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江正在同席常月说：“还好我们走得快。”
墨初大陆中谁人不知魔修是最喜欢惹事的存在， 那些家伙骨子里被魔性侵蚀，最是不讲理，招惹是非更是家常便饭。
席常月侧着眸， 瞥见青江一脸庆幸自己还好跑得快的表情，他嘴角刚挑起一个弧度。
“六师兄。”熟悉的少年嗓音直直从某个方向穿入席常月耳中，令他唇边的弧度一僵， 瞬间又落了回去。
席常月转头望去。
只见街道的另一端立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霍燃眉眼依旧坚毅，五官硬朗，极富侵略性。与他站在一起的少年面容精致秀逸、眼神清透如水。
三个人视线猛然在这一刹撞到了一起。
席常月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惊讶和喜悦，与两人相反， 此刻他的心里异常平静。
如同面对两个陌生人。
倒是身旁的青江发出‘咦’的一声，俨然是认出了对面的二人。
是天启宗的那些人啊……
青江撇了撇嘴，只觉晦气，不过很快又反应过来警惕地盯着对面的两个人， 身形瞬间发生转变，以一种牢牢护住席常月的姿态。
现在席常月可不是什么没人要的小可怜，他如今是主人的弟子，是他的小主人， 青江看向对面的两人时眼神逐渐变得凶狠。
然而霍燃同白陌连的注意力早就全部都落到了席常月身上。
任二人如何也没料到， 苦寻几月无果的人会倏地出现在此。
白陌连眼神中的喜色几乎就要满溢而出， 喉结止不住地上下攒动着， “六师兄、真的是六师兄！”
说着，他往前奔了过去。
霍燃扫了白陌连背影一眼，同样跟上， 深邃如墨的眸光紧紧望着街道尽头的身影。
直至行到近前， 霍燃才真真切切意识到， 他的六师弟真的出现在他眼前了，霍燃舔了舔唇，眼神闪烁着，站定后喉头微微一滚，缓缓道了一句：“小六儿。”
·
自重生以来，这是席常月第一次跳脱天启宗弟子的身份，面对霍燃和白陌连，以致于在见到二人用如此热切的视线看向他，朝他走来的画面，席常月一时有些怔住。
这两个人……
不应该。
原本的漠视变成了热忱，令他有些不适。
席常月拧起眉，青江还拦在他跟前，用平日里护食一样的目光逼视迎面而来的两道身影，像是下一秒就能扑上去咬人。
席常月眼尾轻扫，抬手在青江脑袋上揉了一下，末了轻拍了拍他后背。
两人靠得很近，加上席常月此番显得有些过于亲近的举动，让对面的两人不得不注意。
“六师兄，这位是、”
白陌连的话音刚出口，席常月便打断了他，“我不是你六师兄。”
此话一出，白陌连顿住，霍燃浓眉皱起。
好半晌，白陌连才动了动唇，眼底流露出一丝倔强，“你是，你就是我六师兄。”
席常月：“不是。”
他的冷淡令白陌连犹如兜头被泼下一盆凉水，方才因找到席常月而心底升起的喜悦在这瞬间荡然无存，令他浑身都开始变得冰冷。
霍燃也张口，道：“小六儿……”
席常月并未回答，甚至想现在就拉着青江越过二人离开此处。
原以为这次出来不会出什么事，到底是他托大了……
席常月想，于是放在青江背上的手下移，顺着后者的袖摆，就要握住对方的手腕。
像是察觉出他要走的意思，霍燃借着自己的体型优势，往前一步将人拦下，在这刹那释放出来的压迫感十足，席常月潜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在这瞬间，席常月像是忽然看到了那个，手执炼魂鞭朝他步步靠近的人，微一瞥眼，不期然便对上了霍燃那双愈发幽深起来的黑眸。
席常月眸色一变。
而霍燃却在看到他眸底的神色时，心口猛地抽疼起来。
因为他从他的六师弟眼中，看到了冷漠与憎恶。
冷漠，霍燃已经习惯。
憎恶……他看得清清楚楚，确实是憎恶，他的六师弟——憎恶他。
霍燃表情霎时变得僵硬起来。
***
霍燃想过自己找到六师弟后会如何。
他想，他会将人好好带回去，告诉他，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把他弄丢，不让他再受到半点伤害。
可……
霍燃望着眼前往后退去的席常月，这话却卡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
白陌连无法体会身边站着的大师兄现在是何感受，听到席常月这话，脑中转得飞快，他语调迅速说道：“六师兄是在担心师尊那里吗？你放心，师尊他也来了，师尊早就、”
‘后悔了’三个字没能继续说下去。
席常月已不想再听，遂打断道：“我与天启宗早已没了瓜葛。”
说罢，席常月扣住青江手腕，微一用力带着人就从两人身侧的位置走过，神情前所未有的冰冷。
青江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席常月，乖乖地任他拉着往前走，头顶的发髻轻轻晃了晃，若是不仔细看根本无人能够察觉。
席常月视线掠过青江发顶，擦肩时眸光恍若不经意地扫向霍燃、白陌连二人，平直的唇线在此时再度轻启。
“今后，你也不必在叫我‘六师兄’。”
这一句没什么温度的对话像是撕破白陌连硬撑出来的妄念，他口中还喃喃着‘六师兄’，身后的那人却已渐行渐远。
六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白陌连心间发涩的同时，恍然有种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从手中失去的感觉。
像是突然从高空坠落，又像是……他初次进入天启宗站在师尊载着他的飞剑上，不真实还隐隐伴随着风刮过耳畔，下望时会有种莫名的失重感，心跳加速的同时担心一脚踩空。
而他现在的感觉，是真的……
一脚踩空了。
·
白陌连回过神来已经是一刻钟后，他望着两头空荡荡的街道，猛然转头，“大师兄，六师兄走了！他走了！”
说着，白陌连就想去追，转过身却发现自己方才好像连席常月走的方向都没记住。
思及此，白陌连又去看霍燃，“大师兄，你刚刚为什么不拦着？”
明明……
明明大师兄和他也有着一样的心思。
自幼生长的环境令白陌连早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
入天启宗后，他一直将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
他看得出，他的师尊、师兄们都很喜欢这样乖巧的他，喜欢他的讨好。
所以白陌连会不遗余力地去做到最好。
然而，在所有的师兄中，唯有一人，那个人不需要他的讨好，那个人仿佛天生就只会待人好。
那个人是白陌连入天启宗后，唯一一个不需要他的讨好就会待他好的人。
那个人，就是席常月。
白陌连想了许久，才发现对方是从上次历练回来后发生的改变，对方不再无条件地待他好，不会再对他笑不会再温柔同他说话。
同样的，对方也不再对其他人这样。
这一点使得白陌连心里生出了一股微妙的平衡。
但是，也使得白陌连开始关注起了对方。
然而因此关注对方的又何止他一人。
白陌连看得出大师兄和二师兄都对六师兄有着不同的关注。
这也是他看出大师兄待六师兄的心思，分明是和他一样。
所以，明明就很想对方，为什么大师兄会轻易放对方离去。
白陌连眼神流露出深色，有疑惑、有不解，还有一丝……怨恨。
霍燃没有注意他的眼神。
他在思考，思考白陌连方才的问题。
为什么不拦着……
他，有那个资格吗。
三番四次把人弄丢不说，这一次，霍燃看得真切，小六儿怨他。
这是应该的。
所以……他没有资格把人拦下。
·
那边，席常月带着青江在街上四处逛了逛，并没有受到方才霍燃与白陌连的影响。
席常月给青江买了许多吃的玩的，看到什么青江都想要，都是些小物件，席常月便什么都给买。
青江对此满口夸赞，“还是小主人待我最好！”
席常月笑了笑。
他方才将储物戒里的那些从岐山秘境中得来灵植灵草全都换了灵石，那些席常月全都用不上，放在储物戒也是放着，此时换作灵石给青江买些小东西也算物尽其用。
直到天色渐暗，席常月才带着青江折回客栈，他走在前面，手上还拿着许多个小盒子。
全都是青江买的，只待回房后就给他。
二人一路上了二楼雅间，席常月往自己门口行去，用胳膊把门撞开后就朝里走，他对青江道：“稍后我给你用储物袋装起来，你再带回去。”
然而身后却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以青江那话唠的性子，席常月当下就发觉出了异样。
他回头一看，青江还站在门边。后者正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往边上挪着步子，见没人叫住他，胆子也愈发大地向旁边大跨一步，直到整个身影消失在房门外，青江这才猛松一口气，一溜烟跑回房。
有谁会让青江如此反常，不用席常月多想他就知道，与此同时，一道似带着灼热感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席常月无意识挺直脊背，抱着盒子的手跟着紧了紧，泛着粉色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渐渐变白。
下一瞬，屋中响起一道轻缓嗓音，透着股随性的意味，却令听到这声的席常月耳根一麻。
他缓慢转回头，随着‘咔哒’一声，房门被关闭，与越则关的声音同时穿入席常月耳中，“过来。”
席常月回首，越则关正坐在桌前，单手支在下巴上，眼神此刻并未落在他身上，而是微微下垂，停留在指尖夹着的东西上。
席常月看去，目光落在那修长手指中间的纸张上。
那是他留下的字条。
顺着字条，席常月视线再次落到了那两只修长指节，沿着绯红的宽大袖摆向上，席常月从肩膀看到胸膛，从喉结看到下巴，继续往上。
依次是唇，再是鼻，最后是……
席常月对上了越则关的眼睛。
四目相对，越则关桃花眼略挑，只轻声问了一句，“出去玩了？”
·
听到问话，席常月先是按照方才的话，往前走去，靠近了越则关，低低‘嗯’了一声。
越则关的目光落到席常月的手上，“给青江买的？”
显然，方才他进门说的话被对方听去了，席常月顺势继续应下，“是。”
越则关眉也跟着向上扬了扬，看了席常月半晌，却是问了一句，“都去哪玩了？”
席常月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想了想准备如实同他说明。
然越则关却在他开口前，先是示意他把手上的东西放到桌上来，席常月放下后，越则关又点了点自己身侧。
在席常月看过来时，道：“坐为师身边来。”
席常月遂依言坐了过去，重新开口说起了今日离开了客栈后去了哪些地方。
他没有将今日遇到霍燃的事告知，只觉得没必要。
席常月说得认真，越则关听着他说，没有打断，直到声音停下，席常月说完，他听到身侧坐着的人突然出声问了一句：“都是他的？”
席常月：“嗯？”
他怔了怔，看着越则关。
越则关没有说话。
席常月余光处是桌上放置的一应物件，心中像是想到什么，他一顿，末了掀起眼帘定定去同越则关对视，“弟子忘了。”
越则关还未开口，席常月就已接着说道：“但下次会记得。”
闻言，越则关知道他误解自己的意思——越则关的本意是席常月有没有给自己买些东西，毕竟在他眼里，他的小徒弟也还是需要人疼的年纪。
只是见席常月这般严肃认真的模样，越则关有意逗他，眼尾上挑起来，“哦？记得什么？”
席常月眼睫颤了颤，视线与越则关的眸光相对时，仿似坠入了一片望不见边际的银河，“记得，给师尊买礼物。”
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说着。
越则关看着他一板一眼的模样，哑然失笑，随后心底止不住地泛起柔软。
他的小徒弟果然可爱。
想到这，越则关忍不住伸手，在他脸颊上用指腹轻轻按压了几下，宽大的衣摆随着动作擦过席常月耳颊，弄得他痒痒的，耳边的声音清冽温柔，亦是令他耳膜发痒。
“这样的话，就先谢过为师的小梓沐了。”
席常月扯开唇角，笑意还未蔓上眼尾，就见眼前倏然闯入一个小小的东西，在他视线中晃了晃。
·
小小的淡粉色一团，身子圆润，手脚短小、鼻子两个孔洞肥大，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还有一对硕大的耳朵。
一只惟妙惟肖的小猪就这么落到席常月眼前。
席常月不由睁大眼。
这只小猪，和他储物戒里的那只相差无几。
区别只在于颜色的不同，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越则关勾起嘴角，嗓音含笑，“喜欢吗？”
席常月没有如同前几次那样，要么不答要么羞于启齿，此时只见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笃定，带着欢喜道：“嗯，喜欢！”
他伸手，接过了粉色小猪。
越则关看他，“喜欢便好。”
说罢，越则关放下手，视线停留在席常月弯起的唇角，以及微微闪着喜悦的光的眸子上。
还是个孩子，这就满足了。
越则关心中好笑。
席常月在越则关走后，将一绿一粉的小猪放在手里把玩，眼中看着两只小猪，心底却在想着师尊。
师尊是去哪弄来的——与他手里这只一模一样的小猪。
藏着满心愉悦，直到入睡前，席常月都在握着小猪，两手紧紧攥着。
而另一边，同样入睡的，还有霍燃。
从街道离开后，他心中就一直被自责占据着，无心打坐，只寄希望于梦中能够梦见小六儿。
希望那憎恶的眼神从脑海中消失。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霍燃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小六儿确实不再用憎恶和漠然的眼神看着他，不再排斥他，一切都恢复成了以往的样子。
霍燃不禁露出一个笑来，他想靠近对方，却发现梦里的小六儿，与他同样不亲近。
只是双方维持在一个还称得上体面的师兄弟关系上。
这是霍燃自小六儿入山门以来，他看到对方时最常见的状态，然而，霍燃却不满足于这一点。
他想要的不是这样。
***
霍燃在梦境中苦思，却又害怕于梦境太短，视线舍不得从梦境中的小六儿脸上离开分毫。
但这个梦境似乎出乎意料的长。
一直到霍燃想清楚，彻底理清自己的思路都还存在。
霍燃心中宛若蒙上一层迷雾，在他拼命想要找寻出一个答案时，这层‘迷雾’才被层层揭开。
他那么关注小六儿，那么担心小六儿，又那么在意小六儿，一切似乎都是来源于情感上的不受控。
霍燃望着梦境中与他时远时近，一下是如往常一样的席常月，一下是冷漠待他的席常月，最后是……用厌恶的目光看着他的席常月。
即使是梦境，霍燃仍是体会到了心痛如绞是什么样的感觉。
梦境外，他的额间渗透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梦境中，霍燃突然看到小六儿在同二师弟说话，两人面上都带着笑。
这一幕像是针扎入了霍燃的眼睛中，令他双目一阵刺痛。
只想上前狠狠把二师弟推开，再让笑着的小六儿对着自己。
让他对着自己笑。
这一刻，霍燃终于明白。
原来，他待小六儿的，是情。
他，喜欢小六儿。
·
刚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霍燃只觉胸腔一阵鼓荡。
正当他满心都在想着自己应该如何对待这份感情时，梦境中下一幕发生的画面瞬间让他如遭雷击一般。
霍燃愣愣看着。
他拿着炼魂鞭，一步一步朝着小六儿靠近。
紧接着，九节龙骨制成的炼魂鞭被他握着，高高扬起，鞭子于空中划开一个极高的弧度，发出‘啪’一声脆响，骤然下落。
霍燃忽地目眦欲裂。
他看到，炼魂鞭落在了小六儿身上。
一鞭一鞭，似要将人的神魂抽出。
剧烈的疼痛像是要把霍燃整个人都撕碎，鞭子仿佛落到了自己身上，霍燃感同身受，火辣辣的刺痛袭遍全身。
他发不出声音，鞭子仍在继续。
小六儿似乎是咬着牙忍耐，霍燃看着这一幕，视线落到‘席常月’身上，双目染上赤红，表情逐渐狰狞起来。
下一瞬，梦境破碎。
霍燃猛然惊醒，坐起身，他仍在自己房中，梦境中出现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眼睛酸涩得厉害，刀绞一般的疼痛仿似仍然残存在心间，如同附骨之疽。
霍燃艰难咽了咽口水，目光四下一扫，蓦地落到自己撑在床榻上的双手上。
那只手骨骼分明，手掌宽大而有力。
霍燃垂眸，死死盯着。
就是这双手，亲手废了小六儿……
第三十二章
万金商行内。
拍卖会如期举行， 众多早已汇聚南境的修士们纷纷于这一日涌入商行之中。
按照修为划分，低阶修士被安排落座于一楼大厅之中，依次往上。整个拍卖场从外看去呈塔型， 却在中间划开一道半圆，方便高阶修士们更好观看到拍卖台的全貌。
陆璟之则就是被安排在最高一层的那一类。
霍燃等人即是随他一并入了雅间，师徒几人于一间雅间内落座， 一时之间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几人中， 苏奕辙不是爱说话的性子，故而一直未曾开口。
陆璟之身为师尊，自是如无必要不会同徒弟们闲话，而白陌连则是有点心神不宁， 前两日看到六师兄的事……他还未同二师兄与师尊说。
思及此处，白陌连不自觉瞥了眼霍燃，但见后者眉头紧锁，表情十分沉重。
似乎从昨日起， 大师兄就是如此了。
白陌连神色微暗，他不确定大师兄这番表现是不是和六师兄有关，但私心里，白陌连不希望大师兄过早明白自己的心意。
从上次大师兄眼睁睁看着六师兄离开也不阻拦， 白陌连便隐有猜测。
大师兄根本没有认清自己的情感。
然这对于白陌连说， 是好事， 遂他没有戳穿。
而在白陌连处心积虑希望霍燃晚一些明白自己心意的同时， 殊不知对方早已从一些零碎的梦境中获悉。
并且在获悉之后，立时又被另一件更为震撼霍燃心神的事件盖过。
他喜欢上了他的六师弟。
然而……
他也亲手毁了小六儿。
那个梦境是那样真实，就像是真实发生过一样， 这使得霍燃自做梦以来都无法再直视自己的双手。
梦境中。
他用着这双手， 握着炼魂鞭， 一鞭一鞭，将六师弟一身修为尽废。
午夜梦回，霍燃还能清晰回忆起梦境中发生的一切。
这让他不禁为此颤栗的同时，又渴望了解到真相。
为什么……
他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亲手废掉小六儿……他怎么舍得。
霍燃紧闭双目。
·
梦境带给霍燃的，不止是对自己感情上的明悟，更是为他身上套上了一层枷锁。
枷锁一日不除，他就不配再同小六儿产生交集。
至此，霍燃都还不敢相信，这个梦境是真的。
但心里的直觉告诉霍燃，这就是真实。
霍燃难得生出胆怯，这是一种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情绪。
可现在却真切在他的身上出现了。
霍燃不敢深想下去——那个梦境究竟是怎么回事。
同样遭受梦境折磨的，又怎只是他一人。
雅间正中央，那道身姿笔挺，一丝不苟端坐着似是在打坐着的人，此时敛下的眸中闪过一抹暗芒。
最近他那个总是陆续闪过一些画面的梦境终于开始有了几丝真实感。
陆璟之也逐渐窥见了一些后续发生的事。
最终无一例外，他和霍燃看到的结果相同。
陆璟之看到了自己，他漠视着一切，无情道的法诀深入骨髓般，只在特定的时间泄露出其他情绪。
而他便是在那个特定时间之外，亲眼看着他的六徒弟被废去修为——一切都是他的默许。
今日是前往万金商行参加拍卖的日子，席常月却久久无法从入定中苏醒。
他的识海里一片混乱，许是因为再次见到霍燃他们，令席常月下意识想起了曾经的经历。
他在师尊的漠视，家族的抛弃下，被大师兄废去修为——当着所有师兄弟的面。
二师兄将他扔入破旧山庙，任他自生自灭。
仿佛刻进了骨子里的画面一帧帧闪过，令席常月呼吸都有些不畅。
一场毫无根据的构陷，轻易就被定罪，问也不问便废去修为，一切恍如昨日。
席常月在入定中，双目紧闭，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昔日的回忆如潮水般侵入他的识海，像是一场酷刑，一寸寸碾压着席常月的意志力。
席常月的意识渐沉，但他也意识到，自己可能陷入魔障中了，被往事所影响，修炼必然受阻。
正当席常月思索不及该如何应对之时，他的神识被那股强烈的愤怒情绪淹没。
这是他一直压抑着，没有爆发出来的情绪。
这一世终究与上一世有所不同，席常月自然要将之压下，但终究是堵不如疏。
源源不断席卷而来的负面情绪几乎将席常月的识海侵蚀殆尽。
但在最后一刻，一股极为冷冽的气息强势破开了那些黑暗面，携着光，照亮了席常月的识海，耳畔是熟悉的嗓音温柔低语，“小可怜，又是怎么了呢？”
***
因为今日日子特殊，青江早早就去敲了席常月的房门，但一直都没有响动传来。
他察觉出不对，这才去找了越则关。
眼下，越则关正将半昏迷状态的人伴抱在怀，青江则立在床榻一角低着脑袋。
方才主人直接就带着他进来了，甫一入内就看到床榻之上陷入梦魇中的人。
越则关想也不想便上前为席常月输入起了灵力。
等了半晌，直到越则关收回手，青江嘟嘟囔囔道：“您可真宠小主人。”
这种紧要关头竟然还舍得耗费自己的真元。
越则关淡淡瞥他一眼，不语。
接着，他敛眸，视线落在面上已被一层薄汗覆盖着的人身上，席常月的颊边贴着几缕被打湿的发丝，脸颊透着股别样的绯红。
青江没再继续，过了一会才问，“那拍卖会……”
金莲藕可是他们这次的目标。
若席常月一直如此，他们还去不去了。
越则关挑眉，感觉到怀里的人倏然动了动，他垂首，“醒了？”
席常月头抵在越则关的胸膛上，听着对方说话时从胸腔中传来的震动，闻言眼睫颤动几下，低声应：“嗯。”
早在青江说师尊宠他时，席常月就醒了。
只是耳边蔓延开的热意让他一时无所适从，故而没有第一时间从对方怀中起身。
温热的气息包裹在周身，席常月最终还是缓缓离开了靠着的那处。
越则关的手仍虚虚揽在席常月身后，并未被他看到，倒是青江看得实实在在，不由咋舌。
“可还有哪里不适？”越则关问。
席常月摇头，“只是入定时不小心出了个岔子，还好师尊及时赶到，弟子没事。”
说罢，他补充：“还可以前往万金商行。”
越则关叹了一声，语调缓慢，“急什么。”
说话间，他已抬起手，在席常月后颈捏了捏，“先调息，稍后再去不迟。”
席常月心底蓦地一股暖流淌过，他动了动唇瓣，点头道：“好。”
·
金莲藕是此次拍卖的压轴物品，现在时间还算充裕。
席常月依言调息了一二。
待调息完毕，三人这才踩着拍卖会入场最后的时间节点进入万金商行内。
一名侍者在前为几人领路，席常月看了看，领路那人修为似已至筑基，然在这万金商行内却只是一名普通的侍者。
可想而知万金商行的实力有多么雄厚。
整个商行的装潢都极尽奢华，黑曜石铺就而成的地板，随处可见的淡青色细柳石、木昙子，香皆说明了这里的不凡之处。
从一楼大厅后方的廊桥中穿行，顺着一路延伸至二楼的廊桥，侍者一一为他们介绍着雅间。
但直到第四层方才停下。
第四层，少说也是化神初期。
席常月盯着越则关看了看，直到对方的身影入了雅间，他才缓缓收回视线瞥了眼其他地方，青江亦在他身旁左右四顾。
每一层楼的雅间都是可以从里面观察到整座拍卖行的任何地方，他们现在的位置也是一样。
两人正四处看着，四楼的其中一间包厢内。
陆璟之等人也正注视着留影石中展现出来走廊中的场景，看到了还在雅间外立着的两人，白陌连猛然站起身，“六师兄在外面！”
第三十三章
白陌连只留下这句， 动作迅速地便出了房门，然而直至他出了雅间，才发觉留影石中呈现出来的画面并不足以让他清晰辨认出席常月的方位。
而他出来的时间点， 席常月已然观察完四楼的布局，带着青江进了雅间。
万金商行的规矩他大约了解过一些，师尊被安排在最上一层说明了什么不言而喻。
两人刚入内， 席常月便听到越则关唤他， “过来。”
如同之前那般，越则关在自己身侧的位置轻点，见状，席常月走过去， 坐到了他身旁。
青江则是坐在席常月的另一端。
在他二人相继坐下的间隙，一楼大厅中央的高台之上，拍卖也正好开始。
主持拍卖的是一位身姿妙曼的年轻女修，其身着一袭大红绣花长袍， 一条束带紧紧贴合在腰际，显出婀娜的身形，面上以一张金与银相织勾勒而成的半张镂空面具覆盖，诱人想要窥探这面具下的容颜。
女修露出的唇上染着嫣红的口脂， 整个人透着股别样的风情， 张扬又不失妩媚， 此时红唇微启。
“欢迎诸位来到万金商行。”
一段简单的开场白过后， 一列蒙着面纱的侍女手中端着托盘依次出现在台上，黑色的布盖在其上，女修主持开口道：“这是我们商行今日拍卖的第一件物品， 采自玄冥岩洞的极彩石， 二品灵宝， 起拍价十万中品灵石。”
说话间，主持抬手，揭开了距离她最近的那名侍女手中托盘上覆盖的黑布，硕大的极彩石熠熠生辉，成色极好，如此纯正的成色似隐有突破一品灵宝的趋势。
极彩石，用于铸就与锻造，是所有炼器师都钟爱的炼器材料之一，可使法器在炼制过程中将炼器材料轻易融合，减少冲突性。
众所周知，炼器师们在炼器时少不得需要用上一些能量相斥的材料，若炼制时不能融合，那将会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然而极彩石可以完美规避开这一风险。
这极彩石一出，不仅是在场的炼器师们疯了，其他一些没有本命法器的修士同样红了眼想要将之拿下——以便日后找寻炼器大师为自己炼器之用。
故而在主持话音落下的瞬间，立时有人高呼起来。
“二十万！”
“五十万！”
“五十五万！”
……
“一百万！”
·
席常月听着底下呼声越来越高，先是只有大厅之中的人叫价，逐渐加入第二层……第三层。
第四层之中，始终无人出声。
“不就几块破石头。”青江手上摸出席常月给他准备好随身携带着的糕点咬了一口，淡淡瞥了眼留影石，连走去窗边下望都懒得。
在其他修士眼中看来无比珍贵的留影石于青江而言并没有什么稀奇。
席常月听到青江出声看了看他，心说青江怕是不知道极彩石的用处，不过对方这副纯稚天然的样子却是极好。
唯有青江这样，才不会生出许多没必要的烦恼。
席常月心底笑了下，像是想通许多，于是他从位置上起身，往窗户边走去，靠在窗棂上下望。
从席常月现在的位置向下看去，整个拍卖场的情况都被他尽收眼底，每一个雅间都设置了特殊的法阵，只有里面能看到外面。
外间之人无法看到雅间内的场景。
席常月盯着主持女修身后，此时报价的是三楼一号雅间，“一百万极品灵石！还有没有更高！”
从十万中品灵石，到一百万极品灵石，已经是足够买下那些极彩石的价位了。
耳尖的更是在听到报价之人时，立时就停下了，大厅与二楼都无人再参与叫价。
三楼雅间，少说也是元婴真君，没必要为了极彩石开罪对方。
但也不代表没有人敢在叫价。
只听主持女修继续道。
“一百万极品灵石一次。”
“一百万极品灵石两次。”
“一百万极品灵石、”
‘三’字还未出口，四楼倒数第三间雅间外挂着的灯笼骤然一亮，紧接着传出一道清朗洪亮的嗓音，“两百万。”
***
此时，四楼雅间中，那道声音含着几分笑意地响起。
“拍到了。”
在叫出两百万的瞬间，整个拍卖场皆是一寂。四楼雅间，那是化神期大能的叫价，即便是元婴真君也不敢与其争锋。
于是在裴青脱口的瞬间，女修主持敲定了最后的成交价。
“极彩石属于四楼八号雅间，接下来是下一件拍卖品。”
主持人的介绍声在耳边说着，裴青看向主位上的中年男人，这便是他的师尊——鼎钰仙尊。
听到徒弟的声音，鼎钰仙尊同他颔了颔首，“稍后你且去三号雅间一趟。”
裴青疑惑：“三号雅间？”
说着，他心中升起一个念头：三号雅间……该不会是淮言仙尊吧，那阿月……
恰在这时，鼎钰仙尊说出了与他想法相同的答案，“你去，告知淮言仙尊本座欲与他一叙。”
裴青这段时间一直闭关，和鼎钰仙尊来到南境也不过这两日的事情，此时也是许久没见到席常月，闻见鼎钰仙尊的话，他满口应下，“是！弟子这就过去。”
语毕，裴青转身就朝雅间外走去，表情有些怅然又带着期待：也不知阿月是否还在生他的气。
气他两人自幼一块长大，他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才使得席家如此欺辱于他。
当日秘境没来及同阿月说上话，这次怎么也要解释清楚，裴青这般想着。
席家如今已经倒台，两人之间应该再没有隔阂……届时他们也该和好如初了。
·
另一边，席常月刚走到窗边看完又一件拍卖品被拍下，忽地就听到身后有人靠近。
他偏头看去，却见越则关已经走到了他身后，保持着和席常月方才一样的姿势，目光下落到了拍卖台上。
顿了半晌，席常月唇瓣微动，“师尊在看什么。”
越则关撇过脸，上一秒还在注视着拍卖台的烟灰色眸子瞬间凝望而来，与席常月的目光相对。
见状，席常月微怔，靠着窗棂的手稍稍移动了些，袖摆随着他的动作从窗沿滑落，一切静悄悄的。
青江难得没再吃东西，也为窗边的两人之间古怪的气氛感到疑惑。
席常月亦察觉到了，他眼睫颤动一下，正要再问。
越则关却在此时出声，“你方才，在看什么？”
他眉尾略扬了扬，说话时语气里透着一股微妙的……质问。
席常月：“我没、”
越则关下一句话紧随而至，“看那女修？”
话落，越则关视线往下，再次扫向那女修的同时拧了拧眉，小徒弟喜欢这样的？
越则关本以为，席常月喜欢小猪，便想了许多办法给他弄来，将对方喜爱的东西一一奉上。
届时便叫对方没有理由离开自己身边。
他看上的人，没有放开的道理。
必要牢牢绑在身边才好。
这是他的弟子。
只能伴他身侧。
然越则关却是忽略了一点，而这一点在今日的拍卖会上暴露无遗。
若小徒弟有朝一日喜欢上什么人，势必会破坏掉他认定的一些东西。
就比如眼下落入他视野里的女修。
想到这，越则关眉拧得愈发深了。
席常月也被他问得一愣，“我不是、”他看的是那些拍卖品，眼神并未有落在那主持身上分毫。
但他话音才起了个头，便听越则关继续追问，桃花眼从下方掠过，再度定格在席常月身上，耳畔传来的声音有些低，又似带上了几分哑意。
席常月听到他的师尊问。
“喜欢这样的？”
第三十四章
乍然闻见这样一句， 席常月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解释的话卡在喉头，脑中却是在想， 师尊这话是什么意思。
稍作思索后，席常月藏在袖中的手微微蜷了蜷，遂定定望着越则关道：“不喜欢。”
说罢， 席常月抿了下唇， 重又郑重道：“弟子不喜欢。”
越则关头略垂了垂，那双仿若蒙上一层薄薄雾气的烟灰色眼眸中映入了席常月的身影，此时只装着他一人。
脑海内倏然闪过的一句话顺势从越则关口中缓缓吐出，语调缓慢， 比方才又低了几分，隐含磁性，“那你喜欢什么？”
这句话指向性再明显不过，席常月心间忽然产生了混乱。
大脑已经从思考师尊何出此言， 到了此时的问话上，大意应是——他，喜欢什么样的。
席常月敛目回忆往昔，发散着思维， 终究没能捕获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从未想过此事， 上一次越则关询问起他有关姻缘一事时就已经说得清楚明白。
想了想， 席常月抬起眼，目光又一次直直对上越则关的视线，忽地道：“喜欢师尊。”
声音很轻， 然在安静雅间内显得尤为清晰， 就这么穿透入了越则关的耳中， 一字不漏。
“喜欢师尊，”席常月兀自喃喃着，浓密的睫羽微微下垂，继而颤动了两下，“可以吗……”
两世，师尊是唯一待他好的。
也是首个给予他温暖的人。
是席常月最想喜欢的人。
只要师尊愿意留他一天，那么他将永远伴在师尊左右。
席常月想要留下那份温暖，怎么也不想放手。
‘当啷’一声。
坐在后面的青江不小心把桌上的小盏撞倒，将两人之间的对话听了个全，闻见最后这句差点没让他咬到舌头，惊诧之下这才撞倒了小盏。
发觉自己的动静太大，青江连忙将小盏扶起，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扰了窗边的那两人。
席常月正欲转头去看，后颈蓦然传来一阵温热，越则关的大掌扣在上面，慢慢向上穿插过他的发丝，随即席常月耳际钻入了一句，“当然。”
藏着几分喟叹的嗓音徐徐传来，比之先前的喑哑又添了几分轻柔，越则关深沉的眼眸渐渐也跟着柔和下来，薄雾倏地被冲散，映着的席常月的身影变得透亮。
越则关轻笑一声，终于，只听他继续道：“当然可以。”
只要是小梓沐想要的，没有什么不可以。
说话间，席常月感觉到，师尊的手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在他脑后轻抚，像是摸不够似的，动作不停。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下面的拍卖依旧如火如荼，从最初推出第一件拍卖品就是极彩石便足以看出此次拍卖会的精彩程度。
然而这些精彩却没能吸引席常月半点注意，此时他正迎面撞上青江第十三次朝他偷觑过来的目光，两人的视线甫一撞上，后者就像被踩住了尾巴似的挪开了眼神。
席常月顿了顿，早在他被越则关拉回来坐定后，席常月看到位置上怔愣的青江方才想起雅间内还有第三人的存在，于是后知后觉地面上一热，热意从耳根一直蔓延至脖颈，久久未歇。
加上眼下青江频频偷偷看来的视线，席常月只觉头顶好似要烧着，方才师尊摸过的后颈像是残留着那时的温度，还有对方指腹摩挲过自己发丝时的触感。
思及此，席常月脸更热了，眼神不知该放到何处，半点都不敢往另一侧看去。
然而，就在青江第十四次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时，席常月耳尖微动，只听越则关悠悠开了句口，“青江。”
被叫到名字的青江一哆嗦，立马坐直了，“主、主人！”
越则关侧过脸，眸光掠过席常月微红的耳颊，心里痒痒的，只觉此时的小徒弟真是可爱极了。
特别是对方说出那句‘喜欢师尊’时。
越则关心中好笑，也知道青江看得他不自在，待欣赏完席常月难得害羞的一面后对着青江道：“看看有什么好的。”
闻言，青江的兔子耳朵晃了晃，还以为主人要给他买东西，即刻精神起来。
可越则关的下一句却是：“给小梓沐拍下。”
“我？”席常月从赧然改换了一副略显诧异的表情，终是偏过头。
青江则是‘啊’了一声，这一声过后，神色跟着飘忽了起来，莫名透着股委屈。
席常月瞥他一眼，继续重新望向越则关，“弟子不用这些、”
但他话还没说完，越则关就已打断了他，“你用。”
席常月又是一顿。
越则关看着他，收起脸上惯来的散漫，轻置在桌面缓缓点着的指节微停，说话时眉梢跟着挑起了一边，“为师说过，你配得上最好的。”
接下来，不用他再说什么，青江立刻会意加入了叫价的行列中。
虽然拍下的东西没有他的份，但这些东西都是他拍的！
这样想着，青江叫价叫得不亦乐乎，也算过了把瘾。
·
直到最后，席常月已记不清青江到底拍下了多少东西。
而那些东西，都是要由师尊买下，而后……送给他的。
席常月心口剧烈地颤了颤，说不清是个什么情绪，只觉满满胀胀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般，说不出来的感觉，却又有些美妙。
他果然……
好喜欢师尊。
又是一通拍卖过后，拍卖的物品愈发稀有，起拍价亦是越来越高。
直到最后一件，也是众多修士想要的金莲藕被端上了拍卖台，整个拍卖场似都在这一刻变得沸腾起来。
主持女修的声音传遍整个拍卖场，“下面这件拍卖品极为特殊，是岐山秘境中出现的一株金莲藕——天阶灵草。”
此话一出，瞬间呼声四起。
但对方的话还没完，紧接着就听主持女修说出了拍卖条件，“这次的委托者并不想以灵石作为交易。”
不以灵石交易，又当如何进行拍卖？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主持女修继续开口，只见她面具下的红唇扬起，勾出一个极为好看的弧度，“这次的交易……是以物易物。”
以物易物，顾名思义，“以同样珍贵的宝物以做交换，打动委托者后便可获得这株金莲藕。”
这样的条件一出，全场登时哗然。
就连席常月神情亦是止不住露出惊愕，这个委托者不简单……
万金商行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加上对方背景雄厚，尽管这个条件打得众人措手不及，却又无人对此提出质疑，很快就有人开始了叫价。
“本座愿以天阶固魂草作为交换！”
叫价的不出意外是四楼的大能，能够拿出与金莲藕不相上下的，定然绝非等闲。
想来接下来叫价的也都是这些上层的大能们。
席常月亦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
金莲藕，这是师尊来此的主要目的。
虽不知师尊要用它来做甚，但想必是十分重要的。
可他并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席常月心底隐隐生出些许无力，这样无用的情感也不过稍纵即逝，转瞬便消弭了下去。
要相信师尊。
·
果不其然，很快青江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叫价，紧随那人之后，“万年石钟乳。”
待青江喊话完，又有人继续接着下去，随着叫价中的东西一件比一件珍贵，整个拍卖场的气氛逐渐推向高潮。
席常月琢磨着‘委托者’这三个字，想了一会，他从位置上起身，“我想出去看看。”
越则关：“好。”
不过应下后又补了一句，“快去快回。”
席常月弯起眼眸，“嗯。”
与此同时，八号雅间中，裴青正魂不守舍地呆坐着，忽然就听到鼎钰仙尊道：“拍卖应当快要结束了，你且再去一次三号雅间。”
说完，鼎钰仙尊许久都没收到回应，不由转头看向自己的弟子，却见后者神情略显呆滞。
鼎钰仙尊蹙了蹙眉，又唤了一声，“子青。”
子青是裴青的字，前不久由鼎钰仙尊亲自为他取下，这一声也叫裴青从怔愣中回神，“啊，嗯？弟子知错，师尊方才说什么，还请师尊再说一遍。”
鼎钰仙尊并未计较，只是将话重复了一遍，“去同淮言仙尊说，稍后为师先行过去。”
闻见师尊又要自己去一次三号雅间，裴青表情怔了怔，他想起之前回来时听到霍燃他们说的。
当时裴青进了三号雅间并没有看到阿月的身影，于是担忧地询问一句，不料却听到了那样一个答案。
阿月他……
竟退出了天启宗。
先是席家，后是天启宗。
裴青心中震撼难言，同时身体也像是被冰冻住一般变得僵硬，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雅间里出来的，脚下如同被灌了铅一样从三号雅间艰难地一步步走回了八号雅间。
脑子里杂乱不堪，裴青觉得喉咙发苦，心口也闷闷作痛。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了解过阿月。
明明……
明明他们是发小。
这么想着，裴青领命出去。
而另一边，席常月因想着委托者的事，猜测对方应当就在这拍卖场之内，便想出来打探打探，他走出雅间后绕过一条长廊，没走几步，就蓦地听到身后有人叫住他。
那声音里夹杂着惊喜，还有一丝不可置信，“阿月！？”
熟悉的嗓音，立时就让席常月辨认出了叫住他的这道声音是谁。
裴青。
几乎是在席常月转身的瞬间，裴青红着眼睛便朝着他跑了过来。
第三十五章
“阿月， 真的是你！”裴青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席常月，心中一阵激荡，难言的喜悦蔓上心头， “阿月……”
自岐山秘境后，时隔多月，裴青已经有许久未曾见过对方了， 此时望向席常月的眼神中不**露出怀念。
怀念以前两人还在岐山， 还未拜入仙门时的场景。
只是两人的心思并不相通，席常月没有开口。
裴青也才后知后觉：或许……儿时的那些记忆只有他一人觉得美好。
否则，阿月又怎会脱离席家。
思及此，裴青猛然忆起霍燃等人的话， 他忙不迭追问，“阿月，你退出天启宗了？”
裴青眼神中透出一丝不确定，但那句‘为什么’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阿月……
他， 应当还是在生气吧——敏锐的直觉告诉了裴青这样一个信息。
再次看到裴青，席常月已经能够做到完全淡然的去面对对方了。
若说重生之初他还会因为上辈子发生的一切种种对裴青怀有怨恨，以致于态度冷漠，但是现在席常月却是实实在在地将之看做一个陌生人罢了。
包括天启宗的那些人。
现在的席常月与那些人再没有半点关系， 亦不会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他们各自相安无事。
自始至终， 席常月心中的怨都是因上一世被抛弃被背叛而产生， 时至今日他也早已看清。
命运的轨迹早就发生改变， 不论是裴青亦或是白陌连他们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会好好活下去，好好留在雾隐门，好好……与师尊待在一起。
脑中思绪飞快划过， 实际不过瞬息之间， 席常月不想同裴青解释太多， 也没那个必要，只是把对方当做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听到问话不过略微颔了颔首，“是。”
说罢，席常月转过身，徒留裴青呆立原地许久。
·
霍燃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裴青尽力消化着这个消息，回过神来席常月的身影已消失在了拐角，裴青身形僵了僵，待他缓过来，双腿已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去，追上了席常月。
“阿月……”
裴青张唇唤他。
席常月听到了身后跟上的脚步，离他渐行渐近，动作很快，两人一路行至了游廊的尽头，席常月停了下来。
见他止步，裴青顿时面露欣喜之色，“阿月，我、”
席常月回首，眉微微拧着，他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但是裴青这个样子，俨然是不明白的。
“裴青。”顿了顿，席常月开口了，裴青话音戛然而止，静静等待他的下一句话，却听席常月继续道：“以后，就当从未认识过我吧。”
他的语气平缓，不疾不徐，说话时眸子与裴青的双目对上，眼神无波无澜，说不出的平静淡然。
然而落在裴青耳中，却令他犹如晴天霹雳，耳边轰然炸开一阵嗡鸣，裴青只觉有种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的错觉，冰冷的感觉再一次袭遍全身，流入四肢百骸，将他整个人都钉在原地。
半晌，裴青脑海一片混乱地讷讷开口，扯了扯唇角，牵起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喉头滚动，“阿月？”
席常月没有再出声回应，他知道，裴青明白了。
而如席常月的预料一般。
裴青确实明白了，在这相顾无言中，他清楚地意识到了席常月要和他划开界限。
阿月要和他当陌生人。
当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
裴青俊逸的五官维持不住端正的表情，逐渐垮塌下来……他深深吸了口气，脸上因急切而冒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席常月，收敛起情绪后强装镇定地开口，“我不同意，”
“阿月，我不同意。”
裴青的态度坚定，依旧重复着那四个字，“我不同意。”
·
在裴青看来，他和席常月从小一块长大，没有什么比两人之间的情谊更重要。
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和席常月断开。
似是看出了他的决心，上辈子的记忆碎片猛然滑过脑海，看着眼前的裴青以及记忆中最终背叛他的裴青……
席常月眼底不自觉流露出一抹嘲讽，转瞬又恢复成了方才的平静。
现在再抓着这一点不放终究是没有什么意义了。
席常月掀起眼帘，迎上裴青满脸不赞同的视线，唇瓣微启，吐出来的冰冷话语叫后者的身形变得愈发僵硬，只听他一字一句缓慢开口。
“无需你的同意，”心中还记挂着金莲藕的事，席常月无暇再同他多说，语气不冷不热扔下一句便走，“我只是在通知你。”
裴青只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在这一刻冻结成冰，席常月的这句话似是死神的判决，眼前宛若陷入黑暗，魔障笼罩住了他，让他的识海止不住发生暴动，充斥着不解和后怕。
他不解席常月为什么要跟自己划清界限，单单是因为自己不够了解对方吗……
潜意识里的后怕更加让裴青变得迷茫，然在这刹那之间，零碎的记忆片段倏地涌入脑海，让他本就混乱的识海更加不堪重负。
裴青没能再度跟上席常月，他留在原地，脑海似钢针扎入一般难受，裴青咬牙闷哼，抬手捂住了脑袋。
正当他竭力想要阻隔那些杂乱零碎的记忆侵入时，裴青蓦然从那些记忆力寻到了席常月的身影，“阿月……”
游廊尽头两端的风刮过耳畔，裴青立在原地，选择接受了那些残破不堪的记忆。
冷冰冰的话语在同一时刻猛地灌注进他脑海。
“勾结魔族，其罪当诛。”
裴青痛苦地闭上眼，正在接收这段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的识海骤然凝固，整个人如同石化的雕像立在那里。
是谁……
勾结魔族。
又是谁……
其罪当诛。
***
此时的席常月对裴青的反应一无所知，得知他没再跟来，席常月神色如常，决定按照计划进行。
他先是顺着进入四层的入口而去，猜测着那里会不会有侍者守候。
待真的看到一个静候在那的身影时，席常月眼神一亮，料定金莲藕的拍卖并不会那么快结束，于是席常月上前询问，“请问，主事者在哪？”
席常月想要知道这次出手金莲藕的是谁，而拍卖行的主事者必然知晓。
侍者同他恭敬一礼，“客人请稍等。”
待侍者离开，席常月站在原地等候。
不多时，侍者便跟在一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身后走了过来，想来是此次拍卖会的主事者。
“客人可是有什么要求？”男子朝席常月点头，态度大方和善，笑着看向他。
席常月回以一礼，礼貌微笑道：“实不相瞒，我是想向您打听一些事，是关于这次拍卖会压轴的商品。”
说到此处，席常月看出中年男子脸上的表情不对，果不其然便听到后者回道：“抱歉，万金商行从不泄露客人的隐私，恕我不能告知客人。”
入万金商行者，无论是谁都是商行的客人。
万金商行一视同仁。
这也是为何会有魔修前来参加此次拍卖的原因。
然席常月既然是有备而来，又怎会不知这一点，他微弯起唇笑了笑，“不是隐私，我只是想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东西，或许我这里有他想要的。”
事实上，席常月说的是师尊那里或许有，眼下只不过是应对主事者时的托词。
他没有提出想要见金莲藕背后的主人，只是提出有关商品的一些消息，届时回去也好对症下药，用对方看得上的东西以做交换。
而在听到他解释的一刹，中年男子望向席常月的目光中也隐隐约露出欣赏之意。
这个问题他确实知道，也能够回答，想到这么问的又何止席常月一人。
因此，在中年男子给出了几个模糊的回答后，席常月心满意足地同男子道谢，又取出一个储物袋，“多谢。”
中年男子笑起来，“客人客气了。”
他并未收下席常月递过来的储物袋，两人简单的客套一番后便离开了。
席常月看对方离去的身影，不难猜测出这并非是什么机密。
毕竟对于拍卖出金莲藕的主人来说，大大方方将此事摆在明面才会尽可能节省他的时间，也能顺势得到他想要的。
·
记清楚主事者提出的条件后，席常月沿着来时的方向回去，路上并未看到裴青，一路顺利抵达了雅间所在的走廊。
待他穿过走廊尽头，行至拐角看清雅间门口立着的身影时一怔。
席常月望着雅间外立着的越则关愣住了，是师尊……
在席常月看清越则关的同时，后者的视线早早便转了过来，正好落在席常月身上。
席常月一顿。
越则关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与中指朝他勾了勾，示意席常月过去。
见状，席常月脚下微动，缓慢靠近。
“师尊、”席常月上前，低声问了一句，“师尊怎么会在这里？”
心底像是隐隐有个声音在告诉他答案。
原本在面对不论是白陌连还是裴青时都能够处之淡然的心仿似倏地剧烈跳动了一下。
席常月心脏发麻，动作又放慢了几分，眸光却不经意间与越则关的视线相撞。
他定了定神，正准备说明自己方才去做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有利的消息。
然越则关却在此时动了动，朝席常月走近。
浅淡阴影覆盖过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席常月抬首，感觉到发顶被人轻轻触碰了一下。
紧接着，是越则关的回应：“为师在等你。”
第三十六章
越则关抬手在小徒弟发丝上轻抚着， 眸子微微垂下去看他，问：“去哪了，怎么这么久。”
闻言， 席常月这才想起之前离开的时候，师尊让他快去快回，停顿片刻， 席常月重新组织起语言。
主事者所说的一应条件被席常月一一复述：“龙吟草、晶玉岩， 黑石乳，玄朴……”
关于这些东西，席常月隐约知道几样，有的异常珍稀， 有的却不过是可以称得上普通的灵宝，然而这些全都是能够交换到金莲藕的东西。
起初，越则关只是静静聆听他说着，继而视线渐渐移到了席常月的面上， 忽然间，心底却仿若被羽毛尖轻轻扫过，不轻不重，存在感却极强。
待他说完后， 越则关方才开口：“就为了这个？”
为了他想要拍下的金莲藕， 所以才特意跑出来一趟。
饶是越则关并不在乎这些——因为金莲藕早就被他视为囊中之物， 此刻也不免对席常月所作所为感到心中熨帖。
越则关看着席常月， 眸色不由深了几许，插在他发间的五指亦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愈发轻柔，他捻动着指腹， 待感觉到五指下的脑袋缓缓动了动， 越则关捻动的指尖微微顿住。
只见席常月同他轻点了点头。
越则关敛目， 眼神依旧盯着席常月。
他的小徒弟是为了他——心下有个声音在说。
淡淡的心悸感莫名涌上心头，说不清道不明，越则关敏锐察觉到了这种陌生的情绪，从未有过，却让他想要放任。
“是这样？”越则关问。
明明心里早有了答案，他却倏然很想听小徒弟亲口说出来。
闻言，席常月眼睫扑闪着，眸光却依旧盯着越则关，少顷，他低声应道：“弟子也想为师尊做点什么。”
这是他的师尊，愿意保护他、给他温暖、说他值得最好的的师尊。
席常月想。
·
越则关以为，他从不会有超出自己掌控以外的情绪，可当它们悄然而至时，感觉又莫名的新鲜。
他的掌控欲以及占有欲早已深入骨髓，越则关明白这一点，他不认为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妥，甚至于他还有绝强的领地意识。
这也是雾隐门为何至今只有他和青江的原因。
青江是他的灵兽，尚在越则关的接受范围。
但是突然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能够引起自己些许兴趣的小家伙，几番交集渐渐让他上了心，慢慢生出了收对方入门的心思。
心底的欲望作祟，越则关也确实这么做了。
甚至……
他有想要将人永远束缚在身旁，伴自己左右的心思。
眼下，这种心思正如潮水般涌来，侵蚀了越则关的心房，叫他愈发想要这么做。
他眸子又倾低了几分，那双仿佛被蒙上一层的烟灰色眼眸此时像是有银河撒下，银灰色泽映照在席常月看着他的目光里。
席常月眸子闪了闪，心间微动。
越则关注视着席常月，耳畔似依旧回响着方才后者的轻声低语。
尾音软和，透着对他的无比信任与依恋，还有……
满满的赤诚。
越则关清楚看到，他的小徒弟捧着一颗真心，缓缓地送到了自己面前。
明明曾经的经历并不美好，但却仍是愿意送出自己的真心。
给了他……
越则关喉结攒动，凝望着席常月此刻显得尤为认真的表情，注意到他轻轻扇动像是不安、亦或是羞怯的眼睫，心头猛地震颤了一下。
可怜又可爱。
这便是他的小徒弟。
下一瞬，越则关覆在席常月发顶的手往后移去，大掌扣住了他的后脑。
他嘴角微扬，桃花眼中笑意晕开。
“好。”越则关回应。
末了，他笑起来，嗓音里透着浓浓的愉悦，继续道：“多做点。”
话音落下，越则关将人往前一捞，拥入了怀里。
***
席常月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雅间，就好像明明前一刻他还在房门之外，下一瞬便被师尊带着进了雅间之中。
脑海不知为何混乱一片。
即使是当初得知自己重生时都没有过的混乱……亦是他从未有过的混乱。
席常月只觉自己的身子有些微微发麻。
而那些发麻的地方……
正是师尊触碰过的地方。
心脏跳动的频率很快。
正如他此刻不断反复变化的心情。
席常月看了看坐在他身侧的师尊，唇微微抿着。
纵然心情不断变化，但唯一不变的是——他的高兴。
师尊方才很高兴。
那……他也高兴。
想到这，席常月略挑起唇，正当他准备收回视线时，目光不期然与越则关看来的眼神碰撞到了一起。
四目相对，越则关桃花眼微扬了起来，眸底流露出来的笑意清晰可见。
最终落入了席常月眼中。
整个拍卖场人声鼎沸，却是丝毫传不进雅间半分。
席常月看着师尊，忽然跟着弯起眼，“师尊。”
越则关轻笑，“嗯。”
席常月舔了下唇，但他还记得正事要紧，此时最重要的还是要拿到金莲藕，主事者手中的那些信息并不仅是告诉了他一人。
他能闻见接下来的叫价中不乏有他先前听主事者提到过的那些，因而顿了一秒后开口：“师尊知道是什么了吗？”
见他问起正事，越则关这才缓缓收回目光，但眼神中的愉悦却并未减少，他沉吟一瞬，“或许知道。”
·
师徒两之间的对话，一直在雅间里呆着的青江一概不知。
听着他们的交谈，青江一脸懵，同时也半点插不入二人之间，只能愣愣地听他们说话。
直到话音渐进尾声，青江表情略显麻木。
下面的拍卖仍在继续，然叫价的人却逐渐减少，雅间内，越则关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在听完又一轮叫价后，他示意青江，后者得到答案，接着便往拍卖场发放的特制玉牌中输入灵力，加入叫价。
青江道：“天品丹方聚魂。”
四楼十号雅间外的灯笼骤亮，伴随着他的话落，又有其他人猜测着给出条件。
但还不等他们叫价，拍卖场上的主持女修倏地抬手。
俨然，已经有人给出了答案。
席常月的心也跟着女修的动作提了起来。
直到‘天品丹方聚魂’六个字从女修口中念出，席常月才长长舒了口气。
然他才刚刚放松自己，忽然只觉腮边传来一阵温热触感，席常月低眸，就见一只修长手掌落在他的侧脸上，顺着这只手看去，他对上了越则关笑着看来的眼。
越则关同他挑起眉。
席常月一顿，蓦地顺着师尊的动作，往他手中蹭了蹭。
耳尖传来的热度已经无法再分走席常月半分心神。
随即只听越则关低低笑了一声，隐含着哑意的磁性的嗓音搔刮过他耳膜。
“乖了。”
第三十七章
天品丹方聚魂一出， 拍卖就此终止，所有前来参加拍卖的人全都朝着一个方向看去，纷纷想要探究那报出天品丹方的人是谁。
仅一个丹方就可换取金莲藕， 实在不知谁赚谁亏，而天品丹方聚魂更是闻所未闻。
这也使得众人对此愈发好奇起来，恨不能当场上去揭开十号雅间背后之人的庐山真面目。
然面对多方而来的打量， 十号雅间内的三人对此并未受到影响。
席常月正一动不动地坐着， 任由越则关的手还放在自己侧脸上，眸光瞥见一旁的留影石中的动静，方才开口道了一句：“师尊说对了。”
主事者的一应条件组合而成的不是什么珍稀灵宝，最后那金莲藕的主人要的也不过是一张天品丹方。
越则关视线往旁侧一扫， 收回手时指尖若有似无擦过席常月耳际，替他将那一缕碎发别至耳后，淡淡应：“嗯。”
青江偷觑着两人，见此时气氛终于是自己插得进去的了， 连忙拍起手来，“主人厉害！”
席常月被他欢乐的模样感染，跟着笑起来，接着便欲与青江一起鼓掌。
但还不等席常月开口， 越则关却已先他一步道：“多亏小梓沐问到了条件。”
话音落下的瞬间， 青江拍手的动作就是一滞， 看了看向来唯吾独尊的主人， 罕见地从这话语里听出了几分深层含义，于是连忙补充：“小主人也好棒！”
越则关撇他，眉梢微微一扬， 旋即满意颔首。
还不算太笨……
青江一看主人这样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接着更加捧场道：“主人和小主人都一样厉害！”
不过是随意打听了一下的席常月抿了抿唇， 无奈扫了眼他，继而偏过头去望向师尊。
越则关同他颔了颔首，看出席常月面上不禁流露出的赧然表情，桃花眼弯起，只觉有意思极了。
正当雅间内充斥着青江一人的欢乐声时，雅间被人从外敲响。
·
席常月打开雅间的门，看了看站在门外的人。
先前见过一面的主事者同他微笑点头，“客人好。”
对方问过好之后，直切主题，席常月大致也明白对方的来意，听到主事者提起有人想见师尊后，他侧过身回头朝雅间内的越则关看去。
主事者顺着他这一动作，也看清了里面坐着的人，男子身着一袭绛红色衣衫，此刻正姿态散漫靠坐着椅背，两指间执着一个小小的玉盏把玩，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挑起眉尾朝这边看来。
见状，主事者不由心下一惊，连忙收回目光，最后视线留在身前的席常月身上。
只听对方唤了一声，“师尊。”
原来是师徒，主事者心中暗忖，不过这也并不奇怪，只是令他略感好奇的是拿得出天品丹方并被金莲藕的卖家看中的人，究竟是哪门哪派的。
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机会，席常月看出越则关的意思，转回头，“那就麻烦您尽快安排地方。”
席常月想到方才出去见到的裴青，暗自加上了‘尽快’二字。
纵然他已经同对方说得相当清楚，但席常月到底还是对其心性有几分了解，知道裴青必不会轻易同他划清界限，回来时虽没看见对方，不代表下次再见，裴青不会再纠缠上来。
所以席常月会尽可能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于他而言，裴青确实是陌生人，如今他已有了新的人生，不希望对方再来打扰。
私心里，席常月并不想师尊知道太多他的过去，因为那些过去……并不十分美好。
席常月想让师尊看到的，是现在的他。
而非那个碌碌无为，被剧情操控的他。
***
得到首肯，主事者很快答应下来，“那陆某就先下去准备了。”
席常月：“有劳。”
待人走后，席常月这才走回位置上，越则关目光轻扫，落在留影石上观察着拍卖场内的情景，青江则还在砸吧着嘴吃着桌上重新摆满的一碟花生酥。
“够吃吗？”席常月坐下后笑看青江一眼。
青江闻言刚想点头，随即动作倏然顿住，眼珠一转，猛地摇起头，“不够不够。”
席常月微眯起眸子看他，滞了滞，眼神还是柔和下来，缓声道：“待你吃完这些，我这还有。”
一听这话，青江进食的动作愈发快，“好啊好啊。”
席常月笑了一声，直到耳旁有道声音传来，“不用太纵着他。”
话音落下，席常月偏头，望向了越则关。
在他另一侧的青江停下咀嚼，低头看着桌上的点心，很是委屈。
接着，青江脑中似灵光一闪，眼巴巴地朝席常月望去。
察觉到他的注视，席常月同越则关对视一眼后转回头看向青江，后者瘪了瘪嘴，大眼睛里水汪汪的，像是在求哄。
席常月心头一软，安抚道：“都给你留着。”
听完，青江立马高兴了，眼神都似透着光，“嗯嗯！”
待高兴完，青江才发觉出不对，他方才好像下意识忽略了主人的意思，转而寻求小主人的首肯……
席常月也同样反应过来，后知后觉侧头去看越则关。
只见后者正望着自己这边，眼神似笑非笑。
席常月见状一顿。
越则关缓缓勾唇，目光在他的小徒弟面上逡巡，心中腾地生出一股想要将人逗弄一二的心思，遂他眉梢轻轻挑起，问：“为师没有？”
席常月愣了愣，怔怔看向越则关。
雅间内再度陷入沉默。
少顷，耳畔蓦地传来一道轻笑，席常月唇线抿直，张了张嘴正准备说话，敲门声又一次传来。
席常月起身便要去开门。
然刚走出一步，他脚下微顿，低低说了一句：“有的。”
说罢，席常月步子迈得更大，也不去看身后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边将门打了开来。
这一次敲门的毫无意外还是陆主事，对方已经安排好了与金莲藕的主人见面的地方。
席常月点点头，这才偏头去看越则关，后者正眼睛微眯朝他望来，唇边的弧度浅浅，又不失宠溺。
担心将人逗得狠了，越则关旋即收回了视线，起身走到席常月身侧，同陆主事道：“既已安排好了，那便走吧。”
一行三人接着就在陆主事的带领下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
与此同时，八号雅间。
鼎钰仙尊面色沉沉，正抬起的大掌蓄积灵力往裴青身上输送。
明明方才出去还好好的，不过是让他去一趟三号雅间，回来就成了这副样子。
只见裴青此刻满脸痛苦到扭曲的神情，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与他面上看起来的痛苦相比，裴青的识海更是一片混乱，似有风暴在其中席卷。
鼎钰仙尊不得已只能不断输入灵力将其体内的暴动压下。
待好不容易将裴青安顿好，鼎钰仙尊思索一瞬，取出传音符同淮言仙尊递了个消息。
他这徒弟因何出去一趟回来便成了这样，还得问个清楚才行。
另一边，陆璟之很快收到消息，他并未多想，望了眼雅间内各自落座的三个徒弟，“鼎钰仙尊邀为师一叙，你等可要同往？”
此话一出，雅间内有片刻安静。
陆璟之先是看了看自己的大徒弟，后者近日来状态都不怎么好，眼下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浓眉紧紧皱起，眼底隐隐有些泛红。
连日都在因为上次的梦境困扰，霍燃已经许久不曾好好静下心来打坐了。
听见陆璟之问话，霍燃直到苏奕辙提醒方才回过神来，应道：“弟子也去。”
苏奕辙和白陌连同样没有异议。
不多时，师徒几人便出了房门，踏上一条环形游廊，前往鼎钰仙尊所在的八号雅间。
第三十八章
“来了。”
鼎钰仙尊的视线落在走入雅间的陆璟之师徒几人身上， 神色难辨。
陆璟之眉头动了动，隐约察觉出什么，直到目光掠向在鼎钰仙尊另一侧的椅子上正状若昏迷的裴青时， 他道：“令徒这是？”
鼎钰仙尊闻言只是微微摇了下头，指了指另一侧的位置，“坐。”
待陆璟之等人相继落座， 鼎钰仙尊方才定定看向陆璟之， 遂将裴青前去三号雅间后回来便如此的情况说明一番。
陆璟之诧异，眸光闪动。
霍燃此时也已暂且放下心事，闻言后接口，“鼎钰仙尊可是确定裴道友是又一次前去三号雅间回来就这样的？”
见他接话， 鼎钰仙尊拧眉，不过看在陆璟之的面子上，还是应道：“自然。”
霍燃点头，“回仙尊， 裴道友方才并未来过三号雅间，至于他为何成了现下这般模样，我等并不知情。”
话落，霍燃看向陆璟之， 陆璟之朝鼎钰仙尊点头示意。
得知此事与他们无关， 鼎钰仙尊陷入沉思， 既然裴青没有按照他的吩咐去了三号雅间， 那么他中途又是遇见了什么才会这样。
鼎钰仙尊百思不得其解。
正在这时，雅间内突然传出‘咦’的一声。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白陌连手指着裴青的方向， 犹疑道：“裴道友是不是……要醒了？”
第一个反应过来去看裴青的是鼎钰仙尊。
只见裴青此刻双目闭得死死的， 眼睫因为闭眼的动作抖动着， 他牙关紧咬，似正在经历一场莫大的痛楚。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
在那段被强塞入裴青脑海的记忆中，最初是一片漆黑的。
他正走在一条漆黑的山道上，修真之人并不惧黑暗，因而裴青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走在什么地方——是天启宗紫凌峰。
而他此刻前往的地方，正是席常月的洞府。
裴青心底一阵莫名，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脚下依旧不受控制地朝席常月的洞府走去。
直到愈发靠近席常月的洞府，裴青倏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轻蔑又不屑，透着浓浓的鄙夷，“就凭你，也想与陌连儿争。”
裴青身影一僵。
然而诸如此类的话语仍在不断从他口中往外冒着……
“只要没了你，就无人同陌连儿抢长老位了。”
一字一句，像是冰锥扎进心脏，裴青不敢置信地跟着那股牵引自己身体的力量来到了席常月的洞府前，他敲开了洞府大门，见到了席常月。
最后，是仙门大会上，‘裴青’指证席常月勾结魔族。
勾结魔族，其罪当诛的——是席常月。
裴青傻愣愣地看着接下来的一切。
淮言仙尊放任霍燃处理此事。
九节龙骨制成的炼魂鞭被霍燃亲手，一鞭一鞭烙在阿月身上，直到阿月修为尽废。
不！！！
裴青几乎目呲欲裂，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于他还听到了自己的一道低不可闻的笑声。
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造成。
假的，都是假的。
是他诬陷！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不排查一二！
席家人第一反应就是放弃阿月。
好！好得很！
裴青赤红着双目。
难怪阿月要退出席家，退得好！
淮言仙尊亦不闻不问，阿月的师兄弟们同样如此，甚至……
“霍、燃。”
裴青咬牙切齿道出来两个字。
一瞬间，滔天的怒焰几乎就要冲破胸腔，裴青痛苦地捂住胸口，在这刹那之间猛然睁开眼！
仅一秒，裴青便看到了雅间中，此时正坐在他对面的陆璟之师徒几人。
最终，裴青的目光直直落到了与他相对而坐的霍燃身上，眼中的恨意似要凝为实质。
***
离开雅间后，陆主事便带着越则关三人去了拍卖行后，行过一段地下长廊，来到一座装潢富丽堂皇，尽显奢靡之气的楼阁前。
席常月看了眼前方楼阁，耳边隐有吵闹之声传来，令他不由蹙眉，这看起来似乎并不是个适合交易的地方。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陆主事笑道：“这是我们万金商行的地下赌坊，绕过这里便可抵达南境中央的万金客栈。”
而他安排的见面地点就是在万金客栈中。
听到这话，席常月再看向楼阁的眼神霎时又变了变，他没想到这里居然连接着万金客栈。
不过这也恰好遂了席常月的意——稍后只需将交易完成，届时他们便能回雾隐门了。
陆主事见他们没有要问的意思，接着继续往前带路。
众人先是入了赌坊，而后由陆主事领着绕开了中间正沸反盈天的赌桌，朝着二楼一个小房间走去，入了密室后沿着里面的密道行去。
少顷，陆主事按下机关，密道四周悄然变化。
不多时，陆主事的声音响起，“到了。”
再度穿过一条密道，打开房门，席常月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再看房中物件的摆设，确实是万金客栈。
越则关扫了陆主事一眼，后者接收到他的视线，连忙弯腰恭敬道：“请客人前往天字一号房，卖家正在里面等候。”
越则关淡淡颔首，带着席常月、青江出了房间。
席常月看了看留在房内没有要跟的意思的陆主事，有些好奇。
直到几人离开房间一段距离，席常月叫住越则关，“师尊。”
越则关看他。
席常月又望一眼身后，“陆主事不跟？”
按理说，他们和金莲藕的卖家交易是由万金拍卖行促成，对方没道理做亏本的买卖，陆主事不跟过来又如何收取费用？难不成他们还要再回一次拍卖行？
席常月缓缓拧起眉。
越则关不置可否。
随即像是看出他心里有事，越则关伸手在席常月发顶轻轻揉了下，低笑一声，“在想什么？”
席常月如实将自己的猜测分析说了一遍。
越则关勾起嘴角，“哦。”
席常月抬首，“师尊知道？”
越则关垂下眼，眸光掠过席常月微拧的眉头上，难得耐心地解释，“如此次金莲藕这样的拍卖法，一应费用皆由卖家负责。”
言外之意，他们只需将以做交易的天品丹方聚魂给出去即可。
·
席常月闻言细细思索，觉得这一安排确实在理。
毕竟，卖家所得到的东西并非是用灵石可以估量的。
“弟子明白了。”席常月道。
越则关笑睨他一眼，“真明白了？”
席常月点头，也是这时他才恍然发觉，师尊的手掌还置于他的发顶，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指腹下的发丝。
席常月耳根微热，却是由着师尊动作。
半晌，直到身后传来一道细小的、遏制不住的喷嚏声，席常月再度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青江还在。
席常月眼睛倏地睁大几分，耳尖的热意隐有蔓延至面颊的趋势，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矮了矮身子，主动避开了越则关的触碰，眼神却始终目视着前方，不敢乱撇。
他没有去看师尊的表情，亦不敢猜测青江这会会是什么反应。
末了，席常月终是闭了闭眼，“师、师尊，走吧。”
越则关眼带笑意，收回了抬起的那只手，袖摆随着动作下滑，将手掌覆盖，袖中的指尖不动声色地捻动着，他道：“好。”
说罢，越则关悠悠朝于两人身后缀着的青江瞥了眼。
敏锐捕捉到这一眼的青江一个机灵，刚刚打完喷嚏就迅速捂在嘴上的手又紧了紧，眼神流露着满满的无辜。
他不是故意的！
紧接着，三人继续往陆主事所说的天字一号房走去，直到房间渐行渐近，席常月才慢慢缓过神来，心中对此次金莲藕的主人的好奇胜过了其他情绪，神情也渐渐镇定下来。
天字一号房外，两名身材高大的修士各守一边。
席常月上前道：“请问 ，是陆主事……”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两名修士对视一眼便让开位置，主动打开了房门。
来不及诧异太多，席常月同青江跟在越则关身后入了房间，待屏风后走出一人来，席常月立时怔住。
青江也目露惊讶。
只见那人着一袭鸦青色道袍，身材高大挺拔，眉目俊朗，五官线条刚毅，带着浑然天成的正气，看到席常月和青江，那人面上飞快划过一抹愕然，“是你们？”
这人不是别人。
正是当初岐山秘境中金莲藕所在的莲池外，席常月他们遇到的青衣修士。
只是没想到，金莲藕竟真的被对方取到。
席常月看看青江，而后对上男子的目光，“是我们，在下席常月，恭喜道友如愿拿到金莲藕。”
席常月简单恭喜了一句，又想起什么，正欲同越则关解释一番，然当他将视线转过去对向越则关时，后者正眼神专注地盯着自己。
见状，席常月一顿。
·
待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完后，越则关方才收回目光，眸底却闪过一抹深色。
“在下裘正源，”几人落座后，裘正源也开始了自我介绍，“如此，我与席道友真真是有缘。”
先前在岐山秘境中巧遇，此番拍卖下来，还是遇见了对方，裘正源笑起来，继而看向越则关，“这位是……”
席常月顿了顿，“这是我师尊。”
说着，他又指了下青江，“我师弟。”
裘正源点头，没有细问。
席常月见师尊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心底忽然变得七上八下的，连忙说起了正事。
裘正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此次他的目的也不过是天品丹方聚魂罢了，既然对方没有闲聊的意思，他便跟着拿出了金莲藕。
越则关也将天品丹方聚魂取出，双方确认无误后交换。
直到双方拿到各自想要的，交易就此完成。
推脱掉裘正源还想设宴款待的好意，越则关不再多留，席常月和青江便随他一起离开了天字一号房。
先前他们定的房间就在相隔不远处，席常月想着现在是不是要各自回房，却见越则关突然停下，接着只听他对青江道：“你先回去。”
青江不敢有异议，只是朝席常月投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后就脚底抹油地溜了。
待他离开，越则关又看向席常月，薄唇微启：“过来。”
席常月看了看他，依言走近越则关。
随后，他一路跟随越则关回了他的房间，刚进去便听一道带着略微喑哑的嗓音在他耳旁徐徐问着什么，“小梓沐……喜欢的是男修？”
话音很是低迷，轻飘飘钻入席常月耳中。
紧随而来的是越则关的下一句话，“方才那样的？”
第三十九章
这已是席常月第二次听到师尊问他关于‘喜欢’的话了， 分明刚问过不久……
席常月怔了怔。
然他此时的怔愣，落在越则关的眼里，就像是默认的信号。
果然……
他的小徒弟喜欢的是男修， 而非女修。
这也便意味着，总有一天，他的小徒弟将不属于他， 会离他远去。
光是想想便令越则关紧皱起了眉头。
席常月是他好不容易看上的人， 这才将之收为弟子。
越则关并不想看到那样一天的到来。
似是察觉出什么，席常月抬起眼，目光落在越则关微微拢着的眉头上，他迟疑了一瞬， 缓缓开口，“弟子上次已经说过了。”
说话间，席常月敛下眸。
越则关闻言垂眼。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近，越则关能清晰看见小徒弟长长垂着的眼睫， 以及投落下方的淡淡阴影。
上次已经说过了……无需越则关过多回忆，先前在拍卖行雅间内，席常月的那句‘喜欢师尊’骤然涌现出来。
越则关喉头滚动了两下，烟灰色的眼眸中暗光闪烁。
席常月视线压低， 眸光扫视着师尊衣摆上勾勒的一抹云纹， 许久未动。
沉默在房中蔓延， 席常月难得的有些紧张。
自重生后他少有这般的情绪波动， 也只有在师尊这里，他还是他，还是那个会紧张、欣喜的他。
会因为师尊久久不答而感到紧张， 因为师尊的回答而欣喜。
只是因为在意……
上次师尊说‘可以’， 那这次呢。
席常月想知道。
他还能不能继续喜欢师尊。
正想着， 面颊忽地传来一阵温热触感，席常月睫羽颤了颤，目光微动，只见一只修长手掌覆盖上来，指腹在他颊边轻扫。
席常月快速眨了下眼。
随即，他将视线向上扫去，与越则关微低的眼眸相对。
越则关看他，再度开口时，嗓音微微含着几丝笑意，不见半分方才问话时的强势占有，语调轻浅，“知道了。”
席常月同他对视。
越则关指尖摩挲了两下，“为师的小梓沐只喜欢师尊。”
话语丝丝入耳，席常月倏然红了脸。
这是他说过的话没错，只是从师尊口中说出，莫名便觉变了个味。
然而越则关的话语并未停止，随即就听那带笑的嗓音继续悠悠说道：“还有为师送你的小猪。”
其余的什么都没提，却偏偏将小猪道出，一瞬间席常月的脑海中便浮现出那一绿一粉来。
小猪是师尊赠他的第一件礼物，是席常月最珍惜的。
“嗯，”席常月低低应了一声，“是。”
喜欢师尊。
也喜欢师尊送的小猪。
越则关最后用指腹按压了一下席常月的腮侧，将那块柔嫩的肌肤摁压出一个浅浅的小窝来，旋即松开手，目光定定看着那处小窝随着他指尖松开的力道复原，带上了淡淡的粉色，眼神很深，“为师知晓了。”
这次，不会再忘。
越则关凝视席常月，眸光闪动。
小徒弟这般喜欢他，如此便不会离开他才是。
·
席常月回房后松了口气的同时，只觉心跳不知为何也有些快，他扬起手摸了摸脸。
指尖落下的地方恰是方才师尊指腹摁压的那处。
席常月手落在上面搓了搓。
用了点力。
少顷，席常月感到脸上被搓的那处开始微微泛起热意，这才觉出自己似乎太过用力，只是感觉依然不够。
师尊触碰过的触感仍在。
神经好像是慢半拍似的，后知后觉开始紧绷，席常月呼吸错乱了一瞬，顿了片刻，他深吸口气方才平复下来，纷乱的思绪回笼。
半晌后，席常月长长吐出口气，走到榻边坐定。
师尊说明日回去——原意是问他还想不想再四处逛逛，但席常月并不想在南境多留，以免遇到些没有必要再见的人。
越则关对小徒弟自是百依百顺，便决定了明日回雾隐门。
席常月对此只觉越快越好，故而表示了同意。
明日过后，回了雾隐门，一切也算拨回正轨。
只是对于其他人而言，并非如此。
比如陆璟之，再比如，霍燃、裴青等人。
***
此时裴青已渐渐清醒过来，但他最初从回忆中苏醒时的模样却被雅间中众人看在眼里。
霍燃是首个被殃及的。
受那段记忆的影响，裴青醒来后竟看到了亲手废了阿月的人，满腔的怒焰像是忽然找到了突破口，裴青第一时间就爆发了，灵力汩汩涌出，瞬间就朝霍燃袭了过去。
不过霍燃修为到底比他要高出许多，堪堪将裴青打出的灵力避开，同时不解看向他，沉声开口：“裴道友这是何意？”
裴青眼眶发红，紧紧盯着霍燃。
鼎钰仙尊亦是一惊，“子青！”
眼看裴青就要再次动手，鼎钰仙尊连忙运转灵力将其身形桎梏在原地。
裴青似没有听到鼎钰仙尊的声音一般，眼神愈发冰冷，充斥着几欲喷薄而出的恨意，咬着牙根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是、你，是、你、废、了、阿、月。”
说话间，裴青挣扎着想要脱离束缚，末了发出呕吼：“我要杀了你！”
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癫狂，说出来的话也叫在场众人听得摸不着头脑。
白陌连呆了呆，“裴道友在说什么？”
苏奕辙亦是一顿。
鼎钰仙尊拧眉，怀疑自己的徒弟这是着了什么魔，为何满嘴胡话。
‘阿月’是淮言仙尊的弟子，也是裴青自幼一块长大的玩伴，这一点鼎钰仙尊一早便知。
那孩子非但脱离了席家还在同一时间退出了天启宗，当时鼎钰仙尊得知消息时只觉对方颇有胆识，故而在听到裴青这话的一瞬，鼎钰仙尊觉得他不过是在胡言乱语。
陆璟之亦未将这话当成一回事。
唯有霍燃。
在听见裴青提到他亲手废了阿月时，霍燃浑身就是一僵，冰寒之感瞬间席卷全身，将他五脏六腑都冻得发麻，喉咙亦似是被什么扼住了一般。
他废了小六儿。
裴青也梦见了。
难道……
霍燃愣愣地看着裴青。
这一刻，呼吸像是都在发疼一般。
如果说只有他一个人梦见此事，霍燃尚可用不过是一个梦境来安慰自己——那不是真的。
然而，裴青也梦见了。
那说明什么……
只能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是真的……亲手废了小六儿。
·
霍燃的想法其余人不得而知。
鼎钰仙尊此刻已上前，再度输了几道灵力安抚裴青，将其周身暴动的灵力压下。
“子青。”鼎钰仙尊用尽量温和的灵力，试图唤回裴青的神智。
须臾，待裴青的表情放松下来，鼎钰仙尊这才收手，而后看向陆璟之，“方才子青应当是魔怔了，见笑。”
陆璟之摇头。
“只是，”鼎钰仙尊顿了顿，“你那六徒弟真的……”
说到这，鼎钰仙尊没再继续，天启宗乃是修真界第一大宗，断不会出现同门相残的事。
陆璟之闻言蹙了下眉。
说起六师兄，白陌连还记得拍卖开始前，自己曾在留影石上看到过对方。
见师尊、师兄他们拍卖期间到结束都没有要提的意思，此时不失为一个好时机，遂接口道：“我六师兄也在拍卖行中。”
鼎钰仙尊一听，看向白陌连，“哦？”
话落，他再次朝陆璟之望去，对方的六徒弟确实是离开了天启宗没错，难不成还有其他内幕？
陆璟之回视过去，没有说话。
白陌连有些着急，“师尊，我们可以找拍卖行的主事者问问，六师兄他……”
等他说完，苏奕辙思索一瞬，也看向了陆璟之。
一刻钟后。
陆主事站在了八号雅间内，“抱歉，这是客人的隐私，恕陆某不能……”
“这是我师尊，淮言仙尊，这位是鼎钰仙尊。”白陌连不待他继续说下去，报出了陆璟之和鼎钰仙尊的身份。
闻言，陆主事一顿，面上颇有些为难，“万金商行有万金商行的规矩。”
见他还要推脱，白陌连皱眉，瘪了瘪嘴，想到什么，他又去看苏奕辙。
平日里二师兄的主意最多。
果然，在白陌连看去后，苏奕辙立时便想出了对策，“我等并非有意为难主事，只想问问，对方离开后去了哪里。”
他不问具体的，只需一个大概的位置，这应不算太过重要的隐私。
而这也恰好属于陆主事还算可以接受的范畴。
陆主事考虑了片刻，心想那边的交易或许也该到尾声了，于是给出了一个答案：“万金客栈。”
白陌连立马双目放光去看陆璟之。
末了，陆璟之叹了一声，终是拗不过自己的小弟子。
“那便去万金客栈看看。”
第四十章
万金客栈。
随着拍卖会的结束， 客栈中来自大陆各地的修士大都退了房，陆璟之等人入内时，客栈的一楼大堂只坐了寥寥几桌人。
掌柜正站在台前整理账簿， 肩膀忽地被人碰了下，抬眼看到伙计同他抬了抬下巴，掌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一眼就注意到了大堂中央出现的陆璟之一行人。
光从外表， 掌柜一双锐眼立时就看出了来人身份不凡，连忙放下手头的账簿迎了上去。
“几位客官需要点什么？”掌柜笑着上前，正欲介绍一番。
却听一个声音率先道：“找人。”
说话的是名少年，掌柜看过去， “找人？”
白陌连点头。
掌柜看了看他，又看向陆璟之，接着往他身旁看起来气势不分伯仲的男子望去，有些犹豫谁才是做主的， 但后者身旁还有一个像是昏迷着的人……这样竟也不住店。
鼎钰仙尊回视一眼掌柜，冷面不语。
从拍卖行到这里，中途裴青醒过一次，依旧跟着了魔一样， 口中仍嘶吼着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语， 令鼎钰仙尊感到不适的同时， 又颇有些耐人寻味。
裴青虽话语癫狂， 但也不像是无的放矢，且看陆璟之那大徒弟一路来都略带不自然的表情便知。
如此一来，裴青他话语里的真实性就变得可圈可点了。
而陆璟之和苏奕辙、白陌连三人自然也发现了不对， 但谁都没有过多追问。
只是霍燃的状态， 看起来不像没事的样子。
此时的他到底还不是上辈子那个真真正正亲手握着炼魂鞭一鞭一鞭废掉席常月的那个霍燃， 因而做不出表面淡然来。
加之眼下的他待席常月的情早已超出了师兄弟，然突如其来的梦境打乱了他的思路，让他没法再去思考其他。
后来又有裴青的横叉一脚，无疑是加剧了霍燃心中的混乱，根本来不及对此事做出应对，更加无法理清自己的情感。甚至于，他开始怀疑……
怀疑那个梦并非是梦，而是真实。
霍燃迫切地想要裴青醒过来，他好问个清楚。
·
而裴青的状态，依鼎钰仙尊来看怕是还得等见到席常月本人或许才会有一二分清醒。
这也是他会带着裴青一路随陆璟之他们前来的原因。
掌柜见几人确实是来找人的，碍于身份不好开罪，于是问道：“客官要找的……是什么人？”
白陌连一听这话，连忙给其描述了一番，末了状似无意提了一句，“万金拍卖行的陆主事叫我们过来的。”
果不其然，掌柜在听到陆主事时，神情瞬间变了。
今日天字一号房被安排出来以作为拍卖会压轴之物的交易场所，这一点掌柜还是知道的。
“原来是陆主事，”掌柜立即说道，“那请几位随我来吧。”
说罢，掌柜就要带几人前往天字一号，临上二楼前，他同店内的伙计示意，后者点头后率先一步朝天字一号房而去。
既然有人来找，这般直接过去搞不好两头得罪，还是先去说明一番。
天字一号房内，还未离开的裘正源在得知有人找，便也不着急离开了。
在同万金商行交易前，裘正源就知道商行的规矩，是断不会轻易泄露客人的隐私，既然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来找，想必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然令他没想到的是，之所以掌柜会同意带人找来，完全是因为对方含糊不清的说辞。
而被掌柜带着一路上到二楼的天字一号房的陆璟之一行人，在看到房内的并非是他们要找的人时，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凝滞。
白陌连则是拧起眉，“这不是我六师兄。”
掌柜眼神迷惑。
裘正源看向一行不速之客，挑眉，“你六师兄？”
说话间，裘正源瞥见白陌连身侧之人，立时便认出了来人，“淮言仙尊……鼎钰仙尊。”
陆璟之同他颔首。
见状，裘正源笑笑，“在下九玄门裘正源，奉家师之命前来。”
陆璟之与鼎钰仙尊相视一眼，遂点头，“原来是洺臻道君的弟子，他近日如何了？”
裘正源说了几句有关洺臻道君近况的话，而后才问起方才的问题，“两位仙尊是来找人？”
话落，裘正源看了眼白陌连，随即推测出，几人找的应是淮言仙尊的六弟子。
众人一番交流，裘正源道：“我这里确实没有仙尊的弟子，之前与我交易的几位应当也是不认识仙尊弟子的，对方亦是师徒三人……”
说到这，裘正源又顿了顿，接着看向白陌连，沉吟着开口，“不过其中一位倒是与白道友你说的六师兄有几分相似……”
闻见交易的另外一方是师徒三人，白陌连瞬间没了追问的心思，听到相似，他心中动了动，不过也还是没有继续问下去。
人都有相似，白陌连并未放在心上，苏奕辙也只多看了眼裘正源，没有多说什么。
***
许是因为找寻多次无果，这回还是没能找到六师兄，白陌连已经能够平静接受了。
或许等到他不想找的时候，对方就会如上次在巷口时那样突然出现。
陆璟之亦不强求，离开天字一号房后，他道：“今日便歇在此处吧。”
说着，他去看鼎钰仙尊，后者闻言点了点头，“左右子青这副样子，便留在此处一日。”
双方一拍即合，决定在万金客栈歇息一日再做其他打算。
掌柜自是高高兴兴下去准备房间。
霍燃看了眼裴青，眼神暗了暗，心中似是下了某个决定。
入夜后。
霍燃独自一人去了裴青所在的房间，出乎他意料的是，后者已然清醒过来。
裴青看到来人一顿，旋即像是知道他有事要问，遂侧身让他进了房间。
“之前是我的问题，还请霍道友、”裴青一边错身让开位置，一边解释着。
但他话还未说完就被霍燃打断，“等等。”
裴青停下话头，看向立到了房中的霍燃。
霍燃神情凝重，眼神闪过挣扎，“你之前说的……是什么意思？”
裴青看他，不答。
事实上，在当时被那段记忆冲昏头脑后，裴青也慢慢将心头的怒火压了下去。
从最开始看到伤害阿月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的心理到最后归根结底——那段记忆中，最应该被质问的那个人……
是他自己。
是他……
亲自着手构陷了阿月。
裴青呼吸滞了滞。
他不是故意的。
他怎么会那样做。
裴青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他为何会因为一个长老位，就选择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加到阿月头上。
他怎么舍得……
那可是阿月。
与他从小一块长大的阿月。
裴青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嗓音嘶哑，“没什么意思……”
最该死的那个人，应该是他自己。
一切都是他害的。
·
离开裴青房间后，霍燃隐约从裴青的表情中窥见了几分异样。
最后，他压下心底的疑惑准备回房。
客栈二楼呈环形，霍燃刚转过身，隔着围栏遥遥看去，就见对面的房间走进了一人，他只来得及匆匆扫过一眼那人的背影，莫名的熟悉涌现心头。
背影，也就是青江，他原是在自己房内，猜测着主人和小主人的谈话应该结束了，遂掐着点跑到席常月的房中。
“主人回去了？”青江进来后第一件事便是环视一圈房内，见主人果然不在后，终于大大松了口气。
席常月看他左右四顾的模样，不由失笑，也没说师尊根本就没进来过。
而方才，他是在师尊房中……
席常月给他倒了杯甜茶，问：“怎么了吗？”
闻言，青江朝他眨了眨眼。
席常月定定望向他。
青江又眨了下眼睛。
席常月：“……”
半晌，席常月好笑道：“你还是说吧。”
青江又不是自己的灵兽，他并不能与他心灵相通。
青江撇撇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说道：“主人刚刚叫你留下，有没有为难你？”
席常月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不过想到青江先前临走时的那个眼神，心下一暖，正欲说没有。
却听青江突然‘啊’了一声。
席常月赶忙改了口，连声询问：“怎么了，可是这茶不好喝，我再给你换一杯、”
不等席常月上手，只闻青江悠悠‘哼’了一声，继而道：“是我忘了，主人这么宠你，他怎么会为难你，哼！”
说完这话，青江又连续哼哼了几声。
席常月神情一滞，忽地，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
师尊宠他……
连青江都看出来了。
席常月耳尖微热，不知该说什么好。
心里暖暖的，像是被蜜糖包裹，丝丝泛着甜。
如师尊那样明目张胆的偏爱，是席常月两世以来头一次体验，整颗心似都被填满了一般，说不出的喜悦溢满心头。
很开心。
也很……喜欢。
他更加喜欢师尊了。
每一分每一秒，这份喜欢都在增长。
一日高过一日。
送青江离开后，席常月的好心情都没有消散。
这样的喜悦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早上。
想到今日就回去，席常月又高兴了几分，简单洗漱一番后，他便准备去叫师尊，待用完早膳再回去不迟。
刚打开房门，席常月就怔住了。
只见对面的房间打开了一条缝，随着缝隙扩大，里面的人也跟着暴露在席常月眼前，随后他看到了房中走出的霍燃。
紧接着，霍燃隔壁几间房也跟着打开。
陆璟之、苏奕辙、白陌连，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还有裴青……
席常月唇角紧绷，好心情瞬间呈直线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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