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御花园中的宫灯燃的极亮,映亮了四周的花,远远望去,像一条七彩银河。
宋温卿遥望着凤仪宫的方向,偶尔瞥一眼御花园的入口,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端坐在上首的皇帝精神矍铄,正认真欣赏不远处舞姬的舞蹈,不时抚掌大笑,与昨日枯瘦的模样大相径庭。
乐音已接近尾声。
宋温卿攥着酒盏的指尖微微泛白。
乐音停,他一饮而尽。
皇帝扭头,半晌才笑道:“倒是极少见到明律如此豪爽的模样……来人啊,咳咳,倒酒!”
王公公悄没声地上前,提起手中的酒壶,在酒液与酒盏碰撞的间隙,他用气音说了个“水”字。
酒中掺了水。
宋温卿神色不变,谢过王公公,朝皇帝举杯,再次饮尽。
皇帝看了他一会儿,慨叹道:“这酒极烈,明律竟能面不改色地喝完……有朕当年的风采。”
此言一出,几位皇子纷纷看过来。
宋温卿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薄唇轻启:“多谢皇上夸赞,微臣不敢当。”
很快,乐声起,下一支舞将至。
皇帝看了一会儿,失望地移开目光,直言没有新意。
话音刚落,有人提议让贵女们上场,皇帝果然甚是有兴趣,很快便有人上前献舞。
宋温卿垂眼,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
宁愿吃“仙丹”也要设宴出席,还拿太子当借口,将冲喜说的冠冕堂皇,又假装不经意地让贵女们献舞。
想来很快便会提起阿虞了。
果然,皇帝定定地望向舞台中央片刻,又看向宋温卿,含笑道:“听闻令妹善舞,下一个……就让她上吧。”
说着他将目光放在女眷席上,眯着眼睛看了一圈,若有所思道:“哪个是她?”
宋温卿轻咳一声,垂眸道:“回皇上,舍妹在凤仪宫,两刻钟前去的,想必很快便回来了。”
“既如此,你去催一催罢,”皇帝环顾四周,“小德子,你带他过去。”
宋温卿应了声是,施施然站起身,俯身一拜,再起身时却皱了眉,他神色痛苦地捂住额头,一旁的小德子连忙扶住。
皇帝关切道:“身子不适?”
“多谢皇上挂怀,不妨事。”他作势要走,淡淡地瞥了眼王公公。
王公公见状忙道:“皇上,侯爷想必是醉了,酒后不宜吹冷风,免得头疼。”
“也是,”皇帝迟钝地颔首,“那便让小德子自己去吧。”
宋温卿复又坐下,望着小德子走远,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
乐音轻缓温柔,贵女长袖飘飘,一双水眸频频望向上首。
宋温卿一眼未看,垂眸算着时辰。
快了。
阿虞,你再撑一会儿。
一舞结束,皇帝道了句赏,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凤仪宫的方向。
正要开口,李矜起身行礼道:“父皇,此情此景,儿子想献诗一首。”
“哦?看来矜儿的文采又精进了,”皇帝龙颜大悦,“拿笔墨来!”
宋温卿松了口气,幸好,皇上表现得不算太过急切,毕竟在他看来,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在心中算着时辰。
宫侍备好书案,王公公亲自磨墨,皇帝站起身,立在李矜对面,捋着胡须等候。
其余人自然也不会坐着,围在皇帝周围。
宋温卿站在皇帝左侧,正对着御花园的入口处,静静地等着。
不多时,王公公停下磨墨的手,笑着道:“太子殿下请。”
李矜含笑拿起紫毫笔,正欲提笔,御花园入口处传来一声嘹亮、悲切的高呼:“父皇,殷儿回来了!”
宋温卿勾唇一笑,好戏开场了。
众人脸上的神色顿时复杂起来,好奇张望。
宋温卿却只盯着近在咫尺的皇帝,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
听到那句话,他的身躯微微摇晃,脸颊上的皮肉抽搐着,胡须颤动,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后退了半步,全靠着扶着书案的手稳住身形。
皇帝迟钝地扭头问:“是谁?”
宋温卿扬了下眉,伸手搀扶,一字一顿道:“回皇上,是四皇子梁王殿下。”
皇帝这才回神,额前青筋暴起,怒喝道:“谁让他回来的!”
皇帝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着终于现出身形的李殷,暴怒道:“你们竟看不住一个畜生!”
大臣们神色一凛,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女眷们面面相觑,也赶紧跪了下来。
偌大的御花园,顿时鸦雀无声。
宋温卿玩味地咀嚼了一番皇帝的话。
畜生。
他赌赢了。
迢迢而来的李殷敛去满腔期待,许久终于步伐铿锵地上前,缓缓跪在皇帝面前。
他哽咽道:“父皇……”
刚说了两个字,蒲扇般的巴掌混着呼啸的冷风扇在他脸上。
皇帝年老体弱,加上身子亏空,力气并不大,但是这一巴掌来的猝不及防,李殷来不及躲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脸偏到一旁。
心比脸更疼,李殷啐了口唾沫,目眦欲裂道:“儿臣不知,儿臣究竟何错之有!”
那一掌似乎用尽了皇帝所有的力气,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身形摇摇欲坠,却依然坚持道:“你、你不配说那两个字,来……来人,把这个孽畜……”
人人屏息凝神,静悄悄等着皇帝的下一句话。
可谁知下一瞬,皇帝栽倒在地上。
寂静须臾,嘈杂人群中爆发出几声高呼。
“父皇!”
“皇上!”
“快传太医!”
人人都动了起来,脸上带着慌乱又无措的神情,唯有李殷眼里带着恨意,他直直地望向宋温卿的方向,咬着牙阴冷开口。
“你等着!”
宋温卿淡然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掸去膝上的灰尘,终于微微颔首。
撇下御花园的一干人等,他径直前往凤仪宫。
阿虞,你别怕,哥哥来了。
凤仪宫。
宋虞坐在魏皇后的床榻上,纵然殿中温暖如春,她依然控制不住发颤的牙齿,身躯也在微微发抖。
她抱住双膝,逼退眸中的泪意。
方才察觉出不妥,她跑到了魏皇后身后,天真地以为有皇后娘娘在,那些人可以收敛一些,没想到他们视皇后如同摆设。
直到魏皇后的人过来,他们才稍稍停下,客气地请皇后放人。
当然,只是言语客气,神情却带着不屑。
皇后的侍卫过来之后,两方都没什么动作,宋虞便趁机和魏皇后说了所有的经过。
魏皇后似乎知道些什么,轻轻叹了一声,让她躲进她的闺阁,不要乱动。
魏皇后在帮她拖延时间。
太监与皇后对峙,侍卫与侍卫反目,全都乱套了!
宋虞咬紧牙关,拼命告诉自己不能慌乱,一定要等到哥哥过来接她。
想到哥哥,刚褪去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宋虞微微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上方。
“谁敢擅闯本宫的闺房!”
一道温柔却坚韧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无奈苍凉,直直地落入宋虞耳中。
皇后娘娘……也快撑不住了吧。
宋虞咬了咬唇,心底有一个声音,让她不要做缩头乌龟。
纵然害怕,她还是坚持从床榻上起身,抚平锦被的褶皱后挺直脊背,缓缓走向透着几丝光亮的殿门。
殿门打开之后,等待她的,或许会是无尽的黑暗。
可是她不能让皇后娘娘一人涉险。
手放在门上,门外的小德子忽然发出一声讶异的呼喊:“景徽侯?”
宋虞瞪大眼睛,哥哥来了?
须臾,她迅速冷静下来,说不定又是诓她,她咬着唇,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可是外面安静地厉害,她心中正焦灼不安,忽然听到长剑出鞘的声音,甚是凛冽。
不过刹那,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凤仪宫的天空。
宋虞还没来得及害怕,又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人被狠狠地摔到地上。
“这阉人对皇后娘娘不敬,微臣已了结了他,皇后娘娘受惊了。”
他语调冰冷,宋虞却极为熟悉,忍了一晚的泪,终于还是坚持不住,落了下来。
不再犹豫,她擦干眼泪,伸手推开门。
门外漆黑一片,两队侍卫俱都低着头,地上还有一滩血迹,人却已不见踪影。
宋温卿手提滴血长剑站在宫灯下,沉凝地望向她,眸光如星,藏着温暖的光源。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她飞奔而去,停在他面前,张了张口,喊道:“哥哥。”
千言万语,都化为这一声哥哥。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扔了长剑,又转向魏皇后,拱手道:“皇上受惊,宫宴已散。微臣来接舍妹,多谢娘娘照看。”
宋虞福身行了大礼:“多谢娘娘救命之恩。”
“不过是举手之劳,”魏皇后神色疲惫,“你们回吧,本宫也乏了。”
说完她便转身回了殿中,裙裾曳地,背影却无端有些佝偻。
宋虞又深深地朝她一拜,仰脸笑道:“哥哥,我们回家……”
话还没说完,她被拉扯着往前走了一步,有力的双手落在她的腰间,紧紧地箍着她。
冬日寂寂,冷风凄凄,拥抱便显得格外温暖。
宋虞讶然地埋在他的胸膛前,轻缓地眨了下眼,发觉他的呼吸吹拂在她的颈间,濡湿、微痒、热气腾腾。
良久,他终于道:“幸好,我没有失去你。”
颈间的湿润汇聚成一滴温热的水,落入她的后背,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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