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前一晚的袭击,次日花店即便关门,也没能阻住前来围观议论的好事者。还有热心的邻居上门要好好安抚一番受惊吓的弗莱太太。


    伊芙琳不堪其扰,让女仆一律对外宣称她受惊卧床,自己换了身男装,趁午餐时间人少从后门溜了出去。


    她先去了一趟蒸汽艇空港,绕回朱迪斯约定的那个酒馆时太阳已经大半落到地平线后,小巷的尽头笼罩在夕照的金红强光中,就像在燃烧。


    酒馆没什么客人,伊芙琳点了杯苦艾酒,又报上朱迪斯名字。吧台后戴眼镜的老板看了她一眼,先把一杯色泽颇为可疑的浑浊酒液推到她面前,转身从柜台转交的阴影里摸出一个牛皮纸袋。


    伊芙琳拆开封线往里面粗略扫了一眼,是公会内部卷宗的简洁版本。她没急着阅读,反而耐心地喝了半杯酒。味道出乎意料不错。她直接放了一张整钞在吧台上,起身离开。


    借着这点微薄的酒意,伊芙琳乘坐公共机车回到公寓。菲茨还没回来,她直接上楼,反锁卧室门,脱了外套和马甲,边解开衬衫纽扣边走到书桌边,单手将纸袋里的文件抽出来。


    朱迪斯应当是紧急拜托港城公会的熟人传来了事件报告的文字缩略版,只包含了摘要和重要的分析部分节选。文件被分别装订成数沓,伊芙琳先确认每份报告顶端的案情概要:


    --12月25日,地点港城纪念碑广场,圣诞集市,伤者8人,目击者证言描述的犯人外貌与劳伦佐高度重合。字母e。


    --12月31日,加涅歌剧院,新年音乐会后台,平民死者2人,无目击者,犯人不明。字母v。


    --1月6日,路比宾馆,平民死者1人,无目击者,犯人不明。字母l。


    --1月21日,布伦大街77、79号路段,平民死者19人,猎人死者7人,无目击者,犯人不明。字母e。


    --1月23日,圣印修道院台阶,平民死者4人,猎人死者3人,伤者12人,凶犯确认为劳伦佐。字母n。


    字母?伊芙琳蹙眉,翻到下一份事件报告第一页,撞入眼帘的案发地点令她呼吸凝滞。


    --2月8日,林德路125号,平民死者3人,无目击者。字母y。


    林德路125号,也就是林德公寓。


    伊芙琳麻木地将视线下移,阅读纸页下半部分的详细报告节选。


    “2月8日夜间10:19,警局接到电话报案。系该公寓晚归的租客进门时闻到血腥味,随即报警。


    10:21,警局转接公会。


    10:42,公会成员抵达现场。确认受害者三名,已无生命体征,三人皆为颈动脉大出血致死。……”


    伊芙琳的手指有些发抖,翻页跳到后一页查看受害者资料。


    她已经有所预感,但当辨认出那一串字母拼凑而成的真的是林德公寓房东夫妇还有女佣贝丽丝的名字,思绪仍旧完全停摆了数秒。


    “受害人a与b遗体位于所住公寓门边。现场门窗、公寓大门及侧门无强行突入痕迹。门边无争斗挣扎痕迹,犯罪时间极短。怀疑凶犯使用魅惑能力,受害者主动邀请其进门而后遇害。受害人c遗体位于客厅中,从匍匐状态、脚印、鲜血痕迹判断,应当是在另两名受害人遭袭后试图从窗口逃走,被凶犯从后追击杀害。


    三名受害者皆未被吸血,造成致命伤的凶器推测为锐器,从切口判断凶犯为左利手。”


    指尖用力将纸面抓出褶皱,伊芙琳撑住桌面,闭上眼试图维持冷静。然而一阖上眼,往昔她勘察过的案发现场情状就在眼前闪现,只不过那些陌生的牺牲者的脸成了房东夫妇和贝丽丝的模样。他们的眼睛半睁着,死亡后呈现出玻璃般冰冷呆板的质感,看着她,直直地、怨恨地看向她,死不瞑目。


    他们是因为她死的。


    伊芙琳将所有的报告胡乱摊开,机械地心算,将六起事件的伤亡人数累加。得出的答案令她打了个寒颤。她本能地觉得自己算错了,抓过桌子上的铅笔重新核算。然而触目惊心的数字并未发生改变:


    死者39人。


    她双手撑着桌子,佝偻着脊背僵站着,表情是纯然的空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睁得很大。她因为握不好笔而歪歪扭扭的字迹在眼中晕开放大再放大。


    错的是她。


    都是她的错。


    终于,她仰头深呼吸,按了按耳朵止住嗡嗡的鸣响,抓起文件靠在桌边。之后的大半个小时,她面无表情地把每份重新从头到尾仔细阅读了一遍。


    伊芙琳对劳伦佐的作案风格足够了解。哪怕手中的简略版报告省略了许多侦查过程的细节,她还是立刻确定无目击者的那四起案子也是劳伦佐的杰作。


    除了林德公寓,劳伦佐挑选的其他作案地点也并非偶然。


    1月21日那起案件尤为恶毒,选在他们初遇的地点,就连死者数量都与那年平安夜的惨案完全一致。


    他就是冲着她来的。


    最后一份报告的末页下端附有负责人的代号。伊芙琳苦笑了一下,轻轻抚摸那几个字母:安格斯。


    “与前几起疑似劳伦佐制造的凶案一样,现场留有被害人鲜血书写的记号。案发公寓的门上留下了大写的字母y。”


    这些血字是剩下的最后一道谜题。


    伊芙琳毫不费力地解开了。


    其他人可以通过排列组合摸索出答案,但只有她能够以唯一正确的步骤,推导出劳伦佐以死亡和鲜血送给她的讯息。


    e:他们在布伦大街79号相遇。


    v:她在加涅歌剧院发起对他的狩猎。


    e:他们在纪念碑广场说了几句话,目击始祖的幸福过家家时光,转手了一袋烤栗子。


    l:她结束了他在路比宾馆主持的残酷游戏,以几乎不可能的方式逃离。


    y:林德公寓,他不请自来,带走毒药与一个吻。


    n:从圣印大墓地到地下,合作与背叛,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开始他们关系开始质变的节点,那一定是这里。


    “我死,而你活下去,这对你而言是最好的结局。”


    那时候劳伦佐吐出的是不含丝毫矫饰的真话。


    如他所承诺,只要一息尚存,他就会追上来纠缠她。


    这串鲜血书就的字母向全世界宣告他自地狱边缘归还,但挑选的听众其实只有她一人。


    e-v-e-l-y-n


    伊芙琳。


    是挑衅,是呼唤,是诅咒,是报复,也是告白。


    他以最浪漫最可怖的方式,遵循步骤温习他们之间称得上开端的那些回忆,并且逼迫她同样那么做。他太了解她了,清楚该如何做才能令她最大限度地感到痛苦。


    第一起事件中只有伤者,也许那时候他还抱有期望。然而她逃得太远、消失得太彻底,于是错过了最初也是最后的和解信号。


    这个假设比纸面上的冰冷事实更令人窒息。伊芙琳打开窗户,2月的绵密阴雨被风吹进来,打在脸上有些刺痛。她深呼吸,试图说服自己,这是自作多情的过度解读,12月25日没有出现死者是偶然。他们之间难道还有转圜的余地么?


    即便如此,那或长或短的作案间隔总让她觉得,他确实一次次地试图忍耐并等待她出现过。


    但最后他死心了。


    于是1月21日开始的作案方式充溢着报复与宣泄的恶意。他无情地嘲笑她自欺欺人,以实际行动证明她的错误和软弱--哪怕她试图以消失的方式彻底抹去他在她人生中的痕迹,他不曾也不会忘记任何一个细节,更不会容许她忘记。


    安格斯接手了林德公寓的命案。这样下去劳伦佐迟早会与他相遇。那个时候,他一定会以最残忍的方式杀死她的弟弟、每个她愿意分出一点在意的对象,就像他曾经威胁过的那样。


    伊芙琳对此深信不疑。


    ※


    菲茨威廉打开门,立刻察觉到不太对劲:


    玄关放着一双适宜长途旅行以及战斗的女靴,猎人伊芙琳会穿的那种。


    脚步声响起,伊芙琳恰好下楼与他打了个照面,手中拎着一只皮箱。


    “你要去哪?不需要那么着急换新身--”


    “晚上八点的飞艇,我要回港城。”伊芙琳从箱子外侧的插袋里抽出牛皮纸袋,直接递给菲茨。


    菲茨打开文件袋往里面看了一眼,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伊芙琳凝视了他片刻,笑了笑:“你之前就知道了。”


    那瞬间仿佛有一个巨大的肥皂泡在他们之间膨胀到极致,然后碎裂了。高大的青年张了张口想辩解,最后紧抿住嘴唇。


    “我不责怪你隐瞒。但现在我知道了,我必须走。”伊芙琳平静又坚定。她的表情令菲茨有些恍神--失踪又突然出现后,伊芙琳就鲜少表露出这目标明确的上位者气场。现在她好像又成了数年前港城猎人仰望的ace,他与她知道彼此的真实面貌、他离她的距离比绝大多数人近一些,但也仅限于此。


    三年间逾越的距离基于她在迷茫中生出的依赖和感激,一旦她找回自我,只需要一个瞬间就归零。


    巨大的恐慌攥住了心脏,菲茨抓住她的手臂,压抑的情绪在他颤抖的嗓音里露出端倪:“别去。”


    伊芙琳将行李箱搁在台阶上,抓住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剥开:“我必须去。”


    菲茨一咬牙直接堵住她的去路:“和以前不同,他现在碰上猎人也没有丝毫回避战斗的意思。港城公会对他发布了围剿的悬赏令,不需要你插手,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自取毁灭。”


    她沉静地反问:“但在那之前,又要有多少人伤亡?”


    菲茨的瞳仁收缩,语气更为激烈:“那已经和我无关,处理吸血鬼是现役猎人的指责。我只在乎你的安危。”说出这样偏颇的话明显令他感到痛苦,湿润的光在他眼睛里无助地剧烈摇晃。


    伊芙琳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脸颊,语调轻柔:“菲茨威廉。”


    这小小的举动险些令他情绪失控。他努力控制表情,面部肌肉因为用力反而微微扭曲了,而因为激动升腾的体温与难以抑制的颤抖又忠实地传递到她的掌心。


    她对他的挽留并非完全无动于衷,声音有些不稳:“他向我宣战了,我必须应战。”


    菲茨长吸一口气:“如果你非回去不可--我和你一起去。”


    伊芙琳认真考虑了几秒,摇头:“我得一个人去和他清算。你不应该因为我重新回到那个世界。”她的眼神掠过他的肩膀定格在半空,有些涣散,显然在回忆着什么不曾与任何人分享的过去。良久,她轻声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经死了……如果不是我,他现在本来不应该活着。”


    菲茨脸色惨白,只是死命扣着她的手不放。他也清楚如果伊芙琳下定决心,他根本不可能阻止她。她有一百种甩掉他独自前进的方法,结果已经确定,区别只在于他是否有放手顺应她心愿的勇气。


    “菲茨,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她看着他的神色哑声笑了,“不是客套话。你真的足够好,对我而言甚至好得有点浪费了,所以才会被我这样没眼光又冷漠的家伙辜负。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伤害--”


    “别说了!”在无望的时刻,菲茨终于有勇气做此前没敢做的事。他将她压进怀里,用力得像要把一部分从她身上剥夺留在他这里。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很久。


    分开时菲茨的眼睛明显是红的。他看上去茫然又沮丧,像被雨水打湿依旧等在原地的大狗狗,伊芙琳差一点就心软了。但她到底是两人之间更心狠的那个,她推着他的胸膛退了半步,抬起脸微笑:“那么我走了。”


    菲茨喉结颤动,手指不甘地攥成拳。


    “照顾好自己。”离开前,她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crossgtherubin”这个谚语出典罗马史,凯撒无视元老院命令带军横渡卢比孔河南下,内战随之爆发,后来就成了类似破釜沉舟,越过不可逆转的节点后,再无退路不能回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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