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在死前会看到走马灯,一辈子大大小小的事情打脑子里闪过去,幸福的事情重复播放。
这事儿不好好死一回是不知道的。
但坐电梯去高层的时候,一直盯着显示屏里那个小小的数字,就能体验到一个小型走马灯。瞬间无数个想法涌进大脑,你争我抢的一顿展现之后,待电梯门一打开又是空空如也,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自己都想了些什么。
现在易正就大概处于这么一个状态。
他呆滞着双眼看那个不停跳动的数字,手头的牛皮袋里装了咬了一半的羊角包,火腿鸡蛋馅。但是不好吃,火腿加鸡蛋准定没好事,火腿就应该配一点烧烤酱,刚才就应该点金枪鱼三明治的,但是早上吃罐头食品对身体不好,昨天叶逍说他不吃早饭,那个样子更不好,他是怎么不吃早饭还保持这样的身材的?是不是警服里面长期穿一件肌肉衣什么的?男人真的需要这点尊严吗?这个电梯怎么这么慢?我到底要不要把剩下半个面包吃完?不吃是不是有点浪费,吃了又……
电梯叮一声停在了33层,易正的大脑瞬间清空。
叶逍就站在电梯门口,笑得像个迎宾员,八颗牙露得整整齐齐。
易正刚要走出去,叶逍伸出两根手指,抵着肩膀头子把易正稳稳地推了回去。
然后他后退一步,先是左手再是右手,双手恭敬地叠在身前,对着易正就是一个九十度鞠躬,声音洪亮,“来了,易总!”
易正:???
-
易正早就知道他晚起是个错误。
前一天晚上他准备了鸭脖和啤酒看期待已久的恐怖片,前一个小时惊险刺激,后一个小时不明所以,最后在水琴的呜咽声和他困惑的大脑中落下帷幕。气得易正跟电视机玩了一晚上干瞪眼,后半夜意识不清醒的时候甚至产生了看看咱俩谁先熬死谁的想法,最后在邻居大爷的公鸡开始打鸣的时候睡着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看着手机上不知道哪个田螺姑娘帮忙按掉的无数个闹钟,大脑像退耕还林一样慢慢慢慢地恢复意识。
然后他想起来,今天是他和叶逍去高赫公司问话的日子,他已经迟到一个小时了。
点开手机是叶逍的三通未接来电和一个看着很冷静的:你迟到了。
他很认真地思考了自杀和赴约哪个性价比更高。
按照现在眼前的情况来说的话,自己绝对是选错了。
叶逍笑得满脸奉承,托着易正的手臂把他搀扶出了电梯。
搀扶不是很确切,那个力道基本上可以算是劫持。
然后一个九十度转弯,叶逍把人稳稳地周了过来,“高老板,这是我们易总,今天来给夫人挑个结婚钻戒。”
高老板,易总,夫人,结婚钻戒。
分开易正都能理解,合在一起多少有点超出人类社会学的范畴。
但是如果成为叶逍的线人这一小段时间里,易正有学会什么的话,那就是:警察说你是谁,你就是谁。
易正迅速绽开一个最得体的笑容,整了整西装领,“您好,幸会。”
高赫看上去比想象中的年纪要大,看着将近四十了,本来应该是个富家公子的,但是脸上有些风吹日晒的痕迹,不是很面善,好在笑起来的时候有种生意人特有的亲和,是个距离感适当的长相。
高赫握了握易正的手,“您好,我是高赫。您,”他顿了顿,“这么年轻就成家立业,恭喜。”
“谢谢,有家才好漂泊。”易正大方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您有什么推荐吗?”
高赫张开手示意他们跟上,“这边请。”
趁着高赫转过身的当头,易正睁大眼睛用眼神询问叶逍。
时间不够,叶逍给他一个口型。我是你秘书。
易正咳嗽了一声。
人生四大喜瞬间变成了五大: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以及,我是你秘书。
昨天晚上看的那部烂片也不重要了,易正瞬间原谅了全世界。
“刚才听叶先生说了,”高赫在前面开口,“您喜欢低调但贵气的款式,不喜欢太大的,但是工艺要精湛。”他转到柜台后面,“我这儿正好有一颗特别适合您。”
来之前就知道了,高赫是做珠宝生意的,走的高级定制路线,业内也小有名气,工作室藏在一做办公楼里,四面白墙,设计像个画廊,拿出手的宝石让任何一双手自惭形秽。
“您坐。”高赫指了指面前的沙发。
易正安然坐下了。高赫刚要接着说,忽然给易正打断,“等一下。”
叶逍转过头。
易正伸出一根手指,“叶秘书。”他慢慢仰起脖子,“我今天早上的咖啡呢?”
叶逍咬着后槽牙,“我以为,您今天不喝了。”
“往常都喝,为什么今天不喝。”易正的眼神慢慢飘上去,“帮高先生也带一杯吧。”
高赫看一眼易正再看一眼叶逍,一边没笑,但眼里喜气洋洋,一边嘴角笑着,但整张脸都杀气腾腾。
场面诡异又和谐。
“怎么能麻烦叶先生呢?”高赫从柜台后面又绕出来,“我店里有上好的咖啡,给你二位倒一杯。”
乘着高赫转身的当头,叶逍把手机放在柜台上。
屏幕已经调低了亮度,备忘录里一行字:找便宜的,开高价。
易正轻轻挑了挑眉毛。
高赫把咖啡放在两个人面前,给叶逍搬来了椅子,“您坐。”
叶逍搅着手指低头看易正,看着好委屈。
易正剜了他一眼,“人家让你坐了,就坐吧。”
叶逍坐下去的时候轻声在易正耳边说,“谢赏。”
易正一步不让,“不客气。”
高赫戴上手套,从柜台背后拿出个戒指来。店是有档次的,连包着戒环的丝绒都高级,工作室四面透亮,用的自然光,紫色的丝绒和白色的钻戒一起闪着光。
看得出来叶逍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好,高赫对客人的度量也精准。就算看得出来不是工业化的产物,它也没有这么漂亮,像是班里的中等生,长成了最标准却最容易忽视的样子,样子典雅古典,是适合婚礼的款式。
看着这一枚没什么杂质的钻石,易正脑子里面却是个武林道场。他不知道叶逍是凭什么觉得他们两个有足够的默契,又是怎么觉得他在一个案子之后就能知道警察的套路,眼前这颗钻石最多值两三万,刚才暗得像个咒语的“开高价”到底应该是多少钱,是十万还是一百万,要不要精确到零头,精确的话是到几位数,是四舍还是五入。
易正一咬牙,“我出二百六十万。”
高赫把戒指推过来的手僵在了半路。
玻璃擦得很干净,上面倒映着三个人的脸,这边的两个人有点紧张,那边的一个人有点惊讶,然后像个湖收起涟漪一样,一道慢慢恢复平静。
推过来的戒指收回去了一点,这会儿开口的时候,高赫像是变了磁场,说话时候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夫人不用试一下吗?”
易正要哭了。
我哪里知道?!
叶逍说话了,“这不仅仅是易总的新婚戒指,也象征着他自由幸福的新生活。”
重音落在自由上。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高赫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戒盒的边缘,沙沙的声音像箭穿过草地。易正现在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两个世界之巅的法师对阵,b都让他俩装完了,自己站在正中间,所有的技能都一个不落地掉在他身上。
当高赫手脚麻利地把钻戒的吊牌拆下来,放进戒盒套上袋子的时候,易正的心跳都要停了。
如果现在高赫拿出个pos机问他刷卡还是支付宝,他所有的对策也就是说你把我卖了吧。
但高赫没有,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戒指,露出了专业化的笑容,“麻烦易总留一下联系方式,三天之内我会联系您的,之后,您所需要的,”高赫盯着易正,“我都可以提供。”
易正眨巴眨巴眼睛。
叶逍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玻璃,易正一瞥,慢慢地站了起来。不管大脑空白到什么程度,他浑然天成的优雅依然可以驾驭一切,“那我们等您的消息,幸会,回见。”
高赫握了握他的手。
叶逍走得快一些,做戏一路做到底,帮易正按住了电梯门。
错肩的时候易正瞥了叶逍一眼,然后拉住了叶逍的衣角,“你依然欠我一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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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楼下,叶逍刚要开车门就被易正揪着后脖领扽了回来。
“不解释一下吗?”易正想笑笑不出来,说话的声音都有点憋着,“叶秘书?”
“别这样,委屈的是我好吗?”叶逍转过来,眼神瞥了下四周,“一定要在这儿说吗?”
“要。”易正一指,“如果理由我不满意的话,我现在就上去把那个戒指买了。”顿了顿,“我真的蛮喜欢的。”
“你迟到了,这个理由怎么样?”
易正抿了抿嘴,“还可以。”
“我昨天是跟你说了,我们到地儿一亮警徽就行,但是世界在变化,好吗?”叶逍压低声音,“我在电梯里,看到有个男人要和我去同一层楼。那个男人我认识。”
“你认识?”
“不能算认识,见过。”叶逍变换了一下站姿,“你知不知道,犯过罪的人再犯率是很高的,我们调换部门交接的时候其中一件大事就是要把之前再犯出狱的犯人全部记住,包括他们的名字、长……”
“我不用知道。”易正打断他,“然后呢?”
“然后我就先向他亮了警徽,然后他跟我说了些事情,然后他给了我一份合同。”叶逍拉开车门,“上车吗?”
易正速度很快,跑几步就蹿进了副驾驶。
他跑得很快,但坐下来的时候像开了0.5倍速一样,一点点挪到椅子上。
叶逍坐进驾驶座,“腰还疼?”
那边龇牙咧嘴,“有点。”
“真不去医院看看吗?”
“去。”易正歪歪脖子,“我明天就去。”
叶逍递过来一份合同。
车窗贴了膜,外面看不见里头。
“你看看这个。”
照片上是一颗粉钻,人工雕琢的痕迹很明显,形状和成色都不算上乘,甚至做工都略微有些草率,大概是拍照的时候用了很好的灯,看上去倒是扎眼。
“你是专家,你觉得值多少钱?”叶逍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依我看,这样的钻石上潘家园,一万块钱能买仨。”
“夸张了。”易正把照片递回去,“两个差不多。”
“你知道我见着的那个人跟高赫谈了个什么价吗?”
叶逍慢慢把黄纸的合同摊开来,送到易正眼皮子底下,“好好数数,几个零?”
易正真就眯着眼睛数了半天。
“六百万??!”
叶逍啪地把合同翻上了,一脸的“我说什么来着”,看着易正。
易正压低声音,“他洗钱?”
叶逍点了点头。
“杀人加洗钱。”
“洗钱这种事儿,证据怎么找?”易正睁大眼睛。
“找到银行账户。他绝对不是用的个人账户,所以需要一个契机得到他用来洗钱的卡号。”叶逍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于是我下来换了件衣服又上去了,但是我车上除了制服,只有我平时健身穿的t恤运动裤,当我走进他的高级定制店,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觉得我不是一个会买钻戒的。然后,我就想到我正好认识一个每天都穿着西装的人。”
叶逍慢慢把眼神移过来,露出了一个几乎可以算是温柔的微笑。
“然后后面的故事情节你都知道了,你是个家财万贯的总裁,有一个漂亮老婆和一笔来路不明的巨款。你需要做的就是,不管你兜里有五毛还是一块,都要从他嘴里把那个银行账户套出来。”
“那万一他去查我的底细呢,万一他发现我……”易正说到一半自己停住了。
“发现你什么?”叶逍笑着看着他,“发现你是个在地下赌场里配得上久仰二字的人吗?”
易正静静地看了叶逍一会儿,叶逍眼看着易正眼里刚刚因为好奇闪起来的光慢慢被一层厚厚的东西压了下去,像湖水结冰一样打四周向中间冷却,最后淡淡地映出一个他自己。
“你查过我吗?”易正忽然问。
“没有。”叶逍轻轻地瞥了他一眼,“真的。”
易正点了点头,“为什么不查?”
“我没有权限。”叶逍一脸莫名其妙,“我现在想查这条街上有多少流浪猫都费劲。”
“你是真的被边缘化了。”易正侧过身,“我能问吗?你是因为什么被停职的?”
“非法调查。”易正倒是没料到叶逍能回答得这么爽快。
叶逍转过脸来看他,眼神尤其平静。
“私闯民宅之类的吗?”易正放轻了声音。
“不是民宅。”叶逍看着他,“是警察局。”
易正很快地眨了眨眼睛,“警察局?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我非法调查了警察局。”叶逍伸手抵住易正的肩膀,把人摆正在副驾驶上,伸手拉上了他的安全带,卡扣咔哒一声落下的时候抬头看他,眼里带笑,“还想喝咖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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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沈一儒的表情,骆风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边手里拿着一叠报告,看着就是新打印的,纸都笔挺,还有些烫手。
骆风说话声儿都不敢放大,“叶逍让你查的东西出来了?这么快?”
“不是,”沈一儒摇了摇头,“是我自己查的。”
他走到骆风桌前,“上次跟叶逍说起来要查一下易正这个人,他应该是忘了,但我去查了一下。”
骆风心头也咯噔一声,“有问题吗?他有犯罪记录?”
“没有,跟他本人关系都不大。”沈一儒深呼一口气,“你有没有想过,他这么有本事,为什么不直接做个警察?”
骆风点点头,“想过。”
沈一儒把报告摊开在骆风面前,“我找到原因了。”
字很多,一开始还能慢慢读,读着读着骆风就越读越快,文字发烫一样,每一个都不太敢多停留。
“这个世界上这么多警察,”沈一儒说得很轻,“他最不应该成为叶逍的线人。”
“要和叶逍说吗?”骆风小心翼翼地把报告合上了。
他用双手递给沈一儒,那边也伸出双手去接,像是这几张纸有千斤重。
“晚一些吧。”沈一儒轻轻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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