔腿刚要跑被另一个人抓住了后脖领。喉口一紧的功夫,易正回头就是一脚,踢便是踢中了,那人后退的当头另三个人却涌了上来。
易正都说不出这会儿是什么心情了,甚至还有心思想一句。真看得起我,打我还用四个人。
没有一个人亮出凶器,但拳头和腿脚却一点都没收着,拳拳都是杀人的力气,易正很轻易能想到,这是想活活把他打死。
他这点功夫最多抵挡几个招式,刚回头就被一拳打进了腹腔。
“唔!”
背重重地砸在墙上,后背和前腹的疼痛像给个刀在钻心地绞,一股血腥味瞬间打喉口往外腾。
打头的人上来一把掐住易正的脖子,狠狠地撞进了墙里。
“啊!”
易正闭着眼睛仰起头。
铁一样的手腕掐住了动脉,冰凉的空气在嘴边打转,温热了之后却无处可去,喉口烧一样地痛,眼前已经泛起了一片片黑色的阴影。
比打死体面。易正自暴自弃地想。这是要掐死我。
手一点没松,有规律地一丝丝收紧,把空气从易正脆弱的喉咙里挤出去,口腔已经撑不住这样的压强,像要爆炸一样胀痛。
易正眼前几乎全黑了。
但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之前,他嗡嗡作响的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闷叫。
缺氧的大脑几乎用了一个世纪才意识到这叫声不属于自己。
之后是人被砸在墙上的声音,然后忽然之间,掐着脖子的手松开了。
脱了力,易正整个人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眼前一片烟花一样的金星闪过,易正慢慢把自己扶起来,一点点睁开眼睛。
一片模糊里,他看见个熟悉的身影。那边动作又疾又快,但又显得极其暴躁,几乎能从拳拳到肉的力道里看出他的不耐烦和愤怒,赶着下班一样揪着一个人的脑袋就往另一个人脸上撞,打架起来跟嫌脏一样,处处都躲得干净利落又略带嫌弃。
易正眯着眼睛,“叶逍?”
叶逍回过头的功夫,对面男人一拳打在他肩膀上。
“小心!”
叶逍连连退了几步。
易正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全身疼得要散架了一样,挺了挺又倒了回去。
叶逍回身一个飞踢,声音听着气得要死,“闭嘴吧你!”
易正看着叶逍走上前去的时候伸手要拿背后的警员证,证件已经掏出一半了,“我是青水市……”
他忽然停了,回头看了易正一眼。
手上一松,警员证滑回了口袋里,叶逍果断地抓着两个男人的头发,狠狠地往墙上一撞,那边晃悠一下晕倒在地上。
周围都安静了。
叶逍站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灰。
易正歪在墙角,白衬衫上全是泥点,大概是疼得狠了,努力抬头看叶逍的时候死死地抿着嘴,忍住了要溢出口的痛苦。发梢混乱地给汗和血贴在额前面旁,堪堪遮住眼睛,脸侧也有泥点,嘴角破了皮,鲜血还是新的,鲜红。这种时候他的眼睛都很漂亮,还忍着痛,眼神颤抖着,望过来的时候却莫名多了点坚韧,眼眶里隐约有点湿润的生理眼泪,混着一片混乱的红色,像个破碎的布娃娃。
叶逍抹了一把头发,“自己能站起来吗?”
“能。”易正的声音沙哑。
手颤颤巍巍地在地上摸了好几次才找到支撑点,腿刚撑住,手臂一脱力又倒回去了,后脑在墙上狠狠又来了一下。
“嘶。”易正皱起眉头。
叶逍走过来,伸出手,“起来。”
易正闭了闭眼睛,伸手抓住了叶逍的手。
不愧是叶逍,这当头一点都没收着力,一个使劲就把易正整个从地上扽了起来。
“啊!”忽然一股力让易正背后一阵撕心裂肺地疼痛,喉口一紧差点眼前一黑。
疼到极点了根本站不稳,叶逍松开手的时候易正一点没思考伸手就一把抱住了叶逍。
没料到那边的突发行为,叶逍也没站住,一个踉跄把人搂进了怀里。
易正疼得脑门上的汗都下来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环住了叶逍的脖子,背后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啸叫,眼前一阵阵冒金星,出口的声音喘着气,“疼……”
叶逍脑袋嗡地一声。
易正不动,叶逍也不敢动。
埋在肩窝里的脑袋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的,一股股带着血腥味的气息扑在叶逍脖子上。
叶逍放轻声音,拍了拍易正的肩膀,“好点了吗?”
易正点了点头,头发蹭在叶逍下巴上。
“能站稳吗?”
叶逍扶着易正的手臂慢慢把人从怀里抽出来,摆正。
易正吐出一口气,“好多了。”
叶逍张开嘴又闭上,闭上又张开,最后没忍住,“你也太不禁打了。”
易正抬头的时候眼眶通红,感觉下一秒就能哭出来,“这不是我的专长,你看不出来吗?”
“我上哪儿去看出来?”
易正咳嗽了一声,“算了。”
跟个刚修好的提线木偶一样,慢慢地转过身,易正踉踉跄跄要走。
“我送你回去吧。”叶逍叫住他,“我开的私家车。”
“不用。”易正咬着牙直起了腰,用力狠了往旁边歪了一下,又弹了回来。
“不是,大哥。”叶逍翻了个白眼,“现在飞过来个苍蝇都能把你撞死,有必要吗?我只送你到家,绝对不搜东西,行不行?”
“那我问你个问题。”易正转过头,“刚才为什么不掏警徽?”
“这种事情归这个片区的民警管,不归我管。”叶逍顿了顿,看了一眼倒在旁边的四个人,“你希望我逮捕他们吗?”
易正一点都没犹豫,“不希望。”
叶逍看着他,没说话。
易正低下了头。
“我只是觉得,”叶逍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如果我现在亮了警徽,这个消息传出去,你以后日子会更难过。”
易正猛地抬起头,“你不是警察吗?”
叶逍走近了一步,鞋底踩在潮湿的地上嘎吱一声,“因为我是警察,所以我要想很多你不会想的事情。”
站得近了,叶逍剑一样的眼神又压在易正的上空。
“行。”易正缓缓开口,“但是,如果你有别的打算,那就不要说类似‘我只是觉得’这样的话。”他顿了顿,“我会误会。”
叶逍的眼神滞了一下。
“好。”他迅速笑开了,后退了一步,把车钥匙在手中抛了一下转过身,“走吧。”
“真的是私家车吗?”易正在背后问。
“是私家车!”叶逍的声音又恢复了暴躁,“但凡我开的是警车,我现在就直接给你送进看守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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