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的港城西南角,一场围剿即将开始。


    连续数晚,劳伦佐都在城中游荡。他尚未再度引起重大伤亡,但这一消息还是引发骚动--令港城前几个月陷入恐怖阴云的恶魔又回来了。据目击的猎人称,劳伦佐看上去像在寻找什么,对于恰好碰见的猎人和过路市民没有表现出兴趣。这一温和表现的前提当然是猎人不主动对他发起攻击。


    劳伦佐神出鬼没,错过这次机会之后很可能难以再掌握他的踪迹。港城公会当即决定对劳伦佐进行狩猎。


    今晚港城和近旁区域的猎人几乎倾巢出动,城中各处布下关键哨卡,携带特殊装备的主力队伍待命,一旦发现劳伦佐就开始行动。


    “他真的还会出来么?”南区某座教堂的钟楼之上,拿着望远镜的猎人对同伴低声说,“虽然每过几个月都要排查,重大狩猎计划最后还是都会走漏。上次就是,他完全就是在狩猎地点等着我们撞上去,最后--”


    “就算消息走漏,我们也别无选择。”答话的猎人捏紧手中的通讯装置。一旦发现劳伦佐的影踪,只要按下按钮,电码信号就会传输到其他猎人所在的位置。


    云朵随着夜风在天幕上快速移动,缺月时隐时现,贫民区的屋顶也一阵明亮一阵晦暗。


    突然间,远处某栋废弃居民楼顶出现了一个身影。


    望远镜立刻追过去。


    “是他!劳伦佐出现了,正在往红石街方向移动。”


    “好,我发信号了。”


    依然握着望远镜眺望的猎人吞咽了一口唾沫,脸色有些难看。


    “怎么?”


    缓缓放下望远镜,年轻的猎人喃喃:“他刚才往我们这里看了一眼,还笑了。”


    目击信号送出,各处的猎人收到信号开始向这个街区移动。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清晰,而后第一声枪响惊破夜色。


    狩猎开始。


    前方路口被车辆堵死,出现了几队荷枪实弹的猎人。不仅是地面,街对侧楼顶狙击镜反光一闪,银弹迎面扑来。


    劳伦佐侧身闪过狙击。然而下一刻后方又是消音过的呯响,劳伦佐猫身缩进屋顶的围栏,一枚银弹扎进他刚才站立的位置,墙体破洞,石灰和砖块碎屑扑簌簌掉落。


    他眯起眼睛看向对侧的大楼,向上楼梯正对的窗口闪过人影,更多的猎人正在向屋顶聚集。看来这次猎人不准备给他任何冲出包围的机会。


    “那就陪你们玩一会儿。”劳伦佐自言自语,双手搭上围栏,一撑一翻,直接从楼顶向包围圈正中跳下!


    地面猎人大声呼喝,词句很快淹没在枪械开火的噪声中。


    黑发红眸的吸血鬼张开双臂,衣摆在风中剧烈摇晃。地面强光灯将他映在楼面的影子放大,那形状与画家想象中生着翅膀的恶魔完全无异。就好像在嘲弄地应和猎人们的联想,下一刻吸血鬼的身后真的攒聚出黑影,利落地开阖拍打,劳伦佐在半空灵敏地翻转腾挪,闪避自地面袭来的子弹。


    零星的银弹击中黑影,尖利的嘶叫声冲击耳膜,在消散的瞬间又重新聚集成形。这翅膀是他的使魔幻化的!


    地面的猎人来不及用肉眼看清发生了什么,劳伦佐已然如猫科动物四肢着地。几乎是同一刻,他改换姿势短剑出鞘,足下用力蹬出,上身压低,朝距离最近的一队猎人疾扑。


    “开火!!”


    突突突,最新型的重型枪零件转动,枪口追着劳伦佐一通连射,白银子弹如暴雨,避无可避。


    眼见着银弹编织成的死亡之网扑面来袭,退后已经来不及,劳伦佐调整重心,竟然就地匍匐,同时咬住短剑刃面。枪口无法继续压低,子弹的疾雨嗖嗖擦着他的头顶掠过。抓住机枪换弹匣的空隙,他双掌压在路面,用力一撑一推,身体以爬行动物般诡异而敏捷的姿态,直接擦着地面前扑。


    这一招太过离奇,超出人类肢体和思维范畴,最前方的猎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轰--!


    有如钢铁巨物相撞,重型枪械飞了出去,猛力砸上后方的车辆。玻璃碎裂,车身晃了晃,险些侧翻。寒芒暴涨,杀气凛冽的长弧如月牙,切割开坚硬的金属,一斩到底,尖刀剖开奶酪般轻松地将重型枪肢解成两半。


    一脚踢开报废的金属块,劳伦佐跳上车顶,回身看了看,发出清晰的嗤笑。


    “不要让他突围!”


    “仔细看!他中弹了,不要退!不许退!”


    几乎同时,一辆卡车疾驰而来,上面架着第二台大口径重枪。急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怪响,枪口同时瞄准吸血鬼,准备开始第二轮火力清洗。


    劳伦佐唇角笑弧加深,向后一个弯身就翻下车顶。车内的猎人狂打方向盘,想要干脆撞飞他,但劳伦佐身形如闪电,已经朝旁边掠出,抓起队伍最边上的一个猎人当作盾牌,再度迎着银弹前冲。


    被抓住的猎人大喝:“不要管我,开枪!”同时缩起脖子含胸,试图将劳伦佐的遮蔽面积减到最小。


    劳伦佐不耐地咂舌,抬手就把人肉盾牌朝着带重枪的卡车投掷过去。


    同伴朝着枪口飞来,电光火石的短暂抉择时间内,枪后的猎人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按动扳机。黑影下一刻就从上笼罩。劳伦佐扔出人质后不退反进,几乎是顶在那猎人背后,齐齐撞上卡车围栏。


    哐!


    劳伦佐动作没有任何停顿,揪住猎人后心,一推一按堵住枪口,左手短剑再一次劈下。


    第二台重枪也一击报废。


    车上的猎人捡起轻型步|枪一边开火一边后退。劳伦佐随意挥剑,火花飞溅,近身的子弹便都纷纷掉落到地上。


    此番围剿最强力的装备在数分钟内彻底化作笨重的金属块,队形也已经乱了,在场猎人心头都漫上绝望的情绪。北城区还有两架枪,但还在路上。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能否击杀劳伦佐,而是其他行动小队赶到时,现在这里的人还有多少活着。


    猎人没有继续开火,而是在手势暗号指挥下快速重组队形,枪口齐齐对准吸血鬼。


    攻势逆转,现在是猎人们要提防劳伦佐暴起杀过来。


    仔细观察的猎人发现吸血鬼肩头的衣料有濡湿的暗色--他没能在刚才的第一轮开火下毫发无伤。但劳伦佐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痛楚,随手把身体里的银弹抠出来扔在地上,而后认真地扫视四周,好像在寻找眼熟的面孔。显然没有找到。


    “那么接下来轮到我出手了?”愉快地笑了笑,劳伦佐活动手腕,银色短剑映出的冷白光带在他脸上一闪而逝,不祥的赤红双眸仿佛燃烧着来自地狱的火焰。


    气氛紧绷到极致。


    “啊对了,忘记问你们了,有谁见过‘夏娃’?”吸血鬼忽然暂缓进攻的动作,颇有礼貌地抛出问题。


    没人回答。


    “那我就把这当‘没有’了,”劳伦佐叹了口气,“我有点腻了。你们要继续还是逃走?”


    话音未落,一辆黑色蒸汽机车在左侧窄巷口急刹。


    驾驶座侧的车门开启,有人伸出手,朝天鸣枪。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引擎大声轰鸣,这辆车加速朝前,碾过贫民区崎岖不平的道路,朝主干道冲了出去。


    劳伦佐瞳孔放大,身形一闪,擦着建筑物墙面一蹬弹出去,眨眼间便追着黑色机车消失了。


    ※


    黑色轿车全速飞驰,急拐弯时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冲出南区逼仄的小路,折上夜半冷清的大路,加速而后再次加速,冲过维忒河上的桥梁,却没有顺着近年修葺的海滨大道朝北,反而u型转弯向西南侧,一头扎入港区棋盘般的道路,车灯在快速经过厂房之间的空缺时急剧闪烁,下一瞬又已经消失不见。


    劳伦佐很快追上,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在道路和建筑物空壳之间四处回荡。一时间,他竟然难以分辨目标究竟在哪个角落。于是他跃上某栋楼房外的脚手架,轻巧地翻到顶端,俯瞰这片荒置已久的港口厂区。


    靠近海岸线的角落有微弱的光正闪烁着。


    他立刻跳到旁边稍矮的仓库屋顶,几个起落,追到光源处。车里已经没人,歪斜地停在一个t字路口尽头。


    劳伦佐没有靠近,耐心地等待了片刻。但是与上次的追逐战不同,这辆车没有爆炸成火球。他弯了弯唇角,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这里离大海已经很近,能清晰辨别出海浪拍击防潮堤的水声。


    城市另一端过路火车鸣起汽笛,遥远得像是梦中的呜咽。


    劳伦佐绕着附近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个街区外的某栋仓库门前。虽然门上挂着锁链,但仔细看一眼就会发现锁眼并未闭合。


    有人已经开锁进去了。


    他想了想,拔出短剑,随手扯下链条,直接打开门。


    劳伦佐做好了迎面飞来子弹又或是别的武器的准备,然而迎接他的只有寂静。


    空气里有海水的咸味和年久失修的霉味。对侧墙体的玻璃窗户上布满了雨水留下的尘垢,边角上裂成蛛网模样,隐约看得见有道通往空地的门。


    劳伦佐穿过空无一物的仓库,推开小门。


    海风在开门的刹那压来。


    面前是一道铁丝网围栏,再后方是一片荒地,大片的芦苇尽情繁衍,柔软地在风中反复折腰,摇摆间显露出前进的小径。劳伦佐翻越铁网,拨开泛白的草梗,沿着地面浅浅的压痕前进。


    即便这具躯体不具备这个机能,他依然产生了自己心跳加快的错觉。


    芦苇地的尽头,海岸线自然凸出的地方有一截桥梁,桥面很宽,长度只有百米不到,直接探入海湾浅水区。那突兀结束的姿态简直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利刃切断。


    桥上站着一个人,身着黑色战斗服,戴有护目镜的头盔。


    劳伦佐缓缓走过去,感觉像闯入一个梦见过很多次的熟悉场景。


    他在五六步外的地方停下。


    这个距离刚好足够看清彼此的脸。


    对方在护目镜后看着他,利落地摘下头盔。剪短到下颚的发丝是红色,只有末端呈现未褪的棕褐,在海风中舞动的样子像沾了灰烬的火焰。苍蓝色的眼睛轻缓地眨动,视线聚焦到他脸上。


    目光相接,劳伦佐甚至忘了去分辨她究竟是什么表情。


    停滞的齿轮开始转动。


    因为不同的原因,岁月都没怎么在他们脸上留下痕迹。因此很容易就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分隔的三年又三个月的时光并不存在。上一刻帕拉迪索正在燃烧,然后他们转头就各自来到了这里。超过一千个夜晚沉淀的思绪被挤压再挤压,日复一日地压抑在胸腔狭小的空间内,而后终于此刻突然获得自由。砰地一下,像香槟瓶口飞出木塞,苦涩又甘甜的泡沫沸腾溢出,止不住地流淌,酒精入喉般的热意冲上脑髓,肢体和思绪都像暂时麻痹。


    劳伦佐的双唇开启,僵滞片刻才翕动着吐出早已接近本能的音节:


    “伊芙琳。”


    她唇角勾了勾,但很快恢复了谜样的无表情。她就这么看了他很久,借着月光将他从头到脚地审视,包括肩头子弹的破洞,和布料裂口中露出的暗红色伤处,但最后还是落定在他的脸上。他的外貌当然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但皮肤笼罩在病态的苍白光泽中,看起来有些羸弱。看起来他并没有真正地从她给他的致命伤中复原。


    许久的沉默。


    真的开口时她说的却是这截断桥不为人知的历史:“大概十五年前,曾经有人提议要在这里造一座大桥,直接通到港口对岸的城市。但后来议会换届选举,另一个党派的议员上台,反对这种要令市政府负债的巨大工程,于是这个计划就被废除了。”


    她踢了踢桥面:“这其实也不是计划中的桥梁本体,只是用来打桩的附属品,等主体建好最后不可避免地会被拆掉。但因为所有人都忘了这个宏伟的计划,这截消耗品就一直留到现在。”


    劳伦佐倾听着,但又不由自主分神回味着她发音吐字的嗓音。


    这让他一次次地确认眼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我没在这碰见过第二个人类。站在桥面最末端,感觉就像是到了世界尽头。”伊芙琳垂眸笑了一下,“需要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


    然后,她笔直地看向他的眼睛,切入正题:“我们做个了结吧。”


    作者有话说:


    还是没能凑在一个整数写到结局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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