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逃出去。◎

    将寿康宫内外的人员皆换了一遍后,次日,裴景晨便亲来了寿康宫,求见苏嘉沐后,话里话外都是央她去慈宁宫居住的意思。

    “慈宁宫已修葺完毕,母后该迁宫了。”裴景诚道。

    苏嘉沐却只是懒懒的抬起眼,语气冷淡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逼着哀家去慈宁宫吗?”

    裴景诚忙道不敢,可他炽热的眸子却落在苏嘉沐身上,不曾移开一寸。

    苏嘉沐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心里也生出了不少郁气,只道:“若是哀家不愿意呢?你可要把哀家绑去慈宁宫?”

    裴景诚再无从前那副胆战心惊的样子,他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对苏嘉沐说:“儿臣不敢,只是寿康宫地处偏僻,实在不适宜母后养病。”

    苏嘉沐却勃然大怒道:“哀家想住在寿康宫,慈宁宫离你的乾清宫不过一个宫殿的距离,着实是太过吵嚷。”

    是距离的问题吗?苏嘉沐私心里只是不希望离裴景诚太近罢了,可这话又不能直接说出来。

    裴景诚自然也能明白苏嘉沐的担忧,他也不去戳破这一层薄纸,只笑着说道:“母后不必担心,儿臣自会吩咐那些宫人小声行事,必不会扰了母后的清净。”

    苏嘉沐忍着心中的怒意开口道:“你这是何意?哀家还非搬不可了?”

    裴景诚却还是那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嘴里只说:“儿臣不敢。”

    苏嘉沐险些被他气了个仰倒,只厉声骂道:“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你们裴家人骨子里都是这么自私冷漠,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想法。”

    裴景诚被苏嘉沐劈头盖脸地怒骂完,俊秀的脸上颇有些怔愣,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见苏姐姐的时候。

    那时候父皇刚刚崩殂,朝政皆由着贺云洛一人把持,他本以为苏姐姐定会将皇位拱手让给贺云洛,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还要看贺云洛的意思。

    他那时自是害怕极了,可苏姐姐却只是将他叫到眼前,语气温和地安慰道:“景诚,从此以后我便是你的母后了。”

    他如今还记得苏姐姐身上沁人心扉的馨香。

    如今不过十年的工夫,苏姐姐便已如此厌恶自己了。

    裴景诚自嘲一下,掩不去眸子里的哀伤,他只能轻声说道:“是了,我们裴家人都是这么冷漠无情的,所以母后想不想搬都不重要。”

    说着,裴景诚便拂袖离去。

    只余下苏嘉沐坐在炕上默默流泪,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伤心,只是此刻眼泪却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停歇不止。

    婉儿看在眼里却疼在心里,她只能出声劝慰道:“太后,那慈宁宫装潢精美,且地方宽阔,远胜寿康宫许多。”

    苏嘉沐肆意流了一会儿泪,这才说道:“这一次是要哀家搬去慈宁宫,下一次便是要哀家做他……裴景诚的妃子了。”

    这样不堪入目的话,连苏嘉沐自己都没脸说出来,她只是不明白,自己抚养长大的养子如何会生出这样卑劣龌龊的心思?

    婉儿连忙上前替苏嘉沐擦拭眼泪,只道:“娘娘,不如,我们逃吧。”

    逃?

    苏嘉沐动作一滞,在婉儿说出此话后,立刻朝着寿康宫外看去,只压低声音道:“怎么逃?逃去哪里?”

    婉儿只道:“小心筹码总能找到出宫的法子,娘娘若再在这后宫待下去,只怕会熬到油尽灯枯的那一日。”

    苏嘉沐瞳孔一震,她自穿越以来就一直在这一寸天地中勉强度日,虽向往宫外自由自在的生活,却也没生过逃出宫去的想法。

    一国的太后逃出皇宫,这是一件多么损伤皇室声誉的事情啊。

    可苏嘉沐却忘了,她是千年后的一缕幽魂,皇室声誉与她没有任何的关系。

    “是了,哀家这几年竟是病糊涂了,若想摆脱哀家那痴魔的养子,寻个机会逃出宫去便是了。”苏嘉沐眼里迸发出了光亮,只是说完这话后,她却迟疑地看了一眼婉儿。

    “可是婉儿,你和小吴子……”

    婉儿立刻打断了苏嘉沐的话:“太后不必担心,婉儿虽与小吴子生了情,可这点情与太后娘娘的幸福人生比起来,自然算不了什么,婉儿自然是能割舍掉的。”

    苏嘉沐听了后也是一阵叹息,只饱含歉疚地对婉儿说道:“是哀家误了你。”

    苏嘉沐决心要逃出宫去后,便也不像起先那般推拒搬到慈宁宫一事了,她只对裴景诚说,自己身子不适,过几日再搬。

    裴景诚见她松了口,便也不再强逼。

    而婉儿自那日起便不再与小吴子来往,若是小吴子问的急了,她便板着脸说道:“我如今正忙着为太后娘娘搬家一事忧心呢,你也让我省点心吧。”

    小吴子得了这话,连忙回去告诉裴景诚,裴景诚最后一丝疑心也消失殆尽。

    此刻的寿康宫内,婉儿正在与苏嘉沐盘算着该带哪些细软出宫,“都说我们寿康宫富得流油,可谁知道我们身边连点现银都没有。”

    婉儿愁眉苦脸的说这话,苏嘉沐脸上的表情也没通畅到哪里去,就像婉儿说的一般,她的寿康宫内大多都是一些精美贵价的大件摆设,除了自己一些值钱的头面外,连一点银票都找不到。

    “如今出宫一事迫在眉睫,只怕来不及将这些大件摆设换钱了。”婉儿道。

    苏嘉沐知晓在宫外的生活样样都需要银钱,而她那点值钱的首饰全是御造的货色,寻常当铺根本无人敢收,况且使用那些首饰还会有被人察觉的风险。

    所以,如今的重要之事,还是要将宫里的东西变卖成银钱才是。

    婉儿突然灵机一动道:“若实在没法子,太后可愿求助家里的老爷?”

    苏嘉沐仔细思索了一番,也只是摇摇头,“早些年闹得这样不堪,如何能再伸手和他要钱。”

    “这便罢了,奴婢这些年攒下了不少体己,若是太后不嫌弃的话,便用奴婢的吧。”婉儿道。

    苏嘉沐冒险逃出宫去,已是拖累了婉儿,她又如何愿意动用婉儿的体己?

    “这话你不必再说了,哀家已是亏欠你许多,不可再动用你的体己。”

    婉儿虽是忠心耿耿,可苏嘉沐却是冷了心不动用婉儿的一分钱,她便也没了办法。

    只是第二日,安若雅来寿康宫请安的时候,便递上了一叠银票。

    第42章

    ◎失败。◎

    婉儿只觉得安若雅突然献殷勤的举动有些可疑,只见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安贵人这是何意?”

    安若雅却一脸坦然地说道:“原是太后的生辰快到了,臣妾驽钝,竟不知该送什么给太后做贺礼才好,臣妾想着,太后即将要迁宫,便来给太后娘娘添点彩头。”

    苏嘉沐听了后,也没有多说些什么,收下那银票后,就打发安若雅离开了。

    婉儿素来对安若雅没什么好感,她立刻说道:“娘娘,这是否有些太过碰巧了,安嫔如何会在这个时候送上银票来?”

    可她仔细想来,如今逃出宫去的计划只有自己和太后娘娘知情,安嫔难道还会读心术不成?

    “无论如何,她总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苏嘉沐道。

    安若雅回了自己的清音殿后,就差身边的小宫女去乾清殿报信,心中惊讶于太后的决绝,也忌惮陛下的心思深处。

    今日一早,乾清宫的小太监就送了一叠银票过来,只说让自己送去寿康宫,别的什么也不要问。

    依安若雅的私下猜测,只怕是太后有什么动作,那寿康宫里除了铁桶般的婉儿姑姑,其余伺候的人早已成了陛下安插在太后身边的眼线。

    若是安若雅没猜错的话,只怕不久以后,太后便会假死以昭世人,宫里也会多一位新妃子。

    只是太后素来刚强果然,又不爱权势地位,陛下想真正的得到太后,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思及此,安若雅便淡淡一笑,倒是便是她派上用场的时候了,她一定会让陛下得偿所愿,倒时自己便能坐上妃子的宝座了。

    *

    苏嘉沐仔细筹划了一番出宫之事,最终决定在迁宫前一日时施行计划。

    乞巧节那一日她便已身子不适的理由留在了寿康宫,又让冬儿留在宫中守着烛火。

    她自己则穿着冬儿的宫女装与婉儿一齐出了寿康宫。

    西南角的侧门没有下钥,看管侧门的太监也是婉儿旧时的同乡,趁着夜色隐蔽,婉儿塞了一锭金子在那太监手上,压低声音道:“可都打点好了?”

    那小太监收下了金子,指了指侧后方的甬道,“那儿看值的护卫正巧换班,如今无人看守,快走吧,若是晚了就来不及了。”

    婉儿只在心里告佛,当真是天助太后和她,往常守备森严的侧门如今正在换班之际。

    她连忙搀扶着苏嘉沐往那狭小黑暗的甬道中走去。

    一边走,婉儿一边说道:“过了侧门就是在宫外了,等出了京城,陛下便再也寻不到太后您了。”

    苏嘉沐也压抑着心内的喜悦,想到即将到来的自由,她心中也忍不住憧憬了起来。

    等出了宫,她可以和婉儿选择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住下来,闲时赏赏花做做绣活,忙时就去街上领略一下人间的烟火气。

    走到甬道的尽头后,看清侧门后的人影,苏嘉沐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只见裴景诚穿着一身暗黑锦袍,身上的龙纹金线在隐隐绰绰的夜光下摇曳出了游龙的姿态,他板着脸,阴恻恻的眸子里积着一潭死水。

    苏嘉沐这才意识到,裴景诚早就在这儿等着她了。

    太后私逃出宫是什么罪名?她不明白,可她知道,裴景诚绝不会杀了她,反而还会好吃好喝地将她供起来。

    既然东窗事发,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婉儿的性命。

    裴景诚踱步到苏嘉沐面前,眼里蓄着哀切的痛意:“母后这是要往哪儿去?”

    苏嘉沐一言不发,她虽身着宫女粗衣,通身上下那股灼灼其华的气质却让人移不开眼睛。

    裴景诚身后的一批侍卫便将婉儿围住,只等着陛下一声令下,立刻将这刁奴处死。

    苏嘉沐沉默着流下了泪水,她知道,今生除了魂归故里的那一日,她再也没有机会出这深宫了。

    “放了婉儿,我和你回去。”苏嘉沐心如死灰地说道。

    裴景晨立刻喝退了侍卫,自己则亲自将苏嘉沐送回了新筑的慈宁宫中。

    慈宁宫的富丽堂皇险些让苏嘉沐迷了眼,她冷眼瞧着,竟连自己内室里的床帘都用的上品杭丝,暖香一室,各种古玩器具也是琳琅满目,奢靡至极。

    她望着默不作声的裴景诚,问道:“陛下这是要金屋藏娇吗?”

    裴景诚却充耳不闻,只招呼着几个伶俐的小宫女进殿伺候苏嘉沐。

    看着眼前水葱似的宫女,苏嘉沐这才凄惨一笑道:“晴儿冬儿,早已成了你的人吧。”

    回慈宁宫的路上,苏嘉沐一直在思考计划败露的原因,仔细想来,也只有晴儿和冬儿会发觉她的这点心思了。

    “母后好好的待在这慈宁宫吧,可不要再乱走,伤了身子,儿臣这便离去了。”裴景诚撂下这一句话之后,就离开了慈宁宫。

    婉儿如今还不知所踪,身边的丫鬟也都变成了自己不熟悉的人,苏嘉沐只觉得自己待在这富丽堂皇的慈宁宫里像是待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坟墓里。

    逼仄的空气让她喘不过气来。

    苏嘉沐懒怠难为那几个怯生生的宫女,只说道:“都下去吧,哀家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些宫女不敢违拗苏嘉沐的命令,纷纷放下了手上的活计,离开了慈宁宫正殿。

    翌日,安若雅早早的便候在了慈宁宫殿外,只等着给苏嘉沐请安,苏嘉沐却已身子不适为由推拒了过去,连同其余前来请安的嫔妃一起拒之门外。

    如此闭门谢客的日子持续了半月有余,因着苏嘉沐住在慈宁宫后无一分笑颜,裴景诚将婉儿送了回来。

    婉儿身形瞧着消瘦了很多,苏嘉沐一见她就流下了泪水,“婉儿,是哀家害了你。”

    婉儿与苏嘉沐抱头痛哭,却只字不提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她只说:“太后娘娘受苦了。”

    太后的梦想是能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天空中,可陛下却生生折断了她的羽翼。

    苏嘉沐仓惶一笑道:“你平安无事就好了,哀家如今不过是在苦熬日子罢了。”

    第43章

    ◎自私。◎

    婉儿听得苏嘉沐的此话后,心中的哀伤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她掉下泪来:“陛下也不知是犯了哪里的歪心左性,为何要这样对娘娘呢?奴婢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爱一个人应当给她快乐的说话,娘娘这几年在这宫里可是闷坏了。”

    被说中了心事的苏嘉沐也落下泪来,她望着眼前这座富丽堂皇又冰冷无比的慈宁宫,哀切地说道:“罢了,这日子能熬一天就一天吧。”

    婉儿不再多言,如今已到了这般田地,她也不再多说,省得让太后娘娘愈发伤心。

    入夜之时,苏嘉沐望着自己头顶上用名贵杭绸做成的床帐,留了许久的眼泪。

    *

    翌日一早,安若雅就候在慈宁宫外等着给苏嘉沐请安。

    由于昨夜一夜未眠的缘故,苏嘉沐直到日上三竿时也仍未起身,婉儿只好让个小宫女去打发走安若雅,可安若雅却铁了心地要给苏嘉沐请安,怎么赶也赶不走。

    到了午膳时分,苏嘉沐才睁开眼睛,婉儿连忙服侍她起身穿衣,可苏嘉沐看到摆在案桌上的美味佳肴后,却一反常态地摇了摇头:“哀家没胃口,你带着她们分食了吧。”

    婉儿还想再劝,可迎面对上的却是苏嘉沐了无生气的面容,她只得把话咽下,将案桌上的食物撤了下去。

    直至下午之时,苏嘉沐却还是没有胃口,婉儿在一旁着急不已,可苏嘉沐却只是淡淡一笑:“婉儿不必担心,哀家当真不饿。”

    此时,安若雅又来给苏嘉沐请安,言辞诚恳,一副无论如何都要求见苏嘉沐的样子。

    苏嘉沐听了后,则对婉儿说道:“去将她请进来吧,若是今日不见,兴许她明日、后日还会来求见,更何况以后说不定哀家还得与她抬头不见低头见呢。”

    这充满自嘲意思的话一出口,婉儿心内也是一阵心酸,她亲自去将安若雅带进了慈宁宫。

    安若雅一进慈宁宫,就被里头富丽堂皇的装潢迷了眼睛,她只在心里感叹道,陛下为了金屋藏娇,还当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此刻苏嘉沐正靠坐在临窗大炕上,头上未戴什么金钗,身上只着素服。

    安若雅立刻请安:“臣妾参见太后娘娘。”

    苏嘉沐脸上并无什么波动,也未叫起,只让安若雅跪于冰冷的地板上,直到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她才笑道:“哀家如果想整治你,有的是法子,你明白吗?”

    安若雅颇有些战栗,太后娘娘素来是个脾气极好的人,怎么今日竟这样严肃冷冽?她也相信太后所说的话,以太后在陛下心里的地位,便是要自己死,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哀家从不想难为你们这些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离开了家人来了这深宫里,可你做的事,当真是令哀家不齿。”苏嘉沐道。

    安若雅知晓前些日子自己送来银票这事太过张扬,可那是陛下的吩咐,她哪里来的胆子驳斥?

    “太后娘娘,臣妾……臣妾也是被逼的,若不是陛下苦苦相逼,臣妾如何会贸然将那银票送予太后。”安若雅声泪俱下地哭道。

    苏嘉沐看着她这张楚楚动人的俏脸,只叹了口气道:“哀家无意难为你,不管你是真的被逼无奈还是想借此投了陛下所好,都不与哀家相干,只一件事,从此以后不要再来叨扰哀家,你听懂了吗?”

    安若雅没想到太后这个像来好捏的柿子今日会如此难搞,可太后说的话也是真的,自己可不能为了眼前这一点利益彻底得罪了太后。

    安若雅重重磕了个头,只道:“臣妾明白了,如此,臣妾再不敢打扰太后娘娘的清净。”

    等安若雅走后,苏嘉沐才若有所思地望向庭院里的紫藤花架,裴景诚也算是有心了,竟在慈宁宫的院子里装了一个和从前一模一样的紫藤花架。

    是想让自己日日夜夜看着那紫藤花架,念起昔日的旧情吗?

    可自己想到的只有源源不断的恶寒。

    安若雅离开后,婉儿又端着一碗燕窝进了慈宁宫内,悄悄走到沉思的苏嘉沐旁,把这燕窝粥递了上去:“太后好歹用一些吧,一日不进食,可会伤了身子。”

    苏嘉沐却仍是拒绝:“哀家并不觉得饿。”

    说来也奇怪,自从她搬到这慈宁宫以后,心情烦闷到了极点,身上的胃好似也出了些问题,除了喝点茶不会难受以外,看到吃食就觉得无甚胃口。

    婉儿也只能悻悻地放下了燕窝,又义愤填膺地说起了安若雅:“从前她每日都来我们寿康宫,初时也还算和顺,总是陪着太后您说话解闷,奴婢还以为她是个好的,能把太后逗开心,经过银票那一事才知道,原来她接近娘娘是为了自己的位分,才过了多久就从贵人升到了嫔位。”

    苏嘉沐听了这话后也是一怔,其实她与安若雅接触的第一次就知道这是个有野心的孩子,可有野心又怎么样呢?活在这深宫里,有点野心也好过日日憋闷忧伤吧。

    只是没想到她会把这点野心用在自己身上,说不伤心是假的,前头在寿康宫里,安若雅的确让自己开怀大笑过。

    “罢了,自己心里清楚就是了。”苏嘉沐叹气道。

    婉儿眼圈一红,刚想把燕窝粥撤下去时,却被苏嘉沐握住了手,只听她问:“你与小吴子,是怎么了?”

    婉儿的眼泪如掉了线的风筝般滚落下来,她抽抽搭搭地说道:“奴婢不愿意见他。”

    苏嘉沐向来仇怨分明,看着婉儿如此伤心,知晓她心里也是记挂着小吴子的,她便劝道:“这事不与小吴子相干,你不要迁怒于他。”

    婉儿却哭的愈发汹涌:“奴婢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是御前的人,奴婢每次瞧见小吴子,就会想起陛下,实在是难受的很。”

    苏嘉沐摸了摸婉儿的碎发,眼里满是怜惜:“倒是哀家连累了你。”

    婉儿连忙摇头,只道:“奴婢虽与小吴子有些过往的情分在,可这点情分与太后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太后不必责怪自己,都是奴婢与小吴子少了些缘分罢了。”

    苏嘉沐不语,只是眉眼间的沉郁之色愈发浓厚了几分。

    晚膳时分,苏嘉沐仍是无甚胃口,除了喝了一点普洱茶外,竟是连平素最爱吃的牛乳羹都没胃口了。

    婉儿担忧不已,只思忖着明天一早去请个太医过来给太后娘娘瞧瞧。

    她正要服侍苏嘉沐去洗漱时,外间就传来了通传声。

    是裴景诚来了。

    婉儿踟蹰道:“可要奴婢去说,太后您已经睡下了?”

    苏嘉沐将刚褪下的外衣重新披了上来,只道:“不必,你去将他请进来吧。”

    不消片刻,裴景诚便进了慈宁宫内。

    苏嘉沐端坐在梨花木桌旁,身后摆着一架鸳鸯和鸣的屏风。

    她笑着对裴景诚说道:“劳烦陛下替哀家换了换这屏风吧,哀家是守寡之身,这样的屏风着实不适合。”

    裴景诚屈膝行礼后,就径直走到那屏风旁,说道:“这屏风寓意颇好,母后应当是喜欢的。”

    苏嘉沐冷笑道:“是陛下喜欢,还是哀家喜欢?陛下既然只在乎自己的想法,就不要扯到哀家身上来了。”

    裴景诚也不着恼,只朝着外头咳嗽了一声,小吴子便领着一众提着食盒的太监进了慈宁宫。

    “儿臣听闻母后食欲不振,特令御膳房做了些清淡易克化的吃食过来,还请母后赏脸一用。”

    谁知苏嘉沐看到眼前十几个不重样的食盒,却冷了脸色,说话的音调如坠寒冰:“都给哀家出去。”

    小吴子觑了一眼裴景诚隐晦不明的脸色,霎时不知该不该离去。

    婉儿却在一旁怒道:“太后的话你们没听见吗?马上出去。”

    小吴子仍然不为所动,只是额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薄汗。

    “出去吧,婉儿也出去。”裴景诚面色淡淡,让人瞧不出喜怒。

    小吴子如蒙大赫,这才领着一众太监离开了慈宁宫,可婉儿却怎么也不肯挪动步子,还是苏嘉沐怕婉儿得罪了裴景诚,道:“婉儿,去灶上热一热燕窝粥吧,哀家如今有胃口了。”

    婉儿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去。

    等慈宁宫内只剩下苏嘉沐与裴景诚二人后,苏嘉沐才开口道:“你知道,哀家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裴景诚一愣,半天没有接话。

    “哀家当初不该收养你,若没有收养你,兴许如今活的还会肆意一些。”苏嘉沐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裴景诚灵透的眸子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蕴含其中,良久,他才说道:“母后不吃东西,会伤了自己的身子。”

    苏嘉沐却笑得更加肆意:“你以为你是在关心我吗?你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吗?是了,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讨厌待在这深宫里,却还要凭着一己私欲将我留下,你知晓我住在这慈宁宫里食不下咽,也半句不提迁宫一事,你什么都知道,只是用那点卑劣龌龊的心思掩住住你的自私罢了。”

    第44章

    ◎孩子。◎

    这番话落地,裴景诚却低头自嘲一笑:“儿臣还以为母后不明白儿臣的心意,原来母后都明白。”

    苏嘉沐见自己痛骂他一番后,他脸上连一丝恼怒都无,不禁也勃然大怒道:“明白又如何,哪怕是死,哀家也不会遂了你的意。”

    裴景诚望着苏嘉沐的面容,坚定地说道:“母后大可不必担心,儿臣不会对你做什么,也不会做那金屋藏娇之事,母后还是太后,儿臣唯一的心愿就是母后能长命百岁。”

    说完,就恭敬地行了个礼,离开了慈宁宫。

    苏嘉沐望着裴景诚离去的背影出了许久的神,她发现自己愈发看不懂裴景诚了,既然他不想对自己做什么,又为何要将自己强留在这深宫中?

    另一边的裴景诚一出慈宁宫,脸色便阴郁的与夜色融为一体,身旁的小吴子在心里仔细揣度了一番,还是开口道:“陛下,安嫔娘娘有请。”

    “不去。”裴景诚道。

    小吴子不敢再多劝,只是前方的裴景诚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瞪着他道:“安嫔有什么事?”

    “奴才不知。”小吴子轻声道。

    裴景诚知晓安嫔的性子,她从来没有主动来请自己去过她的宫殿里,若是她有什么急事要与自己说,必是与苏姐姐有关的事。

    裴景诚思虑再三,还是对小吴子说道:“摆驾清音殿。”

    清音殿内。

    安若雅已备好了美味佳肴,又梳洗好了自身,只身着华服坐在桌边静静等待着裴景诚的到来。

    而裴景诚一进清音殿,却立刻遣退了周围伺候的宫女太监,只望着眼前眉眼与苏姐姐极为相像的安若雅,不解地问道:“你找朕,有什么事?”

    安若雅举起酒杯,温婉一笑道:“陛下风尘仆仆而来,何不坐下吃一杯酒?这可是臣妾亲自酿的桃花酒。”

    谁知裴景诚却冷哼一声,木着脸道:“有事直说。”

    被下了脸子的安嫔也不着恼,而是将酒杯放在了桌上,又笑着对裴景诚说道:“陛下怎得还是如此性急,要知道这品酒和情爱之事是一样的,坐下来仔细品尝才能抱得美人归呢。”

    安若雅这话直白的很,裴景诚霎时一愣,很快便收起了脸上的不虞,耐着性子坐在了桌子旁,只是看着桌子上的美味佳肴,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你知道朕为何看重你,若是想在这宫里爬上妃位,就让朕知晓你的本事。”裴景诚道,望向安若雅的目光里带着鄙夷与一丝祈求。

    安若雅无视了那点刺眼的鄙夷,而是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这才笑着说道:“陛下勿急,太后娘娘心底纯善,且因前头那出宫未遂之事彻底伤了心,若长此下去,只怕会伤了太后娘娘的身子,只怕不美。”

    裴景诚蹙起了剑眉,这也是他心里最害怕的事情,苏姐姐一日日消瘦,平日里也不展颜开笑,如今连吃东西也顾不上了,如何不让他担心?

    这也是他未敢对苏姐姐做什么的原因,他活了这么久,其实并不知道何为男女之情,只是苏姐姐在,他便觉得安心,他不是不明白苏姐姐的夙愿。

    可若是苏姐姐离开了这皇宫,他便真的是那孤家寡人了,就算他是自私吧,只要能留住苏姐姐,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太后身子不好,朕也担心的很。”裴景诚目光淡淡地说道。

    安若雅立刻奉上了一杯桃花酒,这才笑着为裴景诚排忧解难:“陛下可知,要想让女子对你敞开心怀,需得投其所好,知晓她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无论是星星还是月亮,都摘下来赠予她便可。”

    裴景诚本以为安若雅能给自己出些好主意,可她说出口的话却令裴景诚十分不悦,“太后心内最想要的便是自由,可宫外皆是危险,朕如何能放心?”

    不放心是假,想让太后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才是真。

    安若雅也不拆穿裴景诚的心思,只顺着他的意思说道:“既然陛下担心太后娘娘的安危,便也只得违逆太后的心意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宫外的日子艰苦异常,太后娘娘这般尊贵的凤体如何能吃得起这样的苦?”

    这话一出,裴景诚顿觉自己心内好受了许多,是了,苏姐姐在宫中养尊处优惯了,如何能熬得住宫外这般艰苦的日子?自己是为了她好。

    “太后娘娘最是个心软之人,陛下不若将京里几个年幼失孤的幼童送进慈宁宫,有孩童作伴,兴许太后娘娘会开怀不少。”安若雅说道。

    裴景诚在心里思索了一番,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让苏姐姐找点事情做,总好过日日消沉的好。

    “好,就依你说的办。”裴景诚欣然同意,紧缩的眉头也放松了不少。

    安若雅见裴景诚开怀,便适时地出声道:“臣妾家中有个胞弟,性子天真烂漫,且又乖巧不吵嚷,若是由他进宫来陪伴太后,兴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安若雅说这话时,语调不自觉地带上了些颤抖,她满怀期待地望向裴景诚,心内因紧张而剧烈喘息了起来。

    胞弟不能再在嫡母手下讨生活了,她必须要想个法子将胞弟送进宫来,也好让姨娘在天之灵有个慰藉。

    裴景诚瞧了一眼安若雅,见她眼里满是祈求,随即摆了摆手道:“爱妃为朕解了燃眉之急,朕自然不舍得爱妃与胞弟受骨肉分离之苦,明日朕便下旨。”

    安若雅险些喜极而泣,她这般谋算终于可以得偿所愿,胞弟不必在两广总督府里受嫡母的磋磨了。

    裴景诚离去时,脸上的沉郁之色,已消散了大半。

    只要给苏姐姐找些事做,她便无暇再想着出宫之事了,自己也不必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了。

    翌日一早,裴景诚的旨意便到了慈宁宫里。

    安若雅也在清音殿里等着内务府的人送胞弟进宫,可就在这时,慈宁宫传出了一道懿旨,险些让安若雅嚼碎了银牙。

    只说太后娘娘凤体抱恙,又忧思伤身,如今连榻也起不了身了,这些孩子皆被慈宁宫退了回去。

    第45章

    ◎生病。◎

    裴景诚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苏姐姐这一回是当真冷了心,这般伤心之下,连身子也看着不好了。

    他去了慈宁宫几次,皆被婉儿以太后身子抱恙的理由挡了回来,担忧之下,他只得以天子的威势胁迫婉儿:“太后身子抱恙,朕作为儿子,理当进去探望一二才是。”

    谁知婉儿却梗着脖子说道:“陛下若是想让太后病情愈发加重,便硬闯慈宁宫吧。”

    经过了前头的这些事,婉儿与小吴子的情分也消失殆尽,她如今已是孤家寡人一个,只要太后日子顺遂,她便会喜悦不已。

    前面的帝王威势非同一般,可她婉儿连死都不怕,只想让太后过的顺心自在,自然不会害怕。

    而裴景诚也同样忌惮着婉儿的话,若是苏姐姐当真不愿意见自己,他贸然闯进慈宁宫,只怕真会让苏姐姐病情加重。

    思及此,裴景诚便长叹了口气,又吩咐小吴子去将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太医都叫到慈宁宫里守着,自己则站在外头的宫道上静默不语。

    哪有儿一国帝王站在宫道上发呆的道理?小吴子正要劝解之时,裴景诚一个眼刀便飞了过来。

    “陛下,奴才去替您弄个椅子过来,下午可还要去郊外狩猎呢。”小吴子诚惶诚恐地说道。

    而裴景诚的脸色却一下子冷了下来,他只道:“去和内务府说一下,狩猎取消吧,让宫中上下都停了歌舞,一起给太后祈福。”

    小吴子不敢多说些什么,虽则这狩猎大会是联络臣子的好机会,可眼前太后病着,陛下自然得表表孝心才是。

    “是,奴才这就去。”小吴子起身告退。

    裴景诚站在慈宁宫殿外,瞧着慈宁宫外头来来往往的宫人,见了自己时总会屈膝弯腰,眉眼里满是害怕。

    他不禁想起了从前和母妃战战兢兢地活在无人殿中的日子,那时候,那些宫女太监见了自己都要绕道走,生怕沾染上了什么晦气。

    裴景诚想,那些年若是没有苏姐姐的鼎力相助,自己不过是个被幽禁宗人府,终身不得出的命运罢了。

    是苏姐姐给了自己这无上皇权,也是苏姐姐弥补了自己心上被挖空的那一块情感。

    只是,自从婉仪死后,自己与苏姐姐之间的关系就变质了,苏姐姐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总有些若有若无的不忿。

    苏姐姐在不忿什么?

    他其实知道,可他强逼着自己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他便必须要明白苏姐姐惆怅的眼神里向往的是宫外自由自在的身后,若是知道了,他便会狠不下心来将苏姐姐留在身边。

    苏姐姐怨他也好,恨总比爱长久。

    裴景诚站在慈宁宫外看着远方的日头缓缓升起,泛着暖意的阳光落在他脸上,他眨了眨眼睛,听到了慈宁宫大门开启的声音。

    婉儿面色沉郁,只上前给裴景诚行了个礼,嘴上说道:“陛下,太后有请。”

    苏姐姐愿意见他了?

    裴景诚心下一喜,立刻跟着婉儿走进了慈宁宫。

    如今的慈宁宫里满是浓厚的中药香味,那些伺候的宫人见了裴景诚俱都跪下来行礼磕头,连那药炉都撂在一旁不管了。

    裴景诚沉了脸,只道:“都围在朕跟前做什么?还不快去煎药?”

    被点名的小宫女浑身一抖,随后便垂着头回到了药炉旁边。

    裴景诚这才跟着婉儿去了内室。

    隔着轻薄的帘帐,裴景诚瞧见了躺在床榻上的苏嘉沐,眼神中的戾气瞬间一扫而空,只怔怔地出了神。

    婉儿替裴景诚撩开帘子,又福了一福:“方才太后娘娘已喝过药了,如今正醒着,陛下进去吧。”

    裴景诚看着婉儿冷淡的侧脸,又忆起从前他住在凤藻宫偏殿,婉儿柔声带自己荡秋千的时候。

    如今已时过境迁。

    裴景诚走进了慈宁宫的内室,略过那一台百鸟朝凤的屏风,就来到了苏嘉沐的床榻前。

    此刻苏嘉沐正躺在床榻上,双目望着头顶上的床帐,眼神空洞疲惫,面容虽仍俏丽端庄,可整个人却散发出一股心如死灰的颓丧之气。

    裴景诚心下一痛,随即便出声道:“儿臣参见母后,母后身子可好些了?”

    苏嘉沐迟钝地移开了自己望着头顶床帐的视线,转而望向了裴景诚,她扯了扯嘴角,气若游丝地说道:“陛下方才在外头可是发落了哀家宫里的小宫女?”

    裴景诚不语,等待着苏嘉沐接下来的话。

    “陛下当真是好大的威风。”苏嘉沐的话里满是嘲讽之意。

    裴景诚仍是那一副恭顺缄默的样子,他瞧着苏嘉沐惨白的病容,心下愈加哀切,只道:“母后既身子不爽,很该好好养病才是,旁的事就不必挂在心上了。”

    裴景诚这话的本意是劝苏嘉沐好生养病,不要因为旁的事而劳心忧思,可苏嘉沐听在耳朵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她立刻强撑着手臂坐了起来,横眉立目地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哀家连自己的慈宁宫都做不了主了吗?”

    说完,苏嘉沐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本就惨白的脸色愈发虚弱。

    裴景诚连忙欲上手替苏嘉沐顺一顺胸膛里的气,可他的手刚抬起来,苏嘉沐就吓得缩作一团,眼神里满是戒备。

    裴景诚尴尬地放了下手,转而说道:“母后何必动气,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儿臣只是希望母后能少操点心罢了。”

    说完,他便敛下了眸子,将心内的哀伤尽皆掩去。

    可苏嘉沐却拧着心里的那股郁气,盯着裴景诚说道:“是了,陛下是一国之君,整个后宫皆在你的掌握之中,闲暇时便让安嫔来哀家的慈宁宫里打探消息,若是心情不好了,就责罚哀家宫里的小宫女,陛下何必一口一个母后?没的让我膈应。”

    裴景诚不语,只是苏嘉沐说这番话时神情太过激动,连眼圈都红了起来。

    裴景诚犹豫踟蹰了许多,最终还是抬起头,对着苏嘉沐胀红的面容,缓缓说道:“苏姐姐,朕心爱你。”-

    完-

    第46章

    ◎施针。◎

    苏嘉沐听了这话,却撑起手臂,眼神里都是颓丧之意:“哀家是你的母后。”

    她这话里蕴含着深深的痛心与失望,她不是不明白裴景诚的心意,可这点心意却让人发自内心的胆寒。

    他是万人之上的君王,他喜欢上了自己的母后,因着无上的权势,他便能如此堂而皇之的将这点隐秘的情思诉之于口,而不去管这点情思是否不容于世。

    是了,他是皇帝,他要什么没有?自己不过是个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母后”罢了,他如何会在意自己的感受?

    “苏姐姐,当初您护着我一步步登上这皇位,受了不少的委屈,从今以后,我不想让您再受一点委屈。”裴景诚上前握住了苏嘉沐的柔荑,眼神中带了些压抑着的迷恋。

    苏嘉沐冷不丁被他一触碰,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她立刻要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可换来的却是裴景诚愈发炽热的眼神。

    “留在这一寸天地的皇宫里,对我来说就是受委屈,陛下能放我走吗?”苏嘉沐抽不出自己的手,反而累得气喘吁吁,靠在瓷枕上说道。

    裴景诚沉默了良久,而后才扯出了一个笑容,只是那张俊美的脸上并没有一分动容之意,“苏姐姐,宫外头有数不尽的危险磨难,您吃不了这个苦。”

    话毕,苏嘉沐则咬牙朝着他的脸扇去了一巴掌,脱力之后,她方才觉得自己的手掌心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她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道,饶是身体孱弱,也让裴景诚的脸上现出了通红的五个手指印。

    可裴景诚却好似感受不到脸上的疼痛一般,甚至还挤出了一个自得的笑容道:“苏姐姐仔细手疼。”

    苏嘉沐猛烈地咳嗽了一阵,随后才背过身去,不再看向裴景诚。

    可裴景诚却坐在床榻边上,近乎迷恋地望着苏嘉沐的侧颜,眼里是从未有过的眷恋。

    这样火热的视线让苏嘉沐心内倍感不适,平复了一阵心情后,她才转头对裴景诚说道:“到底是哀家吃不了宫外的苦,还是你不想让哀家去宫外吃苦?”

    裴景诚沉默不语,他心内压抑着极大的失落感,转而一脸真挚地对苏嘉沐说道:“母后,在宫里究竟有什么不好的?”

    “宫外有什么不好的?哀家送你登上了皇位,很该过一过自己的日子了,你为何就是不肯?”苏嘉沐痛心疾首地说道。

    在这深宫内,虽则嫔妃宫女们皆对她万般尊敬,一点不敢得罪,全天下的奇珍异宝皆排着队往她的慈宁宫里送来,可苏嘉沐来到这古代十二年,却从未忘记她是个鲜活有血肉的现代灵魂。

    她讨厌封建制度下卑躬屈膝的阶级制度,也讨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闺训,更讨厌这为了争取皇帝雨露而明争暗斗的宫内氛围。

    这四四方方的宫殿里,从早到晚都是一模一样的作息活动,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究竟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若是说这古代还有什么她向往的东西?那必是秀丽宜人的大好河山,还有人流如织的市井烟火气。

    可这些在这逼仄狭小的宫里却永远也无法见到这样的画面,她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往宫外去过一过自在逍遥的日子。

    裴景诚静默良久,随后好似做了什么妥协一般,语气哀切道:“苏姐姐,我知晓您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也不喜欢那些嫔妃日日夜夜来叨扰您,只要您愿意待在宫里,所有的要求我都会答应您。”

    可苏嘉沐却不吃他这一套,她再次背过身去,话音里满是失望之意:“罢了,不必和我说这些了,陛下请回吧。”

    裴景诚还想再多说些什么,可苏嘉沐却只肯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裴景诚不能再多说些什么,只得转身离去,只是刚出了慈宁宫的大门后,便听到里头传来了婉儿的悲怆之声。

    “太后娘娘。”声音撕心裂肺,在空寂的宫外甬道中显得愈发清晰。

    裴景诚心往下一沉,连忙推开挡在跟前的宫女与太监,急急忙忙地跑进了慈宁宫中。

    婉儿凄厉的哭声仍回荡在裴景诚的耳边,他隔在帘帐外,望着内室里跪了一地的太医,心愈发的下沉。

    他颤抖着身子撩开了眼前的帘帐,走进内室,才看清了躺在床榻上气若游丝的苏嘉沐,此刻她脸色煞白,洁白的额头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表情痛苦难忍。

    床榻下的太医一脸的疑惑,只道:“老臣已千叮咛万嘱咐,太后切不可再伤怀,如今大悲大怮之下,病情又加重了不少,如今需得施针才可。”

    裴景诚控制不住由心底升起的寒意,他忍着心内的慌张,走上前去,询问太医道:“如何施针?”

    太医被冷不丁出现的威严男声吓了一大跳,一回头发现说话之人是皇帝后,更是吓得跪倒于地:“老臣参见陛下。”

    裴景诚却皱起了眉,语气里全是不耐:“如今太后的病要紧,你快将那施针之术细细说来。”

    那太医这才捋了捋自己的羊须胡子,说道:“太后这病是极难治的妇人病,因忧思伤脾,烦思伤肺,又因食不下咽引出了肠胃上的毛病,如今又因大喜大怒而加重了病情……”

    话未说完,裴景诚就冷下了脸色:“别在这儿给朕掉书袋,就说如何治,怎么治?”

    那太医一被呵斥,说话的语速也加快了不少:“太后忧思过甚,体内盈结了不少郁气,如今要紧的事还是要在少育穴和阳溪穴下几根银针,将体内的郁气逼出来才是。”

    裴景诚听了这话,立刻吩咐道:“既如此,你便去准备施针的东西吧。”

    那太医立马称是,只是在离去前,仍是有些不安地看了裴景诚一眼,眼神中带着些显而易见的局促。

    “还不快去?磨磨蹭蹭的做什么?”裴景诚倍感不悦。

    那太医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苏嘉沐,纠结了半晌,仍是说道:“这施针,得褪去太后娘娘的外衣才行。”

    话音一落,裴景诚的脸色已变得铁青无比-

    完-

    第47章

    ◎病重。◎

    老太医也犯了难,陛下如此摆脸色,明摆着是不愿意让太后脱衣针灸,他只能颤颤巍巍地下跪道:“启禀陛下,太后这病来势汹汹,若是不及时医治,只怕会危及性命。”

    裴景诚依旧铁青着一张脸,眼里满是滚烫的怒意。

    太医不敢再说话,只得觑了眼他的脸色,朝着侧方的婉儿使了个求助的眼色。

    婉儿听太医说‘危及性命’这四个字后,脸色就变得难看至极,她知道太后娘娘这几年过的很是心伤,却从没设想过太后因这些心伤而危及到自己的性命。

    她“噗通”一声跪于冰冷的地上,对着裴景诚磕头道:“陛下,太后娘娘得此病前,以好几日都食不下咽,如今身子越发虚弱,只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说完,她就低声啜泣起来。

    可远处的裴景诚仍是沉默不语,婉儿那颗炙热的心一点点地凉了下来,她抬起泪眼看了一眼伟岸又俊秀的裴景诚,心内自嘲一笑。

    这便是帝王之爱吗?婉儿冷眼瞧着陛下与太后之间越来越厚的隔阂,心里不断嗤笑裴景诚的自私无情。

    他哪里是爱太后娘娘?若是当真爱太后,如何会放任太后在这后宫中枯萎凋零,陛下明明知晓太后向往宫外无忧无虑的日子,可却要硬生生地折断她的羽翼。

    直至此刻,太后娘娘病重孱弱,陛下却不让太医为她脱衣施针,究竟是太后的性命重要,还是陛下自己的颜面重要?

    婉儿冷笑一声,随即便擦干了自己脸上的眼泪,她如今是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之人,便是太后娘娘不幸殒命,她自会抹了脖子殉了主。

    婉儿不再哭泣,老太医更不敢多说些什么,只留下板着一张脸的裴景诚,双眼微愣地注视着床榻上的苏嘉沐,最终还是纠结万分地下了决定。

    “婉儿伺候太后,针灸吧。”裴景诚如是说道。

    婉儿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朝着裴景诚行了个礼后,便与太医商量着该如何给太后施针。

    忙碌了一夜后,苏嘉沐昏重的病情才和缓了不少。

    裴景诚一夜未眠,一直候在慈宁宫的耳房内,直至鸡鸣天亮,小吴子才奉上了龙袍:“陛下,上朝的时辰要到了。”

    裴景诚眼带眷恋地看了一眼慈宁宫的正屋,踟蹰了许久后,才点头任凭小吴子伺候他穿衣。

    离开慈宁宫时,他不忘吩咐小吴子道:“太后若是醒了,即刻让人来通传朕。”

    小吴子连忙应是。

    裴景诚离开没多久,候在苏嘉沐床榻边的婉儿便发现太后的手指有点颤抖,她立刻欣喜地喊出声道:“太后,您可是觉得好多了?”

    苏嘉沐只觉头脑昏昏沉沉,身子也有些轻飘飘的,可五脏六腑里却好似有个滚烫的火球在窜来窜去,她瞧不清眼前的人影,只能依稀听得几声熟悉的女声。

    似乎是婉儿的声音,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彷徨与害怕。

    苏嘉沐艰难地动了动眼皮,想出声劝慰一下婉儿,可喉咙却好似被火烧过一般,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婉儿看着昔日风华无双的苏嘉沐变成如今这幅孱弱盈虚的样子,心里好似被针扎般疼痛无比,她掉下泪来,对着苏嘉沐说道:“娘娘,您若是不舒服,便不要说话了。”

    苏嘉沐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瞧清楚婉儿的样貌,可除了喘息声加重外,竟浑身使不上一点气力。

    她如同被陷在沼泽中的鱼儿,被污泥缠住了四肢,任凭她如何挣扎,被只能被再次吞噬覆盖。

    婉儿心酸不已,只能上前轻柔地替苏嘉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眼里满是疼惜,“奴婢知晓娘娘想说什么,如今还是保重自己的身子最重要。”

    说完,想到如今苏嘉沐虚弱的样子,婉儿也忍不住低声哭泣了起来。

    苏嘉沐听到耳边传来影影约约的哭声,声音温婉甜润,应当是婉儿在为自己哭泣吧?

    难道自己要死了吗?

    苏嘉沐心里竟生出了几分快意,如果死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到曾经的世界里去了?她想念父母亲人,也想念幼儿园的小朋友,更想念那无拘无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日子。

    如此想着,苏嘉沐眼中的热泪便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婉儿愈发心酸,连忙用帕子替苏嘉沐擦拭眼泪,哭声汹涌零碎:“娘娘,您若是觉得辛苦,便别再硬撑着了。”

    婉儿如今还记得第一次来到苏嘉沐身边服侍的时候,那时候小姐还是个笑得肆意鲜活的明媚女子,后来遇上了贺云洛,生了少女情思,走了不少弯路。

    好在先皇在一次花宴上对小姐的美貌一见钟情,这才颁下了圣旨,将中宫之位赐给了小姐。

    小姐入了宫,却事事躲避,不与先皇交好,反倒想尽了法子与宫外的贺云洛递信往来,先皇因此冷了心,宠幸起了林贵妃。

    小姐从那以后便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后,手中没有半点实权,被林贵妃压得喘不过气来,而后更是为了避开林贵妃的锋芒而去了冷宫。

    先皇崩殂前,小姐终于想明白了贺云洛的狼子野心,全力扶持六皇子,在贺云洛手下夺取了皇位。

    小姐本可以做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过着尊贵无比的日子。

    可如今呢?

    陛下对小姐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一意孤行地将小姐锁在这深宫的牢笼中,时不时地在小姐的宫殿里安插眼线,监视小姐的一举一动,又许以安嫔重利,要她接近小姐,劝服小姐。

    那根本就不是爱,而是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

    这样束手束脚,荣宠与幸都活在他人一念之间的日子,有什么意趣?经过昨日的事,婉儿愈发厌恶裴景诚,若是太后病情转好,陛下是不是要使了法子将太后纳进后宫中?

    这样的日子,婉儿都不敢深想。

    她摸了摸苏嘉沐苍白的脸颊,轻声伏在她耳边说道:“小姐,您若是累了,便闭上眼睛睡了吧,闭上眼睛就能去宫外游历大好河山了,再不会有人将您锁在这深宫中了。”

    泪水随着话语一同落下。

    “小姐,您先去,婉儿随后就来。”

    第48章

    ◎谥号。◎

    裴景诚下朝了之后,就被守在金銮殿门口的小太监给吓了一大跳。

    那小太监满脸是泪,低头瞧见裴景诚的黑底暗纹龙靴之后,猛的一下就扑倒在了地上。

    “陛下,太后娘娘不好了。”

    裴景诚听了这话之后,足足怔愣了好几秒,待回过神来之后,他立刻对小吴子说道:“摆驾慈宁宫。”

    等裴景诚赶到慈宁宫的时候,落进耳朵里的却是一阵阵哀切的哭声。

    他颤抖着身子,命小吴子推开慈宁宫的大门,还喝令御前侍卫将那些哭泣的宫女太监严加看管起来。

    “太后娘娘好端端的,这些人哭什么?莫不是存心想咒太后?”裴景诚红了眼圈,眼里氤氲起的泪雾险些模糊了他的视线。

    小吴子早得了消息,如今瞧着裴景诚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在心里想好的规劝之语也不知该不该出口。

    裴景诚进了慈宁宫后,便发现自己安插在慈宁宫内的宫女太监都跪在地上连声痛哭,他愈发不敢相信,跌跌撞撞地跑进内室后,就听见里头属于婉儿的凄厉哭声。

    婉儿……

    她为什么要哭?

    裴景诚擦干脸上的眼泪,一步一步地走进慈宁宫的内室,等他撩开帘帐,瞧清楚躺在床榻上了无生气的苏嘉沐后。

    他再也无法控制住心内的忧伤,两眼一黑晕死了过去。

    等裴景诚再醒来的时候,满京城已传遍了太后薨逝的消息,苏嘉沐的棺椁摆放在先帝停灵用的万圣殿里,只等着陛下赐下谥号。

    小吴子已候在裴景诚龙床前一天一夜,看着床榻上不省人事的裴景诚,鲜少流泪的他也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谁能想到,不过一个早朝的工夫,陛下就与太后娘娘死生不复相见了?

    还有他心爱的婉儿,竟也随着太后娘娘去了,临走前还趴在太后娘娘的棺椁上大哭大喊道:“太后,都是陛下误了您。”

    这般纵情肆意、不管不顾的婉儿,他从未见过,亦或者,到了临死的这一刻,婉儿才抛开了世俗的桎梏,将心内的爱恨一股脑儿地宣泄了出来。

    小吴子正在细想的时候,身旁的裴景诚却发出了些微小的动静。

    他立刻对着外头的太医喊道:“陛下醒了,快进来伺候。”

    太医们鱼贯而入,替裴景诚整治后,也只说了句:“陛下身子并无大碍,许是因为太过伤心才会昏死过去。”

    太医退散后,小吴子招呼外头的小太监们守着乾清宫的门,自己则错眼不落地在一旁守着裴景诚。

    眼看着裴景诚双目涣散无光,只盯着头顶上的龙纹发呆,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动作也不做。

    就像是个破损且没有生气的布娃娃一般。

    小吴子心下叹息,陛下登上皇位至今,当真是应了那句孤家寡人,先皇后死了以后,太后又离他而去,当真是可怜。

    而裴景诚也的确是提不起劲来多说一句话,他至今仍无法相信,苏姐姐怎么会死?那不过是个比风寒略严重些的小毛病罢了,苏姐姐怎么会死?

    是不是有人要害了苏姐姐?

    思及此,裴景诚立刻坐直了身子,对身旁的小吴子吩咐道:“去将太医叫进来。”

    小吴子不敢不从,立刻将候在外间的太医唤了进来。

    裴景诚懒得再听那些迂腐的太医掉书袋子,他拎起太医的衣领,只道:“太后娘娘如何会病死?可是你医术不精,那针灸之法定是损害了她的身子。”

    太医被吓得瑟瑟发抖,只听他为自己辩白道:“陛下,为臣便是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太后娘娘不敬啊。”

    裴景诚却不管不顾,他濒临崩溃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如何会轻易放过,更何况,即便是杀了他,他也不承认是他的自私逼死了苏姐姐。

    “小吴子,送他去慎刑司,若他不肯说实话,就把他的皮活剥了。”裴景诚猩红了一双眼,愤怒地说道。

    可小吴子却没有迈动步子,而是流着泪,一脸祈求地望着裴景诚。

    裴景诚越发愤怒,对着小吴子提腿就是一脚,直把小吴子踹了个仰倒:“怎么了,难道朕还差使不动你了?”

    小吴子俯在地上低声哭泣,只断断续续地说道:“陛下,太后娘娘长居深宫二十年,从不曾无故冤枉过一个奴才,也不曾对谁用过刑罚。”

    这话一出,暴躁癫狂的裴景诚好似被人从头到脚浇下一盆冷水一般。

    他颓然倒地,深陷在小吴子的哭声中无话可说,好半晌,他才对着地上的太医挥了挥手道:“你出去吧。”

    太医捡回来一条命,连忙行礼告退。

    而倒在原地的裴景诚却又哭又笑了起来,哭的是苏姐姐离他而去,这世间再没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关心自己,笑的是自己是天子,掌握全天下之人的生杀大权,却连怎么爱一个人都不会。

    他在冰冷的地砖上肆意大哭,似要把心中的悲切与哀伤都哭个痛快。

    小吴子不管相劝,等裴景诚宣泄完后,才上前战战兢兢地请旨道:“陛下,太后娘娘的棺椁还未下葬,内务府正在商议要给太后娘娘拟定一个谥号,还有太后娘娘和先皇合葬一事,也要请陛下示下。”

    这话便是要请裴景诚拿主意的意思。

    可裴景诚听了后,却根本抬不起一个力气说话,他苦笑着说道:“太后从来都不在意这些虚名,也不爱这宫里的荣华富贵,更不爱先皇,要让她和先皇合葬,岂不是让她死了都不得安宁?”

    “让太后和先皇后葬在一起吧。”裴景诚说完这话,便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平常批阅奏折的地方,写下了这道旨意。

    太后与皇后合葬虽于理不合,可如今是陛下当家做主的时候,谁又敢说一个不字呢?

    小吴子立刻领了圣旨而去,独留下裴景改诚一人待在乾清宫中。

    他盯着自己奏折上的字迹瞧了许久,忽而想起了幼时苏姐姐陪自己练字说笑的日子。

    那一日,风暖花开,书房的南窗半开着,外头的紫藤花架也被风吹散了花藤。

    那是他最开心自在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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