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非常普通的2月的一天。


    时间是晚间六点前。


    菲茨威廉不知从哪弄到了一票难求的新歌剧演出入场券,与伊芙琳相约一同出发。恰好到了花店打烊时间,约拿推门出来,说要为弗莱太太剪一支好看的花别在领口。于是菲茨先上车,伊芙琳走进店里,看约拿挑拣应季的鲜花。


    见伊芙琳对着收银柜台旁新进的半桶玫瑰发怔,约拿挠了挠头:“您觉得这怎么样?说是联邦那里引过来培育的新品种,调整了好久终于适应了我们这的水土。”


    伊芙琳没立刻答话,伸手触摸花朵。这玫瑰呈浓重的深红色,边缘近黑,质地犹如天鹅绒,厚实绵密,在灯光下甚至带着幽幽的细闪。她收到过一次这样的花束。


    “我觉得颜色有点太深了,就只进了几支看看客人反响。您看,这花型确实饱满好看,但花瓣都红得发黑了,反而让人感觉……有点邪门。”


    明知不可能,她的心头还是一跳。这巧合宛若某种预兆。


    “先放着吧,也许会有人喜欢。”伊芙琳松手,忽然看着门外眯起眼睛。


    咚--!


    下一刻,一团黑影猛地撞上店门。


    “才几点就喝醉成这样?”约拿见怪不怪,一手拿着花剪往门边走去,扬声呵斥,“走走走,已经关门了!”


    “闪开!”


    伊芙琳语音未落,玻璃店门碎裂,那团黑影直接扑向约拿。


    凌乱的金发遮住了来客的大半张脸,隐约可见红光闪烁的眼睛。


    “吸、吸血--”约拿下意识挥舞花剪护身。


    哐!来袭的吸血鬼手一挥,园艺剪刀直接飞出去,咣当一下击中打翻架子上的花卉桶,伴随着重物倾覆的杂音,深深扎进墙面。


    “别过来!!”约拿声音变调,随即忽然想起弗莱太太还在店里,双臂一张挡在中间。


    怪物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抓住约拿的胸口,歪头就要向着颈动脉下口。


    呯!


    子弹贯穿吸血鬼的一只眼睛。


    暗色的血和腥气浓重的脑白质碎屑泼了约拿一脸,他短促地惊叫,双眼一翻晕了过去,甚至没看清到底是哪里来的子弹。


    一道纤细的身影毫不犹豫地突近,一手拽住约拿的手臂,往身后一扯一带,另一手中的袖珍手|枪同时开火。


    呯呯!


    先后两发银弹近距离击中吸血鬼的胸口,将心脏彻底摧毁。


    店内的动静太大,菲茨这时也下车冲进来,手中枪上膛:“伊芙琳!”


    “我没事,已经打死了,”伊芙琳脸上和衣裙上血迹斑斑,眼神却极为明亮,她朝地上一努嘴,“还吓晕过去一个。”


    菲茨颔首,踩住吸血鬼瘫在地上的身体,直接往头部又补了一枪:“是混血种,保险起见还是把头割掉,有刀吗?”


    视线相对,两人不约而同怔了怔。


    这事他们办得太顺手了,一下子切换回到猎人时候的行动模式。可现在他们是柔弱又守法的公民弗莱夫妇,于情于理都不该杀鸡似地干掉一只失控的吸血鬼。


    而枪声业已响起,完全不可能掩藏这里发生了什么。


    “枪给我。”菲茨第一反应要和伊芙琳交换武器,以此掩藏动手顺序。


    “口径不一样,一看伤口就知道是店里开枪,司机还在外面,瞒不住。”伊芙琳随便拿衣袖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退役同行而已,这里的猎人会明白的。”


    菲茨表情有些复杂。他轻轻叹了口气:“弗莱先生和太太得搬家然后人间蒸发了。”


    说话之间,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已经到了门外。


    菲茨把枪别回腰间,迎上前去,利落地直接开始交代情况:“混血种一只,已经击毙,”他讶然停顿了一下,“目击者两名,无伤亡。”


    伊芙琳往旁边迈了半步,从菲茨身侧的花架后看向外面。


    她立刻找到了令菲茨惊讶到语塞的缘由--看热闹围拢的人群最前端是四五个猎人打扮的男女,其中有张熟面孔,赫然是朱迪斯。


    伊芙琳下意识要躲回花架水桶后,但朱迪斯依旧敏锐,直接抬眼朝她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对,老练的女猎人表情震惊地凝固了。


    ※


    双方都是专业人士,这起小袭击事件很快解决了。吸血鬼由猎人拖走处理,约拿苏醒过来整个人都有点呆滞,菲茨出面连哄带骗地编了个故事,先拜托猎人护送这倒霉小伙子去做笔录然后回家。


    “我留这里询问情况更合适,你们的内部流程我不方便插手。”朱迪斯自告奋勇,提出承担问询另两位“目击者”的工作。


    于是半个多小时候,伊芙琳、菲茨和朱迪斯都坐在楼上的会客厅里。时隔数年在异乡重聚,每个人都显然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菲茨干脆开了瓶白兰地。朱迪斯浅浅抿了一口酒,低声称赞了两句菲茨的品位,目光却始终落在伊芙琳身上。半晌,她才轻轻说:“好久不见。”


    伊芙琳默了片刻,最后只能同样回一句:“好久不见。”


    “能再次见到你,知道你还活着……我很高兴。”朱迪斯一如既往地有分寸,并未探究当年发生了什么,转而看向菲茨威廉,口气里多了一丝年长者对年轻人的调侃,“我还想你为什么突然退得那么潇洒呢。”


    菲茨轻咳一声:“伊芙琳的行踪不能公开,你也明白的。你呢?怎么会跑这里来?”


    朱迪斯拈着杯壁边沿,晃了晃酒液:“我的猎物逃到海峡这边来了,一边跑一边胡乱袭击人类,甚至制造了不少神志不清的混血种。刚才那只估计也是。”


    “你一个人来的?”


    朱迪斯垂眸:“我一个人。”


    伊芙琳察觉异样,和菲茨交换眼神:朱迪斯很少会独自行动,更不用说从联邦跨海追到洲陆来。


    “当初小队里的人差不多都没了,”朱迪斯了然看了两人一眼,唇角的微笑像一揭就会剥落的旧贴纸,“消灭那个恶魔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


    当年会认真地告诫伊芙琳不要沉溺于狩猎的前辈终于也踏上了为伙伴复仇的独路。


    室中再次陷入沉寂。


    最后还是菲茨打破沉默:“港城局势不好?”


    这三年多他们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与联邦有关的新闻,订阅的报纸也都是主打共和国本地新闻的媒体。


    “这两年折损的老人太多,加入的新人还没上手就会撞上难啃的骨头,退出的、伤亡的都不少。但最近半年高层大换血后就好多了。”朱迪斯说得模糊,显然不打算多谈。在两个在巅峰期退役的猎人面前抱怨人手不够确实尴尬,不小心就有含沙射影的嫌疑。


    于是谈话顺势转向更为安全的话题,比如天气,食物,还有城市交通和卫生状况。


    菲茨邀请朱迪斯留下来用晚餐,但她婉拒了。


    于是伊芙琳送朱迪斯下楼。


    话题制造者菲茨不在,伊芙琳也不勉强继续闲聊,微妙的寂静顿时降临。朱迪斯穿上外套,伊芙琳就静静站在楼梯底。


    “我希望你不会误会我的态度,能再次见到你们我真的很高兴。只是--”


    只是依然在火海里的人与早已登岸的人相逢,难免会感到无话可说,谁都不能责怪谁。


    伊芙琳摇摇头表达她不介意:“我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社交辞令。朱迪斯,祝你狩猎好运。”


    朱迪斯笑了一下:“但愿如你所言。”她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环视了一遍这小楼内部的陈设,目光又柔和下来:“如果你们不介意这里的公会知道你们曾经是猎人,其实也不必急着抛弃这个身份。他们不会探究你们曾经的代号和经历。”


    顿了顿,她又劝导般地说:“对你来说,也许现在这样留在海外的生活最好。据我所知,猎人杀手已经不在追杀你了。”


    “你--”伊芙琳回头看了一眼空台阶,声音低下去,“朱迪斯,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理应知道的事?”


    朱迪斯下意识否认:“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从刚才认出彼此开始,你就一直有话想对我说,但因为菲茨威廉在,你始终对那件事保持沉默。我送你下楼时他没跟来,你好像松了口气。我就愈加肯定,你有话想单独告诉我。”


    “而且……”伊芙琳有点无奈,“你劝我留下的话听起来更像在劝你自己闭嘴。”


    朱迪斯良久一言不发。


    伊芙琳几乎以为自己猜错了。


    “瞒不过你,”朱迪斯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喃喃,“不论是否告诉你,我都一定会后悔的。”


    “告诉我。”伊芙琳走近半步,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数秒对峙,朱迪斯投降般叹息:“你弟弟加入了公会。”


    伊芙琳僵住了。


    对方立刻补充,试图安抚她:“他很好,很安全,也没受什么重伤。”


    伊芙琳垂眸:“是……为了我?”


    朱迪斯没有说话。但答案彼此心知肚明。


    “我劝过他。但他很坚持,而且公会确实需要优秀勇敢的医生。”


    “不上一线就好……”伊芙琳喃喃,随即哂然摇头,“猎人的医生也不可能一直待在后方。”


    朱迪斯回避她眼神般侧身,却并无交代了隐瞒之事的轻松意态,甚至于说,唇线不自觉抿得更紧了。伊芙琳背后涌上一股寒意。她无端想要发抖。


    “还有什么?”伊芙琳的指甲掐进掌心,她听到自己加重语气重复,“朱迪斯,还有什么?”


    朱迪斯不安地朝楼上看了一眼。


    “是什么让你觉得不能让菲茨听到?”伊芙琳直接抓住了朱迪斯的手臂。朱迪斯向来稳重谨慎,实在难以想象什么事能让她犹豫不安到露在脸上。


    “我离开港城前,安格斯参加的事件调查……很危险,”朱迪斯的眸光闪了闪,“有理由认为,他也会成为袭击目标。”


    伊芙琳立刻抓住了关键:“也?已经遭受袭击的是谁?”


    朱迪斯的面色有些苍白。


    “朱迪斯!”伊芙琳的嗓音开始打颤。她好像已经隐约看到了朱迪斯话语纱幕后的轮廓。那让她手脚冰冷,同时心跳又快到隐隐作痛。“安格斯会冒着危险调查的事……那与我有关?可你说猎人杀手已经不再追着我--”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给我一点时间整理材料。”朱迪斯不打算再说,闭了闭眼,报了个离这里不远的酒馆地址,转身推门,“明天下午之后就可以。我会把东西放在那里,点一杯苦艾酒,然后告诉酒馆老板我的名字。”


    伊芙琳麻木地点点头,在朱迪斯跨过门槛前又抓住她:“不行,让我有点心理准备。现在就回答我,”她发不出那三个简单的音节,于是空拍,“--还活着?”


    朱迪斯愣了愣,看上去并不是完全没听懂她所指的对象,而是有点诧异。


    伊芙琳立刻意识到原因:不知道死讯的人,是没法立刻理解“还活着”并做出反应的。


    换而言之--


    没有名字的禁忌被打破,锁住她喉舌的链条碎裂。


    她听见自己低语:“劳伦佐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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