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数日的绵绵细雨全无停歇的迹象,港城初春的夜晚阴冷彻骨。这样的夜晚适宜狩猎,也容易发生袭击事件。


    身为如今港城公会为数不多的常驻医护人员,安格斯自然得值班。


    他坐在电话机听筒边,借着瓦斯灯光线翻阅纸稿。纸页边缘翘起,内容多有无数次。


    时近午夜,走廊上挂钟的走动声分外清晰。安格斯对着报告倒数第二页的某一段落发呆,不自觉以自来水笔帽的金属尾端敲击着纸面,节拍逐渐与秒针暗合。


    加入公会近一年,在多次任务中扮演重要后勤角色后,他终于获得了新权限,如愿调阅出与姐姐疑似有关的一系列事件的内部卷宗。公会高层知晓他与伊芙琳的关系,尤其有几位对他多加照拂,自然没有阻碍他调查姐姐的下落。与新武器的重新研发、公会内部改革肃清相比,这桩数年前的悬案早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毕竟从结果而言,人类获得了始祖之核。这就够了。随之附带的牺牲是必要的。


    安格斯也清楚,公会绝大多数人认为伊芙琳早已阵亡。就连双亲都已经沉默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只有他至今依然很难相信姐姐真的死了。毕竟……她可是伊芙琳啊。


    红发青年轻轻呼气,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再一次整理至今为止搜集到的线索:


    三年多前,伊芙琳两度发起对吸血鬼劳伦佐的狩猎,甚至曾经与他一同被困圣印修道院下的神秘空间。


    伊芙琳是牵扯进对始祖安娜斯塔西亚的狩猎的当事人中,唯一没有正式被确认死亡的。她与圣剑一同从港城圣巴特勒缪医院失踪,随后瓦莉亚之剑在图宾被发现,现场遗留有大量人类和吸血鬼的血迹,在附近还发现了伊芙琳惯用型号的手|枪。调查小组推断袭击她的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吸血鬼猎人杀手--参与狩猎的其他人也都被那怪物追杀灭口。按照现场出血量判断,伊芙琳不可能存活。


    令安格斯在意的是,劳伦佐几乎在同一时期从港城销声匿迹。而后时隔数年,消失数年的劳伦佐在近几个月再次大肆行凶。十天前,劳伦佐袭击了伊芙琳曾经居住多年的公寓。那之后劳伦佐就再次沉潜下水面,消失在了猎人情报网视野外。这他留下的那一串血字经过重新排列,赫然便是“伊芙琳”。


    同期最优秀的猎人与犯下累累暴行的吸血鬼,本应对立的双方不止一次产生交集。直觉告诉他这绝非偶然。也许这个世界上,知晓姐姐人生最后时刻发生了什么的就只有劳伦佐。


    电话叮铃铃作响,安格斯吓了一跳,立刻将听筒凑到耳畔。


    南区有猎人与吸血鬼持续交战,有伤者亟需急救。


    安格斯赶到时战斗却已经结束了。他熟练地为伤者做应急处理,询问是否有别的死伤。


    “没,幸好来了援兵,神出鬼没的,突然冲出来的时候我差点以为又是个吸血鬼。”


    安格斯抬头扫视一圈,没看到生面孔。


    对方摇头:“已经走了,连战利品都没捞。”


    另一个猎人走过来搭腔:“你这么一说,前几天丽莎那边好像也碰到个差不多的怪人,脸蒙得严严实实,个子不高,但行动快得不像人,打爆吸血鬼就走,话都不多说一句。”


    “估计是新来的混血猎人?他们一直不喜欢和我们混一起。”


    在场的猎人都被这个话题吸引过来,一边整理武器一边交流传闻。


    “你们这么一提,我也听说过这么个无名的罗宾汉,专门收割悬赏榜上没人追踪得到的怪物。你们没发现么?悬赏榜这几天目标换得有点快。”


    “现在谁还没事盯着悬赏榜?管它金额是大是小,碰上了吸血鬼就是一个干!”


    话题随即转向近来的战况。安格斯也没将这小插曲放在心上,猎人流动性极强,时不时有这种神乎其神的传说人物冒头,但没过多久就音讯全无了。


    然而又过了几天,这个传闻在港城的猎人之中反而愈演愈烈:


    有个人狠话不多的神秘强者连日扫荡,一下子就啃掉了好多块棘手的硬骨头。有目睹了战斗过程的猎人前去搭话,对方却没兴趣交谈。


    --该怎么称呼你?


    面对这个问题,神秘猎人想了想,回答时显露了性别:


    “夏娃,离开乐园的那个。”


    ※


    “您找弗莱先生?那可太不幸了,他们不久前忽然搬家了。”街角杂货店的老者吐出一个烟圈,拿着烟斗摇头,“他们走得实在突然,听说家里东西都没带走。”


    “发生了什么?”问话的是个谈吐文雅的青年。他礼帽压得很低,戴黑色手套,饶有兴趣地把玩着一盒高级卷烟。


    老者随意地摆手:“他们家花店被吸血鬼袭击了,然后夫妇俩隔天就都消失了。女仆也连夜跑了,袭击时吓晕过去的伙计回来一看,老板居然扔下店面跑了,现在他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顿了顿,很淡然地补充:“虽然搬来好几年了,但真要说起来,附近邻里对弗莱先生和太太都不了解,有不少人觉得他们根本没继承‘遗产’,那套身世都是糊弄人的,谁知道他们原本是干什么的。”


    “原来如此,那真是遗憾。”恰好另一位熟客进门买烟,青年便转身离去。


    老店主将烟斗往柜面上一扔,锁上店门,顺便拉动绳索让网格栅门降落。


    才进门的顾客诧异地惊叫:“老头,你在干什么?我怀表昨天才调过,还没到打烊关门的时间呢。”


    老者神情冷肃,把这位熟客惯买的烟扔在柜面上:“给了钱就走大路回家。不想死的话就别靠近弗莱家的花店。”


    熟客意识到了什么,后怕地往门外看了一眼。刚才与他擦肩而过的青年已经不见了。


    青年已经绕到了刚才店主所说的花店所在小楼后侧。


    暮色渐浓,这条小路寂静无人。


    后门上的金属铭牌镌刻着“弗莱”姓氏,墙内的树恰好在门洞旁收住树梢长势,于是门牌便承受了数年的日晒雨淋,以至于金属表面微微褪色,凹陷处生长出暗色的斑迹,给这户新居营造出屋主久居于此的错觉。


    青年盯着这几个字母看了很久,表情隐藏在昏暗光影中。


    “弗莱太太。”他拆开音节轻又缓慢地念,就像这是个意义不明的生僻词。他很快回过神,继续探查周遭情况。


    门旁矗立着刷着白漆的信箱,下面扔了好几份报纸,看日期都是最近一周的晨报。青年无视信箱锁,粗暴地掰开金属盖取出里面的东西,而后身形一闪,轻盈地越过砖墙,站在小楼后的院子里翻阅弗莱家的信件。


    除了城内某家百货店的宣传小册子,剩下三封书信的收件人都是r·弗莱先生。其中两封是语焉不详的“业务联络”,剩下一封来自都会某家游船公司办事处。


    “尊敬的弗莱先生,关于您日前咨询的度假路线,我司推荐以下三种方案。考虑到您太太的身体状况,为充分保障清静和私密性,……”


    青年唇线绷紧,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嗤笑。他将厚实的高级信纸随便一团,转而打量墙内环境。他绕着院子踱步,很快失去兴趣,径自登上小楼后门前的三级台阶。他就像正经登门做客的到访者,先摘下礼帽,露出一头黑发和非人的红眸。当然是劳伦佐。


    屋中寂静无声,没有亮灯。


    劳伦佐盯着平平无奇的门锁看了片刻,拧动黄铜把手。门吱呀向外开启,居然没有上锁。他见状兴味盎然地笑起来,信步跨过门槛。


    门槛划出无形的分界线,他踏入室内的那一刻,仿佛有薄刃切割血肉,又像有大力从身躯内部拧转搅动内脏,剧痛如强电流蹿上太阳穴。


    血族必须获得许可才能进入他族的住处,这条神秘的禁制对于始祖不起效。过去劳伦佐拥有的部分始祖力量能够稀释打破禁忌的惩罚,令痛楚降低到可以忍受的程度。然而如今濒死复苏之后,他对于这一禁忌的抗性已经几乎不存在。


    但劳伦佐只是闭目缓了缓,反而因为躯体上的刺痛愉快地笑起来。这让他确信眼前一切并非疯狂编织的幻觉--他确实追踪到了伊芙琳曾经到过的地方。虽然还是晚了一步。


    站在房门内回首,劳伦佐看到门框内侧镌刻着辟邪的字符,门上方还悬挂了一串白银辟邪物,然而这些简单的防范措施对于纯血种基本无效。


    她之前一直都确信他已经死了。劳伦佐做出判断。


    因为无需担心有谁找上门寻仇,她安心地顶着新名字过上平凡的生活,在这里,过去三年一直在这里,和另一个人类一起。


    劳伦佐沿着这条连通前后门的狭窄走廊前进,赤红色的眼睛在昏暗中幽幽地闪光。他知道会在这里发现什么:他不存在的美好世界的残像,因为他仓促中止的幸福生活从指缝间掉落的碎屑。如果伊芙琳在那时干脆地砍下他的头颅,她就能彻底永久地拥有这一切;现在她大概会在楼上走动,趁着晚餐还在准别的档口做些无意义消磨时间的小事。


    但她没有。


    他不明白,所以渴望一个答案,一份判决。


    也许这座小楼能给他部分的解答。


    血族的眼睛并不需要光照就捕捉到室内陈设的每个细节。


    很显然就在不久前还有人生活在这里。楼梯边的衣架上悬挂着羊毛围巾和披肩,上面还残留着很淡的古龙水和香水味,属于两个人。墙上的挂钩上悬着一顶男式平顶帽,旁边空了一个挂钩,大概原本还有一个人日常出门戴的帽子会安置在那里。雨伞有一对,遮阳伞只有一把,长柄伞面带刺绣,应当属于一位女士。劳伦佐拿起遮阳伞看了看又放回原位。伞骨痕迹表明它并不常用,女主人似乎不怎么撑着它出门散步。


    走廊墙上的相框里没有照片,但也不是随处可以买到的庸俗水彩风景画,以生僻的艺术品迷你复制品居多,彰显了房子主人的品位。其中有两个相框则装裱了明信片:南国的古老教堂回廊,还有共和国南部的海岸,很像是新婚夫妇度蜜月该去的目的地。


    劳伦佐盯着这两张明信片看了一会儿,将相框从墙上摘下,拆开装裱用的底板。


    明信片背面是空的,而且同属共和国某出版社的“各国风景”明信片套装,很显然不是在风景地采购带回来的,并不是重要旅行的纪念品。他的唇角就翘起来,只有一瞬,随即又变得面无表情。


    楼梯边的小门后是厨房,劳伦佐只看了眼便果断上楼。


    二楼进门就是会客厅和餐厅。这里的生活气息就更浓厚了,窗边的高脚扶手椅上扔着柔软的淡蓝色毛毯,随时等着女主人把它拿起来裹回肩头。长沙发前的茶几上扔着几本时髦文艺杂志,封面插图夺目,但内页没有被翻阅过的折痕。很难想象弗莱太太平时都怎么在这里消磨时间。答案可能在矮柜上的留声机那里,旁边的漂亮木质收纳盒里排列着近二十张昂贵的黑胶唱片,每张都从硬纸外壳里取出来过。


    但仔细翻看,这些唱片类型五花八门,不是听的人品位广博,就是心思并不真的在音乐鉴赏上,听什么都差不多。


    会客厅壁炉边空出一角,看得出不久前曾经有什么东西伫立在那里--比如一株小型圣诞树。劳伦佐注视那里的时间长了些许。而后,他的视线扫过壁炉顶端,微微凝滞。


    那里站着一排猫咪木雕。看得出它们原本是圣诞树挂饰,在过季之后因为深受喜爱,便被剪掉头顶的细绳转职成为摆件。


    他向摆在中间的黑猫伸手,半途又收了回去。


    为什么要留这种容易引发联想的东西?


    劳伦佐转过身,轻叩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将闯入视野的火焰和枪口驱散,迫使自己维持冷静。现在他太容易情绪失控,如果不有意克制,说不定等他回过神,这座小楼已经被他纵火烧起来。还不能那么做。至少得等找到更多线索后。


    他又在会客厅翻找了一阵,没有发现任何暴露屋主去向的物件。真正被频繁使用的东西也很少,墙壁架子上的书籍没什么阅读的痕迹,一套又一套都是充门面的装饰品。其中三册花卉图鉴的扉页上有笔迹,不是伊芙琳的,“致我的伴侣”,没有署名,落款日期都是圣诞节。书脊的浅浅折痕表明伊芙琳也只是礼节性地翻阅了一下。


    这里的一切都像在暗示伊芙琳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发呆。和在帕拉迪索最后那段日子相同。


    劳伦佐说不清自己究竟更希望伊芙琳在逃离帕拉迪索后,过得是幸福还是凄惨。但从这间屋子陈设中窥探到生活细节让他恼火。


    他丧失了继续翻东西的兴趣,快步穿过桌椅有些凌乱的餐厅,直奔卧室。


    打开的第一扇门后是r·弗莱先生的卧室。地毯有些褶皱,橱门半开,里面几乎是空的。弗莱先生显然走得有些匆忙。劳伦佐以检视垃圾堆的方式快速排摸了一圈,发现真正要紧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了,手脚非常干净专业。这个与伊芙琳同居三年的男人恐怕也是个猎人。


    他立刻想起一张人类面孔。最初对伊芙琳产生兴趣的时候,他观察过一阵那个叫菲茨的猎人,那家伙身上集合了所有与他自己相反的性格特质。


    伊芙琳会选择他并不意外,甚是可以说顺理成章。


    这么说的话,他们在暴露猎人身份后大概再次结伴逃走了。和从港城消失的时候一样。


    劳伦佐砰地摔上门,力气有点大,带得门框不安地震颤。随后他在斜对侧的另一扇卧室前静立片刻,唇线和下颚轮廓紧张地绷起,缓缓推开门。


    “弗莱太太”的卧室几乎保持了原样。步入式衣帽柜里的当季衣物几乎没被动过,桌上随意摆放着自来水笔和内页空白的笔记本,营造出一种房间主人随时可能上楼来的错觉。双人尺寸的床边挂着一件女式晨衣,在床上一伸手就能拽下来披上。


    他能看见她打着哈欠歪在床头不愿意起来的样子。


    劳伦佐一动不动良久,径直走到另一侧床头柜前。


    并没有什么属于房子男主人的东西,比如另一件睡袍、单只袖扣,又或者睡前阅读的书籍。确切说,那侧的床头柜是空的,拉开抽屉时散发的木材味道充分证明这侧的家具几乎没被打开过。


    有使用痕迹的枕头也只有一个。


    这一系列发现令劳伦组的情绪稍微平静。他在床沿坐下,轻轻抚摸床单和被褥留下的褶皱,最后在枕头近旁摸索。


    片刻后,他的指尖拈起一根长发凑到眼前,棕褐色,然而发根却明显有一节更艳丽的红,本来再过不久就该重新染色了。


    劳伦佐试图想象她染过头发之后的样子,不由皱了皱眉。


    棕色太低调普通了,还是红发更适合她。


    他的眼神略微失焦,短暂地迷失在了回忆中。他很快清醒,面色变得冰冷,注视着床褥中不存在的凹陷轮廓时,身上不自觉散发出杀意。但又只是须臾,刀锋般冷锐的目光又逐渐地柔和下来,最后变得有些迷茫。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为了转移注意力,劳伦佐再次审视房中陈设,这次注意到床边墙角放置着梳妆台。进门后他有意无意地回避了它--血族本能地都会避免直视镜子。


    突然,他眯起眼睛,下一刻就到了梳妆台前。


    黑发青年的身影并未映照在镜子对侧。


    一小罐口红的盖子打开着,就那么随意地扔在桌沿。而在只映照出昏暗卧室内景的镜面之上,红色膏体涂抹出一串字母。


    劳伦佐以指腹描摹着因为油脂干燥而变得粗糙不平的字迹,一点点地展露出笑容,柔声念:


    “港城见。”


    作者有话说:


    背景参考的时代的口红一般是罐装的,管装的还没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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